86-不存在的戰(zhàn)區(qū)(十七)
?
警告勉強趕上了。
另一點幸運的是他們?nèi)嗽谑墟?zhèn)中心,有著許多結(jié)構比較堅固的高樓大廈,對「破壞神」而言成了盾牌。
即使如此「送葬者」仍被沖擊波撞得翻倒,辛在里面搖了搖暈眩的頭,讓機體站起來。大樓倒塌,路面鋪裝整塊掀飛,在奪走視野的水泥白灰之間,可隱約看見都市廢墟變得遍地瓦礫。
遭到炮火集中轟炸的舊高速鐵路終點站,名符其實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深入地底的巨大撞擊坑一隅,被撕裂、扭轉(zhuǎn)得慘不忍睹的鋼鐵色殘骸,淌著流體奈米機械的銀色血液倒在地上。
是誘餌啊……
「軍團」不是愚笨的木偶傀儡。
它們具有高度自我學習能力,會配合人類的戰(zhàn)術或兵器反復進行自我改良。
更別說「牧羊人」吸收了尚未劣化的戰(zhàn)死者腦部構造,具有與人類同等的智能與生前知識。如果是它的話……
即使如此,辛還是第一次被敵人這樣反向利用聽取亡靈之聲的異能。
辛望著在遙遠的鐵塔上,結(jié)束了炮擊依舊傲然睥睨己方的巨大身影,瞇細了眼睛。
『那只死蜈蚣是怎樣……!』
『真要說的話,應該比較像蚰蜒吧。腳那么長,又窸窸窣窣的動來動去?!?/p>
『像哪種都沒差啦……惡心死了?!?/p>
的確,那個是有點像那種肉食性的節(jié)肢動物。
既長且大的身軀呈現(xiàn)暗夜之色。節(jié)肢狀的無數(shù)腿部此時折疊著??趶桨恕稹鸷撩走@種超乎常理的炮彈,有長管炮身可提供它秒速高達八○○○公尺的初速。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感覺,與不含知能跟意志,受到本能驅(qū)使殺戮獵物的昆蟲有其共通之處。那是屬于重炮的冷酷無情,明明不用看到任何人死,在所有兵種中卻散播著最多死亡。
然而在那受到銀色封鎖的天空,黯淡無光的朝陽下,讓暗色巨軀傲然聳立,幽藍單眼朦朧發(fā)光的超現(xiàn)實威儀──仍讓人聯(lián)想到神話當中,向神挑戰(zhàn)的惡龍。
幽藍的光學感應器慢慢環(huán)顧廢墟,似乎尚未察覺到他們躲在瓦礫與大樓的遮蔽處。它毫不懷疑自己擊毀了敵機,只是在確認自己帶來的破壞痕跡,動作顯得有點不可一世。
「──各位戰(zhàn)隊成員?!?/p>
十五名戰(zhàn)隊成員全以知覺同步相連,雖然似乎有幾架機體被四處撒放的碎片或沖擊波弄傷,但無人死亡。也沒有任何人無法再戰(zhàn)。
「變更目標,方位二八○,距離五○○○,彈種成形裝藥彈〈HEAT〉──射擊?!?/p>
同時,在廢棄都市打出的撞擊坑周邊,從如同破裂帶刺的巖盤般傾倒的大樓狹縫間,炮火線集中于電磁加速炮型身上。
由于不會受到反擊,射擊后違反移動式火炮的常規(guī),宛如穩(wěn)坐王位般倚著鐵塔不動的巨龍,遭受八八毫米炮彈的轟炸。
比起高速穿甲彈〈APFSDS〉,彈速較慢──話雖如此,還是達到音速數(shù)倍的──成形裝藥彈,從五公里外射擊時,要花上幾秒才會著彈。只見電磁加速炮型的背部有某種東西發(fā)亮了,說時遲那時快,近戰(zhàn)防御裝備的機炮炮彈彈幕發(fā)出咆哮,把八八毫米成形裝藥彈一個不剩地統(tǒng)統(tǒng)打落。安琪錯開時間射出的飛彈子炸彈灑落于其頭頂上,電磁加速炮型平靜自若,任由這些反輕裝甲炸彈在自己的裝甲上炸開。
沒有一發(fā)炮彈看似能穿透裝甲……比想象中還硬。
辛冷酷地定睛注視戰(zhàn)況,扣下了扳機。
他用戰(zhàn)隊其他所有機體的炮擊做偽裝,接近廢棄都市的外圍地帶。貫穿成形裝藥彈與反裝甲榴彈形成的煙幕,高速穿甲彈撕裂天空,于電磁加速炮型的炮塔基座附近著彈。爆炸火焰想必讓所有感應器失靈了一瞬間,巨龍顯露出些許畏縮。
「……看來還太淺。」
即使如此,還是沒能打穿。高速穿甲彈的大半破壞力依據(jù)于彈速,跟目標距離越近,威力就越高。辛是預測到這點才接近敵人的,然而這樣的距離似乎還不夠近。
接下來就沒有遮擋槍線的掩體了,辛思索著該如何縮短距離,血紅眼瞳更增銳利。
?
……!
才以為撐過了幸存小飛蟲們的玩具子彈,忽然來了一陣沖擊,使得齊利亞大吃一驚。一回頭,只見光學感應器映照出意外接近的純白機影。
四腳的機體身影,好似四處爬行尋找失落首級的白骨骷髏。八八毫米炮背在背上,還有左右一對格斗手臂的高周波刀。即使疾馳機甲的機種改變了,齊利亞也能一眼認出他來,那種近身白刃裝備在火炮至上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讓人懷疑駕駛者是否精神異常。
那人呼號「火眼」──是能夠看穿他們「軍團」所有動靜的異能敵性個體。
看到那個識別標志,齊利亞倒抽一口氣。
扛著鐵鏟的無頭骷髏。
無頭的骷髏騎士,是諾贊家祖先的紋章。
以那段逸聞為題材的繪本……昔日的當家,曾經(jīng)贈送給在共和國出生的孫子。
不會吧。
他是……
倏然間。
心中涌起的,是至今不曾感受過的陰毒愉悅。
你還活著啊──不對。
變成這副德性,還在茍延殘喘啊?
總指揮官機傳來通訊。
『無面者呼叫蒼白騎士。將敵方部隊交由防空護衛(wèi)應付,請立刻撤退。』
齊利亞被潑了桶冷水,大感掃興。說這什么話?
『蒼白騎士呼叫無面者。無法接受該項命令,本機要在這里擊毀敵性個體?!?/p>
『無面者呼叫蒼白騎士。重復一遍,將敵方部隊交由防空護衛(wèi)應付,請立刻從目前戰(zhàn)斗區(qū)域撤退。不允許于目前區(qū)域繼續(xù)交戰(zhàn)。』
這家伙……!
與齊利亞懷抱的煩躁正好相反,抵觸禁規(guī)的警告在流體奈米機械的腦中閃爍。灌輸腦內(nèi)的程式嚴重禁止它繼續(xù)反駁。即使是擁有戰(zhàn)死者人格與意志的「牧羊人」,也無法違背高階指揮官的命令。
『目前的相對距離對于以戰(zhàn)車炮為主武裝的敵性機甲有利,而且以蒼白騎士的裝備很可能殺死火眼。基于以上原因,不允許蒼白騎士于目前區(qū)域繼續(xù)交戰(zhàn)。』
『──』
『要求歸返負責區(qū)域,實施該戰(zhàn)斗區(qū)域的掃蕩行動?!?/p>
『──收到?!?/p>
作為「軍團」的本能,不允許它做出其他回答。
然而……以燒毀世界的余興節(jié)目來說,這樣說不定剛好。
齊利亞從瓦礫的隙縫間,瞥了一眼未曾謀面的同胞的機體。
看看那失去祖國,家人遭到祖國剝奪,卻還茍延殘喘的難看模樣。
明明就一樣。
明明跟我一樣,除了戰(zhàn)場之外無處安身。
我要讓你認清現(xiàn)實。
齊利亞彎曲身體,跳下鐵塔。鐵軌被超大重量跳到身上,發(fā)出擠壓聲。
它瞥了一眼不知其名,連長相都不知道,生前無緣相見的同胞。
來追我吧。
無論是你率領的同伴,作為歸宿的土地,還是讓你還能保持人性的事物……
都要在你眼前燒個精光。
陷入更孤獨的境地吧。
?
