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故事集「春分」全劇情文本(2)

桑葚篇:出入平安
?
羽獸空蕩蕩地叫了幾聲,又一個日頭爬過山來。
太陽的臉色一天一變,昨天還是明晃晃的,今天就變得有氣無力。厚重的云層里漏下幾縷稀疏的光線,在村莊空地上鍍上一層灰白。
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倉庫。
有人囑咐過他,只要里面?zhèn)鞒鲆稽c(diǎn)聲響,或是看到有人逃出來,就大聲呼喊,叫人過來幫忙。
他年紀(jì)很大了,走路都需要人攙扶,能做的事已經(jīng)不多了。
有人囑咐過他,最近村里在干一件重要的事,只要事成了,大伙兒就能過上好日子。
為了辦成這件事,一定不能讓倉庫里的人逃出來。
他老了,但還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還能幫到村子。
晨風(fēng)驟起,毯子離開了他的肩膀,落在了身后一米開外的地方。
他剛想喊人來幫忙,又覺得比起被委托的任務(wù),這樣的事不該驚動大伙兒。
有人撿起了地上的毯子,撣了撣塵土,重新給他披上。
年邁的老人:謝謝喲……
年邁的老人:你是誰家的孩子?
???:不客氣。
年邁的老人:那個,官府來人了嗎?他們什么時候才來把人帶走?那“事”辦成了嗎?
???:您知不知道,這里面關(guān)的人是誰?知不知道,大伙兒準(zhǔn)備干的“事”是什么?
年邁的老人:你說啥?我耳朵不好使,說話大點(diǎn)聲——
???:……
年邁的老人:好,我知道啦。我就在這守著,哪都不去。
年邁的老人:行啦,別管我這個老頭子啦。年輕人忙該忙的事去……
年邁的老人:放心,我盯著呢,這里的人跑不了。
年邁的老人:我過了一輩子苦日子,總不能讓你們年輕人還過苦日子。交給我的事,我總得辦好嘍。
仇白:……
劍客將老人的輪椅向前推了幾步,好讓他能曬到太陽,然后悄然離去。
桑葚:這里路應(yīng)該還是向西的,我應(yīng)該沒有搞錯吧……
桑葚:過了那道急彎向前走,走到第三個岔路口再左轉(zhuǎn)……
桑葚:可是這個路,到底哪里才算岔路口啊……
桑葚:啊,太好了,終于見到人了!
桑葚:大伯您好……請問,您是住在這附近村子里的人嗎?
路過的村民A:欸,你是?
桑葚:我是災(zāi)害救援隊的一名成員,聽說這里前幾天發(fā)生了一場泥石流,我來調(diào)查這里的受災(zāi)情況,但是我的地圖好像有些誤差……
桑葚:請問您有沒有聽說過,這附近有受到泥石流影響的村子?
路過的村民A:這深山里的路,從來都是靠常走的人自己記著,就沒聽說過地圖好使的。
路過的村民A:你問的是謀善村吧,我就是那兒的人。
路過的村民A:前兩天連天暴雨,是有一段馳道被沖垮了……但是沒影響到村子。
桑葚:太好了,看來沒有找錯,就是在這個方向……
桑葚:請問大伯,這里到謀善村該怎么走?
路過的村民A:沿著這條路繼續(xù)往前,遇到岔路就向北走。大概還有小半天的路。
桑葚:多謝大伯!
路過的村民B:按族長囑咐的,旁邊的陷阱都已經(jīng)裝好了……希望還是別用上。
路過的村民B:畢竟平時她也總是幫村子里的忙,還是盡量別傷人,把她拖在村外就行。
路過的村民A:反正我就是出力氣的,你讓我干嘛我就干嘛。
路過的村民B:唉,你說怎么就這么巧。本來就是天知地知的事,偏偏讓那個一根筋的信使撞上了。
路過的村民B:對了,剛和你說話那小姑娘是誰,來干嘛的?
路過的村民A:哦,說是什么救援隊,來查泥石流的。
路過的村民B:那你就放她過去了?!
路過的村民A:族長讓我們在這里攔信使,關(guān)救援隊什么事?
路過的村民B:你個呆子!族長讓我們在這里攔信使,不就是怕外人進(jìn)來壞了我們事?
路過的村民B:那救援隊,不就是官府派來的?
路過的村民B:官府提前來了人,村里還沒做好準(zhǔn)備,事情搞砸了怎么辦?
路過的村民A:我倒也沒想這么多……那現(xiàn)在咋整?
路過的村民B:還能咋整?趕緊抄近道回村子里通知族長啊!
路過的村民B:讓他們趕快把方小石好好藏起來,千萬別被發(fā)現(xiàn)了!
路過的村民A:這……我該咋說……
路過的村民B:算了,還是你在這守著,我去報信!
路過的村民A:等——
路過的村民A:跑這么急,你這陷阱是怎么用的也沒跟我說明白。
路過的村民A:這陷阱看起來還挺像樣,一眼看過去還真不知道坑藏在哪——
信使:這是怎么回事……?
信使:你……需要幫忙嗎?
村民:族長!不好了!官府的人提前來了!
老族長:怎么回事?這官府說好的時間,還能提前的?
村民:唉,具體啥情況我也不知道。
村民:我們在村口等著攔信使,大福那個呆子撞見了官府的人,他還傻呵呵地給人家指了路。我是緊趕慢趕抄近道爬山趕回來通知您的!
老族長:這事鬧的,還真是消停不了……
老族長:算了,遲早都要來。早來總比遲來好。
老族長:你們也不用慌,該干啥就干啥,我準(zhǔn)備一下,去村口等著。
村民:族長,您一個人,應(yīng)付得過來嗎?
老族長:該怎么說話,我心里大概有數(shù)。
老族長:你們千萬把方小石看住了,別讓他鬧出動靜。官府的人,一會說不定還要到獵戶家去訪問。
村民:好,他要是還敢鬧,我們就先把他帶出村子去。
村民:還有獵戶那邊,我也叫人去安排一下。
村民:讓他磨蹭了這么多天,也該把那塊碑立下去了。
老族長:……
老族長:行,就先這么辦吧。
老族長:先祖保佑,這一關(guān),一定要渡過去……
桑葚:您好……
老族長:您好您好,我就是謀善村的族長。恭候您多時了。
老族長:勞長官大駕,還要讓您專門往這么偏遠(yuǎn)的地方跑一趟,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
桑葚:長官……?
桑葚:族長先生您好……聽說這里幾天前發(fā)生了泥石流,我想來了解一下情況……
老族長: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么大的事,是該仔細(xì)了解……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
老族長:我這就帶您過去?
桑葚:您說準(zhǔn)備……
桑葚:嗯……好的!謝謝您的配合。
老族長:(奇怪了,官府怎么就派了一個年輕小姑娘過來。)
老族長:(她背的這個包……看起來也塞不下一百多萬啊。)
氣勢洶洶的村民:方小石,該走了。
方小石:干什么?!
氣勢洶洶的村民:別多問,老老實(shí)實(shí)跟我們走。
方小石:哦,這個時候慌慌忙忙地來找我,是村外來人了對不對?
方小石:好啊,我現(xiàn)在就沖出去,讓他們知道你們在謀劃什么勾當(dāng)!
氣勢洶洶的村民:老實(shí)點(diǎn)!別想胡鬧!
氣勢洶洶的村民:還敢拿頭撞我?!
氣勢洶洶的村民:大家一塊上,拿繩子給他捆起來!
村民:獵戶,時候差不多了。
村民: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グ涯贡⑾拢@件事就算辦完了。
獵戶:怎么這么著急,不是說好的,官府的人明天才來嗎……
村民: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就來了。
村民:我們這邊的事,也要提前辦。
獵戶:可我這塊碑上的字還沒有刻好,這個“墓”字還差幾筆沒刻。
獵戶:怎么說也是個嚴(yán)肅的東西,不該太馬虎的……
村民:來不及了!本來就是做場戲,誰管你這些?!
獵戶:好……好……
獵戶:我跟你們走就是。
老族長:前幾天夜里,泥石流發(fā)生的時候,這個孩子正在馳道的施工現(xiàn)場。
老族長:方小石出生在村里,是我們大伙兒看著長大的,我們都知道,他從小就是個心善的好孩子。
老族長:他知道在這山間修路有多么不容易,知道這項工程對村子有多重要。
老族長:他應(yīng)該是想要去搶救那些材料,結(jié)果……
桑葚:沒想到這次災(zāi)害還造成了這樣的傷亡,我很遺憾……
桑葚:災(zāi)害無情,但是在災(zāi)害發(fā)生的地方,永遠(yuǎn)還有人在守望相助……
老族長:長官說得好啊……
老族長:方小石肯定不會白白犧牲的,他是為了村子才遇難的,我們一定會記住他。
老族長:等事情結(jié)束后,我們會在這個廟里留下他的名字。
老族長:還有他的老父親,是他唯一的親人。村里人一定盡量幫忙照顧……
桑葚:族長先生,您真是個善良的人。
老族長:哪里……大家叫我一聲“族長”,我總該盡全力為大家做點(diǎn)事。
老族長:長官……說了這么半天,我們也該說正題了吧……
桑葚:您是說……?
老族長:雖然有點(diǎn)唐突,我還是想先問問,等您這邊確認(rèn)完,那賠償款什么時候……
桑葚:賠償款?
老族長:長官,您就別吊著我了……
老族長:方小石的死算是工程中的意外事故,按理說是要有一筆賠償款的啊。
老族長:老漢我也不是掉在錢眼里,可是這筆錢,實(shí)在是關(guān)鍵……
桑葚:族長先生,您好像誤會了。
桑葚:工程意外傷亡的賠償情況我不太清楚,政府應(yīng)該會有專門的人來負(fù)責(zé)這件事。
桑葚:但我是一個名叫“春乾”的災(zāi)害救援組織的成員,我來是為了調(diào)查這次泥石流發(fā)生的原因。
桑葚:已經(jīng)發(fā)生的悲劇令人痛心,也無法挽回。我們還是要盡最大努力來確保災(zāi)害不會再次發(fā)生。
老族長:這……這……
慌亂的村民:(痛苦的呻吟)
信使:別動,讓我檢查一下……
信使:還好,沒傷到骨頭。
信使:怎么樣,還能走路嗎?
慌亂的村民:多謝……
信使:怎么回事,這山路上為什么會有打獵用的陷阱?
慌亂的村民:這個……那個……
慌亂的村民:最近開春,前兩天有些野獸闖進(jìn)過村子,我們準(zhǔn)備做點(diǎn)防護(hù)措施……
信使:那也不能把陷阱布置在人走的地方,多危險啊……看,野獸沒抓著,還害你掉了進(jìn)去。
信使:唉,等送完這趟東西,我來幫你們吧。驅(qū)趕野獸的事,我也擅長。
信使:我還有信要送,先走了。
慌亂的村民:等一等!
