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筆記》 清 清涼道人述(三)
雜記 十一 江撲齋是鄉(xiāng)中的一位書生,住在新市鎮(zhèn),他的兒子南宮與我家是葭莩親,經(jīng)常有往來,所以能知道一些江撲齋的事。 撲齋在當(dāng)?shù)厥潜容^有錢的人,他所住的房子很大,內(nèi)里有二樓十間房,中間有一廣庭隔前后。這么大的一座別墅,住里面的人口不多。江的臥房在前樓,其他空著的房間用來收藏東西。 某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江撲齋忽然聽到后樓有“素素”的說話聲,他最先不認(rèn)為是人在說話,因為后樓根本沒住人,所以撲齋斷定是有一群老鼠在嬉鬧,也不在意。 第二天晚上,這回可清楚聽到后樓有人說話,而且是一問一答,接著好像來了不少人,聲音開始嘈雜起來。江覺得很奇怪,起身,走到后樓,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來到后樓,剛上臺階,聽到樓里面有人說“主人來了?!痹捯魟偮?,樓房的中門豁然打開,出來一位臉色紅潤,衣冠偉然的白發(fā)老翁,老翁迎江入內(nèi)。 江撲齋從小有膽氣,心里雖然知道這些人是妖怪,但也不害怕。江走入樓內(nèi),里面的東西都是撲齋所收藏的舊物,但室內(nèi)非常干凈整潔,古玩陳列在幾上,墻壁也掛著名人的書畫,四周糊著明光紙,地上鋪毛毯,椅子、臥榻鋪古錦褥,珠燈瓔珞,屋內(nèi)光華燦然,書架內(nèi)放滿了書籍。 二人坐定,老翁說“我姓鐘名紫霞,是華陰人,時常帶著家眷四處探訪有名的地區(qū),昨天剛離開虎丘,準(zhǔn)備再去游西湖靈竺以及天臺雁蕩等名勝??墒窃诎胪旧狡藓鋈簧。詴航枳鹁油7判欣?,您放心,之后我會報答您的。但有個要求,就是希望您不要告訴外人?!崩衔剔o氣溫雅,表情和藹可親。江同意,便先告辭。 撲齋回前樓,換上正規(guī)衣冠,再次來到后樓見老翁。時有一小童出來奉茶,樓上有人在細(xì)聲說話,聽聲音判斷大概有十多個人。這時老翁朝江撲齋作揖,說“叨情枉顧,理當(dāng)盛情招待您,但我已經(jīng)疏遠(yuǎn)人情世故很久了,不懂得應(yīng)該先到您那拜訪通融,還好您大量不見怪?!敝?,江要是有空,便會到后樓,與老翁喝茶聊天,這老翁非常喜歡聊天,精熟經(jīng)史百家,一嘮起來便如注水,談到南宋元明時期的事,侃侃而談,猶如親見;北宋以前的事,便如史書所記載的那樣,只能說個大概而已。老翁還經(jīng)常和撲齋談自己所游歷的名勝景物,可從來不說禍福,江也幾次問他,老翁便沉默不答,只是說“惠迪吉,從逆兇。禍福的道理原本就很昭然,千萬不要妄加推測。” 老翁的書畫頗佳,曾經(jīng)寫、畫在一折扇中,送江撲齋;這折扇一面是臨摹一段王右軍的蘭亭序,一面是效仿襄陽的潑墨山水,江極為喜歡,將這把折扇當(dāng)寶。 某天,老翁設(shè)酒,與江暢飲,二人喝到半醉,老翁一時高興,他對江撲齋說“我與主人忘了形跡開懷暢飲,千萬不要再講那些宴席客套話了?!睆拇耍说年P(guān)系更近一步。 初夏,庭中鮮花盛開,江撲齋九歲的女兒潁姑前往摘花,看見有一頭上裹烏帕,紫杉素裳美婦人,此婦人倚靠在檐下欄桿,旁邊有垂髫小婢侍候。婦人見到潁姑說“我是你家鄰居,你能來我這邊嗎?”潁姑不肯,婦人便走過來,潁姑見這婦人和婉,便讓婦人牽著走。 良久,潁姑提一個小籃子回來,小姑娘對母親說“我到樓下,看見一老翁獨(dú)坐在那看書,他笑著對我說‘潁姑來了,你可以到樓上坐?!