對方瞥了自己一眼。
辛戰(zhàn)意昂揚而變得更敏銳的意識,感覺出其中含藏的譏笑。
──來追我吧。
視線調(diào)離,電磁加速炮型的無數(shù)節(jié)肢如波濤起伏,令人渾身發(fā)毛地蠢動。比起「軍團」特有的加速與那龐大身軀,對手發(fā)出幾乎可說無聲的足音,超大重量一躍而出。
金屬腳尖咬住八條鐵軌的怪聲音像大雨傾盆而下,眼看著它越跑越遠,轉(zhuǎn)瞬間到達鷹隼追逐獵物的速度。那種速度領域就連戰(zhàn)車型或重戰(zhàn)車型都望塵莫及,風馳電掣有如早年的高速鐵路,不祥的身影滑行般離開了廢墟都市。
──別想逃。
辛立即瞇細眼睛,正要推動操縱桿的瞬間……
『──辛!』
萊登的聲音飛了進來,辛猛一回神,仿佛被拉回現(xiàn)實。
不知不覺間消失的聲音都回來了?!杠妶F」們的悲嘆,「破壞神」的動力系統(tǒng)與驅(qū)動器發(fā)出的低吼,戰(zhàn)隊員之間運用知覺同步互通訊息的指示與報告,以及熟悉的戰(zhàn)場喧囂,都回來了。
配合電磁加速炮型的炮擊,暫時撤退的「軍團」防空護衛(wèi)部隊都在此時回到戰(zhàn)場。接著可以聽見附近一帶的「軍團」們開始行動,往這邊過來的聲音。
辛這才終于發(fā)現(xiàn),再不做出應對就要被包圍了。
『怎么辦,要追嗎?』
軍方賦予極光戰(zhàn)隊的作戰(zhàn)目標,是擊毀駐屯于克羅伊茨貝克市的電磁加速炮型。無論戰(zhàn)隊或是西方方面軍本隊,都沒預料到需要往更深處行軍,也沒有準備,但是……
「……嗯,就這樣繼續(xù)追擊?!?/p>
『什……!你是認真的嗎!』
萊登以沉默表示了解,取而代之──這是負責輔佐年輕軍官的戰(zhàn)隊最上級軍曹應盡的義務──班諾德插嘴說道,辛對他淡定地點頭。
「作戰(zhàn)目標是擊毀電磁加速炮型,不是壓制這座城市。」
對方沉默了一瞬間。
順便還聽見班諾德一拳捶在操縱臺上的鈍重聲音,透過知覺同步傳進耳里。
『啊啊,真該死!只要所有人湊在一塊,明明可以設法撐到本隊抵達的!又不是你們出生的故鄉(xiāng),你們八六怎么能為了這個國家這么拼命??!』
并不是。
不是為了這個國家,也不是為了這個國家的軍隊。
他們之所以戰(zhàn)斗,純粹……只為了自己。
『真是夠了,我被分派當你的屬下果然是倒大楣!真是抽到簽王──小子們,全機掉頭!』
班諾德一聲令下,傭兵們駕駛的十架機體踩下煞車轉(zhuǎn)向。所走的路線,將會正面迎向亡靈們進逼而來的悲嘆之聲。
『你們高興了吧,這是你們最愛的地獄!』
即使是同樣以戰(zhàn)場為故鄉(xiāng)的他們八六,也難以理解選擇這種措辭的品味。大概一半以上是自暴自棄吧,他們高聲吶喊,逐漸消失在高層建筑的另一頭。
剩下班諾德機,只讓光學感應器轉(zhuǎn)過頭來。
『這里有我們撐著,你們?nèi)グ?!雖然氣人,但即使是我們也追不上你們八六的機動速度?!?/p>
雖說班諾德跟八六一樣,十五歲左右就成了職業(yè)戰(zhàn)斗人員,而且以戰(zhàn)歷而論,他比八六們多出了十年以上,但傭兵們長久以來駕駛的,是重裝甲的「破壞之杖」。八六慣于濫用超輕量機甲進行超越機體極限的機動戰(zhàn),傭兵們的經(jīng)驗與直覺趕不上他們的戰(zhàn)斗方式。
『我可不想變成小鬼們的累贅──祝武運昌隆。』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第八章 穿越戰(zhàn)場
『──首先,我來說明這邊的情況?!?/p>
隔了七小時后連上的知覺同步對象,是未曾聽過的男性聲音。
『三國軍隊聯(lián)合進行的干道走廊奪取作戰(zhàn),姑且算是完成了。到完全壓制還需要一些時間,聯(lián)合王國軍的進度稍稍落后,但好吧,還在容許范圍內(nèi)。』
在潛伏避開斥候型搜索的「送葬者」駕駛艙內(nèi),辛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回都不回一聲。雖然極近距離內(nèi)沒有巡邏部隊,不至于連駕駛艙內(nèi)的聲音都會被感應到,但也沒有遠到可以分心。
可能是明白狀況使然,自稱西方方面軍參謀長的這個人,并未責怪小小尉官的無禮,繼續(xù)說下去:
『本作戰(zhàn)的第二目標可說已經(jīng)達成──不過關于第一目標,也就是擊毀電磁加速炮型,很遺憾地尚未完成。喔,沒想到會有第二架機體,是參謀本部的過失,不是你們現(xiàn)場人員的責任,不用介意。』
同伴們沒參加對話只是接通同步,他們之間一瞬散發(fā)出冷場的氣氛。不用他來說,本來就沒人介意。
『不排除電磁加速炮型的威脅,本作戰(zhàn)便沒有意義。因此各軍將繼續(xù)進擊,不過今后會縮小壓制范圍,以舊高速鐵路的軌道為中心,采取一面追趕電磁加速炮型,一面縮窄可能移動范圍的形式進軍。』
辛在顯示的地圖資料上叫出舊高速鐵路的鐵路網(wǎng),確認參謀長所說的本隊預定進軍路線。路線沿著帝國舊國境線南下一五○公里,然后在該處岔道轉(zhuǎn)彎,向西前進。
『你們目前在西方方面軍本隊往西七○公里外的地方。規(guī)模較小的你們,與軍團規(guī)模的本隊進擊速度完全不同,接下來距離想必會拉得更遠??罩兄г挥谜f,也無法進行炮火支援,或是派兵救援?;谶@幾點,我想重新問過你們──要就這樣繼續(xù)進行追擊嗎?』
「……我想這次任務本來就沒有本隊的支援或救援,這點應該沒變?!?/p>
『不同的地方在于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會合。坦白講,我無法保證本隊能到達你們的前進地點,也無法保證你們能活到與本隊會合?!?/p>
辛嘆了一小口氣。他到底想讓我們說什么?
都什么時候了,還老話重提。
「話雖如此,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參謀長好像苦笑了。
『被你講得這樣斬釘截鐵,我可就沒面子了……雖然這項任務總得有人來做,但即使已經(jīng)派給你們負責,狀況改變之后仍然維持原訂計劃,似乎也不太公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改變心意了,可以換人來做?!?/p>
「別開玩笑了。花時間換人,只會給電磁加速炮時間跑進支配區(qū)域深處,變得更難以擊破。」
對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換人之后送你們回后方,任務的達成難易度就跟你們無關了喔?!?/p>
「反正不排除電磁加速炮型,遲早都會死。今天逃得了一時,明天死掉一樣沒意義。」
『原來如此……也罷,我這邊言盡于此。有任何問題要提出的嗎?』
「沒有?!?/p>
?