信使:還有事嗎?
慌亂的村民:你是不是要到謀善村去?
信使:是啊,怎么了?
慌亂的村民:你……你不能進(jìn)村子。
信使:為什么?
慌亂的村民:因?yàn)椤?/p>
慌亂的村民:對!你應(yīng)該還不知道,前兩天這里發(fā)生了泥石流,把路都給截斷了!
信使:你說路被截斷了,那你又是怎么出來的?
信使:你能出來,我就能進(jìn)去。不就是爬一段山嘛,沒什么大不了的。
慌亂的村民:等等!
信使:……還有什么事?
慌亂的村民:我……唉……唉!
慌亂的村民:我就說我不會騙人,還非要我來干這事。
慌亂的村民:哎喲,我就直說了。我就是來這里攔你的。
慌亂的村民:騙你也好勸你也好,哪怕是要和你打一架,今天我絕對不能讓你進(jìn)到村子里去!
信使:我就知道……
信使: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古怪。
信使:你們到底打算干什么?
老族長:真是,真是……我也變成老糊涂了。
老族長:唉……您要問泥石流的話,其實(shí)沒什么好說的……
老族長:泥石流發(fā)生的地方離村里住人的地方還有段距離,其他人都沒有受影響。
老族長:辛苦您專門來跑一趟,但村子沒什么事,也沒什么好調(diào)查的……
桑葚:族長先生,請等一下。我還有一些事情想要確認(rèn)……
桑葚:這個季節(jié)發(fā)生山體滑坡,本身并不稀奇……
桑葚:但是按理說,穿過山路的馳道,在開始動工前都會在兩側(cè)山上修建一些加固山體的防護(hù)工事,就是為了應(yīng)對這樣的災(zāi)害。
桑葚:如果沒出什么意外,是不該被泥石流沖垮的……
老族長:……
桑葚:如果這一段防護(hù)工事出了問題,那就說明這附近的加固工事都存在質(zhì)量問題。
桑葚:那么還有再次發(fā)生泥石流沖毀馳道,甚至是村莊的可能……
桑葚:所以我還需要去山上仔細(xì)檢查一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老族長:您要上山……?
桑葚:請問族長先生,您方便帶我去山上看看嗎?
老族長:這……
老族長:老實(shí)說,不是我不配合姑娘,只是這幾天正是農(nóng)忙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搶著耕種,空一個人出來帶路,那就是少一個人在地里干活……
桑葚:如果您實(shí)在沒有空的話,還麻煩族長先生指一個大概的方向,我自己去找也是可以的。
老族長:這山上的路崎嶇難走,岔路又多,您自己也不一定能找到……
???:不用發(fā)愁,讓小僧來為這位女施主帶路就好啦。
老族長:你——
老族長:嵯峨小師父,你怎么還在這……
嵯峨:小僧云游至此,這幾天來受了諸位不少照顧。
嵯峨:雖然小僧對于農(nóng)活不太擅長,沒有辦法幫上大伙兒的忙。但是帶路這點(diǎn)事,還是力所能及的呀。
老族長:小師父,你就一定要這個時候——
桑葚:族長先生,我好像不太明白。
桑葚:您看起來好像不太愿意讓我去山上……
老族長:……
桑葚:您剛才一直在強(qiáng)調(diào),這場災(zāi)害給村子帶來了很大損失……
桑葚:可是,為什么您似乎并不在意災(zāi)害可能再次發(fā)生的風(fēng)險呢……
村民:族長,獵戶那邊……
村民:(耳語)族長……您看……
老族長:我跟你去看看……
村民:今天,是方小石真正入土為安的日子。
村民:在場的各位,都做了見證。
村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件讓人難受的事。但生死有命,也實(shí)在是沒處說理去。
村民:……他是為村子死的,也算臨了做了件好事。下輩子投胎,盡量去個好點(diǎn)的人家吧,別又落在這山溝溝里了。
村民:那從今往后,方小石,就是死人了。
獵戶:……
村民:獵戶,你是當(dāng)?shù)?,最后還是由你自己把你兒子的碑立起來吧。
獵戶:等一下,我還有一個問題……
獵戶:你們說,小石是為村子死的,最后也埋在了村子里……
獵戶:可你們到頭來,真的有把小石當(dāng)作村子里的人嗎?
獵戶:就算這件事過去,你們真的容得下他活在村里嗎……?
村民:你想說什么?
村民:我警告你,官府的人可能就在附近,不要亂來!
獵戶:我哪能亂來……你們也知道,我這一身傷病,說是半截黃土埋到腰也不為過……
獵戶:我自己怎樣都好,心里頭想著的,就剩下讓小石……讓我兒子能安穩(wěn)活下去……
村民:之前不都說好了,族長都在移山廟里發(fā)了誓,只要這件事做完,以后村子里會養(yǎng)著你們爺倆。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村民:獵戶!你還等什么?
獵戶:我就是怕……
獵戶:現(xiàn)在還是你們有求于我們爺倆的時候,可等你們拿到了錢,你們又會怎么對我們,我實(shí)在不知道……
獵戶:想起來,昨天還有人跟我講過這么一句話。
獵戶:“人心沒有知足的時候。”
獵戶松開了手,木碑摔落在地,揚(yáng)起一陣塵土。
村民:你——!
村民:都拿到了錢,養(yǎng)活了地,又怎么會害你?族長的話不作數(shù),難道要全村人挨個在先祖面前磕頭發(fā)毒誓你才相信?
獵戶:不是那個意思……
村民:沒時間了,事情到現(xiàn)在,也由不得你!
人群一擁而上,架起男人的臂膀,擠擠攘攘地向那座墳塋走去。
有人撿起了地上的木碑,硬塞到了男人手中。
他在人群中央,抱著那塊木碑,耷拉著腦袋,像是一頭被馴軟了性子的馱獸。
那塊沒刻完的碑,在眾人手中,一寸一寸地向土堆落了下去。

長劍橫貫,木碑碎成了兩半。
流寇、悍匪、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百年難遇的武學(xué)高手……搏殺也好,比試也好,她曾經(jīng)向無數(shù)人出劍,每一劍都比現(xiàn)在瀟灑。
這一劍甚至都沒能掌握好用勁的分寸,碎屑激飛,木碑的斷口也不平整。
離開玉門前,她曾經(jīng)跟那人說過,“要找一個能讓這把劍發(fā)揮作用的地方?!?/span>
可在一群手無寸鐵的村民面前拔劍,又稱得上什么本事?
她應(yīng)該拔劍嗎?她有立場阻止這件事嗎?
只是,遇不平而不鳴……
那仗劍何為?
仇白:這塊碑立下去,就是玷污了兩個生命。
獵戶:仇姑娘……
村民:你……你怎么還沒走?!
仇白:我擔(dān)心,這場鬧劇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仇白:……真是和我想象的一點(diǎn)不差。
村民:你、你都知道了……?
仇白:一清二楚。
村民:那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只是為了能有條活路……
仇白:這兩天,這句話我已經(jīng)聽了很多次。
仇白:一具尸體,一個名字,一筆錢。你們的活路,只能靠踐踏別人的尊嚴(yán)得來?
她的話音不高,可在場的村民都往后縮了縮。她環(huán)顧四周,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自己——看著自己手里的劍。
這樣的眼神,她太過熟悉了。
也許他們畏懼的不僅僅是一把劍,畢竟有太多東西能夠作弄他們的命運(yùn)。
也許他們畏懼的只是這一把劍,荒野上的草芥,除了風(fēng)霜,還能碰觸到什么呢?
劍光倏地斂去,她收劍入鞘,沒有再將劍對準(zhǔn)任何人。
村民:姑娘……不,女俠……
村民:這件事情本身和您就沒有關(guān)系……我知道大俠都好打抱不平,可您是威風(fēng)的大俠,我們只是……您能懂什么?!
仇白:我和你們,沒有區(qū)別。
娘,我在……我在爹的包袱里翻到了一張官府的通告。
“姜齊一帶,水匪勾連,百姓苦不堪言……不日將組織清剿,為禍者若能自首,酌其情理,從輕發(fā)落……”
娘,你勸勸爹!
你就當(dāng)為閨女考慮,還來得及……
話說得輕松,我們投了官,然后呢?
可那些江上的行商,運(yùn)糧的腳夫……他們又有什么錯呢?
我也是沒辦法。要怪,就怪這山不一般高,水不一般平吧。
可是……
你照顧好閨女。
有人生來就在富豪之家,權(quán)貴門第,五谷不分;有人流離失所,與逐水草而遷的野獸沒兩樣;有人吃糠咽菜,來不及想下一頓的著落。
天災(zāi)懸頂,把這片大地走盡,目之所及,依然是這樣的景象。
世間本就沒有真正的公義,反而要求江邊的浮萍、荒野上的石頭,去遵循它、去恪守它?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成為這不公的一環(huán)……
仇白:從姜齊到玉門,五年又五年,我也無數(shù)次在這樣的邊緣打轉(zhuǎn),好像只差一句口號、一陣氣血,就會成為山海眾那樣的人……
變成,我爹那樣的人。
仇白:我能理解你們的不易,但這不是你們做不義之事的理由。
仇白:絕不是。
江水終究會淹沒我們自己。
仇白:我本來不愿意出手……
仇白:可你們究竟還要做到哪一步?!
惶恐的村民:那方小石……
仇白:……
仇白:方小石怎么了?
村民:應(yīng)該是周四周六他們,帶他去村后面的山上了……
仇白:去山上?
村民:大伙兒怕他鬧事,想著總之先帶他去個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我們沒想……
獵戶:……
仇白:還來得及。
好像是一場雪突然落下,又突然消融,劍客已經(jīng)失去了影蹤。
獵戶愣了愣,邁開腳步奮力追了上去。
兩塊斷碑,一地木屑,一番明白又沒太明白的話……
眾人圍著那座荒蕪的墳塋,面面相覷。他們應(yīng)該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忘記了什么。
老族長:完了……都完了……
桑葚:嵯峨師父是這里的僧人嗎?對這一片這么熟悉。
嵯峨:小僧一路云游,走走停停,這幾日湊巧在附近,見證了這場意外的發(fā)生。
嵯峨:原來桑葚施主是災(zāi)害救援專家。了解了山體滑坡的具體情況,也能幫助這個村子日后防范更多的災(zāi)害,這可是莫大的好事呀。
桑葚:那個,謝、謝謝嵯峨師父愿意帶我過來。要是村民們一直糾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嵯峨:那桑葚施主是否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嗫嗉m纏著你?
