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風(fēng)聲》—肯尼斯·格雷厄姆

• 目錄

• 09天涯旅人

• 10蟾蜍歷險續(xù)記

• 11蟾蜍淚下如雨

• 12榮歸故里

09天涯旅人

?? 河鼠心煩意亂，焦躁不安，也不知究竟因為什么。從表面看，大自然還保持著盛夏欣欣向榮的氣象，盡管莊稼地的翠綠已讓位給金黃，花楸樹變紅了，叢林已有多處染上了烈焰般的赤褐，然而光照、氣溫和色彩依舊沒有減退，看不出一年行將逝去的蕭瑟跡象。不過，果園里樹籬間那弦歌不輟的大合唱已削減，只剩下幾個不知疲倦的演唱者，偶爾表演一曲黃昏之歌。知更鳥又開始大出風(fēng)頭?？諝饫锸幯环N變遷和別離的意蘊。杜鵑自然早就沉默了，許多別的羽毛界朋友，幾個月來一直是這幅熟悉的風(fēng)景畫和那個小小社會的一部分，也逐漸隱沒不見，他們的隊伍看來正一天天減員。河鼠向來密切關(guān)注著所有羽翼界的活動，看到他們正日漸趨向南遷。甚至夜間躺在床上，他也能聽出那急于南行的鳥兒們聽從造化的指令，撲打著翅膀掠過夜空。

自然界的大飯店，也和其他大飯店一樣，有它自己的旺季和淡季。旅客們一個又一個收拾行裝，結(jié)帳離店，公共餐廳里每開過一頓飯，坐椅就撤去一批，怪凄涼的。一套套房間關(guān)閉了，地毯卷起來了，侍者辭退了。而那些長住的客人，則留下等待來年飯店全面開業(yè)。他們眼瞅著大批旅伴飛走的飛走，告別的告別，熱烈地談?wù)撝乱徊降挠媱潯⒙肪€和新居，眼瞅著伙伴的人數(shù)日漸削減，心情難免不受影響。他會感到心緒不寧，郁郁寡歡，煩躁易怒。你們干嗎要變換環(huán)境？干嗎不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安安生生過日子？這家飯店在淡季的模樣，你沒見識過；你哪里知道，我們這些留下來共賞四時美景的動物，享有多少樂趣。可那些打定主意要走的動物總是回答說：當(dāng)然，這無疑是事實；我非常羨慕你們——也許改年我們也留下來——不過現(xiàn)在我們有約會——公共汽車就停在門口，出發(fā)的時刻到啦！于是，他點頭微笑，走啦，撇下我們苦苦思念他們，心頭窩著火。河鼠是一種知足常樂的動物，扎根在這片土地上，不管誰走，他反正不走；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免覺察到空氣里有種變化，打骨節(jié)里感受到它的影響。

處處都在忙著辭行送別，行色匆匆，在這種時候，要安下心來干點正事，是很難的。河岸邊，燈芯草叢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密，河水已經(jīng)流得緩慢，水位低落了。河鼠離開了河岸，漫無目地的朝田野走去。他走過一兩塊龜裂的布滿塵埃的牧場地，一頭鉆進一大片麥田。麥子金黃燦燦，麥浪翻滾，沙沙作響，充滿了寧靜的動作和呢喃細語。河鼠常喜歡在這里漫游，穿行在粗壯的麥稈叢林之間。麥稈在他頭上高高地支起一片金色的天空——那天空總在不停地婆娑起舞，閃閃發(fā)光，細語綿綿，有時被過路的風(fēng)刮得歪歪斜斜，風(fēng)一過，它又把頭一昂，開懷大笑，恢復(fù)故態(tài)。在麥田里，河鼠也有許多小友，整個兒一個小社會，過著豐足忙碌的的生活，?？梢部偰艹槌銎炭臻e，和來訪的客人聊會兒閑天，互換個信息。但今天，不知怎的，野鼠和田鼠盡管挺客氣，卻似乎心不在焉。有些在忙著挖洞掘壕；另一些則分成小組，在研究一套套小居室的規(guī)劃和草圖，考慮如何才能構(gòu)造得緊湊適用，而且要建在倉庫附近。有的正把積滿塵土的箱籠和衣簍拖出來，有的已經(jīng)在埋頭捆扎自己的財物；遍地都是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麥、燕麥、大麥、果實、干果，等待運走?！　?br/>
“河鼠兄來啦！”他們一見河鼠，便喊了起來。“快過來幫一手，河鼠，別在那兒愣著！”

“你們在玩什么游戲呀？”河鼠繃著臉說?！澳銈冊摱?，現(xiàn)在還不是考慮過冬住所的時候，早著吶！”

“是啊，這我們懂，”一只田鼠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及早作準(zhǔn)備總是好的，對不？我們必須趕在那些可怕的機器開始軋軋地翻地之前，把這些家具、行李和儲備糧搬走。再說，你也知道，現(xiàn)如今最好的套間很快就給搶光了，要是你晚了一步，你就得隨便找個地方將就住下；而且，新住所還得先修整拾掇一番，才能搬進去呀。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早了點兒，這我們知道；不過我們也只是剛開個頭?！?br/>
“開什么頭，”河鼠說。“天氣這么好，跟我一道劃劃船，或者在樹籬邊散散步，或者到樹林里去野餐，或者干點別的什么不好嗎？”

“噢，今兒不去了，謝謝你?！碧锸竺φf?！耙苍S改天等我們有空——”

河鼠輕蔑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要走，不想蹴到一只帽盒，摔倒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幾句。

“要是人們小心在意些，”一只田鼠尖刻地說，“走路留神看道，人們就不致傷著自己，不致失態(tài)了。注意那只大旅行袋，河鼠！你最好找個地方坐坐。再過一兩個鐘頭，我們也許就有空閑陪陪你了?！?br/>
“你所說的‘空閑’，只怕在圣誕節(jié)以前，是不會有的?！焙邮鬀]好氣地反唇相譏。他在行李堆中擇路走出了麥田。

河鼠灰溜溜地回到了河邊。那是他忠實的穩(wěn)重的老河，它從不收拾行裝，從不開溜；也從不搬到別的住宅去過冬。

他看見，岸邊的一排杞柳林里，棲著一只燕子。不一會又來了一只，跟著又來了第三只。。燕子們在枝頭不停地動彈，熱烈地低聲交談。

“怎么，這就要走？”河鼠踱到他們跟著，問道：“著什么慌呀？我說，這簡直滑稽可笑?！?br/>
“噢，如果你是說要走，我們還不走哩，”第一只燕子回答說?！拔覀?，只是籌劃籌劃，安排安排。只是談?wù)?，今年打算走哪條路線；在哪歇腳，諸如此類。這也挺有趣哩。”

“有趣？”河鼠說，“我真不理解。要是你們非離開這個愉快的好地方不可，非離開想念你們的朋友和剛剛安頓好的舒適的家不可，到該走的時候，我不懷疑，你們會勇敢地飛走，面對一切艱難險阻、變化莫測的新環(huán)境，還要擺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墒?，還沒到非走不可的時候，就談?wù)撈饋?，哪怕只是想一想，這未免——”

“你當(dāng)然理解不了，”第二只燕子說?！笆紫?，我們內(nèi)心感到一種騷動，一種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像信鴿一樣，一樁樁一件件飛了回來。它們夜間在我們夢中遨翔，白天就隨我們一道在空中盤旋。當(dāng)那些早已忘掉的地方，它們的氣味、聲響和名稱一個個飛回來向我們招手時，我們就渴望互相詢問，交流信息，好讓自己確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br/>
“今年你們能不能留下不走，就呆一年行不行？”河鼠巴巴地向他們建議。“我們要盡力使你們過得舒適愜意。你們走得老遠，根本想不到我們這兒過得多么開心。”