壓制地表,能夠自由運用高射炮燒光阻電擾亂型之后,就能利用航空器一路飛到前線附近。
「真是的,一點都不可愛,應該說太急躁了。雖然很可憐,但照他們那個樣子,可是早晚會戰(zhàn)死的?!?/p>
參謀長取下同步裝置交給身旁待命的副官,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聲。
為了取得比傳聞更正確的資訊,參謀長直接來到前線做確認,這里目前為了再次進軍,正慌忙重編隊伍。軍隊想方設法,總算推進到這座能將舊克羅伊茨貝克市一覽無遺的矮丘上。留在前線的幸存者與來自后方的補充兵,以及正好相反,準備送往后方的傷兵與戰(zhàn)死者,目前都還混雜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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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們指示補給或重編的吵嚷聲此起彼落,尸袋堆積如山的卡車發(fā)出引擎聲。在燒焦而無法開動的「破壞之杖」旁邊,步兵戰(zhàn)斗車連車外都載滿了裝甲步兵,與傷患擔架擦身而過,隨即駛遠。
看到裝甲步兵連將官就在附近都沒發(fā)現(xiàn),滿臉倦容地蜷縮成一團,再加上克羅伊茨貝克市的市區(qū)中心遭受電磁加速炮炮擊而完全夷為平地的慘狀,參謀長沒讓旁人發(fā)覺,悄悄瞇起一眼。
頹然倒在一旁,裝甲脫落而框架變形,滿身瘡痍的「女武神」操縱席里──相較于慘不忍睹的自機,身上算是毫發(fā)無傷的葛蕾蒂皺起了臉龐。
沒錯,她幾乎毫發(fā)無傷?!改崴亍褂嵦枖嘟^后,誰都做好了一行人壯烈犧牲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居然平安無事。參謀長心里想,暫時先瞞著內(nèi)心偷偷著急的少將好了。
「是誰整天就想著讓他戰(zhàn)死呢?維蘭……對純血夜黑種的前貴族來說,中尉這個共和國出生的混血兒想必很礙眼吧?」
「我心胸可沒那么狹窄,葛蕾蒂。混合物有混合物的美,是僅限一代的異形之美。」
參謀長一邊說,一邊只以嘴角嗤笑。
「……而且他都沒在擔心你喔,你真是好心沒好報?!?/p>
「這還用說嗎?要是被小我十歲以上的小孩擔心,那才是可悲到可以去死了?!?/p>
葛蕾蒂顯得由衷不悅,如此說道。
雖說自從完成誘餌職責后就有避免交戰(zhàn),但在「軍團」支配區(qū)域單獨行動,竟然還能平安生還。在現(xiàn)任「破壞之杖」操縱員當中,有多少人能像她這樣?
但真要說起來,「女武神」那種要命的運動性能──正是忠實照著葛蕾蒂的要求開發(fā),所帶來的附加結(jié)果。
「看來本領沒退步啊,蜘蛛女──專殺『軍團』的黑寡婦。」
葛蕾蒂挺直的鼻梁整個皺成一團。
「別說了,斬人螳螂。那個外號的由來,你又不是不知道?!?/p>
哈哈!參謀長快活地笑著。
「當然知道,因為這外號其實是我取的。還沒為夫君穿上婚紗就得服喪的新娘,可不是到處都有。」
「你這爛人!」
葛蕾蒂鄙夷地說,參謀長對她伸出右手。他拉著交給自己的手,協(xié)助她從「女武神」下來。
她部下的大約十名禽獸,紛紛從丘陵的山麓爬上來。參謀長一面回望抬頭看他們的壯年軍曹,一面對站立身旁的葛蕾蒂聳了聳肩。
「誰教你要甩了我,被那種拋下下個月就要當新娘的女人擅自翹辮子的笨蛋打動──枉費我跟少將還準備用玫瑰淹沒婚禮教堂,想整整你們的說?!?/p>
「……」
因為火大,所以他拿玫瑰代替炸碎的遺體,塞滿了那個笨蛋的棺材。
「……那些怪物要怎樣跟我無關,但你如果為了他們又要哭泣,我心里可不舒坦,所以我并不想故意讓他們戰(zhàn)死。」
?
在無人入內(nèi)的廣大櫟木森林深處,「破壞神」躲藏于蒼郁樹叢與樹下高草遮掩的洼地,那些斥候型似乎沒能發(fā)現(xiàn)他們。
巡邏部隊踩斷樹蔭雜草的細微聲響以及悲嘆之聲,都遠離他們了。辛下意識呼出一口氣,萊登在稍遠處讓「狼人」伏地,對他說:
『走了嗎?』
「嗯,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最好再等一下……先待機,順便休息吧?!?/p>
辛告訴萊登后,知覺同步另一頭的緊張感和緩了點。
幾人伸懶腰的感覺傳了回來。雖說比起共和國好多了,但「女武神」駕駛艙也一樣不重視舒適性,連次要都算不上。為了極力減少迎面投影面積,機甲駕駛艙不曾考慮搭乘者的精神壓力,擠得讓人難受。
到外面一看,作戰(zhàn)開始時甚至還沒在地表上露臉的太陽,如今剛過中天,穿過茂密重疊的櫟木葉片灑下點點陽光,柔和地照亮綠蔭。無數(shù)圓形光點互相堆疊,將五架「破壞神」與隨侍的菲多染得光影斑斑。
話說回來。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菲多的……它的貨柜上。
出擊前忙著聽簡報與檢查機體而完全沒留意,仔細想想,的確從一早就沒看到人。
在無言的凝視下,菲多發(fā)出莫名軟弱的電子聲,局促不安地扭動身軀。即使身在沒有窗戶的貨柜中,似乎也能感覺到集中的視線,貨柜里的某人先是不知所措,然后……
『咪……喵──喵──』
「「「白癡啊!」」」
除了辛以外,所有人都狠狠吐槽。不過畢竟身處敵境,大家有壓低音量(而且安琪是說「笨蛋!」所以有點不整齊)。
辛對于學得不像又老套的掩飾手段不予理會,開口道:
「菲多?!?/p>
「嗶……」
菲多悄悄別開了光學感應器,對于這種沒必要的才藝表演,辛先踹它前腳一下再說。
「這是命令,打開貨柜?!?/p>
「……嗶?!?/p>
『萬萬不可,菲多,絕不可打開……啊!』
果不其然,在無所遁形的貨柜深處,芙蕾德利嘉就縮在做了固定的八八毫米炮彈彈匣與能源匣的間隙中。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賽歐已經(jīng)伸出手,像對待一只小貓般抓住她的后頸,把她拖了出來。
「你搞什么鬼啊……!」
「呀……!」
如雷的怒吼讓芙蕾德利嘉縮起了脖子。
聲音雖經(jīng)過壓抑,仍像揮刀砍人似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怒罵。
「你應該知道我們可能回不去吧!干嘛跟來??!要是有個萬一,你可是會一起死掉的耶!」
霎時間,芙蕾德利嘉的血紅眼眸悲痛地發(fā)亮了。
「因為余就是不喜歡汝等此種性情,一群蠢蛋!」
始料未及的這句話讓賽歐閉上了嘴。
芙蕾德利嘉大聲喊叫后才注意到其中的危險性,雙手捂住嘴巴。
她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辛,他輕輕搖了搖頭。斥候型們在這段時間里已經(jīng)遠去,聲音似乎在密實重疊的枝葉中散掉,對方并未察覺。雖然也可能是佯裝不知,不過它們位于遠處的本隊好像也沒有動靜。
芙蕾德利嘉松了口氣,然后回到本題,雙臂抱胸。
「真是的,什么回不去?真虧汝等能以此等心態(tài)道出這種話來。汝等究竟要困在那注定死亡的第八十六區(qū)戰(zhàn)場到何時?恩斯特那家伙不也說過,要汝等務必歸返?……這才是如今汝等肩負的命運。」