桑葚:嵯峨師父,這場意外,難道還有什么隱情嗎……?
嵯峨:人力終究有限,世間萬物看在眼里,都只如管中窺獸。天災(zāi)人禍,是否有隱情,小僧不敢妄言哪。
嵯峨:帶桑葚施主上山,正是因?yàn)樾∩X得,還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
嵯峨:眼見為實(shí),等到了地方,桑葚施主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桑葚:唔……
桑葚:這里就是,山體垮塌的最高點(diǎn)……
桑葚靠近山崖的邊緣,想也沒想就蹲了下去,土石臟黑,污了她的裙子。
隔得太遠(yuǎn),往下看,事發(fā)地點(diǎn)沖積的泥沙像是被誰隨手拋擲的一截扇面,那條筆畫清晰的生命線就此被截斷,一團(tuán)潦草。
嵯峨:怎么樣?桑葚施主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桑葚:……
嵯峨:桑葚施主,你的表情有些難看……
桑葚:……
桑葚:我在想……前段時間的那場山體滑坡,真的是偶然嗎?
嵯峨:此地剛剛連著下了好幾場大暴雨,小僧便是因?yàn)槎阌陙淼搅舜遄永铩?/p>
桑葚:炎國西北多山,向來干旱,這兩年尤其嚴(yán)重。為數(shù)不多的降雨都集中在春夏季節(jié)。之前發(fā)生在附近的一場天災(zāi)更是加劇了氣候的變動。
桑葚:這些山植被稀少,種植困難,多數(shù)都成了荒山,土石裸露,土質(zhì)越發(fā)疏松,加上短時間內(nèi)密集降雨,發(fā)生滑坡也是正常的事情。
桑葚:但是……嵯峨師父你看那邊……
嵯峨:嗯?
桑葚:那邊,沒有垮塌的部分。
嵯峨:那是……防護(hù)工事?
桑葚:炎國境內(nèi)的馳道有成千上萬條,基本都穿過了天災(zāi)頻發(fā)的荒野和山地。正因?yàn)樾枰l繁的維護(hù)和重建,所以初始建設(shè)時往往更下功夫。
桑葚:越是地形復(fù)雜的地段,施工的覆蓋范圍也就越廣。
桑葚:除了道路本身,工程隊也會對馳道兩側(cè)的山體進(jìn)行加固,修建立體防護(hù)工事,從而保障馳道的安全。
嵯峨:小僧理解了,馳道兩邊的大山,要更牢固一些。
桑葚:更重要的是……
桑葚:我發(fā)現(xiàn)了……火藥的殘留物。
嵯峨:火藥……
嵯峨:若是說馳道工程隊曾在這座山修建防護(hù)工事、鑿孔爆破,會不會是他們當(dāng)時留下的痕跡?
桑葚:唔……
桑葚:在“春乾”實(shí)習(xí)的時候,我們配合馳道工程隊進(jìn)行過許多次勘探、試建和救援行動。
桑葚:馳道工程隊在施工時力求“精密控制”,他們鑿孔爆破所使用的,都是工部冶造坊研發(fā)的制式工程炸藥。
桑葚:但根據(jù)我發(fā)現(xiàn)的殘留物看,這些火藥很粗糙……
桑葚:更像是自制的土炸藥……
嵯峨:土炸藥……小僧在來的路上,也曾見過獵人們拿自制的土炸藥堵沙地獸的洞穴。
嵯峨:可是誰會在這荒無一物的山頂埋炸藥呢?
云游僧無意間踢飛了一塊石頭。
石頭順坡滾出好遠(yuǎn),最后卡在了一處痕跡工整的凹陷處。
她用薙刀撥了撥周遭的荒草,痕跡逶迤,已經(jīng)快被風(fēng)沙拂去。
嵯峨:……
桑葚:嵯峨師父,你怎么了?
那是一道助行車的車轍。
老人拖著疲憊的步子,搖搖晃晃走向村外。
日漸西斜,火燒云格外好看。最后的這點(diǎn)日頭正好,不燙不涼,烤得胸膛溫?zé)帷?/span>
往常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剛剛干完了一天的活,或是處理了村里的大小事務(wù)。
農(nóng)忙的時節(jié),時間總是不夠用,對他來說,一天從未像這樣漫長過。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再也走不動,怔怔地原地坐下。
信使:族長……?
老族長:你……你怎么進(jìn)來了?
老族長:你不是應(yīng)該……
信使:族長,錢送到了。
老族長:你說……什么……?
筋疲力盡的信使將包裹放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一聲悶響,揚(yáng)起的灰塵幾乎撲到了老人的臉上。
信使:您忘了嗎?兩年前,您向官府提交的申請。
信使:您一直等著的那筆補(bǔ)貼,終于到了……
信使:我收到了鎮(zhèn)上的消息,第一時間就過去了。
信使:對了,今年春分播種后,村里就能用上最好的灌溉設(shè)備,也夠家家戶戶都添置一些新物件。
信使:官府沒有忘記謀善村……只是天災(zāi)影響,耽誤了一些時間……
信使:族長……?
老人沒有動,他張大了嘴巴,他想要說些什么,但什么都說不出來。
裝錢的包裹就放在地上,沉甸甸的。老人覺得眼花,好像千年前被挖山人移走的那座大山又回來了,沉甸甸地壓在了自己心頭。
老族長:快去……
老族長:快去把小石放出來……
村民:族長……
村民:方小石他……從山上跳下去了……
?
嵯峨篇:無名之輩
?
著急的小孩:怎么樣怎么樣?
霸道的小孩:拿到了……
著急的小孩:沒被族長發(fā)現(xiàn)吧?
霸道的小孩:族長不在家。好像是去移山廟給先祖換貢品了……
著急的小孩:那就好,不然又得挨罵了……快拿出來快拿出來。
著急的小孩:這些按鈕是干嘛用的,這個圓圓的,像是嵌著一個手電筒……它真的是信使姐姐說的那個攝……什么機(jī)嗎?
霸道的小孩:“攝像機(jī)”。
霸道的小孩:肯定沒錯啦,之前信使姐姐帶過來給我們看的雜志里就有這臺機(jī)器的廣告……
霸道的小孩:昨天族長他們從那個哥哥身上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著急的小孩:這個“攝像機(jī)”真的能把人收進(jìn)去嗎?
霸道的小孩:什么叫“收進(jìn)去”?那叫“拍攝”!
著急的小孩:好好好,快點(diǎn)打開看看里面拍攝了什么。
霸道的小孩:我在試,但是沒有反應(yīng)……
霸道的小孩:有可能是昨天被泥石流一沖,里面的零件被水泡壞了……
著急的小孩:你就是不懂裝懂,讓我試試!
霸道的小孩:別搶、別搶……
???:哎喲……
???:小僧的腦袋!
嵯峨:二位小施主為何要拿石頭砸小僧?
霸道的小孩:……
著急的小孩:……
嵯峨:不必愁苦不必愁苦,一點(diǎn)都不疼……小僧沒有怪罪二位的意思。
著急的小孩:可以還給我們嗎?
嵯峨:若是還給了你們,你們又拿著去砸別人可就不好了。
著急的小孩:這是攝像機(jī),不是石頭!
嵯峨:……
嵯峨:原來此物便是攝像機(jī)啊,小僧還在東國時,就聽師兄們提起過。如此輕便的物件,卻能將所見所聞以影像的形式永遠(yuǎn)留存。
嵯峨:小僧告別住持爺爺后,在大炎境內(nèi)云游,又在某位先生的畫卷中盤桓許久,見過奇景奇物無數(shù),可惜過目便再難相逢,留下了不少遺憾。
嵯峨:如若身邊有這樣的機(jī)器,那小僧便不必為再難得見之物、再難得見之人而苦惱。
嵯峨:這個攝像機(jī)可以借小僧看看嗎?
霸道的小孩:看吧,看吧,反正也壞了。
嵯峨:如此一方小小的屏幕,竟然還可以翻轉(zhuǎn)整整一周,好生精巧……
嵯峨:唔……機(jī)器的后面有個蓋子是可以摳開的。
嵯峨:——
嵯峨:呀,屏幕亮了……
霸道的小孩:開機(jī)了?你是怎么弄的……
著急的小孩:快看看里面有什么?!
你一個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里的人,又憑什么來評價我們的生活?又憑什么空談“改變”?
你口口聲聲說的“關(guān)懷”,說到底都是居高臨下的同情罷了。
不要再跟著我!
上面的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嵯峨突然反應(yīng)過來那是自己的臉。
畫面已經(jīng)消失,再次變回了一塊反光的屏幕。
著急的小孩:這就沒了?
霸道的小孩:是不是你強(qiáng)行開機(jī),把它弄壞了?
嵯峨:唔……
方小石:放開——放開我!
著急的村民:噓,臭小子,你別亂喊!
方小石:唔呀——
緊張的村民:哎喲——
緊張的村民:也別亂咬啊——
方小石:你們把我?guī)У缴缴蟻?,到底想干什么?/p>
緊張的村民:你一直被關(guān)在那個老倉庫里,估計憋壞了。咱們來這山上透透氣,待一會兒再回去……
方小石:哄三歲小孩呢……
方小石:果然是官府的人已經(jīng)來了吧?
著急的村民:……
緊張的村民:……
方小石:被我猜中了。
方小石:我要下山。
方小石:我要讓官府的人知道你們都做了些什么腌臜事。
緊張的村民:你這么做圖個甚嘞?非要把大家伙兒的路都絕了才甘心?
方小石:你們喪盡天良,反過來說我?
緊張的村民:喪盡天良?大家伙兒都答應(yīng)了好好養(yǎng)著你,怎么就喪盡天良了?要是拿我周六的名字能換錢換糧食……
著急的村民:哎呀你別跟他掰扯這些,沒用。
著急的村民:這兩天講的道理還少嗎?好話歹話都說盡了,這小子就是油鹽不進(jìn)。
著急的村民:方小石,反正你現(xiàn)在必須待在山上,哪兒也不能去。
方小石:……
著急的村民:攔住他攔住他!
緊張的村民:我們這么多人,你過不去。
緊張的村民:別折騰了,你身后是斷崖,再亂跑,小心摔下去……
方小石:少在那假惺惺的!
緊張的村民:你——
著急的村民:方小石,你別逼我們。
緊張的村民:喂,周四,你不會是想……
緊張的村民:族長可沒讓咱們……
著急的村民:再讓他鬧一會兒,就該把人都引過來了。
緊張的村民:那也不能……
方小石:我今天一定要下山。
方小石:就算你們今天堵住了我的嘴,拿到了那筆錢,小爺日后也一定要揭發(fā)你們。
方小石:小爺“死”了,也會“活”過來!你們有本事現(xiàn)在就把我從這里推下去!