“有一年我試著留下來的，”第三只燕子說。“我越來越喜歡這地方，所以到了該走的時候，我就留下了，沒跟別的燕子一塊兒走。開頭幾星期，情況還算好，可后來，哎呀呀，黑夜那么長；好無聊?。“滋觳灰婈柟?，陰凄凄的！空氣又潮又冷，一畝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蟲子！不行，這樣可不中；我的勇氣垮掉了，于是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寒夜，我起飛了。；那天東風(fēng)刮得緊，我在內(nèi)陸飛得挺順利。飛過高山峽谷時，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拼搏一番，才穿過山隘。當(dāng)我迅速飛到大湖上時，我又一次感到背上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嘗到第一只肥胖的蟲子的美味，那種幸福的感覺真是再也忘不掉！過去的時光就像一場惡夢，未來全是快樂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不停地往南飛，飛得輕松，飛得悠閑，需要逗留多久就多久，只是隨時注意傾聽南方的呼喚。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過教訓(xùn)，再也不敢違抗南方的召喚了?！?br/>
“是啊，是啊，南方在召喚，南方在召喚！”另兩只燕子做夢似地呢喃著?！澳戏降母琛Ｄ戏降纳剩戏矫骼实目諝?！噢，你可記得——”他們忘掉了河鼠，只顧沉湎在熱情的回憶里。河鼠聽得出神，他的心開始燒得火辣辣的。他暗自明白，那根弦，那根一直沉睡著、沒被覺察的弦，終于也震顫起來了。光是這幾只南飛鳥兒的閑談，他們那并不生動的第二手敘述，就足以撩撥起這種如醉如狂的新感受，激得他渾身上下躁動不已。如果親自去體驗一下，感受南方太陽熱情的撫摩，南方香風(fēng)輕柔的吹拂，那將會是怎樣一番滋味？他閉上雙眼，有一刻兒大膽地縱情沉溺在幻夢里，等他再睜眼時，那條河似乎成了鉛灰色，冷冰冰的，綠色的田野變得暗淡無光了。這時，他那顆忠貞的心，似乎在大聲譴責(zé)他那個軟弱的自我的背叛。

“那你們?yōu)槭裁催€要回來？”他猜疑地問燕子?！斑@片可憐的灰暗的小天地，還有什么可吸引你們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說：“在適當(dāng)?shù)募竟?jié)到來時，你以為我們會感受不到另一種召喚嗎？那豐茂的草地，濕潤的果園，滿是蟲子的暖水池塘，吃草的牛羊，翻曬的干草，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圍的各種農(nóng)場設(shè)施，不是也在召喚我們嗎？”

第二只燕子說：“你以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聽到杜鵑的啼聲嗎？”

“到一定的時候，”第三只燕子說，“我們又會患起思鄉(xiāng)??；想念著英國溪水上漂著的幽靜的睡蓮。不過在今天，那些似乎都顯得那么蒼白，單薄，遙遠。這一刻，我們的血液是和著另一種音樂翩翩起舞?！?br/>
他們又自顧自地互相唧喳起來。這回他們那興奮的話題是蔚藍的海洋、金黃的沙灘，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圍墻。

河鼠又一次焦躁不安地走開了。他爬上大河北岸那緩緩的斜坡，躺了下來，極目朝南望去。南邊那條環(huán)形的大丘陵帶，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以南更遠的地方——迄今為止，那就是他的地平線，他的夢幻山脈，他目光的極限，在那以外，就沒有什么值得他去看或去了解的東西了。今天，他極目南眺時，由于一種新的渴求在心中翻騰，那綿亙低矮的丘陵上面的晴空，仿佛顫動著希望。今天，看不到的東西成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不了解的東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實。山這邊，是真正的空虛；山那邊，展現(xiàn)著一派熙熙攘攘、五彩紛呈的生活全景，他內(nèi)心的眼睛現(xiàn)在看得很清楚。那邊有碧波蕩漾、白浪翻滾的海洋！有沐浴在陽光下的沙灘，白色的別墅在橄欖林的掩映下閃光！有寧靜的港灣，停滿了氣派的船舶，準(zhǔn)備開往盛產(chǎn)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島嶼，那些島嶼低低隆起在水波不興的海面上。

他站了起來，又一次朝河岸走去。隨后，他改變主意，轉(zhuǎn)向塵土飛揚的小徑那邊。他躺了下來，在小徑兩側(cè)茂密陰涼枝杈交錯的矮樹籬的掩蔽下，他可以默默觀望那條碎石子路，想著它通向的那個奇妙世界，還可以細細觀察走在路上的往來行人，想著他們將去尋求或不尋自來的種種好運、奇遇，在那邊，在遠方！

一陣腳步聲傳到他耳中，一個走乏了的動物的身影映入他眼簾。原來那是只老鼠，一只風(fēng)塵仆仆的老鼠。那只過路的老鼠走到他跟前時，用一種帶點外國味兒的姿態(tài)向他致意，遲疑了片刻，然后愉快地微笑著，離開道路，來到陰涼的樹籬下，在他身旁坐下。他顯得很疲乏，河鼠讓他在那兒休息。沒有問什么，因為他多少明白老鼠此時的心情，也懂得所有的動物有時遵循的一個信念：當(dāng)疲乏的身體松弛下來，大腦需要寧靜時，無言的相互作伴是最有益處的。

這位過路的老鼠很瘦，尖臉，肩背微躬，爪子細長，眼角布滿皺紋，纖巧優(yōu)美的耳朵上，戴著小小的金耳環(huán)。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針織上衣，褲子底色原是藍的，打了補丁，滿是泥污。他隨身攜帶的微薄財物，用一塊藍布手帕包著。

這位陌生老鼠歇了一會，然后嘆口氣，用鼻子嗅了嗅空氣，環(huán)視四周。

“那是苜蓿，微風(fēng)吹來陣陣暖香，”他評論說?！芭Ｔ谖覀儽澈蟪圆?，吃幾口，輕輕地噴一下鼻息。遠處有農(nóng)人收割莊稼的聲音，那邊，樹林前面，農(nóng)舍升起一縷青色的炊煙。河流就在附近不遠，因為我聽到紅松雞的叫聲。從你的體格看，我想你一定是一位內(nèi)河水手。一切都像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進行。朋友，你日子過得蠻不錯，只要你身強力壯能干活，你的生活無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啊，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過的生活，”河鼠做夢似地回答說，可是不像平日那樣信心十足。

“我倒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陌生老鼠謹慎地說，“不過這無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嘗試過，所以我知道。正因為我剛剛領(lǐng)略過——生活過六個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瞧，我現(xiàn)在腳走疼了，肚子餓了，就要離開這種生活，往南邊流浪，聽從那個老呼喚，回到那種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許我離開它?！?br/>
“難道說，他又是一個南行的動物？”河鼠暗想。他問道：“你剛從哪兒來？”他不敢問老鼠要往哪兒去，因為答案是什么，他似乎已很清楚。

“從一個可愛的小農(nóng)莊來，”過路老鼠簡短地回答?！熬驮谀莻€方向，”他沖北邊點點頭。“這無關(guān)緊要。我在那兒什么都不缺。我有權(quán)希望從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可現(xiàn)在，我來到了這里；不過，來這里，我也喜歡，同樣喜歡！因為我已經(jīng)走了那么多路，離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許多！”