「因此……」芙蕾德利嘉盡可能聳起纖瘦的肩膀。
「余乃是人質(zhì),并非讓汝等無法逃離戰(zhàn)場,而是不可逃避生還的義務……汝等想必也不愿害柔弱又年幼可愛的余受牽連吧?」
芙蕾德利嘉臉色有些發(fā)青。
只有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狀。
辛回看著她,嘆了口氣。
「……萊登,如果我叫你帶著她回去……」
「別強人所難了,這種事只有你辦得到吧?!?/p>
好吧,他說得是沒錯。
眼下他們離本隊有七○公里之遙,要躲開一路上水泄不通的所有「軍團」東進,必須知道它們的位置,否則絕無可能脫身。
「真是的,我?guī)е呔褪橇恕钦f除了我以外,也沒人能帶了吧?!?/p>
「破壞神」本來就具有可能破壞人體結(jié)構的運動性能,而前衛(wèi)的辛跟賽歐機動動作更是亂來,芙蕾德利嘉不可能承受得了。狙擊手可蕾娜不能分心,專門應付多數(shù)敵人的安琪也一樣。菲多屬于非裝甲,既然繼續(xù)讓芙蕾德利嘉坐在上面不在選項之列,經(jīng)過刪去法,就只能由萊登帶著走了。
「抱歉?!?/p>
「不準再這樣做了……你不用這么做,我們也不會去送死啦?!?/p>
「……唔嗯?!?/p>
血紅眼眸不知何故,又看了辛一眼然后低垂下去,辛對著她垂下的頭說:
「芙蕾德利嘉。」
芙蕾德利嘉抬起頭來,辛把那個東西隨便扔給她。
芙蕾德利嘉急忙接住,看到手里的東西,睜大眼睛。那是自動手槍,槍身比聯(lián)邦制式的大,屬于過去的共和國陸軍制式。
「知道怎么用吧?假如我們?nèi)姼矝],而你也無法跟本隊會合時,就用這個替自己做個了斷?!很妶F』雖然不會折磨人類,但也不會替奄奄一息的人解脫?!?/p>
辛甚至看過好幾次同伴回天乏術卻死不了,有時還懇求他殺了自己。
替他們所有人補最后一刀的,就是辛交給她的手槍。辛對過去乘坐的機體或共和國的軍服都毫不留戀,但不知怎地,就只有這把槍舍不得丟掉。
「這樣好嗎?……汝不是以這把手槍送過尤金……送過汝的戰(zhàn)友最后一程嗎?」
「……我不是叫你閉上眼睛了嗎?」
「蠢蛋,余看見的是記憶。因為汝等所有人,都替他們背負了……」
話說到一半,芙蕾德利嘉閉口不語,將手槍抱進了懷里。
「那么,余就心懷感激地暫時保管……然而余太柔弱,此等重物余的手拿不住。等返回基地,余定要退還……所以,一定要一同歸返?!?/p>
礙于時間的關系,再加上巡邏部隊在附近徘徊時無法行動,雖然有點早,但大家決定先吃午飯,于是拋下不懂露營知識的芙蕾德利嘉,大家俐落地做準備。
話雖如此,由于狀況實在不允許生火,吃的便是機甲部隊的標準裝備之一──軍用口糧。就是將一餐的分量裝進積層袋,考慮到無法用火的狀況而附上加水式發(fā)熱包,做成一套真空調(diào)理包。
辛從菲多的貨柜中拿出都市迷彩灰底印有雙頭鷲國徽的積層袋,用鼻子哼了一聲。
「沒寫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想盡量讓士兵享受用餐樂趣,但碰到這種時候就有點麻煩了?!?/p>
「就是啊?!?/p>
身旁的萊登應聲附和,芙蕾德利嘉不懂他們的意思。
軍用口糧有二十二種餐點,要等到打開才知道里面是什么。芙蕾德利嘉只知道這樣做是為了讓士兵像在開一份小禮物,享受對內(nèi)容物的期待感。
等到用自熱包加熱過的調(diào)理包送到手上,她才終于明白兩人對話的含意。
「變得滿燙的,小心不要燙傷喔?!?/p>
「唔嗯?!?/p>
上空似乎并未展開阻電擾亂型或警戒管制型。芙蕾德利嘉看著菲多在日光明亮的地方攤開發(fā)電板以備不知還有多長的征途,切開人家給她的調(diào)理包。
積層袋有時需要裝箱以降落傘空投,因此做得非常強韌,不過除了外包裝之外,其他部分用手也能撕開。芙蕾德利嘉有點費力地從切口撕開包裝后,一時屏住了呼吸。
是烤肉的味道,經(jīng)過加熱而帶點悶味。
「尼塔特」原本用于后方支援,又是超低空專用,因此貨艙內(nèi)未經(jīng)加壓,至于菲多則并未設計成讓人搭乘,沒做核、生物、化學〈NBC〉武器防護。在它的貨柜中,芙蕾德利嘉今天聞了半天的戰(zhàn)場臭味──燒過的鐵塊、硝煙,以及被炮彈高溫烤成半熟的人肉血腥味重回鼻腔。
看到芙蕾德利嘉不禁捂嘴,辛早就料到會如此,環(huán)視另外四人。
「有沒有人拿到的不是肉?」
「啊,我的是鱒魚。芙蕾德利嘉,我們交換吧。」
可蕾娜一下子搶過芙蕾德利嘉手中的調(diào)理包,跟自己的交換。獸肉特有的腥味遠去,令她松了口氣。
賽歐二話不說就用內(nèi)附湯匙去舀調(diào)理包的家鄉(xiāng)味濃湯,同時說道:
「不用說也知道,這不是設計給小孩子吃的,所以量很多,吃你想吃的部分就可以了?!?/p>
「唔嗯……不過……」
一不小心回想起的血腥味還黏在鼻腔深處,不肯散去。魚肉帶有真空包食品特有的質(zhì)感,好像煮過頭般易碎又小片。芙蕾德利嘉用塑膠湯匙的前端戳戳它,忍不住說了:
「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種口氣好像在指責他們。那就像在說──你們目睹那么多人死亡,卻這么冷淡。
但辛等人顯得毫不介懷。
「是啊,習慣了?!?/p>
「我們常常得在搬運傷患后直接吃飯什么的,沒多余時間在意,而且肚子還是會餓?!?/p>
「漸漸就會覺得沒差,不會再覺得有一陣子都不想看到肉之類?!?/p>
一邊說著,五人都用頗快的速度把調(diào)理包的內(nèi)容物送進嘴里。正如他們所說,看起來并未將肉類料理與戰(zhàn)場慘狀聯(lián)想在一起。這里是敵境,沒那閑工夫慢慢休息。
好。芙蕾德利嘉下定決心,把奶油燉鱒魚送進嘴里。
嚼一嚼,她僵住了。
看看芙蕾德利嘉用難以言喻的表情僵在那里,可蕾娜壞心地笑。
「小公主一定覺得不好吃吧。」
「……………………唔嗯?!?/p>
食物的品質(zhì)會直接影響士氣,所以開發(fā)人員應該相當努力了,但這種東西畢竟是以好攜帶與攝取熱量為根本意義,口味只是其次。真要說起來,聯(lián)邦軍的糧食配給,基本上由基地餐廳或開進戰(zhàn)場的野戰(zhàn)廚房車烹調(diào)提供,軍用口糧終究只是備用,沒必要花費勞力追求更好的滋味。
即使如此,這個味道對大多數(shù)的兵卒、軍官或下級軍官而言已經(jīng)算不錯了,但芙蕾德利嘉身為末代女帝,又是臨時大總統(tǒng)的養(yǎng)女,從小到大從沒嘗過粗茶淡飯,這對她來說有點難以下咽。
由于是專為在戰(zhàn)斗中消耗體力的戰(zhàn)斗人員設計,雖是無可奈何,但味道實在太重。而且別說口感,連咬都不用咬。更還有加熱后散發(fā)出的防腐劑怪味傳進鼻腔,讓她無法不介意。
「抱歉,余又講這種話……但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p>
所幸大家似乎不覺得受到冒犯,用輕松的笑聲回答她。
「這好像已經(jīng)比以前的口糧好太多了。聽班諾德說,一開始的口糧好像在吃漿糊?!?/p>