瘚D人牽著我上樓,樓上鋪設(shè)華麗,有十余位僮仆和婢女,他們見了婦人皆稱夫人,樓上東邊房間是婦人的寢室,里面有一位和我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夫人指著那女孩子說‘這是我女兒,小你一歲,你可以當(dāng)他姐姐?!蛉擞謳е业轿鬟叺姆块g,里面坐著一人正在讀書,年紀(jì)和哥哥差不多。夫人說‘這是我兒子,你可以稱他為哥哥?!灰粫?,有一女子從后房出來,婦人令我稱她為嫂子。然后她們請我喝茶吃點(diǎn)心。之后,她們往這個小籃子裝東西,命小婢將我送到庭前,小婢對我說‘你把這個籃子里的東西帶回去吃’,有空再來玩?!? 母親仔細(xì)看這籃子,籃子不是藤編的,也不是用竹子編的,手工非常好,打開籃子的蓋,里面放著四枚京師蘋果、數(shù)百顆西涼紫葡萄,看著像是剛摘。母親很驚訝,說“此地此時,怎么會有這東西?”之后,江會讓潁姑拿吃的東西給那小女孩,而夫人也會給潁姑帶回一些奇花異果。 一天潁姑去找鐘夫人,因為她才剛開始纏足,走路一瘸一拐的,夫人見了笑著說“來,我為你裹,不但不痛,走路還快?!辈坏桨雮€月,潁姑的足頓改舊觀,一個月后便纖細(xì),潁姑的母親脫下潁姑纏布,見摻足的不是礬而是白糖,潁姑說“夫人為我纏足時,經(jīng)常會朝足呵氣,夫人呵出來的氣,像蒸汽一般的熱,此時我會覺得足骨變軟,所以很有效果。鐘家的媳婦也會教我針線。”端午時節(jié),鐘家媳婦制作雄黃袋送潁姑,雄黃袋精巧,不亞名工。 某天,老翁拿一藥丸給潁姑說“你好好收藏著,要是你父親某天生急病,趕快給他服下?!睅滋旌?,江撲齋喝醉酒到小妾那過夜,半夜頭暈,昏死過去,潁姑忽然想起老翁的話,急忙將老翁給的藥搗碎灌下,不久父親蘇醒,精神如舊。 天一亮,江撲齋急往后樓向老翁道謝,老翁跟他講酒荒色荒的害處,并警告江不可再犯。二家相處半年,江所見的就是一僮仆和老翁,潁姑卻見到老翁的全家,其他的家人只能聽到聲音而已。江撲齋雖然未將老翁的事傳出去,但家中的仆人把江家的怪事說與外人知道,外人認(rèn)為江撲齋有危險,被鬼怪纏住了,但江覺得這些外人屬于吃飽沒事說閑話的無聊人,從來不理。 冬天,江撲齋前往東柵,他的好友余湻軒,為人剛直崇尚道義,他剛從山左回來,與撲齋在平橋相遇,問起江家中的怪事,江不想與他聊這事,余湻軒見問不出什么,嘆息說“你家現(xiàn)在是個妖窟,是個妖窟啊…你大禍臨頭了,你不知道嗎?”撲齋很生氣,拂然而去。 這位余湻軒與一位高池貝煉師關(guān)系不錯,他便去拜訪,把這事與貝煉師說,并懇求他去江家驅(qū)逐,貝煉師閉目默坐,不久睜眼對余說“它們雖然是狐妖,但并沒有害人,不久會自己離開,別去管這閑事?!? 江撲齋有回外出,一面黑胡子亂糟糟背著一把劍的道人來家門口,對江的仆人說“你家的妖氣很盛,我能幫你把妖除去,但除去妖后,皮囊要?dú)w我?!逼腿舜饝?yīng),他沒告訴主母這件事,秘密地將這道人帶到房子里,道人來到庭中,他右手持劍,對著空中畫符,左手持水杯,口中吸水朝空亂噴一氣,這時聽到后樓樓上有人說話“嘿,大家快來看啊,庭中來了個演戲的。”道人此時手中的劍忽然脫手而出,飛了大概丈余,之后墮入地,手中的水杯隨即破碎,老翁走出門,說“你為何來此?”道人不知不覺屈膝跪地,老翁說“你走吧”,道人遂舉袖蒙面,踉蹌而去,仆人也跟著跑出,慌張中腳勾到門檻跌倒,傷到大腿,樓上有歡笑聲傳出。江知道這件事后,要將這仆人趕出家門,老翁婉言勸住。 江撲齋有位親戚叫陳譫山,會五雷法,一天從蘇杭來到新市,江大辦酒席招待,余湻軒也來共飲,酒間余湻軒談到江家鬧妖的事,江用眼神暗示余不要說,但余當(dāng)作沒看見,一直講,陳譫山聽了,沉默良久,說“我試試看”,當(dāng)時正好是半夜,陳讓人撤去酒席,整理好衣冠坐下,在幾案上燃燒倆大蠟燭,從懷著取出一令牌,放在幾案上,再從篋中拿出五色紙人,然后畫符呵氣在紙人上,按正位置于幾案上,然后瞪大眼睛注視紙人,一剎那,紙人忽然站立起來,如走馬燈一樣繞著幾案跑起來,越跑越慢,陳急忙朝紙人噴氣,聲音就像悶雷聲,紙人又開始狂跑起來,到五更,陳譫山說“去”,拿起令牌拍幾案,紙人皆撲倒,而后將紙人放入篋中離開。 