他目光炯炯地緊盯著地平線；像在傾聽某種聲音，那是內(nèi)陸地帶所缺少的，盡管那里有牧場和農(nóng)莊的歡快音樂?！　?br/>
“你和我們不屬一類，”河鼠說，“你不是農(nóng)家老鼠，而且依我看，也不是本國老鼠?！?br/>
“不錯，”外來的老鼠說?！拔已?，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最初啟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雖說我在那也可說是一只外國鼠。朋友，你聽說過君土坦丁堡嗎？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座古老而光榮的城市！你大概也聽說過挪威國王西格爾德吧？他曾率領(lǐng)六十艘船駛往那里，他和他的隨從騎馬進城時，滿街都懸掛紫色和金色的天篷向他致敬。君土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駕臨他的船，和他一道宴飲。西格爾德回國時，他手下的北歐人有許多留下沒走，參加了皇帝的御林軍，我的一位生長在挪威的祖先，也隨著西格爾德贈送給皇帝的一艘船留下了。打那以后，我們這個家族一直是海員。對我來說，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它和倫敦之間的任何一個可愛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對它們了如指掌，它們也都熟識我。隨便我來到它們的任何一個碼頭或者海灘，俄就等于到了家?！?br/>
“我想，你一定常去遠洋航行吧？”河鼠來了興趣。“成年累月看不到陸地，食物短缺，飲水也要配給，但你的心總和大洋相通，總在思念著這一切吧？”

“根本不是這樣，”航海鼠坦白地說?！澳阏f的那種生活對我也不適合。我只是做海岸營生，很少離開陸地。吸引我的是岸上的快樂時光，和航海一樣。南方的那些海港，它們的氣味，夜晚的那些停泊燈，多么令人神往??！”

“是啊，也許你選中的是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帶疑惑地說?！叭绻阍敢?，那就請給我講講你的海岸生活好嗎？講講一只生氣勃勃的動物能從那里帶回些什么，使他以后可以在爐邊回憶許多光輝的往事，來告慰晚年。至于我的生活嘛，實話對你說，今天我覺得它怪狹隘，怪局限的?！?br/>
“我上次出海，”海上老鼠說開了?！笆窍Ｍk一處內(nèi)陸農(nóng)莊，于是我就登上了這片國土。這次航海，可以看作是我歷次航海的一個例證，確實也是我豐富多采的生活的一個縮影。開頭，照例是由家庭糾紛引起的。家務(wù)風(fēng)暴的警鐘敲響了，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由君士坦丁堡啟航，駛?cè)牍糯澜绲暮Ｑ?，朝著希臘群島和東地中海行進，海上的每一個浪頭都蕩漾著令人難忘的回憶。那些日子，白天陽光燦爛，夜間和風(fēng)習(xí)習(xí)。船不停地進港出港，到處都遇到老朋友。在炎熱的白天，我們睡在陰涼的廟宇或廢水池里，太陽落山后，就在嵌滿星星的天鵝絨般的天幕下，縱情飲宴，放聲高歌！從那里，我們又轉(zhuǎn)向亞德里亞海沿岸；那里的海岸彌漫著琥珀色、玫瑰色、藍晶色的空氣。我們碇泊在陸地環(huán)抱的寬闊的港灣里，我們在古老而豪華的城市里游逛。末了，有一天早晨，我們順著一條金燦燦的航道駛進了威尼斯。威尼斯真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那里，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溜達閑逛，盡情玩樂！要是游倦了，晚上可以坐在大運河邊，和朋友們一道吃喝。那時，空中樂聲悠揚，頭上一天繁星，河里滿是搖擺的游艇，船頭熠熠發(fā)亮，一只只游艇緊緊挨著，你都能踩著它們叢一岸走到另一岸！說到吃的，你喜歡吃貝嗎？得，得，那個，咱們現(xiàn)在還是少談為妙。”他沉默了一陣；河鼠也默不作聲。他聽得入了迷，仿佛乘上一只夢中游艇漂呀漂，聽到一首高亢的魔歌，在霧氣蒙蒙、波浪拍擊的河墻之間回響。

“然后我們又向南駛?cè)?，”海上老鼠接著說，“沿著意大利的海岸航行，來到巴勒摩。在那兒，我離船上岸，逗留了很長一段快樂時光。我從不死守住一條船；那會使人變得頭腦閉塞，思想偏頗。再說，西西里島是我愛去的一個地方。那里的人我都認識，他們的風(fēng)尚很合我的口味。我在島上和朋友們一道，在鄉(xiāng)間愉快地過了好幾個星期。等到我呆膩了，我就搭上一艘駛向薩丁尼亞和科西加的商船。我又一次感到新鮮的海風(fēng)和浪沫撲打在臉上，好不愜意。”



“可在那個你們管它叫貨艙的地方，是不是悶熱得很？”河鼠問。

航海鼠拿眼瞄著他，眼皮像是眨巴了一下?！拔沂莻€行家里手，”他率直地說?！按L室對我來說夠好的了?！?br/>
“人家都說，航海生活是很艱苦的，”河鼠喃喃地說，他陷入了沉思。

“對于水手來說是艱苦的，”航海鼠嚴肅地說，若有若無地又眨了一下眼睛，“在科西加，我搭上一艘運葡萄酒去大陸的船，”航海鼠接著說。“傍晚時我們到達阿拉西奧，船駛進港口。我們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長繩把酒桶一個個連結(jié)起來，然后水手乘上小艇，朝岸邊劃去，一邊唱歌，小艇后面拖著一長串上下漂浮的酒桶，像一哩路長的一串海豚。河灘上，有馬匹等著，馬拉著酒桶，叮叮咚咚沖上小鎮(zhèn)陡峭的街道。運完最后一桶酒，我們就打個尖，歇一會兒，晚上和朋友們一道喝酒，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大橄欖林里去呆上一段時間，好好休息。這時我已經(jīng)暫時不去海島，不過還常同海港和航行打交道。所以我在農(nóng)人當(dāng)中過著懶散的生活，躺著看他們干活，或者伸長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遠在腳下就是蔚藍的地中海。于是，我就這樣輕輕松松，一程又一程，或步行，或乘船，最終來到了馬賽，會見了同船的老伙伴，訪問了遠洋巨輪，又一次吃喝飲宴。這不是又談到鮮貝了！是啊，有時我做夢夢見馬賽的鮮貝，竟哭醒了！”

“這話倒提醒了我，”知禮的河鼠說，“你偶爾提到你餓了，我該早點說才是。你當(dāng)然不反對留下來和我共進午餐啰？我的洞就在附近；現(xiàn)在中午已過了，歡迎你來我家用點便飯啦?！?br/>
“噢，你心腸真好，真夠朋友！”航海鼠說，“我坐下時，確實是餓了，后來一提到鮮貝，就餓得胃痛。不過，你能不能把午餐拿到這兒來？除非萬不得已，我是不太喜歡進茅屋的。再說，咱們一邊吃，我一邊還可以接著給你講，講我的航海經(jīng)歷和愉快的生活。我很高興講這些事，而從你關(guān)注的神情來看，你也很愛聽。如果進屋去，十有八九我會馬上睡著的?！?br/>
“這是個好主意?！焙邮笳f，急忙跑回家去。他拿出午餐籃子，裝好一頓簡單的午飯?？紤]到來客的出身和嗜好：他特意拿了一個幾碼長的法國面包，三根香腸；腸里的大蒜在唱歌……一塊躺在那兒喊叫的干酪，還有一只用稻草裹著的長頸瓶，瓶里裝著遙遠南方山坡上密制窖藏的葡萄美酒。裝滿一籃后，他飛速跑回河邊。他倆揭開籃子蓋，把食物一樣樣取出擺在路邊的草地上。聽到老海員一個勁兒夸他的口味和判斷力，河鼠高興得滿臉泛紅。