「大家在形容食物難吃時,總愛拿怎么想都絕對沒吃過的東西來比喻,真有意思呢?!?/p>
例如肥皂、海綿或黏土,不然就是擦過牛奶放著的抹布。
「不過話說回來,漿糊也太……」
雖然極東的民間故事里,是有提到小鳥因為偷吃漿糊受罰,被剪掉舌頭,但那種漿糊是用米搗爛做成的。班諾德所說的,恐怕是合成黏膠的那種漿糊。
還有就算是極東什么用米搗爛做成的漿糊,芙蕾德利嘉也不會想吃吃看。
「但還是比第八十六區(qū)的合成糧食好一百倍啦,這世上沒有比那更難吃的東西了?!?/p>
「是什么樣的味道?」
對于這個問題,八六們先是互看一眼,然后異口同聲地回答。連原本笑都不笑,只是隨便聽聽的辛也加入了。
啊啊,看來是真的難吃到不行呢……光看這樣,芙蕾德利嘉就懂了。
既然連不重視食物味道的他,盡管不太明顯,還是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塑膠炸彈?!埂埂埂埂?/p>
「……」
看來連食物都算不上了。
「──停下來了?」
正要出發(fā)之際,辛狐疑地喃喃自語。根據(jù)他的說法,電磁加速炮似乎前進到遙遠西邊后就停下腳步,然后動也不動。
「是在整備……換裝炮身之類的嗎?」
「大概。」
無論如何,這下前進路線就決定了。他們目前的位置在舊國境線西北部附近,要從這里斜向穿越支配區(qū)域,走最短距離前往電磁加速炮型駐足的支配區(qū)域西南部。
大樹樹根于地表隆起,枝葉交纏,樹蔭下雜草茂密生長,形成了天然要塞。五架「破壞神」與「清道夫」藏身于戰(zhàn)車型跟重戰(zhàn)車型無法入侵的這座古老森林,急速飛馳。
如同白天所做的決定,他們讓芙蕾德利嘉乘坐「狼人」。
「破壞神」的駕駛艙有著固定、搬運傷患用的折疊式輔助座椅,但終究只供緊急使用,并未設計成供人長時間乘坐。講得具體點,就是非常硬又非常窄。
因此芙蕾德利嘉很快就離開了輔助座椅,現(xiàn)在乖巧地縮在萊登的雙腿間。
就辛預估,應該可以前進一段距離不需戰(zhàn)斗,而且萊登個子高,不會被芙蕾德利嘉擋到,所以就隨便她了。
是不重要,不過要是這副樣子被其他家伙看見,可不只是被笑一笑就結(jié)束了。萊登忍不住嘆氣。他由衷慶幸不用像小時候看過的機器人卡通,每次通訊時都會即時映照出對方的臉。
「如果戰(zhàn)斗快要開始,你就要回輔助座椅喔。還有,絕對不準講話,會咬到舌頭喔?!?/p>
「余明白,別把余當小孩?!?/p>
嘴上這樣說,目光卻頻頻偷瞄光學顯示器中流竄的機外影像,完全就是個小孩。一雙眼睛因好奇與興奮而閃閃發(fā)光,本人似乎以為藏得很好,其實完全穿幫了。
「哦哦!有鹿!萊登,有鹿耶!」
「是啊……」
萊登側(cè)眼看了一下,在小樹林的遙遠另一端有兩頭鹿,用烏黑眼睛凝視著不適合這里的不速之客。無角的母鹿應該是母親,另一頭是纖細嬌小的幼鹿。
萊登心想「那個很好吃呢」,但這種感想現(xiàn)在應該沒人要聽,他姑且吞了回去。
對萊登而言,他在第八十六區(qū)戰(zhàn)場早已看膩了這種森林許久無人管理的深綠黝暗,但對芙蕾德利嘉而言想必不一樣。對于只知道號稱什么帝國軍最后堡壘的圣耶德爾,還有前進基地及其周邊環(huán)境的她而言……這時萊登才想到,她可能是初次目睹這片風景。
也是啦。因為他對這種心情并不陌生。
已經(jīng)過了快一年了,那是去年秋天的特別偵察。當時他看見了許許多多初次目睹的景色……的確令人贊嘆。
能親眼目睹未知的某些事物,是很特別的一件事。
就連足足五年讓人藏匿在八十五區(qū)內(nèi),還有機會看到電視或什么的萊登,都這么覺得了。
那些同伴自從十年前被扔進第八十六區(qū)后就不曾外出,真的只知道強制收容所與戰(zhàn)場的風景,他們心中產(chǎn)生的感慨無從想象。
不知是在什么時候,萊登曾在遭人棄置的某個古老、陳舊的都市駐足。
那是個萬里無云的日子,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僅以白石打造的街景,以及轉(zhuǎn)成金黃色的銀杏林蔭樹鋪成一片落葉地毯,殘留于枝椏上的黃葉漫射朱紅光線,在這黃昏的廢墟,連空氣本身都散發(fā)金色光輝。
可蕾娜興奮萬分地到處亂跑,在堆積的落葉上滑了一跤,摔了個四腳朝天。一旁看著的辛笑到停不下來,氣得可蕾娜漲紅了臉找他吵架。
……對,記得那時候,那家伙都還有笑容。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
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芙蕾德利嘉正用她那血紅的大眼睛,抬頭看著自己。
「萊登……汝是辛耶的摯友,對吧?」
「才不是,只是有段孽緣罷了?!?/p>
芙蕾德利嘉太過直接的講法,加上萊登絕不愿承認的言詞,使他想都沒想就加以否定,但芙蕾德利嘉不肯移開真摯的目光。
「……你是要說剛才的戰(zhàn)斗嗎?」
「從前次大規(guī)模攻勢以來就是了?!?/p>
哼。萊登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想起來了,芙蕾德利嘉之前好像也提過類似的事。
「大規(guī)模攻勢的時候,老實說,我們腦子也有點亂……那時候敵人太多,我本來以為他是受那些東西影響了,但是……」
萊登以為他是受到怎么打都打不完的敵軍數(shù)量,以及亡靈們震耳欲聾的悲嘆影響,然而……
「他那時是什么狀況?……是說你啊,干嘛去跟他同步?」
那時因為狀況實在太過惡劣,記得出擊前應該有嚴厲叮囑過她不可連接同步,會害人分心。
他們不想讓芙蕾德利嘉聽到任何人死前的狀況,況且當晚蜂擁而至的死者悲嘆,數(shù)量龐大到就連辛都變了臉色,情況相當駭人。
那家伙絕不會希望年幼的芙蕾德利嘉心靈因此崩潰。
「……因為共和國──『鐵幕』淪陷了。所以,余想通知他……」
「……」
那個笨蛋,竟然連這種事都一個人承受。萊登內(nèi)心不禁苦澀地這么想著。辛就連遙遠彼方的「軍團」位置都能清楚掌握,不可能沒注意到共和國滅亡。
雖然對辛而言,共和國與在國內(nèi)高枕而眠的白豬想必無足輕重,但是……
──我們先走一步了,少校。
那個笨蛋難得地,真的很難得地,關心的那最后一名管制官呢?
芙蕾德利嘉縮起身子,仿佛感到一股寒意,用小手摟住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他并未回應。辛耶那時的模樣……正與齊利亞的最后那段時期相同?!?/p>
這回答比想象中更糟。
「……這么嚴重?」
「他什么都沒看見。除了眼前該打倒的敵人之外,什么都是。方才的戰(zhàn)斗也是一樣……不對,比大規(guī)模攻勢之時更惡化了……」
「是啊,那家伙以前從來不會連周圍的我們都忘掉?!?/p>
不對──似乎只有過一次。
在共和國第八十六區(qū),第一戰(zhàn)區(qū)的最后一戰(zhàn)。
就在辛四處尋覓了足足五年,終于見到了失落的首級,以及──哥哥的亡靈時。
他說要單挑。
絲毫沒考慮到他們的心情。
……原來是這么回事啊。
「芙蕾德利嘉,你……如果我叫你除了那個笨蛋之外什么都不用管,你能接受嗎?」
萊登低頭看著她,嫣紅眼眸的少女僵硬地點頭。
?