那天晚上,江家里面的人,聽到后樓喧鬧異常,偷偷跑去前樓后窗觀看,見對面樓屋上下紅光圍繞,有雷聲發(fā)出,老翁對夫人說“原本要等下個月你的病痊愈了再離開,沒想到陳翁用五雷真火相逼,不可留了,可惜沒法子和賢主告別,奈何?”五更后,雷聲漸止。 隔天一早,江急往后樓,里面的幾榻如舊,地上干凈無塵,明光紙依然還糊在墻上,只是鋪設(shè)的地毯不見而已,幾榻上有一篋,里面有一封鐘翁的告別信,語詞情切,有怨余之意。鐘翁留下定武不損本蘭亭一冊,郭忠恕山水樓臺一幅,還有白金十斤,當(dāng)租金。鐘夫人留下珊瑚簪一枝,羊脂玉二枚,四顆明珠,八塊碧霞寶石送潁姑出嫁添妝。 陳譫山入樓四處觀看,對江和余說“這老翁一家大道已成,沒任何妖氣。我昨晚雖然用真氣逼迫,但它們也沒對我下手,要是對我下手,我也不是它們的對手?!苯瓝潺S因此悵然不爽幾個月。 這事發(fā)生在乾隆六七年,南宮就是潁姑的親哥哥。 十二 蘇州葉天士,是當(dāng)時的名醫(yī),他母親有次患病,天士自己無法醫(yī)好自己的母親,于是他便在城內(nèi)外尋訪醫(yī)生來治療母親,但也沒什么效果。 病越拖越久就越麻煩,天士是醫(yī)生,知道這個道理,因此很憂愁。某天他問仆人“你知道我們這里,有沒有那種能醫(yī)好病人,但并不出名的醫(yī)生嗎?” 仆人說“我們這條街的最后幾家,住著一位姓章的醫(yī)生,他經(jīng)常自己說自己的醫(yī)術(shù)比主人您高,但大家都來找您看病,去他那的人很少?!? 葉天士一聽,雙手抓住仆人的上臂,說“敢說出此大話的人,應(yīng)該有真才實(shí)學(xué),你趕緊去請他來?!? 仆人奉命前來找章醫(yī)生,章醫(yī)生仔細(xì)詢問了老太太的病情,然后問“你家主人為何這么急迫?” 葉家仆人說“太夫人吃了很多藥,但到目前還未見效,病得越來越厲害,我家主人因此終夜彷徨,只聽他口中一直念叨黃連二字?!? 章醫(yī)生聽了,默默跟著仆人到葉家,進(jìn)入內(nèi)室為老夫人珍視;出內(nèi)室,章向葉天士要以前醫(yī)生所開的藥單,他看了藥單后,沉默好久,而后說“這些藥都很對癥,按理應(yīng)該能奏效。但是,太夫人的病,是因為熱邪郁積在心胃之間,藥中需要加黃連,才能治愈。” 葉天士一聽,從座位上躍起說“我早就想加黃連了,但因為家母年紀(jì)大,恐這黃連滅了真火,所以不敢用。” 章醫(yī)生說“太夫人的兩尺脈,長而有神,說明本元堅固,底子很好,有什么病開什么藥治療,會有什么害處?” 葉天士于是按照章醫(yī)生的藥方,開藥讓母親服用,只用一劑,老太太的病就見起色,接著服用,病便痊愈了。天士非常開心親自登門,以白金和一些綢緞拜謝章醫(yī)生,章醫(yī)生堅持不收,說“我的藥方是按您的意思開的,我怎么能接受您的拜謝呢?他日,希望先生能替我說說好話,在人前稍微提提我,我將得到您所給的最大好處,這些實(shí)在不敢接受?!比~天士說什么一定要他收下,不得以而拜受。 之后,葉天士在來看病的病人多的時候,會說“章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比我好,你們可去請他看病。”章醫(yī)生因此而出名,在當(dāng)?shù)厣韮r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