航海鼠稍稍填飽了肚子，就接著講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經(jīng)歷。帶領(lǐng)著這位單純的聽者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陸里斯本、波爾圖和波爾多，來到英國的康威爾郡和德文郡那些可愛的港口，然后溯海峽上行，到達最后的港灣地帶。他頂著暴風(fēng)雨和惡劣的天氣，逆風(fēng)航行了很長時間，終于登上了陸地，迎來了又一個春天的迷人氣息。這一切激勵著他匆匆奔向內(nèi)陸腹地，一心想體驗?zāi)撤N寧靜的農(nóng)莊生活，遠遠避開海上的顛簸勞頓。

河鼠聽得出神，激動得渾身顫抖，一里里隨著這位冒險家穿過風(fēng)雨如晦的海灣，船只擁擠的碇泊處，乘著洶涌的潮水，越過港口的沙洲，駛上千回百轉(zhuǎn)的河流，河的急轉(zhuǎn)彎處隱藏著繁忙的小城鎮(zhèn)。最后航海鼠在他那座沉悶的內(nèi)陸農(nóng)莊長住下來時，河鼠便遺憾地嘆了口氣，再也不想聽有關(guān)這座農(nóng)莊的故事了。

吃完飯，航海鼠恢復(fù)了體力，精神抖擻，說話聲更加震顫，雙目炯炯，仿佛從遙遠海域的燈塔借得了熠熠火光。他往杯里斟滿了殷紅透亮的南國美酒，身子歪向河鼠，目光逼人，用他的故事抓住了河鼠的整個身心；那對眼睛是變幻莫測的灰綠色，如同洶涌起伏的北方誨洋，而杯中的酒，閃耀著熱烈的紅寶石光芒，恰似南方的心臟，為有勇氣與它脈搏合拍的人而跳動。這兩重光芒：游移不定的灰光和固定不變的紅光主宰了河鼠，把他牢牢縛住，使他心迷神馳，無力抗拒。這兩重光以外的清靜世界遠遠退去，不復(fù)存在了。只有航海鼠的話音，那滔滔不絕的奇妙的話音。它究竟是說話，還是時而變成了歌唱，變成水手們起錨時高唱的號子，帆索在呼嘯的東北風(fēng)里的嗡嗡低吟，日落時澄黃色的天空下漁人拉網(wǎng)的歌謠，游艇或帆船上彈奏吉他或曼陀林的琴音？這話音似又變成了風(fēng)聲，開始是嗚咽悲鳴，隨后逐漸轉(zhuǎn)強，變成咆哮怒吼，又越升越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又漸漸降低，成了滿帆邊緣在空氣里振動的悅耳的顫音。這位著了魔的聆聽者，仿佛聽到了所有這些聲音，還夾雜著海鷗和海燕饑餓的悲鳴，浪禱拍岸時輕柔的轟響，沙灘表示抗議的呼喊。河鼠揣著一顆怦怦狂跳的心，隨著這位冒險家游歷了十幾個海港，經(jīng)歷了戰(zhàn)斗，脫險，聚會，交友，見義勇為的壯舉。

他時而在海島探寶，時而在平靜的瀉湖釣魚，時而又整天躺在溫暖的白沙上打盹。他聽他講深海捕魚，用一哩長的大網(wǎng)撈起銀光閃閃的魚群；聽他講突如其來的危險，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排山巨浪的狂吼，還有大霧天頭頂上忽地冒出巨輪高聳的船頭；聽他講返回故里的歡樂，船頭繞過海岬，駛進燈火通明的海港；碼頭上人影晃動，人群在歡呼，大纜索啪地甩了過去，水沫四濺；他們吃力地走上陡峭的小街，向那掛紅窗幔的溫煦快意的燈光走去。

后來，河鼠在白日夢里仿佛看到，探險鼠已經(jīng)站起身來，但仍在說個不停，那雙?；疑捻尤耘f緊緊盯著他?！艾F(xiàn)在，”他輕輕地說：“我又上路了，朝著西南方向，風(fēng)塵仆仆地一連走許多天，直到到達我熟悉的那個坐落在海港峭壁上的灰黃色濱海小鎮(zhèn)……在那兒，從昏暗的門道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行石階，上面覆蓋著長長的粉紅色纈草，石階的盡頭，便是藍瑩瑩的海水。古老的海堤上的鐵環(huán)或樁柱上，系著一些小艇，漆成鮮艷的色調(diào)，跟我小時候常爬進爬出的那些小艇一個樣。漲潮時，鮭魚隨波跳躍，一群群的鯖魚銀光閃閃，歡蹦嬉戲，游過碼頭和海灘邊。巨輪日夜不停地在窗前徐徐滑過，駛向碇泊處或大海。所有的航海國家的船只，早晚都要抵達那里，在一定的時辰，我選中的那條船就會拋錨。我不急于上船，而是靜候時機，直到我相中的那條船駛進河中央，載滿了貨，船首朝向海港時，我才乘小艇或攀著纜索悄悄溜上船去。于是早晨一覺醒來，我就會聽到水手的歌聲和沉重的腳步聲，絞盤的嘎吱聲，還有收錨索時歡快的哐啷聲。我們扯起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帆。船離岸時，港邊的白色房屋就從我們身邊慢慢滑開，航海就此開始！當(dāng)船向海岬緩緩駛?cè)r，她全身披滿了白帆；一到外海，她便迎著汪洋大海的萬頃碧波，乘風(fēng)破浪，直指南方！

“你呢，小兄弟，你也要來的；因為光陰一去不復(fù)返，南方在等著你。冒一次險吧！注意聽從召喚，趁著時機還沒有溜走！你只消砰地關(guān)上身后的門，邁開可喜的一步，你就走出了舊生活，跨入了新生活！過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杯中的酒飲干了，好戲演完了，如果愿意，你就溜溜達達往家走，在你安靜的河邊坐下來，揣著滿腦子精彩的回憶，款待你的朋友們。你攆上我毫不費力，因為你年輕。而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行動遲緩了。我會一步一回頭盼著你，總有一天我準(zhǔn)會看到你步履匆匆，心情愉快，面對著偌大的南方，走過來的！”

他的話音越來越小。聽不見了，就像一只蟲子的小喇叭由強變?nèi)?，杳無聲息了。河鼠楞愣地癱在那兒，最后只見白色的路面上，遠處一個小點。

河鼠木木地站起來，動手收拾午餐籃子，仔仔細細，不慌不忙。他木木地回到家里；歸攏一些小件必需品和他珍愛的特殊物品，裝進一只背包。他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干著，在屋里來回轉(zhuǎn)游，像個夢游者，張著嘴不住地傾聽。然后，他把背包甩到肩上，仔細挑選了一根粗棍，準(zhǔn)備上路。他半點也不著急，可也毫不遲疑，一腳邁出了家門。就在這當(dāng)兒，鼴鼠出現(xiàn)在門外。

“喂，鼠兄，你要去哪？”鼴鼠一把抓住河鼠的胳臂，驚愕地問。

“去南方，跟別的動物一道?！焙邮髩魢野愕剜?，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先去海邊，再乘船，到那些呼喚我的海岸去！”河鼠堅決地徑直往前走，仍舊不慌不忙，但是毫不動搖。鼴鼠慌了神，忙用身子擋住他，同時盯著他的眼睛瞧。他發(fā)現(xiàn)，河鼠目光呆滯，凝固，出現(xiàn)一種波浪般浮動的灰色條紋，不是他朋友的眼睛，而是別的什么動物的眼睛！他用力把他抓牢，拖回屋里，推倒在地上，按住不放。