「──確定要再次進軍了?!?/p>
不適合稱為皇室御用座車的粗樸裝甲指揮車里很暗,只能看見將管制席椅背放低到極限,身體沉入其中的人影,以及一旁彎膝下跪的少女身姿,形成了朦朧的剪影。
將一身長版立領的聯(lián)合王國軍服穿得筆挺的王儲,站在指揮車的車門處說著。
「根據(jù)先行追蹤電磁加速炮型的聯(lián)邦異能者表示,那頭巨龍似乎在支配區(qū)域南邊的花鷲南路線上停止前進。聯(lián)邦軍本隊與盟約同盟軍將一面壓制這條路線附近地區(qū)一面前進。我等聯(lián)合王國軍則與聯(lián)邦軍分隊通力合作,壓制支配區(qū)域北側(cè)的花鷲北路線。」
人影依然以單手手背遮住雙眼,只有少女將目光轉(zhuǎn)來,一雙綠瞳像貓一樣,在微暗中閃耀。
「你們也是,我得再請你們盡點力……損耗部分有備用品嗎?」
「為防萬一,我已事先命令后方把能夠調(diào)動的盡量送過來,兄長。要讓軍團規(guī)模的人員再次進軍,無論如何火速處理,恐怕都得等到今日傍晚時分才能開始行動。在那之前,我會讓我這邊也準備妥當?!?/p>
聽到這番伶俐的回應,王儲優(yōu)雅地含笑點頭。
「也就是說為協(xié)助南側(cè)進軍,由聯(lián)合王國主動負責聲東擊西。即使如此,一旦聯(lián)邦軍本隊開始進軍,『軍團』不可能看不見……關于這方面的對策呢?」
「聽說盟約同盟將會用上開發(fā)中的反雷達兵器。在低空制造出金屬箔云層,借此迷亂警戒管制型或斥候型的耳目,妨礙『軍團』間的通訊。雖然持續(xù)時間極短,效果范圍至多也只能涵蓋支配區(qū)域南側(cè),但對方表示只要統(tǒng)統(tǒng)用上,最起碼能撐過足夠的時間,讓敵軍將聯(lián)合王國軍錯判為主力部隊?!?/p>
「這么說來,同盟還真是下了很大決心呢。對付具有高度學習能力的『軍團』,這招恐怕只有第一次使用時有效?!?/p>
「一旦這次落敗就沒有下次了,那邊會這樣判斷是理所當然。我們聯(lián)合王國也一樣啊?!?/p>
「謹聽尊命,兄長……不過話說回來……」
這個人影面對無論王位繼承權序列或軍方階級都在自己之上的王兄,不但不正眼瞧著對方,甚至一直沒挪開遮眼的手,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端正態(tài)度,回望著王儲。
眼瞳是紫色的。
「無法自行起飛的航空兵器、開發(fā)到一半的試作品,以及盡是少年兵的特攻部隊。雖說那個共和國的什么有人式無人兵器荒謬絕倫……不過無論是哪里,都顧不得那么多了呢?!?/p>
「關于這點,我覺得你可愛的小鳥們也挺令人厭惡的……今后情況會更嚴苛,麻煩你想好對策。」
「遵命?!?/p>
?
在染成橙紅色的南邊天空,一群機影自南方棱線拖著白色尾巴起飛。
那是遠距離操縱的小型無人航空器,對空炮兵型還來不及反應,它們已在上空自爆。細碎但為數(shù)眾多的金屬箔一邊漫射這天最后的陽光一邊四處散播,互相重疊,最后化為低低遮蔽黃昏光線的烏云。
第二隊飛越烏云上方,進行自爆。接連著是第三隊,然后是遭受對空炮火而炸開的第四隊,金屬箔云層隨之擴散,暫時遮蔽「軍團」們的通訊網(wǎng)路。
然而這種妨礙行為,對于不在金屬云封鎖范圍內(nèi)的斥候型完全不具意義。
遇到這種己身資料庫中不存在,但據(jù)推測應為攻擊行動的機影與云層,機械蟻群貪婪地收集資訊,呈報廣域網(wǎng)路。它們具備的高性能感應器無法透視云層,與理應存在于云層底下的僚機通訊遭到阻斷。它們判斷這是擾亂可見光及電波的反雷達兵器。
事前迷亂敵軍耳目,是進軍時的基本工夫。然而這次行動太過顯眼,「軍團」們除了金屬云周邊,同樣也加強戒備其他方向。
不消須臾,從相反的方向,聯(lián)合王國以及聯(lián)邦軍勢自北側(cè)與西北戰(zhàn)線再次開始進軍。
果然是聲東擊西。兩條戰(zhàn)線的指揮官機們做出判斷,向支配區(qū)域內(nèi)的后備部隊要求支援。
?
「──有動靜了,似乎中了北側(cè)的引誘作戰(zhàn)?!?/p>
「雙重聲東擊西啊,北邊與南邊的那幫人也真是拼了命?!?/p>
他們在走了一天的森林里,選了一塊仿佛遭人遺忘的小村遺跡當成營地。
眾人讓「破壞神」趴在廣場上。在面對廣場的教會玫瑰窗復雜光影灑落的小圣堂里,萊登無奈地搖搖頭。
「這下本隊才終于能行動啊……已經(jīng)不能用『拉開一段距離』來形容了。」
「他們那邊打算直接徹夜進軍,我想這段時間內(nèi)應該會縮短些距離?!?/p>
「那倒也是?!?/p>
不同于本隊只要戰(zhàn)斗部隊換班即可,他們屬于小隊,不休息會撐不住?!钙茐纳瘛褂质菓?zhàn)斗又是行軍了一整天,也需要整備。最糟的情況下幾天不睡也還挺得住,但包括戰(zhàn)斗在內(nèi),不管做什么效率都會降低。
所幸電磁加速炮似乎仍停止不動,看來應該是在做整備??趶桨恕稹鸷撩砖ぉぶ剡_數(shù)噸的炮彈想必光是裝填都要費一番工夫,不讓八八毫米戰(zhàn)車炮射穿的裝甲也是,每塊模組都相當有重量。敵軍當前還要傳送中樞處理系統(tǒng)的構造圖并強行直接進入戰(zhàn)斗的舉動,或許也造成了影響。
過去這座村落的居民似乎在遭受「軍團」襲擊前──說不定在那好幾年之前──就已經(jīng)離去,一間間樸素的砌石房舍都沒有戰(zhàn)斗或破壞的痕跡。包括芙蕾德利嘉在內(nèi)的三個女生猜想爐灶或許還能用,就去了廚房;賽歐去看看宅第有沒有剩下像樣的房間,現(xiàn)在小圣堂里除了萊登,只有辛一個人。
「……辛?!?/p>
辛興致缺缺地看向萊登,還沒用不感興趣的口氣應聲「干嘛」,萊登便切入正題說:
「你帶芙蕾德利嘉回去。」
隔了一拍。
不,是比那再久一點的時間。
「……為什么?」
「還問為什么?白天我就說過了,因為你最適合啊。要穿過滿坑滿谷的『軍團』回去而且不被發(fā)現(xiàn),除了你以外誰辦得到?」
「追擊呢?」
「對方不是停下來了嗎?就算有動靜,反正它只能在鐵路上移動,靠知覺同步傳達也勉強可行。而且幸好這次不像上次,聽說有別人大動作地聲東擊西把敵人引開呢?!?/p>
哼。辛笑得像一把刀。
啊啊,就是這副表情。
恍如冰刃,恍如癲狂,恍如挑戰(zhàn)死地的戰(zhàn)鬼笑靨。
跟他挑戰(zhàn)他老哥之前,臉上浮現(xiàn)的表情一模一樣。
「你以為光是應付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與本隊,就能讓『軍團』忙不過來?按照上次通過支配區(qū)域〈這里〉的經(jīng)驗,你應該知道一旦交戰(zhàn),馬上就會全軍覆沒吧?」
「總比被現(xiàn)在的你拉著去好一點……雖然你從以前腦袋就有問題,但最近更離譜,從剛才的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更是病入膏肓了?!?/p>
仿佛沖過生死線的正上方,只能以暴虎馮河來形容的白刃戰(zhàn)斗,向來是辛的常態(tài)。但他同時也能保持冷靜,掌握住整體戰(zhàn)況,或者應該說有在俯瞰戰(zhàn)局,所以雖然多少會懷疑他腦袋不正常,但之前并沒有特別擔心他。
而這種平衡,最近明顯地開始崩潰。
辛如同走在剃刀邊緣的暴虎馮河性情依舊,但意識變得只放在眼前的敵機上。放在那架敵機與──作為純粹的人造殺戮者,遠比人類善于戰(zhàn)斗的「女武神」之間展開的,熾烈而慘烈的斗爭上。
就像希求著斗爭盡頭的事物。
「你被影響太深了……到底是怎么了?」
被素未謀面,生前不曾邂逅的芙蕾德利嘉騎士的亡靈影響。
或者是被戰(zhàn)場本身的狂熱影響。
「……沒什么?!?/p>
萊登狠狠地嘖了一聲,他是覺得不至于,但……
「你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去嗎?白癡?!?/p>
還是說辛根本沒注意到?