著急的村民:我算是看明白了。方小石,你就是個喂養(yǎng)不熟的野獸崽子。
著急的村民:三年前你炸了移山廟,斷了村子的氣脈;三年后,你還要接著把全村人往死路上逼呀!
方小石:你們想干什么……?
著急的村民:……
???:住手!
緊張的村民&著急的村民:呃——
方小石:女俠姐姐,你,沒有走?!
桑葚:嵯峨師父,我實(shí)在不理解……
桑葚:那位族長看起來也不像是壞人,到底為什么……
嵯峨:小僧適才想起了云游時聽過的一個故事。桑葚施主要不要聽?
桑葚:……嗯。
嵯峨:說是有一名捕快,一生兢兢業(yè)業(yè),盡忠職守,雖然清貧,倒也自在安穩(wěn)。
嵯峨:有一次,他奉命在山中捉拿一伙盜匪。當(dāng)他看到囤積了滿滿一山洞的財寶時,難以抑制地起了歹念。
嵯峨:捕快從中抽了兩條赤金,就兩條,偷偷塞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嵯峨:這一舉動卻被同僚發(fā)覺了。對方以此要挾,逼迫他平分財物。
嵯峨:捕快心中不忿,一怒之下殺了同僚,將現(xiàn)場偽造成盜匪所為,獨(dú)自一人回去交差。
桑葚:人、人怎么可以做這種事情呢……
嵯峨:唔啊,小僧聽到此處的反應(yīng),也跟桑葚施主一樣……可事情遠(yuǎn)未結(jié)束。
嵯峨:捕快剛到山下,居然見到了同僚的妻子。捕快不解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內(nèi)心慌張,覺得蹊蹺,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便連那妻子也殺了。
嵯峨:捕快看著手中沾血的刀,既害怕又茫然,匆匆逃回了家中。
嵯峨:可是這起命案很快就被人察覺。捕快自知無可隱藏,只得拖家?guī)Э?,落草為寇?/p>
嵯峨:之后捕快是如何淪為巨寇為禍四方,又是如何事敗身亡,尸骨無存,小僧就不一一細(xì)講了。
桑葚:誰能想到,事情的起因,僅僅是因?yàn)閮蓷l赤金呢?
嵯峨:是呀。
嵯峨:住持爺爺講過,“惡念”是關(guān)在人心里的猛獸,需要時時敲打,所以小僧的任務(wù),便是讓寺廟的鐘聲不會停下。
嵯峨:畢竟放出籠的猛獸,想要將它關(guān)回去,可是不容易喲。
云游僧弓下腰,捻起一撮沾著火藥灰的泥土。
嵯峨:人們常說,這天氣的陰晴變化就如人心一樣難以捉摸。
嵯峨:風(fēng)雨時令順逆無常,該如何應(yīng)對才能不讓它禍及人間,只能交給桑葚施主這樣的專業(yè)人士來判斷。小僧也只能帶這一段路啦。
嵯峨:小僧該下山了。
仇白:……
方小石:……
仇白:這是我第二次救你的性命了。
仇白:希望沒有第三次。
???:呼——
???:咳咳,仇姑娘,你等、等等我……
獵戶:小、小石……
方小石:……
獵戶好不容易喘勻了氣,他尋了塊比較大的石頭,一屁股坐了下去。
獵戶:唉,想不到就這么一段山路,體力就跟不上了。
獵戶:年輕的時候,有次遇上一只鼴獸,準(zhǔn)頭不夠,箭扎在了它的屁股上。鼴獸受了刺激,帶著箭亂竄。
獵戶:很少能見到長得那么肥的鼴獸,舍不得啊,我追著它逮,氣都不帶喘的,最后在幾里外的草窠里逮住了那畜生,晚上飽餐了一頓。
現(xiàn)在一身傷病,快拉不動弓了,也快揮不動鋤頭了,連救自己的孩子,都差點(diǎn)趕不上趟。
方小石:爹,你想說什么……
獵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獵戶:仇姑娘,這些人……
仇白:放心,只是暈過去了。
仇白:至于醒過來會不會頭疼個十天半個月,我就不敢保證了。
獵戶:……
仇白:憑他們剛剛的所作所為,總該受點(diǎn)懲罰。
獵戶:是,是……
方小石:爹,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
獵戶:沒、沒有……
方小石:那就好。
方小石:那幫混賬這會兒在村里做什么?是不是正把官府的人帶到那座墳前,忙著抹眼淚演大戲呢?
方小石:……現(xiàn)在小爺重獲自由,他們就別想得逞!
少年氣沖沖地往山下走,沒忘記沖著暈倒在地上的村民補(bǔ)上兩腳。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隔著衣服,對方手心的老繭磨得他有些疼。
他低頭,老人使了更大的力氣,但躲開了他的眼神。
方小石:……
獵戶:小石,再等等……
方小石:爹,你不是來救我的,你也是來攔我的。
供桌前的青石磚碎了兩塊,早前來的時候,他順手把碎磚塊帶了出去,還來不及補(bǔ)上新的。
地磚下的土層潮濕,比青石更涼。老人用額頭感受著那股涼意。
先祖像不會開口,總得他先說些什么。
可應(yīng)該從哪兒開始說起呢?
先祖,都是我的錯。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調(diào)查員會來到村子……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會逼死方小石那個孩子,他畢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他離開村子三年了,生死未卜,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怎么就迷了心竅,同意了冒用他的名字來騙那筆賠償款……
老族長:我真的沒有想到,深更半夜,那么大的暴雨,會有一個少年那么巧經(jīng)過馳道邊……
老族長:我只是想著……馳道要是毀掉這么一截,維修工程就能再拖個一年半載,哪怕三兩個月也好……
老族長:一開工,大家伙兒就能再多一筆工錢的收入,現(xiàn)在年成這么差,總比干等著老天爺開眼要強(qiáng)啊。
老族長:以前,移山廟還在村子正中央,如今位置都到了村口。您從大山懷里為后人挖出來的容身之地,這幾十年,又被大山一點(diǎn)點(diǎn)吃了回去。
老族長:還指著這山,這地,我們就快連您這間廟也守不住了。
老族長:所以我才……
老族長:所以我才偷偷埋了那些炸藥,想著借入春的暴雨,做那么一場事故……
老族長:但凡能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愿意用這樣不光彩的手段。
我真的沒有想到。
這老天爺,為啥子總是作弄人哪?
???:族長施主,這些話,到底是解釋給面前的挖山人聽的,還是解釋給自己聽的呢?
老族長:……
獵戶:孩子,再等等……
方小石:爹,他們剛剛差點(diǎn)把我從這山崖上推下去!
方小石:他們不是什么好人,他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獵戶:……誰也沒有想到,官府的調(diào)查員提前了一天過來。
獵戶:事發(fā)突然,大家亂了方寸……做事難免就……
方小石:……
獵戶:爹知道、爹知道剛剛鄉(xiāng)親們確實(shí)太過火了一些。等過幾天,爹一定讓族長給你一個交代。
獵戶:但這會兒不能下山……
方小石:事到如今了您還要幫著他們?!
獵戶:不是爹要幫著他們……
仇白:我記得我問過你。
仇白:但是留在村子里,就能保全平安嗎?
獵戶:鄉(xiāng)親們不會把小石怎么樣的……
獵戶:昨天,在移山廟里,當(dāng)著他們先祖的面,族長、全村人都向我保證過……
仇白:就憑一句口頭承諾?
獵戶:……
仇白:你應(yīng)該也清楚,以方小石的性子,他不可能答應(yīng)這件事,他會像當(dāng)年護(hù)著你們那塊地一樣護(hù)著自己的名字。
仇白:難道說,你們要一直關(guān)著他?
仇白:萬一他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危及你們整個計劃。到那時,那些村民會怎么做?
獵戶:……
仇白:惡行一旦起了頭,沒有想停就停的道理。
仇白:我曾說過,謀善村如今的事情,不比我曾所見所歷的荒唐。我不想插手,也不便插手。
仇白:但我從來都不信任你們。
獵戶:仇姑娘是想要……
仇白:……
獵戶:姑娘剛剛一招就打暈了周四和周六,我都看到了。
獵戶:你要真管這個事,一招兩個,把全村人都制服了,打包扔給官府,我們也反抗不了。
仇白:……我倒不至于用這種手段。
獵戶:我承認(rèn)姑娘說的有道理,一個人無論再怎么被逼無奈,再怎么走投無路,都不應(yīng)該拿這個當(dāng)借口去做不義的事。
獵戶:但姑娘手里有劍,武功高強(qiáng),才有本事去謀別的路子,才有本事守住你覺得應(yīng)該守住的東西……
獵戶:姑娘不會真的走投無路,我們終究是有區(qū)別的……
仇白:……
獵戶:但劍在這個山溝溝里沒有用,它救不了種不出莊稼的土地,管不了晴雨不定的老天爺,它幫不了這百來口人和……我們父子倆。
獵戶:我們只能等天下雨,等再有挖山人那樣的能人出現(xiàn),幫我們從大山的手里搶活路。
獵戶:我們只能等更多的馳道修過來,等更多的移動城市建好,大家伙兒都能搬進(jìn)去,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
獵戶:但這片土地大得沒邊,咱們這樣的山溝溝又有多少呢……
獵戶:仇姑娘,我說得顛三倒四的,但你應(yīng)該能懂我的意思。
仇白:正因?yàn)槎?,所以我才不能坐視不理?/p>
獵戶:唉……
獵戶:您、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吧。
仇白:……
方小石:姐姐,你別攔著他。
方小石:這是我們父子倆的事情,讓我自己來說吧。
老族長:小師父不是應(yīng)該陪著調(diào)查員在山上嗎?怎么突然……
嵯峨:呼——族長施主,這桌上的果子,小僧可以吃嗎?
嵯峨:小僧今天還沒有吃飯,剛剛又一路跑下山,著實(shí)渴極餓極……
老族長:……
嵯峨:這位先祖想必也是慈悲心腸,應(yīng)該不會介意一個果子。
老族長:小師父,你聽到了我剛剛說的話?
嵯峨:唔啊——這干果子軟糯酸甜,依稀還帶著枝頭的清香,甚是可口呀。
嵯峨:除了方才,施主前幾日在此間說的話,小僧也聽見了。
老族長:……
嵯峨:這些事情,若是真心不愿被人所知,大可以像干果子一樣藏進(jìn)地窖,施主也不必跑到這廟里面來。
嵯峨:只不過風(fēng)吹草動,遲早也會再冒出來就是了。
嵯峨:所以小僧有沒有聽到,其實(shí)都不打緊。
老族長:……
老族長:那位調(diào)查員小姑娘,是不是已經(jīng)都發(fā)現(xiàn)了……?