河鼠拼命掙扎了一陣，然后。像是突然間泄了氣，躺著一動不動，虛乏無力，閉著眼睛，直打哆嗦。鼴鼠隨即扶他起來，坐在椅子上。他全身癱軟，蜷縮成一團，身子劇烈地抽搐，過后，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干嚎。鼴鼠關(guān)緊了門，把背包扔進一個抽屜，鎖好，然后靜靜地坐在朋友身邊的桌子上，等著這陣奇怪的邪魔過去。漸漸地，河鼠沉入了驚悸不寧的淺睡，間或驚醒過來，嘴里面咕噥著，在懵懂的鼴鼠聽來，全是些荒誕不經(jīng)的異國事情。過后，河鼠就睡熟了。

鼴鼠心緒焦慮不安，暫時離開河鼠，忙了一陣家務(wù)。天快黑時，他回到客廳，看到河鼠仍呆在原地，完全清醒了，只是沒精打采，一聲不吭，神情沮喪。他匆匆看了一下河鼠的眼睛，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清澈、烏黑、棕黃，這使他頗為滿意。

于是他坐下來，試圖使河鼠打起精神，講講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可憐的河鼠竭力一樁樁一件件作著解釋：可是那些多半屬暗示性的東西，他用冷冰冰的語言又怎么說得清呢？他怎能對另一個人復(fù)述那曾經(jīng)向他歌唱的迷人的海聲，又怎能再現(xiàn)航海鼠的千百種往事的魔力？現(xiàn)在魔法已破，魅力消失了，幾小時前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連他自己也很難解釋了。

所以，他沒能使鼴鼠明白他那天的經(jīng)歷，就不奇怪了。

對鼴鼠來說，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就是那陣狂熱病，盡管使河鼠受到打擊，情緒低落，但終究已經(jīng)過去，他又清醒過來了。

一時間，他似乎對日常生活中那些瑣事沒了興趣，對季節(jié)變換必然帶來的變化和活動，也無心去作安排了。

后來，鼴鼠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把話題轉(zhuǎn)到正在收獲的莊稼，堆得高高的車子，奮力拉車的馬匹，越長越高的草垛，還有那冉冉升起的一輪皓月，照著光地上遍布的一捆捆莊稼。他講到處處蘋果在變紅，野果在變黃，講到制作果醬、蜜漬水果、蒸餾酒類；就這么一樣一樣，輕輕松松就談到了隆冬，冬天的熱鬧歡樂，溫暖舒適的屋內(nèi)生活。這時，他簡直變得詩意盎然了。

漸漸地，河鼠坐了起來，和他交談了。他呆滯的眼睛又亮了，懨懨的神情消退了。隨后，乖覺的鼴鼠悄悄溜開，拿來一支鉛筆，幾頁紙，放在朋友肘旁的桌子上?！　?br/>
“你好久沒作詩了，”鼴鼠說，“今晚你可以寫點詩試試，而不必——呃，老是冥思苦想了。我估摸著，你要是寫下幾行——哪怕只是幾個韻腳你就會覺著好過多了?！焙邮缶氲〉匕鸭埞P推開，可是細心的鼴鼠找個由頭離開了客廳。過了一會，他從門邊往里窺看時，只見河鼠已在聚精會神，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時而在紙上寫字，時而嘬著鉛筆頭。盡管嘬鉛筆頭的時間比寫字的時間多得多，可鼴鼠還是快慰地看到，他的療法到底開始奏效。

10蟾蜍歷險續(xù)記

??? 樹洞的大門朝東，因此蟾蜍一早就醒了，部分是由于明亮的陽光射進來，照在他身上，部分是由于他的腳趾尖凍得生疼，使他夢見自己睡在他那間帶都鐸式窗子的漂亮房間的床上。他夢見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他的被子全都爬了起來，一個勁兒抱怨說受不了這寒冷，全都跑下樓到廚房烤火去了。他也光著腳跟在后面，跑過好幾哩長冰涼的石鋪道路，一路跟被子爭論，請它們講點道理。若不是因為他在石板地上的干草堆里睡過好幾星期，幾乎忘記了厚厚的毛毯一直捂到脖子的溫馨感覺，他興許還會醒得更早。

他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那雙凍得直叫苦的腳尖，鬧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他四下里張望，尋找他熟悉的石頭墻和裝了鐵條的小窗；然后，他的心驀地一跳，什么都想起來了——他越獄逃亡，被人追攆，而最大的好事是，他自由了！

自由！單是這個字眼和這個念頭，就值五十條毛毯。外面那個歡樂的世界，正熱切地等待他的勝利歸來，準(zhǔn)備為他效勞，向他討好，急著給他幫助，給他作伴，就像他遭到不幸前的那些老時光一樣。想到這，他感到通身熱乎乎的。他抖了抖身子，用爪子梳理掉毛發(fā)里的枯樹葉。梳洗完畢，他大步走進舒適的早晨的陽光，雖然冷，但充滿信心，雖然餓，但充滿希望。昨天的緊張恐懼，全都被一夜的休息睡眠和誠懇熱情的陽光一掃而光。

在這個夏天的早晨，周圍整個世界都屬于他一人。他穿過帶露的樹林時，林中靜悄悄。走出樹林，綠色的田野也都屬他一人，隨他想干什么。來到路上，到處是冷冷清清．那條路像一只迷途的狗，正急著要尋個伴兒。蟾蜍呢，他卻在尋找一個會說話的東西，能指點他該往哪去。是啊，要是一個人輕松自在，心里沒鬼，兜里有錢，又沒人四處搜捕你，要抓你回監(jiān)獄，那么你信步走來，隨便走哪條路，上哪里去，都一個樣?？芍v實際的蟾蜍卻憂心忡忡，每分鐘對他來說都事關(guān)重要，而那條路卻硬是不開口，你拿它毫無辦法，恨不得喘它幾腳才解氣。

這個沉默不語的鄉(xiāng)間道路，不一會就有了一個怯生生的小兄弟，一條小渠。它和道路手拉手，肩并肩慢慢往前走，它對道路絕對信賴，可對陌生人都同樣閉緊了嘴，一聲不吭?！罢嬗憛挘　斌蛤茏匝宰哉Z說?！安贿^有一點是清楚的，它倆一定是從什么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的。這一點，蟾蜍，小伙子，你總沒法否認吧?！庇谑撬椭宰友刂∏蟛匠白呷ァ?br/>
繞過一個河灣，只見走過來一匹孤零零的馬，那馬向前佝僂著身子，像在焦慮地思考什么。一根長繩連著他的軛具，拽得緊緊的，馬往前走時，繩子不住地滴水，較遠的一端更是掉著珍珠般的水滴。蟾蜍讓過馬，站著等候，看命運會給他送來什么。

一只平底船滑了過來，和他并排行進。船尾在平靜的水面攪起一個可愛的旋鍋。船舷漆成鮮艷的顏色，和纖繩齊高。船上唯一的乘客，是一位胖大的女人。頭戴一頂麻布遮陽帽，粗壯有力的胳臂倚在舵柄上。

“早晨天氣真好呀，太太！”她把船駕到蟾蜍身旁時，跟他打招呼。

“是的，太太，”蟾蜍沿著纖路和她并肩往前走，彬彬有禮地回答。“我想，對那些不像我這樣遇到麻煩的人，確實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你瞧，我那個出了嫁的女兒給我寄來一封十萬火急的信，要我馬上去她那兒，所以我就趕緊出來了。也不知道她那里出了什么事兒，或者要出什么事兒，就怕事情不妙，太太。你要也是做母親的，一定懂得我的心情。我丟下自家的活計——我是干洗衣這行的——丟下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讓他們自己照料自己，這幫小鬼頭，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淘氣搗亂的了。而且，我丟了所有的錢，又迷了路。我那個出了嫁的女兒會出什么事兒，太太，我連想也不愿想！”