辛以為把情緒都壓抑在面無表情的臉孔下,其實整個人搖搖欲墜──對自己本身的糾葛與懊惱搖擺不定。
「……蒙混?」
「很遺憾,我跟你認識久了,連你自己看不見的部分,我都能看到一點?!?/p>
自己的表情自己看不見。
這家伙現(xiàn)在,對于自己是什么樣的表情……
毫無半點自覺。
「居然這樣迷迷糊糊的不曉得要干嘛……你這家伙是退化回到幾年前去啦?」
剛認識的時候,看在當時萊登的眼里,辛像是個嚴重歪扭,而且很不安定的東西。
雖然現(xiàn)在還是一樣嚴重缺乏社交性,但當時更糟,對旁人總是劃清界線。
只有簡報、一些報告或埋葬戰(zhàn)死者時才跟大家來往,連跟同樣身為八六的戰(zhàn)隊員或整備組員都幾乎不說話。正如通稱所示,辛就像佇立于戰(zhàn)場的死神,只是一味面對某人之死……大概就算他真的把某些人當自己人,也從不向任何人敞開心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萊登會覺得那也無可厚非。
辛不但差點死在哥哥手里,而且那個哥哥似乎還沒原諒他就死了。本人分派到的地點永遠是激戰(zhàn)區(qū),部隊的同伴每次都拋下辛一個人全軍覆沒。
──你……
──即使跟我在一起,也不會死呢。
經(jīng)過大約半年,戰(zhàn)隊解體,他們搭乘運輸機前往下個赴任地點時,辛對他說過這番話。那時辛還沒變聲,嗓音比現(xiàn)在尖,像個小孩子。
當時萊登說「你在鬼扯什么啊」,沒當一回事。
但那時候的辛,內(nèi)心某處可能還覺得無論是哥哥的死,或是并肩作戰(zhàn)而早一步捐軀的同伴們,都是自己害的。
不是你的錯。
其實辛似乎是到最近才整理好心情,至少能夠毫不排斥地聽萊登這樣說,而不放在心上。那時他們在第八十六區(qū)戰(zhàn)場活過了好幾年,像可蕾娜、賽歐或安琪這類「代號者」同伴多了起來。同個戰(zhàn)隊的戰(zhàn)友,變得不再那么容易喪命。
鮮紅眼瞳仿佛忍受著什么般歪扭,低垂下去,像要別開目光。辛看都不看萊登一眼,憤憤地說:
「既然這樣,你們帶芙蕾德利嘉回去好了。與其帶著一群累贅,一個人追擊還比較好。」
「……你說什么?」
「如果會回不去,我一個人回不去就夠了。你們?nèi)绻写蛩慊厝ィ蜎]必要刻意踏上回不去的路?!?/p>
「你……!」
萊登想都沒想就動手了。
他抓住機甲戰(zhàn)斗服的胸襟,踏出一步,抓著辛撞上在他背后的柱子,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撞擊。
「……你夠了?!?/p>
第一次相遇時的身高差距,即使后來各自長高,到現(xiàn)在仍沒多大改變。他俯視忍不住瞪著自己的血紅雙眸,從咬緊的牙關之間擠出聲音說著。
「什么自己一個人犧牲就沒事了,你可別有這種念頭。什么叫作如果會回不去?別給我講得好像你不會回來似的?!?/p>
「……我并沒有打算送死。」
「是啊,我想也是。但你現(xiàn)在也沒打算活著回來吧!」
說什么「你們?nèi)绻写蛩慊厝ァ?,簡直好像事不關己。
好像自己死了也沒差。
好像認為自己一個人死去,也不會在任何人心中留下傷痛。
他不是現(xiàn)在才這樣。
那已經(jīng)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在特別偵察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他有意成為誘餌時也是如此。
更早之前,在第八十六區(qū)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與苦苦尋覓的哥哥亡靈搏斗時,也是如此。
一副打從心底覺得就此結(jié)束也無所謂的嘴臉。
「你了結(jié)掉你老哥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繼續(xù)前進嗎?并不是為了葬送你老哥才活下來的吧……可別搞錯了!」
「既然這樣……」
那種聲音,就像某種物體擠壓摩擦。
同時聲調(diào)中,又帶有某種哀鳴。
「既然這樣,那是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讓我──……!」
情緒激動之下脫口而出的疑問,講到一半就停住,好像不敢再問下去。
他這種沉默,是因為拿這種問題問別人時,就表示自己沒有答案。
啊啊,原來如此。
萊登終于察覺了。
這家伙真的──就是一把冰刃。
只為了唯一目的磨礪鍛煉,一旦斬殺了那唯一對象,就會直接一同折斷碎裂──辛就只是這樣的存在〈物體〉。
為什么,自己至今……
沒能體察到這點?
「……我不想死,就這樣。我認為這樣就夠了。大概其他家伙也一樣吧?!?/p>
其實一個人活著的理由,一定是只要這樣就夠了。
但是,辛受到哥哥指責「要是沒有你該有多好」又險遭殺害,一直以來為了彌補罪過而戰(zhàn)。
辛是這樣活過來的,或許還無法容許自己只為了生存而活下去。
「這是你的道路,你自己決定。不過,我們好歹也是同路人……你累了,我扶你。你撐不下去,休息就是了。所以……」
如同在特別偵察任務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辛選擇成為誘餌時那樣。
如同在第八十六區(qū)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與哥哥亡靈相遇時那樣。
絲毫不顧萊登的心情……
「我可不準你單打獨斗?!?/p>
「總覺得啊,好像只有我被排擠在外耶,或者該說似乎沒把我算在男生里面耶──?好吧,反正那不合我的個性,是沒差啦?!?/p>
「因為辛跟萊登交情很久,而且在認識我們之前,好像就發(fā)生過很多事了?!?/p>
「也是啦──」
「是喔?」
「他們有過那種好像漫畫一樣肉麻的插曲,像是以拳交心之類的?;厝ブ?,你可以去問問萊登?!?/p>
……如此這般。
從身高依序排列,安琪、賽歐與芙蕾德利嘉只從遮蔽處露出半張臉,三個人講著悄悄話。
順便一提,遮蔽處指的是慢慢地、偷偷地移動到小圣堂入口的菲多貨柜背光處,剩下可蕾娜被安琪從背后架住,被她一手捂住嘴,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原來是可蕾娜一看到兩人像在吵嘴,就跟條狗似的想沖過去,被安琪一把抓住,不讓她去。
事情似乎談完了,確定兩人都離開后──雖然是辛甩開萊登的手走遠,結(jié)束得像是不歡而散──安琪才終于松手。
可蕾娜手忙腳亂地掙扎時突然被放開,收不回力道踉蹌了兩三步,一回頭正想興師問罪,但賽歐奪得先機,說道:
「我說啊,可蕾娜。這種時候就算你沖過去,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只會越搞越復雜啦。你也稍微收斂點嘛。」
「什……才……才不會呢!」
「可蕾娜如果過去,辛絕對會跑掉喔。要是不能好好對話,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沒什么好談?!?/p>
「畢竟男生就是莫名喜歡硬撐面子,死也不肯在女生面前示弱嘛?!?/p>
「……呃,是啦,安琪。是這樣沒錯,但你當著我的面講會讓我心里怪怪的,可以不要這樣嗎?還有那不是只有男生吧,女生也一樣好不好?」
「算是吧?!?/p>
安琪溫柔婉約地笑著帶過,賽歐不太高興地抬眼看她。
總覺得自從戴亞死后,就都是我在抽下下簽耶……賽歐雖這么想,但不會說出口。就算當成玩笑話也太沒品了,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安琪聽到這種話。
他們送太多戰(zhàn)友走完最后一程,都一樣放不下死人的陰影。
話雖如此。
「……的確,要說放不下的話,或許是這樣沒錯。辛最近是有點怪怪的?!?/p>
