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寓的屋頂上抽著煙，而螢則是在喝著冰咖啡。凌晨五點(diǎn)前的朝霞蔓延開來，迎面吹來清潔的風(fēng)。朝霞和晚霞有著完全不同的顏色與形狀，這是我在螢前來過夜之后才知道的。和只在繪畫中看過天空的我不同，螢非常經(jīng)?？刺炜?。云彩的桃色，尚且留存的夜空的紫色，被太陽染上色彩的朱色。這些全都連在一起，混雜一同。

　　朝霞是白色的畫布，而晚霞則是黑色的畫布。螢這么告訴我。我和螢都喜歡朝霞。看著深藍(lán)的天空中劃出一條紅線宣告白天的開始，我也能想象出繪畫也是這么繪制出來的。

　　「我還覺得說這樣就夠了呢。各種意義上。本來是想拉線過來，結(jié)果是螢的手指啊?！?/span>

　　聽到我這么說，螢的側(cè)臉看上去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他平靜下來的身體只看著前方，看不出來是悲傷還是喜悅?？瓷先ゾ拖袷窃皇谴г谀X海中半分知曉的世界末日終于來臨一樣。想必有彗星落到眼前，螢也會是這幅表情吧。

　　這份坦然并不尋常，甚至令人害怕。不過過了一會，螢的臉上才展露出血?dú)猓o了我「抱歉，我沒聽到」的回應(yīng)。果然螢是人類啊。我多少安心下來。

　　這如凍結(jié)一般安靜、讓我?guī)捉艞壍奈灈]有對我說的兩秒之間，我感覺到我似乎將螢作為一個存在所珍愛。

　　「我就是在想，能和螢相遇太好了?！?/span>

　　天空開始變得比剛才要更白一些。

　　對螢感受到珍愛一事，可能會被螢當(dāng)作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而故意忽視過去。我覺得他大概是想假裝成第一次沒有聽到的樣子，因此故意選擇說出了不同的話語。而螢則是

　　「難道你要去什么很遠(yuǎn)的地方嗎？」

　　說出了這句瘋狂的話語。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被遺棄在什么地方的孩子一樣。他還沒有意識到憑借自己的雙腿可以前去任何地方，以為只有抱上他人大腿才是活著的方法。那是少年的眼睛。他從剛剛開始感情和話語就不一致，很是混亂。

　　我會一直留在這里。這只出于我的意志。毫無疑問。

　　「我會一直留在這里喲。這里有這棟公寓，螢也在我的身邊。」

　　我說什么都要用自己的話語讓他安心，不讓這層關(guān)系斷開。

　　「別這么說?！?/span>

　　然而螢的反應(yīng)只是在一個勁地驚慌失措，甚至要哭了出來。他伸出手想要堵住我的嘴，而我則是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我突然想起在屋頂上有多么危險。

　　我和螢都冷靜下來比較好，我們沉默地站著，我的指尖感受起螢手腕處的脈搏。規(guī)則的跳動，讓我感受到他那鮮活的生命。

　　「在我身邊什么的，一直什么的，不要這么說。只要待在我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待在我只要去找就能找到的地方就好。求求你。不要和我約定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在盡可能長的時間里，就像現(xiàn)在這樣，保持獨(dú)自一人就好?！?/span>

　　在我找到想說的話語以前，螢開了口。

　　我無法對現(xiàn)在的螢問出「你討厭我嗎？」這個問題，閉上了嘴。和至今為止的螢一同積累的時間與話語全是真實，而這個瞬間的話語也同樣千真萬確。

　　「我想和倫君一直好好相處。所以請不要說什么一直。我想要在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注視著倫君獨(dú)自一人的模樣?！?/span>

　　我突然明白了言語有多么無力?！敢恢薄惯@個詞是剎那間的永遠(yuǎn)。是一條足以讓我看不到這層矛盾，真摯地將想與你一同的永遠(yuǎn)的捷徑。螢一定是這么想的吧。

　　「如果把“想一直在一起”說出口，那我們就會被這句話給束縛。一想到“啊啊，沒辦法和這個人一直在一起了”可是很難受的，倫君是會用言語決定未來的人嗎？」

　　我再度陷入沉默。螢和我大不相同。

　　不管發(fā)生什么，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我都會是獨(dú)自一人。但那是被許多東西所圍繞的獨(dú)自一人。就算如何大肆宣揚(yáng)我所知道的「一直在一起」，我都不會被螢所束縛。即便我渴求著這個束縛。

　　我能夠理解的是，我今后也想和螢像現(xiàn)在這樣相處。螢對此也是一樣的想法，但螢卻拼命拒絕用「一直」將其化作言語。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放言想讓我獨(dú)自一人。

