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M 57：刑者往事（后篇）

同樣的咖啡廳情調(diào)，同樣的前臺與復(fù)古式壁畫，同樣的橡木前臺與迎接者。尤倫卡見克里斯在前臺邊拉開一張座位，也露出那克里斯再熟悉不過的微笑，用雙手輕輕向他呈上菜單。

克里斯的精神狀態(tài)，顯然沒有前幾次光臨時那樣良好。可尤倫卡只是因他的突然到訪而欣喜，略帶些夾雜疑惑的驚奇。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第二身份，忘記了自己就是克里斯要尋找的罪人—緋紅刑者。

克里斯拿起鉛筆，漆黑的碳制筆尖又讓他聯(lián)想到緋紅刑者的棘刺，他的心臟差點因而停跳。不過，他還是努力將那些失控的腐敗情緒關(guān)押于內(nèi)心，不給它們掌握自己的面部表情的絲毫機會。鉛筆在菜單上勾畫兩筆，是他平時最喜歡的菜式套餐：一份日式蛋包飯，再加上杯熱榛果摩卡。

榛果摩卡所用的咖啡粉，是尤倫卡在前臺用手搖咖啡機親自研磨的?？死锼沟耐茢鄾]錯，當那些咖啡粉被尤倫卡倒入瓷杯時，當克里斯將那些咖啡粉與自己的幾片記憶碎塊進行對比時，他的理性又對那近乎失控的感性點了點頭—

是的，克里斯他沒有猜錯。緋紅刑者身上的咖啡粉末，與尤倫卡正沖泡著的咖啡粉末完全一致?，F(xiàn)在他還能怎樣安慰自己？難道問問尤倫卡，最近有沒有什么常來的顧客嗎？不，克里斯對此，已經(jīng)不報任何幻想了。

法律之內(nèi)的守護者，與法律之外的暗影殺手，現(xiàn)在正與彼此四目相對。只不過，他們都無法猜透對方的心思?？死锼共恢烙葌惪ù丝痰南敕?，同樣的，尤倫卡的全部注意力，也還鎖定在如何為面前這杯拿鐵咖啡添加奶蓋上。

奶蓋做好后，尤倫卡又用奶油與焦糖，在那層純白的泡沫畫卷上繪出一顆愛心。她將摩卡咖啡與蛋包飯端到克里斯身邊，對他輕鞠一躬后輕聲說道：“請慢用吧！”

“尤倫卡，我，我有些話—”克里斯不知要如何開口—證據(jù)鏈，他現(xiàn)在只是掌握著條虛構(gòu)的證據(jù)鏈罷了。沒有實際證據(jù)，推理再漂亮也只能是虛構(gòu)推理，無法作為法庭的供詞去使用。更何況，只是些虛構(gòu)推論，他也不愿相信這所謂的“真相”。

“啊啦，阿夫頓警官，您還真是冒失呢—”尤倫卡的語氣，轉(zhuǎn)換為一種讓克里斯瞳孔放大的驚悚口吻。倒不是因為那口吻本身有多么恐怖，而是因為克里斯對那口吻的熟悉程度：他當然記得那語氣出自何人，而在此之前，那個人絕不是自己面前這名溫柔善良的女孩—

只有緋紅刑者，才會伴著她的冷酷獰笑使用那種語氣。

只有緋紅刑者，才會在遇見克里斯時稱呼自己為“阿夫頓警官”。不，也不一定，不是么？尤倫卡也可以這樣戲稱自己，是克里斯自己太緊張了—克里斯的大腦徹底陷入混亂與瘋狂，他，他的大腦變得很痛苦，有些東西在他的內(nèi)心作祟，是那些金屬細胞！

它們吸食了克里斯的負面情緒，那些憂愁，那些恐懼與遲疑，它們在瘋狂滋長，它們的生長規(guī)模—在失控—！

它們像是癌細胞一般分裂、擴散，直到克里斯忍住劇痛，望向他的十指：那不是人類應(yīng)有的手指，它們被銀白色金屬與角狀鈣質(zhì)物所覆蓋，呈現(xiàn)出一種比薩斜塔般的畸形美感。

在克里斯的雙臂，無數(shù)與那些金屬結(jié)晶類似的銀白尖刺在生長著，它們迅速刺破他的刺破血管、肌肉與皮膚，它們完全不在乎克里斯的尖叫與全身的傷口，對它們而言，折磨克里斯的肉體不過是生產(chǎn)食物的方式之一。

血管，克里斯的動脈血管開始膨脹、固化，無數(shù)條銀蛇爬滿克里斯的雙臂、雙腿與面部，眼珠邊的一圈眼白，先是因過度充血變?yōu)樯罴t色，之后又迅速褪為無光的慘白。