老族長:小師父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
嵯峨:唔啊——
老族長:這么說來,幫著小平小安打開攝像機(jī)的也是小師父,我兩次到這移山廟里來,也都正好被你撞見……
老族長:難道說,小師父來到謀善村,其實(shí)是先祖特意安排給我的警示……
老族長:人老了,糊涂了,明白得太遲……
嵯峨:族長施主,小僧只是在大炎境內(nèi)四處云游,碰巧行腳至此,耽擱了幾日。
嵯峨:沒有小僧,也會有另外的一個人出現(xiàn),另外的一些情況發(fā)生。
老族長:老漢原本只是想啊,幾十年了,也沒為謀善村做些什么,難為大家伙兒還叫著我一聲“族長”。
老族長:我總得……
老族長:可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害人又害己。
老族長:兩條人命啊,老漢該怎么交代……
嵯峨:施主的計劃,本來也不怎么周詳,甚至有些拙劣呀。
嵯峨:不過,施主現(xiàn)在后悔的,是沒能“再算得清楚一些”?
老族長:……
老族長:我在想,要是、要是小師父能早些來到謀善村就好了。
老族長:早些遇見小師父,老漢也就不會生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就不會做出這些事……
嵯峨:唉,族長施主,小僧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小僧只是云游至此,沒有那么大的分量。
嵯峨:再說,誰的心里,沒有惡念呢?
老族長:修行之人,不應(yīng)該渡惡勸善嗎?小師父身為僧侶,心里如果有惡念,難道不會壞了修行?
嵯峨:施主為何覺得,心有惡念,便會壞了修行呢?
離開夕先生的畫卷之前,小僧有緣見過身為賭徒的自己。
那個小僧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骰子與籌碼的誘惑,典當(dāng)了木魚,變賣了身家,放浪形骸,呼朋引伴,做了許許多多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
當(dāng)年離開寺廟之前,住持爺爺叫住小僧,一人一棍,好生打了一場。
從斜月初升,到日出東方,小僧也不懂為何住持爺爺一招一式都在苦苦相逼,似乎不為切磋比試,而是性命相搏。
小僧已然忘了那一場比試的結(jié)果……
只是偶爾會有些恍惚,最后小僧的長棍懸停在住持爺爺?shù)念^頂,那一瞬間小僧是否突如其來動了敲下去的念頭呢?
嵯峨:許多惡念,都在意料之外,但又是如此順理成章。
老族長:小師父你……
嵯峨:不僅僅在畫卷中,夢境內(nèi)。
嵯峨:小僧也曾在餓極的時候,遇見懷有身孕的母獸,涌上心頭的第一個想法竟是“比起那公獸,更加肥碩”。
嵯峨:小僧也曾陰差陽錯身陷囹圄,在被人糾纏得難以脫身時,手差點(diǎn)按在了身后的薙刀上。
嵯峨:但現(xiàn)在的小僧,仍然只是施主你所見的小僧。
老族長:……
嵯峨:小僧記得住持爺爺常常念那么一句經(jīng):“會饞會渴會生惡?!奔热幻獠涣耍曳潘谛拈g,也沒有什么妨礙呀!不過只是一些念想罷了。
老族長:只是一些念想……嗎?
嵯峨:記不清具體是在什么時日,以及什么所在了,小僧曾有幸與一位刀客相識。
嵯峨:那刀客端的是個奇人,一心求世上最好最利的刀,但偏又心地善良,不愿意再造殺業(yè)。
嵯峨:刀客在山中搭了一間草廬,小僧陪了他整整三個月,看著爐火生了又熄,熄了又生,刀坯鍛了又熔,熔了又鍛。
嵯峨:最后他終于得了一把刀,形若飛云,光彩奪目,只是沒有開刃。
老族長:沒有開刃?
嵯峨:他說,不開刃,就不怕傷到別人了。
老族長:……
嵯峨:傷不傷人,不在刀,而在自己呀。
老族長:小師父……真是個通透的人。
老族長: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通透、想得明白,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約束自己,不讓念想變成行動。
嵯峨:小僧反倒覺得,正因?yàn)榧s束并不容易,所以更應(yīng)該曉得,放任被約束之物時,會有怎樣可怖的景象。
嵯峨:就像每日守著時辰敲鐘誦經(jīng),經(jīng)年累月,免不得想偷懶,但停掉一次,少敲一聲,此前的功課,便都失去了意義。
老族長:……
嵯峨:多少人只是想著向天求一滴雨,但最終招惹來的卻是一場山洪。
嵯峨:惡念與惡行,一字之差,千里之謬。事情因施主而起,但最終如何收場,在念頭成為現(xiàn)實(shí)的那刻,便不再受施主的控制了。
嵯峨:所以,事到如今,施主又豈能靠著一句“我沒有想到”來交代所有的事情呢?
獵戶:小石,爹是在幫著他們,但爹也是在幫咱們自己……
獵戶:咱們在謀善村住了這么多年,也是這里的一份子……
方小石:……
方小石:爹,我知道你當(dāng)年在荒野上游蕩,靠打獵賣野味討生活,吃了很多苦,只想求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
方小石:好不容易找到謀善村,靠著一年一年攢下的所有積蓄買下了“三畝三”安家。
方小石:你舍不得這塊地方,舍不得這間屋子。畢竟寄人籬下,所以遇到什么事,都是能讓一步是一步。
方小石:當(dāng)年娘跑了,他們欺負(fù)咱們是唯一一家外姓人,非要把那座破廟遷到“三畝三”,你答應(yīng)了。
方小石:如今他們要拿走我的名字,把我變成死人,你也答應(yīng)了。
方小石:以后要是再遇到別的什么災(zāi)、別的什么難,他們再要咱家的地、咱家的屋子,要咱們的性命,你也要答應(yīng)嗎?
方小石:活路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
獵戶:爹知道……
獵戶:可你現(xiàn)在要是下去,當(dāng)著調(diào)查員的面把全村人都供了出去,事情要怎么收場喲!
獵戶:爹就算了,說不定都沒幾年好活了,可你才15歲,要怎么在村子里待下去喲!
方小石:莫非咱們就一定要待在這村子里?
獵戶:……
方小石:大不了離開謀善村,離開這大山,在移動城市里安家。
方小石:沒地種也沒關(guān)系,反正移動城市里機(jī)會多,我可以做各種活計,我還可以學(xué)武功,變得跟仇姐姐一樣厲害,賺好多錢,給你養(yǎng)病。
方小石:你別不信……這三年我走南闖北,哪兒都去過,五行八作,什么都熟。
獵戶:你這孩子,跟你娘一模一樣。
方小石:……
獵戶:當(dāng)年,他們?nèi)迦硕枷胫睾猛谏饺碎_墾出來的土地,靠天吃飯……
獵戶:唯獨(dú)你娘,一心想著走出這片大山,去玉門、去尚蜀、去龍門……去聽都沒聽過的移動城市里,“感受不一樣的人生”。
獵戶:你娘嫁給我,也是因?yàn)槲沂莻€獵戶,跑過很多地方。
獵戶:直到我用全部的積蓄買下了“三畝三”,生了你,像只老馱獸一樣沒有了挪窩的意思……她才相信我來到這村子,不是為了歇腳。
獵戶:那個貨郎把她哄走的那天,我追到荒野上,只來得及把你搶了回來。
方小石:……
那個女人在幾年前離世了。
她寄了一封信。過了好幾個月,信才到了我的手上。
信封里只有一筆錢,那是她的死亡賠償,留給小石。
她跟著那個貨郎去了移動城市討生活,可半年后又回到了荒野上。
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清楚。畢竟經(jīng)轉(zhuǎn)了五六位信使,口信已經(jīng)很模糊了。但我摸著那封薄得可憐的信,似乎也不難猜。
那筆錢,我后來交給了村里,用來修葺被小石炸毀的移山廟。
獵戶:孩子,如果在移動城市里活著真的比在謀善村容易,你現(xiàn)在不會在這里。
獵戶:這三年,別說大事業(yè),如果你真的學(xué)到了本事,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那你敢告訴爹,你為什么會被人家仇姑娘押著送回來嗎?
方小石:我……
仇白:……
獵戶:爹不是舍不得這個地方,舍不得這間屋子。
獵戶:爹都準(zhǔn)備好了,那筆賠償款經(jīng)爹的手時,爹就拿了去找你。謀善村這個家,就當(dāng)作沒了。
獵戶:但這個時候你回來了!仇姑娘帶著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爹就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你出去了。
爹不是生來就在這山村里的,外面的地方,爹也闖過……可那樣的生活真的就比這山村里好嗎?
這個世道,或許有很多種活法,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的活法。
爹只想你,平平安安地過完后半輩子。
平平安安活下去,已經(jīng)很難得了。
方小石:如果您所謂的平平安安過完后半輩子,是指的連名字都沒有,我不愿意!
獵戶:名字能換來糧食,能換來錢,能換來咱們后半輩子的安寧……
方小石:爹,我不接受——
方小石:方小石不是這山上的一根野草,荒地上的一頭畜生。
方小石:我寧可死了——
少年激動地喊破了嗓子,他激動地后退,臉憋得通紅,差點(diǎn)摔倒。
他的聲線稚嫩卻沙啞,顫抖的尾音被山頂?shù)拇箫L(fēng)扯動,歪歪扭扭但是清晰地傳了開去。
獵戶:你這個倔孩子啊,爹說不過你,也不指望你能體諒爹……
獵戶:但是爹今天不能讓你離開這山頂。你要是走了,爹就一頭扎到這懸崖底下去。
獵戶:……
方小石:……
仇白:……
獵戶低下了頭,少年看起來像是冷靜了下來,還想再說什么,但終究沒有再開口。
細(xì)沙撲在人的臉上,春天的荒山上,風(fēng)還是這般干燥。
沒有人說話。劍客悄悄向著崖邊挪動了幾步。
方小石:爹,你抬頭看我。
獵戶:(搖頭)
方小石:爹,是不是只要方小石死成了,對所有人都好?
獵戶:是……
獵戶:“方小石”,不應(yīng)該活著。
小時候他經(jīng)常將一顆又一顆的小石頭從山崖上踢下去,耐心聽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聲響。
他和他的名字,都像那些石頭。
他現(xiàn)在,真的讓自己成為了那樣的石頭。
墜崖的速度似乎也沒那么快。他甚至想起了和仇白在樹林間遇到的那只牙獸,想起了那頭畜生臨死的眼神。
那是怎樣的不甘心,怎樣的驚恐,又是怎樣的……解脫?