“你那個出了嫁的女兒家住哪兒，太太？”船娘問。

“住在大河附近，”蟾蜍說，“挨著那座叫蟾宮的漂亮房子，就在這一帶什么地方。你大概聽說過吧？”

“蟾宮？噢，我正往那個方向去，”船娘說?！斑@條水渠再有幾哩路就通向大河，離蟾宮不遠了。上船吧，我捎帶你一程?！?br/>
她把船駕到岸邊，蟾蜍千恩萬謝，輕快地跨進船，心滿意足地坐下。“蟾蜍又交上好運啦！”他心想，“我總能化險為夷。馬到成功！”

“這么說，太太，你是開洗衣行業(yè)的？”船在水面滑行著，船娘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你有個頗好的職業(yè)，我這樣說不太冒失吧？”

“全國最好的職業(yè)！”蟾蜍飄飄然地說。“所有的上等人都來我這兒洗衣——不肯去別家，哪怕倒貼他錢也不去，就認我一家。你瞧，我特精通業(yè)務(wù)，所有的活我都親自參加。洗；熨，漿，修整紳士們赴晚宴穿的講究襯衫——一切都是由我親自監(jiān)督完成的！”



“不過，太太，你當(dāng)然不必親自動手去干所有這些活計啰？”船娘恭恭敬敬地問。

“噢，我手下有許多姑娘，”蟾蜍隨便地說?！敖?jīng)常干活的有二十來個?？墒翘?，你知道姑娘們都是些什么玩意兒！邋遢的小賤貨。我就管她們叫這個！”

“我也一樣，”船娘打心眼里贊同說。“一幫懶蟲！不過我想，你一定把你的姑娘們調(diào)教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是吧。你非常喜歡洗衣嗎？”

“我愛洗衣，”蟾蜍說?！昂喼睈鄣弥嗣浴墒忠慌菰谙匆屡枥?，我就快活得了不得。我洗起衣裳來大輕松了，一點不費勁！我跟你說，太太，那真是一種享受！”

“遇上你，真幸運?。　贝锶粲兴嫉卣f?！霸蹅z確實都交上好運啦！”

“唔？這話怎么講？”蟾蜍緊張地問。

“嗯，是這樣，你瞧，”船娘說。“我跟你一樣，也喜歡洗衣。其實，不管喜歡不喜歡，自家的衣裳，自然我都得自己洗，盡管我來來去去轉(zhuǎn)游。我丈夫呢，是那樣一種人，老是偷懶，他把船交給我來管，所以，我哪有時間料理自家的事。按理。這會兒他該來這兒，要么掌舵。要么牽馬——幸虧那馬還算聽話，懂得自個兒管自個兒?？晌艺煞蛩麤]來，他帶上狗打獵去啦，看能不能打上只兔子做午飯。說他在下道水閘那邊援我碰頭。也許吧——可我信不過他。他只要帶上狗出去，就說不好了——那狗比他還要壞……可這么一來，我又怎么洗我的衣裳呢？”

“噢，別管洗衣的事啦，”蟾蜍說，這個話題他不喜歡。“你只管一心想著那只兔子就行啦。我敢說，準(zhǔn)是只肥肥美美的兔子。有蔥頭嗎？”

“除了洗衣，我什么也不能想，”船娘說。“真不明白，眼前就有一件美差在等著你，你怎么還有閑情談兔子。船艙的一角，有我一大堆臟衣裳。你只消撿出幾件急需先洗的東西——那是什么，我不好跟你這樣一位太太直說，可你一眼就瞅得出來——把它們浸在盆里。你說過，那對你是一種愉快，對我是一種實際幫助。洗衣盆是現(xiàn)成的，還有肥皂，爐子上有水壺，還有一只桶，可以從渠里打水。那樣。你就會過得很快活，免得像現(xiàn)在這樣呆坐著，閑得無聊，只好看風(fēng)景，打呵欠。”

“這樣吧，你讓我來掌舵！”蟾蜍說，他著實慌了?！澳菢幽憔涂梢砸滥阕约旱霓k法洗你的衣裳。讓我來洗，說不定會把你的衣裳洗壞的，或者不對你的路子。我習(xí)慣洗男服，那是我的專長?！?br/>
“讓你掌舵？”船娘大笑著說?！敖o一條拖船掌舵，得有經(jīng)驗。再說，這活很沒趣味，我想讓你高興。不不，還是你干你喜歡的洗衣活，我干我熟悉的掌舵好。我要好好款待你一番，別辜負我的好意！”

蟾蜍這下給逼進了死胡同。他東張西望，想奪路逃走，但是離岸太遠，飛躍過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悶悶不樂地屈從命運的安排。“既然被逼到了這一步，”他無可奈何地想，“我相信，洗衣這種活哪個笨蛋也能干！”

他把洗衣盆、肥皂和其他需用什物搬出船艙，胡亂挑了幾件臟衣物，努力回憶他偶爾從洗衣房窗口瞥見的情形，動手洗了起來。

好長好長的半個鐘頭過去了，每過一分鐘，蟾蜍就變得更加惱火。不管他怎樣努力，總討不到那些衣物的歡心，和它們搞不好關(guān)系。他把它們又哄，又擰，又搧耳光，可它們只是從盆里沖他嬉皮笑臉。心安理得地守住它們的原罪，毫無悔改之意。有一兩次，他緊張地回頭望了望那船娘，可她似乎只顧凝望前方，一門心思在掌舵。他的腰背酸痛得厲害；兩只爪子給泡得皺巴巴的。而這雙爪子是他一向特別珍愛的。他低聲嘟囔了幾句既不該洗衣婦也不該蟾蜍說的話，第五十次掉了肥皂。

一陣笑聲，驚得他直起了身子，回過頭來看。那船娘正仰頭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從腮幫子上滾下來了。

“我一直在注意觀察你，”她喘著氣說，“從你那個吹牛勁兒。我早就看出你是個騙子。好家伙，還說是個洗衣婦哩！我敢打賭，你這輩子連塊擦碗布也沒選過！”

蟾蜍的脾氣本來就咝咝冒氣了，這一下竟開了鍋，完全失控了。

“你這個粗俗、下賤、肥胖的船婆子！”他吼道。“你怎么敢這樣對你老爺說話！什么洗衣婦！我要叫你認得我是誰。我是大名鼎鼎、受人敬重、高貴。顯赫的蟾蜍！眼下我或許有點掉份兒，可我絕不允許一個船娘嘲笑我！”

那女人湊到他跟前，朝他帽子底下仔細地敏銳地端詳。“哎呀呀，果然是只蟾蜍！”她喊道，“太不像話！一只丑惡的臟兮兮的、叫人惡心的癩蛤蟆居然上了我這條干凈漂亮的船，我絕不允許！”

她放下舵柄。一只粗大的滿是斑點的胳臂閃電般地伸過來。抓住蟾蜍的一條前腿，另一只胳臂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條后腿，就勢一掄。霎時間，蟾蜍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拖船仿佛輕輕地掠過天空，耳邊風(fēng)聲呼嘯，他感到自己騰空飛起，邊飛邊迅速地折跟斗。