直到克里斯抓起面前的瓷杯—

直到那瓷杯被他用來砸向額頭，直到破碎的陶瓷碎片讓他再次恢復(fù)理智。直到他內(nèi)心的理性再次占據(jù)上風，讓體內(nèi)那幫該死的寄生者暫時消停。

克里斯用數(shù)個深呼吸來調(diào)試狂躁的內(nèi)心，瓷杯，那只咖啡杯被他打碎了。尤倫卡，尤倫卡她應(yīng)該沒事吧？在為她判下罪行前，他不希望她受到傷害！克里斯先是從皮夾中拿出鈔票，準備在抬起頭去查看尤倫卡的同時支付賠償金。

可等待著他的女人，卻是另一道露出赤色目光的暗金色身影。

暗金色的金屬長裙，帶有裂紋與巨大齒輪的胸口，一頭金色剃刀般的披肩長發(fā)，與毫無血色的灰白色皮膚。緋紅刑者這朵血腥之花，此刻正綻放于克里斯的面前。可從她的面部表情來看，克里斯恢復(fù)正常的狀態(tài)，似乎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克里斯，讓我來幫你吧—”緋紅刑者的語氣，一改平日中的狂妄、猙獰與誘惑。她的內(nèi)心被一種純粹憂慮所填滿，一種來自尤倫卡人格的憂慮。她在擔心克里斯的安危，她想要幫助他?？蓛H憑尤倫卡的微薄之力，她無法做到這一切。因此她選擇化身為緋紅刑者，試著用這種方法去幫助克里斯—哪怕這意味著，自己可能要在克里斯面前暴露身份。

尤倫卡她不認為這算是某種犧牲，也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值得。愛情本身就是感性的、非理智的。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獻出一切，在她看來是值得的，這就夠了。

可無論是尤倫卡，還是現(xiàn)在的緋紅刑者，她們都沒能料到克里斯會恢復(fù)理智，并且恢復(fù)速度會如此之快！尤倫卡還沒能來得及隱藏自己，緋紅刑者的面容就這樣暴露于克里斯面前—克里斯的雙手抓住吧臺邊緣，眼中的光點、飛紋與金星讓他的胃部開始反復(fù)抽搐，可他卻不想就此止步，更不想再去逃避現(xiàn)實。

是時候面對這一切了，幻想再怎么美好，也不過是幻想罷了。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盡管它是冰冷殘酷的，可它依舊是現(xiàn)實—早晚都要被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

“克里斯，你不舒服么？我，我可以幫你叫醫(yī)—”緋紅刑者話音剛落，眼角的余光便意識到自己早已暴露的事實—她現(xiàn)在的樣子，不是克里斯所熟悉的尤倫卡。而是一名克里斯正在苦苦追尋的罪犯，她現(xiàn)在是緋紅刑者。

“不，尤倫卡，”克里斯后退數(shù)步，從大衣下拿出自己的配槍。他從口中吐出兩顆指甲大小的血泡，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盯面前的死亡殺手，“或者我該叫你，緋紅刑者！”

“別再硬撐了，你這傻瓜！”緋紅刑者對克里斯吼叫著，嘴角中流淌著深紅血液的克里斯，他依然沒有止步。緋紅刑者見狀，也繼續(xù)對克里斯吼過去—

“你這樣做會沒命的，你的全身都在大出血！”緋紅刑者的金屬外殼與偽裝，在這一刻被克里斯徹底擊碎。緋紅色的處刑人，在一團猩紅色像素顆粒的圍繞下變?yōu)闇I流滿面的少女—尤倫卡，她無法再去抑制自己的情緒了，她不希望克里斯死去！

因為，那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且最后的一個朋友了。

克里斯在尤倫卡面前，將手中的槍械放上吧臺。他繞過那被血漬污染的橡木吧臺，走到尤倫卡面前后，等待尤倫卡的不是一副手銬或一陣責罵，只有對尤倫卡敞開的臂膀與溫柔，只有克里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歉意—

“尤倫卡，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年你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我可能也無法理解，是什么讓你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如果你有受到任何冤屈，就向我來傾訴吧！我，你，這些年來你受苦了，沒能陪在你的身邊，沒能與你一起度過那段苦難，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但是，無論是緋紅刑者也好，還是我與其他警員也罷。我想說的是，這個社會不是讓我們，行俠仗義的地方！我們的身后是法律，我們所維護的不是內(nèi)心的愿望與感性，我們在維護我們身后的國家，維護著法律！我們不能將，個人的意愿，凌駕于法律之上，誰也不能！