是風(fēng)嗎?
風(fēng)托住了他的背。
春風(fēng)穿堂,揚(yáng)起一陣細(xì)塵。日頭很高,正是暖和的時候,這座舊廟里反而平添了一絲寒意。
老人佝僂的背影輕輕顫抖,但他依舊沒有起身。
云游僧朝著老人走近了兩步。
老族長:老漢我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這幾天發(fā)生的一切,恍恍惚惚,好像做夢一樣……
老族長:那個上山埋炸藥的人,那個親自寫交給官府的申請信的人,還有剛剛在這里對著調(diào)查員撒謊的人……真的是老漢我嗎?
老族長:你說這一切要真的是夢,該有多好……
嵯峨:小僧曾聽人言“癡人前不得說夢”,族長施主自省,自己現(xiàn)在算是癡人嗎?
老族長:說起來真是可笑……
老族長:三年前,方小石炸了移山廟后離開了村子,而老漢那天晚上用的,卻還是那孩子當(dāng)年做的土炸藥。
嵯峨:呃……
老族長:當(dāng)時趕去獵戶家,從方小石的房間里翻出了他沒用完的土炸藥,本意是好好收著,以免再被人拿去惹出什么禍?zhǔn)聛怼?/p>
老族長:想不到啊,竟然、竟然是應(yīng)在了自己的身上。
嵯峨:呵,竟然還有這樣一段往事。
嵯峨:族長施主,事已至此,你心中到底作何想?
老族長:唉……
老族長:老漢自己死不足惜,只是覺得,對不起所有人。
老族長:小石那個孩子,雖然想法偏執(zhí)了一些,做事莽撞了一些,但本質(zhì)不壞,當(dāng)年毀了先祖這間廟,也是為了他爹,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
老族長:況、況且這件事本來和他沒有干系,他才15歲,還那么年輕,就這么被……逼死了……
老族長:那個少年,雖然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到這大山里做什么。但好好地來,卻再也沒有回去,他的家人就算哭斷了肝腸,也等不到音信……
老族長:可老漢連在先祖面前替他祈禱,都只能叫他“方小石”……老漢不敢去想,這樣的一個魂靈,會不會永遠(yuǎn)無法安息,只能在謀善村游蕩……
老族長:小師父,請你不要再靠近了。
嵯峨:那日偶然在此間聽到施主的禱告后,這幾日,小僧得空都會為那位少年誦經(jīng)超度。
嵯峨:只是住持爺爺并未正經(jīng)教過小僧幾卷經(jīng)文……但愿心誠,多少能有些作用罷。
老族長:……
老族長:如今事情已經(jīng)敗露。兩條人命,要是官府追究起來,這全村幾十戶百來口人都要因?yàn)槔蠞h受到牽連哪……
老族長:老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先祖原諒,只能、只能……
嵯峨:嗬呀——
嵯峨:斬卻歧念!
老族長:……
嵯峨:呼——
嵯峨:這是最后一包土炸藥了吧?
老族長:老漢一直藏在懷里,還以為小師父沒有發(fā)現(xiàn)……
老族長:我本該在小師父來之前就了結(jié)了自己的,可是思前想后,竟然遲遲下不了手……
老族長:三年前,方小石就是在這里拉了炸藥引線,老漢的膽魄,竟然還比不上一個孩子……
嵯峨:莫非施主以為,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便足以讓這幾日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有個了結(jié)?
嵯峨:謬極,謬極!
老族長:……
嵯峨:事到終局,施主便想著一死了之,好生利落。
嵯峨:可即便那日,施主不知小僧在此,對著自己的先祖傾吐原委時,也只念著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村子,而不曾坦白炸藥與那少年之死的真相!
老族長:……
老族長:老漢我……
嵯峨:如果那一晚,那位無名的少年沒有經(jīng)過山腳,炸藥僅僅炸塌了土石,泥石流單單沖毀了馳道,施主也會如今日這般了結(jié)自己嗎?
嵯峨:施主又如何得知,除了那位少年,有沒有一只偶然飛過、落地梳理羽毛的小小羽獸溺斃在泥沙里呢?
老族長:……
嵯峨:事已至此,馳道將會如何?這間廟將會如何?這個村子將會如何?
嵯峨:哪怕沒有引來山洪,施主也應(yīng)該為那滴不該落下的雨悔過。
老族長:……
老族長:老漢、老漢會向官府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
嵯峨:唉……
老人將被拆了引線,劈成兩半的土炸藥收攏在身前。
跪得太久,雙腿幾乎沒了知覺,他再次伏倒在地。
涼意瞬間倒灌進(jìn)了額頭,他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身,只能伏得更低。
……
面前的兩人折騰得熱鬧,挖山人始終沒有反應(yīng)。
泥塑眼眶處的泥塊剝落了幾塊,分不清它的眼神是落向廟內(nèi)的殘梁,還是廟外空空的土地。
云清風(fēng)暖,正值春分。
???:清醒了嗎?
仇白:嗯,雖然眼神癡癡呆呆的,但好歹黑白分明……看來沒有傷到腦子。
仇白:之前還說,你至少知道怕死?,F(xiàn)在竟真的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
……
仇白:我還是救了你第三次。
仇白:這山崖那么高,你還真敢跳下來。我畢竟不是羽獸,這次差點(diǎn)連自己的命都搭進(jìn)去了……
你……謝……
仇白:不必謝我。是我將你帶回來的,自然要保你周全。但沒料到你真的會跳下來,反應(yīng)還是慢了些。
……
仇白:不想說話,就不說吧。
仇白:應(yīng)該還能走路?我可不準(zhǔn)備回村里了。
仇白:要是不知道該去哪,你姑且再跟我走一段路吧。
……好。

仇白:你之前不是問過我的故事?或許現(xiàn)在可以說給你聽。
仇白:當(dāng)年官軍攻破姜齊水寨,我爹和其他水匪盡數(shù)伏誅,而我逃了出來。對于這個國家來說,我也是個沒有名字的人。
仇白:這片土地上,沒有名字的人很多,如我,如你,還有那個差點(diǎn)成為“方小石”的少年。
仇白:一個人的名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要清楚這個名字到底意味著什么。
仇白:想要立身立命,對抗不公不義,和你是什么身份,真的有關(guān)系嗎?有時候沒有名字,反而可以發(fā)出更多的聲音,做更多的事情。
仇白:放下無謂的執(zhí)念,才能認(rèn)清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
仇白:這些話,不指望你現(xiàn)在就能懂。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會一直將你帶在身邊,但如果你真想學(xué)武功,這段時間我會教你。
仇白:等到哪天你的本事足夠立足,或者自己想開了,找到了身在這方天地新的憑依,可以隨時離開。
仇白:但身陷低谷、得勢后為禍一方的也大有人在,你要是成為那樣的人,我會殺你。
……
仇白:唉。教你江湖人常說的另外一句話吧,跟“后會有期”意思差不多。
……
仇白:來日方長。
聽明白了嗎?
……嗯。
那就走快點(diǎn)。
……好。
?
鐸鈴篇:獨(dú)見寒山
?
感染日記:
今天去過醫(yī)院,心里一塊大石頭也算落了地。也確實(shí)沒想到,原來自己的身體里真有“石頭”。
我從小就是醫(yī)院里的常客,面對醫(yī)生下達(dá)的最終判決時,心里反而沒有什么實(shí)感。
“生命的意義是什么?”這個被無數(shù)電影和書本探討過的問題,對我來說也不再有意義。
只是在最后的這段時間里,我想完成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作品。
常常在想,我們的眼界是否已經(jīng)不知不覺被局限在眼前所見的環(huán)境,還有電視上描繪的那片大地當(dāng)中?
我們見慣了光鮮亮麗的高樓、霓虹璀璨的夜晚,卻忽視了龐大得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移動城市,其實(shí)也只是這片大地的很小一部分。
而人,又是何等的渺小。
所以這最后的作品,我希望是一部紀(jì)錄片。
我會走出我所熟悉的環(huán)境,走到盡可能遙遠(yuǎn)的地方,去看從未看過的風(fēng)景。我想知道,在那些無人知曉的角落,住著哪些人,他們又在過著怎樣的人生?
話說回來,獨(dú)自完成一部紀(jì)錄片的拍攝,肯定會有很多困難吧……何況是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光是要帶的設(shè)備就讓人吃不消了。
嗐,顧忌那么多做什么?說不定走了一半,礦石病突然發(fā)作,生命和作品就一起結(jié)束了。
倒不如想想,這部作品的名字,應(yīng)該叫什么呢?
信使:一共是337封信,還有25件包裹,你看,再核對一下?
郵局員工:數(shù)量沒問題……就是這么多東西,你搬得動嗎?
信使:小意思,不是每次都一樣嘛。
信使:這次大概是半個月的行程,中途還要去一趟西邊的鎮(zhèn)子,聽說有件很緊急的貨物要送。
郵局員工:每年剛開春的時候都格外忙一點(diǎn),你多受累。
信使:哪里,應(yīng)該的。
郵局員工:就是……還有那個……
信使:怎么了?有話就說啊。
郵局員工:最近開春,給家里人買了幾件衣服,還有一些保養(yǎng)品。本來想你要是得閑的話……
信使:得啦,還廢什么話,快拿出來吧。
郵局員工:謝謝信使姐!
信使:你怎么老是叫我姐,我記得你還比我大幾歲來著……
郵局員工:嘿咻——
信使:這叫……幾件?
郵局員工:所以沒好意思說……
郵局員工:要是不方便的話……
信使:行啦,放上來吧。這么多東西都裝上了,不差你這點(diǎn)。
郵局員工:多謝你!
郵局員工:對了,你要是見到我爸媽,還是麻煩幫我?guī)€好。就說明年過年,我一定回去。
信使:好,我記著了。
信使:走了。
您好,可以打擾一下嗎……?
信使:欸,是在叫我嗎?
是的!
抱歉冒昧向您搭話……請問,您是這里的信使嗎?
信使:這片山區(qū)的信和貨物都是我負(fù)責(zé)送的……也算是吧。
信使:你是……?
您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名電影導(dǎo)演……我正在拍一部關(guān)于這片山區(qū)的紀(jì)錄片。
我能跟著您一起走一段路嗎?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您能同意對您的拍攝……
信使:……
我……我不是壞人!
我的身份證件應(yīng)該是丟在了從上一個村子來這里的路上,好像也沒有什么其他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您看!我的這個包里,真的只有拍攝設(shè)備……
信使:你是說,紀(jì)錄片?
呃……所謂紀(jì)錄片就是……
信使:我知道紀(jì)錄片是什么意思……可是,為什么要找我?