　　又有誰能把我們從這無可救藥的孤獨(dú)之中拉出來呢。

　　「不對。我今后也會獨(dú)自一人，到用言語都無法表達(dá)的地步。」

　　這一定是我現(xiàn)在能說出口的最善的話語。

　　我這么想著，露出微笑看向螢。螢的眼睛一瞬濕潤，雙唇也像是血液流過一般紅了起來。

　　「不是吧，居然哭了嗎？」

　　不對，應(yīng)該先問他是不是哭了會比較好。螢的眼睛的里的確流出了眼淚。然而他的聲音與顫抖，都被螢押進(jìn)了自己身體內(nèi)側(cè)。

　　「抱歉，我沒有想哭的意思。真奇怪啊。」

　　也許是因為被我注視的緣故，螢用緊張的神色，用手背擦起了眼角和下巴附近。

　　「明明我一點(diǎn)都不覺得悲傷啊。」

　　螢像是補(bǔ)充一般喃喃自語。

　　「一點(diǎn)都不奇怪?！?/span>

　　我反倒覺得淚水才是理應(yīng)出現(xiàn)在這里的東西。打算將淚水排除出去的螢才更奇怪。

　　人是會被憤怒、幸福、不安、悲傷等多樣的感情所動搖而哭泣的生物。所以，即便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螢是因為什么原因哭泣，哭泣本身也是相當(dāng)自然的。

　　「不過，這哭得可一點(diǎn)也不好看?！?/span>

　　螢應(yīng)該也注意到這點(diǎn)了吧。

　　「因為我可不想哭啊。但是總感覺真的，有點(diǎn)奇怪呢。」

　　露出淡淡微笑的螢?zāi)樕蠞M是悲傷，我忍不住就要把「哭出來也沒關(guān)系」說出口。

　　要是聽到有人說“哭出來也沒關(guān)系”，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都是會哭的?？赡軙袷菧I水決堤一般嗚咽，也可能會是如索要手帕一般輕率地向我尋求人的皮膚。

　　我沒有對核心部分的什么東西——立即給予或是消除對方必要的行動與隨之而來的感情。而最為重要的是構(gòu)筑起不辜負(fù)這點(diǎn)的今后的人際關(guān)系——造成影響的能力，所以，我急忙對自己說了句“這可不行”。

　　有幾個與我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人問過我，為什么要對其他人也做一樣的事情。

　　其他人是在說誰？說到底你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區(qū)別？如果我把這話說出口，對方就會非常傷心。只對某人做出一些特別的事情，會在人際關(guān)系中發(fā)揮巨大的效果。但就算我明白這點(diǎn)，我也很難辦到。

　　人為什么要選擇一個人活下去呢。

　　是這個人的話我可以擁抱。如果他想哭的話，我就幫助他哭泣；如果他不想哭，我就幫助他止啼。這么想的我還是犯了錯。我數(shù)次遺忘了自己的言行可能會變成慢性毒藥。我已經(jīng)不想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了。

　　「螢。我們不只會在悲傷的時候哭泣。」

　　「嗯。我現(xiàn)在也很幸福?！?/span>

　　他平靜的聲音中滲出幸福。

　　「我就算哭了，也說不定是喜極而泣?！?/span>

　　螢再度為我擠出笑容。他身上有一種光是觸摸都會讓我感到猶豫的痛楚。

　　我難以忍受地讓視線落下。放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冰咖啡滴下水珠，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小水坑。

　　「在我幸福的時候，我若是注意到，我就會哭泣?！?/span>

　　風(fēng)稍微刮得有點(diǎn)強(qiáng)勁，穿過了我身穿的居家服與皮膚之間。

　　螢舒適地閉上眼睛。他的睫毛被沾濕了。

　　「人在自己感到無力的時候就會哭泣哦。實際上我也聽說過，之所以會有喜極而泣這種事情，也是因為自己對這件喜悅的事情沒法造成任何影響的無力感。」

　　我能說的只有這種生硬的事實。也許我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我有必要在適當(dāng)?shù)木嚯x感說出一句貼近的話語。盡管我從來沒有因為無力感而哭泣，但總感覺螢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對不起，我總是說這種事情。」

　　我嘆了口氣，道了聲歉。

　　我甚至感覺保持沉默會更好了，但我無論如何都想依靠這句話。

　　「我們先會房間吧。去熱點(diǎn)湯喝吧。」

　　放在冰咖啡一旁的煙灰缸碰到了水坑，被它沾濕。

　　我蹲下將它拿起，打算用褲子擦掉它背面的水。

　　「謝謝你。」

　　螢對我說道。

　　「我真的既無力，又心安?！?/span>

　　我的理解無法觸及，連該說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像螢一般能絕對意義上自立的人，卻在這個世界上被稱之為孤獨(dú)呢？

　　那個螢之所以會流淚，是因為他感到無助。我真的想說的是這句話嗎？

　　螢蹲了下來，視線和我來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他牽起了我的手，拿到了自己臉上，擦了擦他那稍有些冰涼的濕潤臉頰。這真的好嗎。我不安起來。

　　「我一直心想著，許多事情都是因為我的軟弱和能力不足所致。我是抱有著這個想法長大的。但是，我真是無力啊。」

　　螢這幅表情一定是喜極而泣。他發(fā)熱而歪曲的哭臉如此美麗。

　　無力的是我們兩個。我?guī)е@份心情，把另一只手也抹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