尤倫卡，對不起，是我的錯。

可我—可我必須，逮捕你—”

克里斯最終，還是倒在了尤倫卡的懷里。他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他相信尤倫卡的內(nèi)心仍存有良知，盡管那些良知細若游絲，可克里斯堅信自己能夠喚醒它們。他不愿對尤倫卡扣下扳機，他不愿讓尤倫卡再去承受更多的苦難—

哪怕尤倫卡，就是緋紅刑者的化身。

哪怕這意味著，克里斯會死在緋紅刑者手中。

克里斯對尤倫卡，選擇了信任。

“克里斯，不，克里斯—！”

尤倫卡的哭喊聲，自克里斯的耳邊響起。但克里斯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傾聽了，他也無法感受到尤倫卡眼角的淚水，更無法再抽出力氣去安慰她了。

“克里斯，我，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醫(yī)院，你要撐住啊—！”

尤倫卡會懺悔么？自己的勸說，真的會比子彈更加奏效么？克里斯在陷入那昏迷的黑暗深淵之前，直到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他的大腦仍在不停運轉(zhuǎn)，發(fā)動每一顆腦細胞來思考這個問題。

都只是偽裝罷了，反復(fù)搖晃克里斯?阿夫頓的身體后，尤倫卡卸下臉上的淚水、悲傷與憂慮等柔弱偽裝。屬于緋紅刑者的冷酷，再次從她的面部生長蔓延。她緊攥的雙拳開始不住顫抖，十只直刺掌心的指甲，也被緩緩滲出的血液染上一種恐怖的深紅。

她的眼部，不再是屬于她自己的麥栗色瞳仁，而是同一種血液般的暗色深紅。是緋紅刑者，那只能是她的眼睛。

“克里斯，我也想要收手，可是—”

尤倫卡將克里斯扶上一張?zhí)梢?，將大門反鎖后，她又拉好咖啡廳的窗簾卷簾門。如果她的雙手還沒有染上他人的血液，如果她沒有在那張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姓名，如果她沒有被那家科研公司改造為緋紅刑者，那她或許還有機會。

可這一切的如果，終究都只能是如果。

尤倫卡明白，她沒有機會了—懺悔的機會，變回克里斯所熟悉的那個她的機會，她將它們?nèi)可釛壛?。從金屬細胞液體被注入她血管的那一刻起，她的最后退路，就已被那些金屬細胞結(jié)成的腫瘤徹底封鎖。

“—可惜，已經(jīng)太遲了?！?/p>

說完，尤倫卡握住一具提取裝置，提取裝置快速掃描著克里斯的血液，伸出抓鉤抓住對方的腕部后，將一根尖銳針管插入克里斯的動脈，從中提取出一管新的血液樣本。這種樣本并非尤倫卡所需要的，但這卻是緋紅刑者所尋求的。

或者說，是緋紅刑者身后那名執(zhí)棋人所尋求的—真正能夠向死神揮劍挑戰(zhàn)的禁忌，每一次新樣本的取樣工作，緋紅刑者都不敢疏忽。

接下來，只要將克里斯處理掉，今天的工作也就徹底完成了。

可是尤倫卡，她不想這么做。哪怕這會讓自己暴露，哪怕這會讓克里斯得到一個機會，一個通過自己調(diào)查出一切的機會，她也無法動手。

“克里斯—”

尤倫卡坐到克里斯的身邊，讓自己的身體逐漸前傾，直到她枕上克里斯的膝蓋。她希望克里斯能夠聽見自己的話，可她又害怕得知真相的克里斯醒來后，他的第一想法依然是要逮捕自己。因此，正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克里斯，無疑成了最讓尤倫卡放心的傾訴對象。

“克里斯，你知道么—”

“在你看不見的影子里，有一個人一直在愛著你—”

“如果能真的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厲害，那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也沒能察覺到呢—？”

當那海浪般洶涌的憂傷，一遍遍沖刷過尤倫卡的內(nèi)心后，她拿出手帕，拭干眼角的淚水。在這之后，她趴在克里斯的身上，用略帶抽泣聲的鼻腔呼吸著，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墜入夢鄉(xiāng)。

在夢里，她回到了那久違的童年，她回到自己與克里斯初遇的那天。那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天，不是嗎？當那個男孩將希望遞向自己時，她的內(nèi)心還存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可現(xiàn)在，那些火光消失了，不會再有了。

尤倫卡的愛情，正如她胸前的緋色玫瑰一般：美麗，柔弱，但布滿棘刺。也許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是這樣，這樣痛并快樂著。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