我想要記錄生活在這片深山里的人們的生活,可是對環(huán)境不太熟悉……作為信使,您一定是……
信使:我懂了。
只要允許我跟著您走一段路就好,我保證不會打擾您的正常工作!
雖然不太能付您拍攝酬勞,但如果您愿意的話,我會把您的名字寫在致謝名單的最前面……
信使:倒不是在意這個……
信使:好……好吧……
信使:雖然不太明白你到底打算拍什么……
信使:但只要不耽誤我趕路的話……
給父母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留下了簡單的告別信,希望他們能原諒一個不善言辭且時間緊迫的人不辭而別。
父母總是想將我保護(hù)在一個安全的空間里,我體諒他們的付出,但也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希望他們看到這部作品時,能理解我這一次遠(yuǎn)行的意義。
當(dāng)我的雙腳踩在真正的土地上,而非人造地塊上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與喜悅。
這短短幾個月的見聞,可能比我過去十幾年人生里的經(jīng)歷,都要有價值。
我終于見到了干凈清澈的星空,見到了被天災(zāi)翻犁過的土地;我見過在荒野上忙碌的馳道施工隊,見過千里奔波的天災(zāi)信使。
我路過荒無人煙的戈壁,路過凍結(jié)無聲的冰河,也路過安靜祥和、生機(jī)勃勃的村莊——在除夕的晚上,那里的人們熱情邀請我留下來做客,喝一杯他們自釀的米酒。
其實(shí)我早就受夠了在浮躁的故事里編織討好觀眾的橋段,賺來或多或少的票房,騙來幾聲大笑或者幾滴眼淚,之后便再也不會被人提起。
作品不應(yīng)該是閱后即棄的一次性消費(fèi)品,而應(yīng)該有留存的價值、承載的重量。
比起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盡可能地捏造“真實(shí)”的人物,那何不直接去記錄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最本真的樣子?
就像現(xiàn)在,攝像機(jī)記錄的每一幀畫面,都是有意義的。
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我都想去見證。
雖然時日無多,但我感覺到了自己正在真實(shí)地“活著”。
……而這樣真實(shí)的感受,也讓我更加害怕終點(diǎn)的來臨。
導(dǎo)演小記:
天還沒有亮起,星光與晨曦交替的時候,信使就要扛起沉重的行囊,匆匆開始一日的行程。
在這樣偏遠(yuǎn)的山區(qū),運(yùn)送貨物與信件,甚至是傳遞消息,都需要人力。
獨(dú)自在深山中跋涉,要面對的困難有很多。像這樣一位信使,每天需要走十幾里山路——
信使:是幾十里。
信使:十幾里的話,這一座山頭都翻不過去,還送什么信?
抱歉,我記錯了,這一段旁白我會重新錄的……
信使:我說……你還走得動嗎?要不把你的背包給我。
不……不用……
我還……可以……
信使:可今天從上午到現(xiàn)在,我們才送了一個村子。比起平時送信的速度,已經(jīng)慢了很多了……
非常抱歉!我會努力跟上的……
信使:算了,別勉強(qiáng)自己。
信使:看你也不是經(jīng)?;顒拥臉幼樱谝巴饫劭辶朔炊闊?。還是就地休息會兒吧。
信使:給,喝點(diǎn)水吧。
信使:還有這個繃帶,你綁在腳踝關(guān)節(jié)上,不然等到明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一動都動不了。
謝……謝謝……
實(shí)在是不好意思……本來說好不會影響你工作的。
信使:哈哈……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相信過,一個看起來白白凈凈的城市人,能在這山路上跟得上我的腳步。
信使:說起來,我還挺好奇。你用攝像機(jī)拍了這么久,到底拍了些什么?
就是……沿路見到的風(fēng)景,人物……
信使:我也看過一些電影,拍的都是華麗好看的大場面,漂亮帥氣的明星演員……
信使:這里只有光禿禿的山,有什么好拍的?
當(dāng)然有!
只有“真實(shí)”才能談得上“美”,那些粉飾過的光鮮美麗的場面,說到底也只是一種欺騙……
記錄不為人知的風(fēng)景,還有那些在一去不返的時代里消失的事物,讓更多人看到,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義!
信使:唔……
正好,趁著現(xiàn)在休息,信使小姐,我能不能采訪你一下?
信使:采……訪?
只是問你幾個問題,要是有不想回答的,不說也行。
信使:可以倒是可以……采訪的話,是要對著攝像機(jī)說話嗎……
請問,信使小姐,你一直生活在這片山區(qū)嗎?
信使:也不是,上學(xué)的時候離開過幾年,畢業(yè)以后又回來啦。
能不能請你,從你自己的視角介紹一下這個地方?
信使:這有什么好介紹的……
信使:就和你見到的一樣,是普普通通的山區(qū)。地理位置比較偏,人口不多,平時也不會來什么外人……
信使:從我記事起,這里就沒怎么變過樣。這些年最新奇的事,也就數(shù)馳道修過來了吧。
住在這里的人,都是靠什么生活的?
信使:只要年景不是太糟,大家種的糧食基本夠自己生活,多出來的也可以拿去鎮(zhèn)上換些生活用品。
信使:別看這里干旱,氣候正適合一些水果生長。
信使:早些時候,我還試著打開一個商路,把村子里種的水果賣到城市去。
信使:唉,不過路上運(yùn)輸成本實(shí)在太高,后面就不了了之了。
我注意到,這一路上遇到的村子,好像住的人都很少,看起來空蕩蕩的。
信使:對啊,其實(shí)從好多年前開始,這片山區(qū)的人都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搬去了移動城市。先是年輕人,然后是孩子和老人。
信使:雖然這里沒什么變化,但是移動城市擴(kuò)建的速度倒是很快。城市里有更多的工作機(jī)會,年輕人當(dāng)然都樂意往城市去。
信使:到了前年,我老家那個村子,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他們都搬去城市里了?那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
信使:沒辦法,感染了。
……
信使:去城市的話,倒也不是過不下去。但想想這么多年,自己最擅長的事也就剩下在這山里帶路了。
信使:與其再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頭開始討生活,不如干點(diǎn)自己力所能及、利人利己的事……
信使:再說我要是走了,誰來送這里的信呀?
像這樣的生活,會覺得很辛苦嗎?
你有沒有抱怨過,這一切都很不公平?
信使:辛苦?
信使:你告訴我干什么事不辛苦???做自己擅長的、熟悉的事,反而還適應(yīng)些。
信使:你說抱怨、公平什么的……嗐,大道理總是說不清,不如踏踏實(shí)實(shí)做好自己的事。
信使:我說啊,你是不是把生活在城市外的人想得也太慘了。
信使:這里的生活是平凡、單調(diào)了一點(diǎn),但怎么也不至于到需要別人同情的地步。
信使:靠自己的努力換來踏實(shí)的生活,沒什么不好的。
嗯,說得也是……
可是,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里落后的環(huán)境又該怎么改變呢?
信使:“改變”?
信使:這里的環(huán)境,不是每天都在改變?
信使:今天搭建的房子總會比昨天結(jié)實(shí)一點(diǎn),明天的莊稼也會比今天的長得高一點(diǎn)。
我說的當(dāng)然不是這種改變!
而是,更宏觀的、結(jié)構(gòu)性的改變……
我認(rèn)為,人們不應(yīng)該被出生的環(huán)境所限制,不論生活在哪里的人,都應(yīng)該享有平等的資源、平等的機(jī)會……
信使: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想要把道理落實(shí),也總得從實(shí)事做起呀。
信使:停停,這話題怎么越扯越遠(yuǎn),都開始不著邊際了。
那,不想聊這個話題,就聊聊你自己吧!
信使:我自己?這也沒什么好聊的吧……
作為一名信使,曾經(jīng)的遺憾,將來的愿望,送信的過程中最難忘的事?
信使:難忘的事……
信使:……你把攝像機(jī)關(guān)了,我就告訴你。
嗯,沒問題!
信使:其實(shí)有一次,我急著去送一批很急的貨物,只能連夜趕山路。
信使:當(dāng)時天上下著雨,山道兩邊的泥土受潮松動了,不少石塊從山上滾了下來……
你的感染,該不會就是——
信使:不是不是……
信使:有一塊不小的石頭,眼見著就要砸到貨物上。我當(dāng)時也是著急,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想著用角把那塊石頭頂開……
信使:然后……我左邊的這只角就斷了……
噗——
信使:你是不是笑了?
抱歉抱歉!不是笑話你的意思——
信使:算了,想笑就笑吧,總比剛才一直繃著一張臉好……
信使:我自己都覺得挺好笑的。折斷的那截角我一直帶在身上,提醒自己以后最好不要在雨夜趕路……
信使:也想著以后是不是還有機(jī)會,能找醫(yī)生接回去……
信使:其實(shí)一個人送信的時候,也干過不少蠢事,還遇到過挺多有意思的事……
信使:只是平時都是獨(dú)來獨(dú)往,沒什么機(jī)會給別人講……
現(xiàn)在不正是機(jī)會,還有什么故事,都可以講出來呀。
……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其實(shí)你在送信的時候,也不一定是“一個人”呀。
“你會以怎樣的心情回顧自己的一生?”
一路上,我試著問過許多人這個問題,而得到的答案也總是相似的。
人一生里的無數(shù)曲折,好像真的可以被三言兩語概括。
當(dāng)那名信使跟我平淡地說起山村的環(huán)境、失落的故鄉(xiāng)、自己的感染……就像談?wù)撝程祜埡笊⒉綍r的見聞。
可我依然無法想象,在她簡短又平靜的話語后,有多少難以言說的艱辛酸楚,甚至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無力。
是啊,面對名為“現(xiàn)實(shí)”的巨大怪物,我們每個人都是那樣的無力。
話說回來,我自己又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
我還能用鏡頭記錄下多少事,又還能做到多少事?
我還能,留下些什么?
信使:這片荒林……我們今晚就在這扎營了。
在送信的路上,晚上只能這樣休息嗎?
信使:一般會留在村莊過夜,有時在日落前沒能趕到村子里,就只能這樣湊合一下了。
信使:你也算運(yùn)氣不好,頭一回趕山路,就碰上了只能在野外過夜的情況。
信使:不過虧你堅持到了現(xiàn)在,我還以為你早早就會說要放棄呢。
哈哈……其實(shí)換作以前,我可能真的就放棄了。但是現(xiàn)在,我有非堅持不可的理由……
信使的工作,的確比我想象的還要辛苦很多。
信使:再難走的路,來來回回走上幾年也都會習(xí)慣的。
信使:對你來說,這樣的經(jīng)歷有過一次也就夠了吧。
可是我離開以后,還有許多人,都被困在這里,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在想,或許有一天,人們可以不用再過這樣的生活。
信使:這樣的……生活?