雖然未來這種東西,賽歐自己都還無法明確想象。
但他覺得,辛比較像是不愿去面對。
像是眼不見為凈,不去思考,不讓自己不小心想到。
死者屬于過往。除了悼念他們之外,再也無法為他們做點什么,是過往的殘影。
在受困于那些事物的狀態(tài)下放眼未來……必定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可是……
「……是說來到聯(lián)邦之前最后的那場戰(zhàn)斗,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不太對勁呢。那種事情……明知一定會死卻執(zhí)意要去的那種行為,辛以往不會自己去做,也不會讓其他人去做的?!?/p>
因為在那之前,辛必須誅殺哥哥的亡靈。
因為為了這個目的,他必須活下去。
唔──可蕾娜心有不滿地噘嘴。
「我覺得不會啊。」
賽歐眼神變得有點冷。
「……可蕾娜,我覺得你最好多試著了解他,而不是只會追著他跑喔?!?/p>
「我才……!」
「辛又不是……為了我們而存在的死神?!?/p>
不是一味崇拜、依賴、倚靠就好的土木神像。
可蕾娜本來急著想反駁,被他這樣指責,閉起了嘴。
她視線四處飄忽,想了一會兒后,尷尬地別開目光。
「……我知道了?!?/p>
「安琪一直在擔心這點,對吧……你早就知道了?」
被他一問,安琪苦笑起來。
「因為他跟我很像……不被家人需要的小孩會是什么樣子,會怎么想家人、世界或自己,我稍微能理解一點?!?/p>
「……」
「他們不禁會覺得,說不定是自己害的。即使理性知道不是這樣,但心態(tài)上就是無法停止責怪自己……更何況辛不只是不被需要,他哥哥也不只是口頭說說,對吧?這種心情,靠他一個人是消除不掉的?!?/p>
可蕾娜垂頭喪氣。
「這也就是說……有我們陪在他身邊,還是不夠嗎?」
「因為我們終究只能跟他說,我們會陪他到我們死去為止啊??梢哉f我們只是單方面依賴他,總有一天還是打算離開他身邊?!?/p>
就這層意義來說,他們與辛的關系并非對等。
的確,難怪他們沒把自己同樣當成男生。賽歐內(nèi)心悄悄嘆氣。
誰教自己只會依靠,讓辛背負一切……卻又從不試著幫他分擔。
「……我們總有一天,會不會也為了同一件事而煩惱?我想應該會吧。畢竟未來或是將來什么的,至今我們想都沒去想過?!?/p>
知道從軍五年后必定會死,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也是一種救贖。
不管是多嚴苛的戰(zhàn)斗,或是白豬們的惡意,因為看得見盡頭,所以承受得住。只要在那之前不屈服,就是自己與同伴贏了。就能夠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笑著離開人世──認為自己守得住這點僅有的堅持。
沒想到最后竟然活了下來,還有人叫自己回來,要自己活著回來。
想到這次不知道要用同樣的態(tài)度存活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漫長時間,擔心自己堅持不下去──面對那種無止無盡的時間,令人裹足不前。
自己與同伴明明只有一份驕傲,要是撐不過這么長的時間,連這份驕傲都失去了……
一想象到這點……就不愿去思考未來的事。
「偏偏因為辛有過哥哥這個目的,所以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繼續(xù)往前走也沒有終點。但我們其實也一樣,其實沒有目標,也沒有想要什么?!?/p>
哪里都能去,卻也代表沒有必須前往的地方。
就像在無人荒野孤獨一人,就算不抵達任何地方,甚至是停在原處,瑟縮成一團等著腐朽,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
自己與其他人有朝一日,也會面臨這種因孤獨與空虛而茫然佇立的時刻。
辛只不過是比別人早了點。
賽歐無奈地嘆口氣。
「我是覺得就算擔任前衛(wèi)〈偵察兵〉,也沒必要連這種事都打頭陣吧──」
害得他們隱約之中有所覺悟。
知道就算不情愿也得面對。
知道不像活在第八十六區(qū)的時候,可以隨時準備明天慷慨赴義。
「辛看起來不在乎,其實滿關心我們的,雖然我覺得這很像辛的個性就是了?!?/p>
「就是啊?!?/p>
賽歐點點頭,忽然側(cè)眼瞄了一下可蕾娜。
「我先說清楚,可蕾娜,現(xiàn)在可是大好機會。聽說一個人在沮喪的時候,最有機可乘了。」
「我也先說清楚,賽歐,現(xiàn)在雖然應該是大好機會,但只有壞女人才會實行喔,不適合可蕾娜去做?!?/p>
「說的也是?!?/p>
「才……才不是!我才沒有那樣……」
「是是是,這些話都已經(jīng)聽膩了啦,而且早就穿幫了好不好?」
「是說可蕾娜,你上次不是自己承認了嗎?怎么現(xiàn)在又這樣說?」
「那次是因為,那個……」
可蕾娜羞紅了臉正要辯解,忽然間,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她用蚊子叫的聲音忸忸怩怩地說:
「……………………………………………………該不會,辛也發(fā)現(xiàn)了吧?」
「「……」」
賽歐與安琪不由得面面相覷。
關于這點。
答案將會非常殘酷。
所以當著她的面講,實在有點不妥。
「……辛耶早發(fā)現(xiàn)了,但該怎么說呢,感覺仿佛是視為孩子的憧憬或獨占欲那一類的呢。」
她竟然說出來了。
「視作妹妹……而且是需要費心照顧的麻煩妹妹。恕余直言,他似乎并未將汝視為女性看待呢?!?/p>
「……」
啊,靈魂好像出竅了。
安琪用一種非常嚇人的笑容面對芙蕾德利嘉,緊緊抓住她的雙肩,芙蕾德利嘉則是臉色鐵青地猛搖頭。賽歐沒理會她們,盡量試著打圓場:
「哎……沒關系,至少你是可靠的戰(zhàn)友啊,目前先這樣就好了?!?/p>
「嗚……嗯。啊,而且我擅長狙擊!一定有幫上他的忙吧!」
這點并沒有說錯,因此賽歐無言地對她點頭。對于以白刃戰(zhàn)為主的辛來說,在與敵機展開混戰(zhàn)時,能以精密射擊做掩護的可蕾娜,應該是位難得的好戰(zhàn)友。
應該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啊,共和國滅亡了啊……」
長達十年之久,那個拿國家這種無從抵抗的巨大權力支配八六們,逼他們前往死境的存在──這么輕易就沒了。
「不過余是透過齊利亞所見,因此只看見什么鐵幕淪陷,以及『軍團』從該處大舉入侵的模樣就是。不同于聯(lián)邦,最前線一刻都撐不住即告崩潰。照那樣看來……恐怕國家是保不住了。」
「我想也是,共和國那些人……只要自己能活下來,不惜將八六視為棄卒,他們的防衛(wèi)戰(zhàn)略都是這樣定的?!?/p>
「結(jié)果搞到最后自己也全軍覆沒……真是太惡俗了?!?/p>
雖然他們才不管那些白豬會怎樣,但不愿同流合污的白系種們,以及同為八六的自己人,也都因為那些人的愚蠢行為而被迫為整個國家陪葬。
這實在──一點也不好笑。
可蕾娜黯然神傷地嘆一口氣。
「那一定是辛第一次……能跟人說要先走一步,可是卻……」
那明明是他初次留下的──試著托付給他人的遺言。
辛想必是認為那個人值得托付──或是讓他想托付,可惜……
「少校……她沒能追上我們呢?!?/p>
沙沙一聲,聽見有人踩踏被風吹得厚厚堆起的落葉,他轉(zhuǎn)頭一看,只見菲多佇立在那里。今天濫用了一整天的「破壞神」,在這鋪石廣場的一隅短暫休憩。
看到圓形光學感應器直勾勾朝向自己,辛仍舊佇立于乘坐的機體旁,聳聳肩膀。
「不用擔心成這樣,我不會那么亂來,一個人跑去的。」
「……嗶。」
「雖然一個人去……心情比較輕松就是了。」
因為不需要再替任何人做墳墓。
自言自語的一句話,只有隨侍死神身邊,忠心耿耿的機械食腐者〈清道夫〉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