最后，只聽得撲通一聲，他終于落到了水里。水相當(dāng)涼，還算合他的胃口，不過涼得還不夠，澆不滅他的那股傲氣，熄不了他的滿腔怒火。他胡亂打水、浮到了水面。他抹掉眼睛上的浮萍，頭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肥胖的船娘，她正從漸漸遠去的拖船船艄探出身來，回頭望他，哈哈大笑。他又咳又嗆，發(fā)誓要好好報復(fù)她。

他劃著水向岸邊游去，可是身上的那件棉布衫礙手礙腳。等到他終于夠到陸地時，又發(fā)現(xiàn)沒人幫忙，爬上那陡峭的岸是多么費力。他歇了一兩分鐘，才喘過氣來；跟著，他摟起濕裙子，捧在手上，提起腳來拼命追趕那條拖船。他氣得發(fā)瘋，一心巴望著進行報復(fù)。

當(dāng)他跑到和船并排時，那船娘還在笑。她喊道：“把你自己放進軋衣機里軋一軋，洗衣婆，拿烙鐵熨熨你的臉，熨出些褶子，你就將就像個體面的癩蛤蟆啦！”

蟾蜍不屑于停下來和她斗嘴。他要的是貨真價實的報復(fù)，而不是不值錢的空洞洞的口頭勝利，雖說他想好了幾句回敬她的話。他打算干什么、心里有數(shù)。他飛快地跑，追上了那匹拖船的馬，解開纖繩，扔在一邊，輕輕縱身躍上馬背，猛踢馬肚子，催馬奔跑。他策馬離開纖路，直奔開闊的曠野，然后把馬驅(qū)進一條布滿車轍的樹夾道。有一次他回頭望去，只見那拖船在河中打了橫，漂到了對岸。船娘正發(fā)狂似地揮臂跳腳，一迭聲喊?！罢咀?，站住，站??！”“這調(diào)調(diào)兒我以前聽到過?！斌蛤艽笮χf，繼續(xù)驅(qū)馬朝前狂奔。

拖船的馬缺乏耐力，不能長時間奔跑，很快就由奔馳降為小跑，小跑又降為緩行。不過蟾蜍還是挺滿意的，因為他知道，好歹他是在前進，而拖船卻靜止不動。現(xiàn)在他心平氣和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做了件實在聰明的事。他心滿意足地在陽光下慢慢行走，專撿那些偏僻的小徑和馬道，想法忘掉他已經(jīng)很久沒吃一頓飽飯了，直到他把水渠遠遠甩在后面。

他和馬已經(jīng)走了好幾哩路。炙熱的太陽曬得他昏昏欲睡。那馬忽然停下來，低頭啃吃青草。蟾蜍驚醒過來，險些兒掉下馬背。他舉目四顧，只見自己是在一片寬闊的公地上，一眼望去，地上星星點點綴滿了金雀花和黑麥子。離他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破爛的吉卜賽大篷車，一個男人坐在車旁一只倒扣著的桶上，一個勁抽煙，眺望著廣闊的天地。附近燃著一堆樹枝生起的火，火上吊著一只鐵罐，里面發(fā)生咕嘟嘟的冒泡聲，一股淡淡的蒸汽，令人不禁想入非非。還有氣味——暖暖的、濃濃的、雜七雜八的氣味——互相摻合、交織，整個兒融成一股無比誘人的香味，就像大自然女神——一位給孩子們慰安和鼓舞的母親——的靈魂顯了形，召喚著她的兒女們。蟾蜍現(xiàn)在才明自，他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餓。上半天感到的饑餓，只不過是一陣微不足道的眩暈罷了?，F(xiàn)在，真正的饑餓終于來了，沒錯；而且得趕緊認真對待才行，要不然，就會給什么人或什么東西帶來麻煩。他仔細打量那個吉卜賽人、心里舉棋不定，不知道是跟他死打硬拼好，還是甜言蜜語哄騙好。所以他就坐在馬背上，用鼻子嗅了又嗅，盯著吉卜賽人。吉卜賽人也坐著，抽煙，拿眼盯著他。

過了一會，吉卜賽人從嘴里拿掉煙斗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那匹馬要賣嗎？”

蟾蜍著實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過，吉卜賽人喜歡買馬。從不放過一次機會。他也沒想到過，大篷車總在四處走動，需要馬拉。他沒考慮過，把那匹馬換成現(xiàn)錢。吉卜賽人的提議，似乎為他取得急需的兩樣?xùn)|西鋪平了道路——現(xiàn)錢和一頓豐盛的早餐。

“什么？”他說，“賣掉這匹漂亮的小馬駒？不，不，絕對不行。賣了馬，誰替我馱給雇主洗的衣裳？再說，我特喜歡這馬，他跟我也特親?！?br/>
“那就去愛一匹驢吧，”吉卜賽人提議說?！坝行┤司拖矚g驢?！?br/>


“你難道看不出，”蟾蜍又說，“我這匹優(yōu)良的馬給你是太好了嗎？他是匹純種馬，一部分是；當(dāng)然不是你看到的那一部分。他當(dāng)年還得獎來著——那是在你看到他以前的事，不過要是你多少識馬的話，你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不，賣馬，這絕對辦不到?？稍捰终f回來，要是你真的想買我這匹漂亮的小馬，你到底打算出什么價？”

吉卜賽人把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同樣仔細地把蟾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頭望著那馬?！耙幌攘钜粭l腿，”他干脆地說，說完就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抽煙，一心一意眺望著廣闊的天地，像要把它看得瞼紅起來似的。

“一先令一條腿？”蟾蜍喊道。”等一等，讓我合計合計，看看總共是多少。”

他爬下馬背，由他去吃草，自己坐在吉卜賽人身旁，扳著手指算起了。末了他說：“一先令一條腿，怎么，總共才四先令，一個子兒也不多？那不行，我這匹漂亮的小馬才賣四先令。我不干——”

“那好，”吉卜賽人說，“這么著吧，我給你加到五先令，這可比這牲口的價值高出三先令六便士。這是我最后的出價。”

蟾蜍坐著，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好一陣。他肚子餓了。身無分文，離家又遠——誰知道有多遠，一個人在這樣的處境下，五先令也顯得是很可觀的一筆錢了?？闪硪环矫?，五先令賣一匹馬，似乎太虧點。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匹馬并沒有花他一個子兒，所以不管得到多少，都是凈賺。最后，他斬釘截鐵地說：“這樣吧，吉卜賽！告訴你我的想法，也是我最后的要價。你給我六先令六便士，要現(xiàn)錢；另外，你還得供我一頓早飯，就是你那只香噴噴的鐵罐里的東西，要管飽，當(dāng)然只管一頓。我呢，就把我這匹歡蹦亂跳的小馬交給你，外加馬身上所有漂亮的馬具，免費贈送。你要是覺得吃虧，就直說，我走我的路。我知道附近有個人，他想要我這匹馬，都想了好幾年啦?！?br/>
吉卜賽人大發(fā)牢騷，抱怨說，這樣的買賣要是再做幾宗，他就要傾家蕩產(chǎn)啦。不過最終他還是從褲兜深處掏出一只臟兮兮的小帆布包，數(shù)出六枚先令六枚便士，放在蟾蜍掌心里。然后他鉆進大篷車，拿出一只大鐵盤，一副刀、叉、勺子。他歪倒鐵鍋，于是一大股熱騰騰、油汪汪的雜燴湯就流進了鐵盤。那果真是世上最最美味的雜燴湯，是用松雞、野雞、家雞、野兔、家兔、雌孔雀、珍珠雞，還有一兩樣別的東西燴在一起熬成的。蟾蜍接過盤子，放在膝上，差點兒沒哭出來。他一個勁往肚里填呀。填呀，填呀，吃完又要，吃完又要；而吉卜賽人也不吝嗇。蟾蜍覺得，他這輩子從沒吃過這么美味的一頓早餐。