嗯,如果讓更多人知道這里的情況,或許就可以給這里帶來改變。
信使: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直在說,想要改變這里?
信使:說得好像,你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改變什么一樣……
我一個人的能力當(dāng)然是有限的,我能做的,也只是進(jìn)行一些呼吁,引起更多人的關(guān)注。
如果有可以改變這里落后現(xiàn)狀的可能,當(dāng)然是值得所有人都去努力嘗試——
信使:夠了。
我——
信使: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是帶著什么態(tài)度來拍這個所謂的紀(jì)錄片……
信使:你說著想要了解這里人們的生活,可是你究竟了解了什么?
信使:你不知道這里的人們?nèi)绾胃?,在什么?jié)氣該做什么活;不知道該怎么在荒地上打一口井,甚至不知道一斤糧食的價格。
信使: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確了解的不多,但我親眼見到了這里的現(xiàn)狀。
你自己不也說過,想要做出一些改變嗎?
信使:是,我們這里的生活是很貧苦、落后,遠(yuǎn)不如城市富足。
信使:可是就算這樣,留在這里的人還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盡最大努力活下去。
信使:而你一個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里的人,又憑什么高高在上地評價我們的生活?又憑什么空談“改變”?
我……
信使:你口口聲聲說的“關(guān)懷”,說到底都是居高臨下的同情罷了。
信使: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guī)罚乙膊粫俑闩氖裁醇o(jì)錄片了。再見吧。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請等一下——
信使:不要再跟著我!
卡達(dá):鐸鈴姐姐,這攝像機(jī)我已經(jīng)盡力去修了……你看看,里面存儲的內(nèi)容有沒有丟?
鐸鈴:……嗯,謝謝你。
卡達(dá):這個型號的攝像機(jī)可是去年的最新款啊,價格差不多夠我半年的工資了。我之前心動了好久還是舍不得買來著。
卡達(dá):可這個攝像機(jī)怎么會摔成這樣?它的主人也太不珍惜了點(diǎn)……
鐸鈴:不,不是這樣的……
卡達(dá):所以這里面到底拍了什么?
鐸鈴:……
鐸鈴:一些……風(fēng)景吧……
桑葚:鐸鈴姐,你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鐸鈴:多謝。
桑葚:啊,如果你要現(xiàn)在看的話,我可以先回避——
鐸鈴:這情況不是還不錯嘛,還弄得緊張兮兮的,嚇我一跳。
桑葚:雖然我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可這個數(shù)值也不算樂觀吧……
桑葚:以后在送信的時候,還是要嚴(yán)格做好防護(hù)措施才行。
鐸鈴:嗯,謝謝你啦。
鐸鈴:多虧你告訴我還有羅德島這樣的地方……還有之前,關(guān)于那個村子的事。
鐸鈴:多謝你,做了很多。
桑葚:我趕過去的時候,本來以為只是一場意外的自然災(zāi)害……完全沒有想過,災(zāi)害背后還有那樣的事……
桑葚:只是很可惜,如果我能再早一點(diǎn)趕到的話,是不是就可以……
鐸鈴:別這么說。這樣的惋惜沒有意義。
鐸鈴:面對這種事,每個人都是無力的。
鐸鈴:桑葚小姐……那個死在山洪中的人……
桑葚:抱歉……我聯(lián)絡(luò)過“春乾”總部,盡可能核對了近期收到的人員走失報告,但還沒有符合條件的人。
鐸鈴:這樣啊……
桑葚:畢竟現(xiàn)在的線索實(shí)在是太少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任何身份證明,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
桑葚:對了,這個攝像機(jī)里的影片,能找到更多信息嗎?如果能有更多線索的話……
鐸鈴:他……也是個感染者……
鐸鈴:除了這個……
桑葚:可是這樣也……
鐸鈴:沒關(guān)系,我還是會繼續(xù)找的。
鐸鈴:我相信他一路走來,總會留下一點(diǎn)什么……
是啊,你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見過那么多的人。像你這樣的人,怎會什么都沒有留下?
你見過千山萬水,還有那么多美麗的風(fēng)景,在某處一定還會留存著你的消息。
桑葚:對了鐸鈴姐,最近我還要再去一趟謀善村。
桑葚:那邊山洪防護(hù)工事的重建工作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成了,我還要再去檢查一下……
鐸鈴:正好,一起去吧。
喧鬧的人群:哎哎!有我的嗎?有給我的信嗎?
喧鬧的人群:別擠,別擠!我看到有我的信啦!
信使:大家都別急,信不會丟。排好隊,一個一個取……
信使:王叔,別哭啦。這不是有信啦,有信就是好消息!
信使:張嬸,是有兒子大學(xué)的好消息了吧,看你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恭喜呀……
……
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面龐。
人們圍在信使身旁,眼巴巴地盼著那一張單薄的紙片上承載的消息,盼著大山之外,自己牽掛的人的一點(diǎn)音信。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最真誠的期待、最真摯的情感。隔著鏡頭,我也能感受到那樣熱烈的情緒。
他們的期待并不多,他們的情感卻絲毫不匱乏。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其實(shí)并沒有太多不同,再跌宕起伏的人生,都可以被簡單概括。
生老病死,喜怒哀懼,悲歡離合。
信使:欸,你在拍什么?
兩個月不見,村里好像已經(jīng)換了一番面貌。
雖然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的人們還是忙個不停。村莊的空地上好像又多了幾口井,人們圍在田壟邊,研究著新裝上的灌溉設(shè)備。
一滴露水落在她的臉頰上,她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村口的那株老槐竟然也稀疏地開了幾朵花。隨著初夏的暖風(fēng)搖搖晃晃,對著行人擺首。
她突然想起了有人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當(dāng)你趁夜色趕路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還有藏在路邊巖縫里的花?”
鐸鈴拿起了攝像機(jī)。
開朗的小孩:準(zhǔn)備好了嗎,我要按開關(guān)了!
猶豫的小孩:你確定它不會爆炸嗎……
開朗的小孩:三——二——
開朗的小孩:看!它動了!
鐸鈴:小平,小安?這是什么?
開朗的小孩:這是我們自己從書上學(xué)的,用修建馳道廢棄的工具修的一輛拖拉機(jī)!
猶豫的小孩:你別到處嚷嚷,萬一讓大人們知道了,又該罵我們了!
鐸鈴:你們自己做這個拖拉機(jī),是準(zhǔn)備要干什么?
開朗的小孩:去龍門!
開朗的小孩:我們早就想去大城市看看了。
開朗的小孩:聽說那里有很大的購物廣場,有很大的電影院,還有族長家院子那么大的鋼琴!
猶豫的小孩:龍門再好又有什么用,我們還不是得回來……
猶豫的小孩:最近村里這么多事,又要打水井修水渠,還要重新修移山廟……
猶豫的小孩:族長走了以后,村里有好多事,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開朗的小孩:這都是眼前的小事。要看長遠(yuǎn)點(diǎn),等我們再長大一點(diǎn),不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開朗的小孩:信使姐姐,你去過城市,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鐸鈴:嗯……
鐸鈴:沒見過的地方,去親眼見見,總是好的。
鐸鈴:對了,我來給你們拍張照吧。
鐸鈴:照片可以帶在身邊,以后就算不留在這里,也可以記得故鄉(xiāng)的樣子。
開朗的小孩:好呀好呀!就當(dāng)為我們倆出去闖蕩江湖留一個紀(jì)念!
開朗的小孩:過來小安,我倆就坐在這拖拉機(jī)上照。
鐸鈴:好,都來看鏡頭,再笑一笑吧。
鐸鈴:三——二——
如果你最后的愿望,就是走完這趟旅程,完成這部紀(jì)錄片,那我一定會傾盡全力地去幫你完成這個愿望。
我好像終于明白了,你拍攝這些畫面的意義。原來在我習(xí)以為常的地方,也有我未曾注意到的風(fēng)景。
就像那些消失的村子,像那些離開的人們。
他們會在不知道什么時候悄然消失,但還是有辦法抓住他們存在過的痕跡。
非常感謝你給我講了許多故事,也聽我講了許多故事。
只是很抱歉,還沒來得及好好認(rèn)識你。
與采訪對象鬧得不歡而散,又是意料之外的困難。但是剩下的旅程,我還是要走下去。
那場爭執(zhí),也讓我反省了許多。也許書本上的理論真的不足以認(rèn)識生活的全部,我對“苦難”的理解依舊淺薄。
人生是被規(guī)定了起點(diǎn)與終點(diǎn)的旅程,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路。
雖然道路各不相同,但都會因?yàn)楦髯粤魬俚娘L(fēng)景,與名為“命運(yùn)”的洪流撕扯,與名為“現(xiàn)實(shí)”的龐然大物抗?fàn)帯?/span>
那樣的抗?fàn)幖词恰翱嚯y”的來源,但那樣的抗?fàn)幱挚偸强删吹摹?/span>
所以我想,其實(shí)我的遭遇,只能算是運(yùn)氣不好,而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不幸”。想明白了這一點(diǎn)后,反而又釋然了一些。
那就盡自己的努力,繼續(xù)向前走吧。
對了,如果再見到那位信使的話,我應(yīng)該向她道歉。
唉,不如就現(xiàn)在說吧。
尊敬的信使小姐,您好。
手頭沒有紙筆,只能把“道歉信”以這種形式錄下來。
很抱歉信使小姐,說了惹您不快的話。
其實(shí)很想為自己辯解,我并沒有半點(diǎn)高高在上的意思,只是想盡自己的努力,去做一點(diǎn)“實(shí)事”——就和您一樣。
其實(shí),我真的很敬佩您。因?yàn)槟膱猿?,還有勇氣。
畢竟我還沒有辦法像您一樣,這樣“真實(shí)”地活著。但多虧了您,我離“真實(shí)”更近了一點(diǎn)。
再次為自己無意的冒犯道歉,也為自己不成熟的認(rèn)知感到慚愧。
希望有一天,這封不嚴(yán)肅的道歉信能轉(zhuǎn)交到您的手中。
道歉人——
???:哎喲!
不悅的少年:喂!你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p>
好奇的少年:你是說,能把見到的東西全部留在這個機(jī)器里?一直留下去?
嗯,只要是拍下來的畫面,都會一直留著。
好奇的少年:那你能不能把我也錄進(jìn)去?
可以是可以……
那,你想說點(diǎn)什么?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嗯……我叫方小石!是立志要成為這片大地上最厲害的大俠的人!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記住我的名字,不久以后,你一定會在別的地方聽到的。
好,我會記得。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唉,不跟你說了,還有一個大魔頭在后面追著我……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我先走啦!再見!
嗯。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