蟾蜍飽餐了一頓，肚子能裝下多少就裝多少，然后就起身向吉卜賽人道了再見，又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馬。吉卜賽人很熟悉河邊地形，給他指點該走哪條路。他又一次踏上行程，情緒好到無以復(fù)加。和一小時前相比，他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只蟾蜍。陽光明亮，身上的濕衣差不多干透了，現(xiàn)在兜里又有了錢，離家和朋友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安全，尤其是，吃過一頓豐盛的飯食，熱熱的，營養(yǎng)充足，他感到渾身有勁，無憂無慮，信心百倍。

他興沖沖地大步朝前走，想著自己多次遇險，又都安然脫身，每逢絕境，總能化險為夷，轉(zhuǎn)危為安。想到這，他不由得驕傲自滿狂妄自大起來?！班?，嗬！”他把下巴翹得老高，說道：“我蟾蜍多聰明呀！全世界沒有一只動物比得上我！敵人把我關(guān)進大牢，布下重重崗哨，派獄卒日夜看守，可我居然在他們眼皮底下?lián)P長而過，闖了出來，純粹是靠我的才智加勇氣。他們開動機車，出動警察。舉著手槍追捕我，我呢，沖他們打了個響榧，哈哈大笑，一轉(zhuǎn)眼就跑得沒了影兒。我不幸被一個又胖又壞的女人扔進河里。那又算什么？我游上了岸，奪了她的馬，大搖大擺地騎走了。我用馬換來滿滿一口袋銀錢，還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飯！嗬，嗬！我是蟾蜍，英俊的、有名的、無往不利的蟾蜍！”他把自己吹得那么響，不由得做起歌來，一路走，一路扯著嗓門給自己大唱贊歌，雖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見。這恐怕是一只動物所創(chuàng)作的最最狂妄自大的歌了。

“世上有過許多偉大英雄，

歷史書上載過他們的豐功偉績；

但沒有一個公認的赫赫有名，

能和蟾蜍相比！

牛津大學(xué)聰明人成堆

肚里的學(xué)問包羅萬象

但沒有一個懂得的事情，

趕得上聰明的蟾蜍一半！

方舟里動物痛哭流涕，

眼淚如潮水般涌出。

是誰高呼“陸地就在眼前”？

是鼓舞眾生的蟾蜍！

軍隊在大路上邁步前進，

他們齊聲歡呼致敬。

是為國王，還是基陳納將軍？

不，是向著蟾蜍先生！

王后和她的待從女官，

窗前坐著把衣來縫。

王后喊道：‘那位英俊男子是誰？’

女官們回答：‘是蟾蜍先生。’”

諸如此類的歌還多得很，但都狂妄得嚇人，不便寫在紙上。以上只是其中較為溫和的幾首。

他邊唱邊走，邊走邊唱，越來越得意忘形、不過沒過多久，他的傲氣就一落千丈了。

他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走了幾哩之后。就上了公路。他順著那條白色路面極目遠眺時，忽見迎面過來一個小黑點，隨后變成了一個大黑點，又變成了一個小塊塊，最后變成了一個他十分熟悉的東西。接著，兩聲警告的鳴笛，愉快地鉆進他的耳朵，這聲音太熟悉了！

“這就對了！”興奮的蟾蜍喊道?！斑@才是真正的生活，這才是我失去好久的偉大世界！我要叫住他們，我的輪上的哥們兒，我要給他們編一段故事，就像曾經(jīng)使我一帆風(fēng)順的那種故事，他們自然會捎帶我一程，然后我再給他們講更多的故事。走運的話，說不定最后我還能乘上汽車長驅(qū)直入回到蟾宮！叫獾看看，那才叫絕了！”

他信心十足地站到馬路當(dāng)中，招呼汽車停下來。汽車從容地駛過來，在小路附近放慢了速度。就在這時，蟾蜍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心沉了下去，雙膝打顫發(fā)軟，身子彎曲起來，癱成一團，五臟六腑惡心作痛。不幸的蟾蜍，難怪他會嚇成這樣，因為駛過來的汽車，正好是那倒霉的一天他從紅獅旅店場院里偷出來的那輛——他所有的災(zāi)難都是打那天開始的！車上的人，恰恰是他在旅店咖啡廳里看到的那伙人！

他癱倒在路上，成了慘兮兮的一堆破爛．他絕望地喃喃自語說：“全完啦！徹底完蛋啦！又要落到警察手里，帶上鐐銬，又要蹲大獄，啃面包，喝白水！咳，我是個十足的大傻瓜！我本該藏起來，等天黑以后，再撿僻靜小路偷偷溜回家去！可我偏要大模大樣在野地里亂竄，大唱自吹自擂的歌子，還要在大白天在公路上瞎攔車！倒霉的蟾蜍??！不幸的動物啊！”

那輛可怕的汽車慢慢駛近了，最后，他聽到它就在身邊停了下來。兩位紳士走下車，繞著路上這堆皺皺巴巴哆哆嗦嗦的破爛兒轉(zhuǎn)。一個人說：“天哪！真夠慘的喲！這是一位老太太——看來是個洗衣婆——她暈倒在路上了！說不定她是中了暑?？蓱z人。說不定她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哩。咱們把她抬上車，送到附近的村子里。那兒想必有她的親友?！?br/>
他們把蟾蜍輕輕抬上車，讓他靠坐在柔軟的椅墊上，又繼續(xù)上路。

他們說話的語調(diào)很和藹，并且充滿同情，蟾蜍知道他們沒把他認出來，于是漸漸恢復(fù)了勇氣。他小心翼翼地先睜開一只眼，再睜開另一只眼。

“瞧，”一位紳士說，“她好些啦。新鮮空氣對她有好處。你覺得怎么樣，太太？”

“太謝謝你們了，先生，”蟾蜍聲音微弱地說，“我覺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紳士說，“現(xiàn)在，要保持安靜，主要是別說話?！?br/>
“我不說話，”蟾蜍說?！拔抑皇窃谙耄俏夷茏谇白?，在司機身邊，讓新鮮空氣直接吹在我臉上，我很快就會好的?！?br/>
“這女人頭腦真清楚！”那紳士說?！澳惝?dāng)然可以坐在前座。”于是他們小心地把蟾蜍扶到前座，坐在司機旁邊，又繼續(xù)開車上路。

這時，蟾蜍差不多已恢復(fù)常態(tài)了。他坐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努力要抑制激動的情緒。他對汽車的渴求和熱望，正在他心頭洶涌，整個兒控制了他，弄得他躁動不寧。

“這是命中注定呀！”他對自己說。“何必抗拒？何必掙扎？”于是他朝身邊的司機說： “先生，求你行個好，讓我開一會兒車吧。我一直在仔細看你開車，像是不太難，挺有意思的。我特想讓朋友們知道，我開過一次車。”

聽到這個請求，司機不禁哈哈大笑，笑得那么開心，引得后面那位紳士忙追問是怎么回事。聽了司機的解釋，他說道：“好啊，太太！我欣賞你這種精神。讓她試一試，你在一旁關(guān)照。她不會出岔子的?！边@話使蟾蜍大喜過望。他急不可耐地爬進司機讓出來的座位，雙手握住方向盤，佯作謙遜地聽從司機的指點，開動了汽車，起初開得很慢很小心，因為他決心要謹慎行事。

后座的紳士們拍手稱贊說：“她開得多好??！想不到一個洗衣婦開車能開得這么棒，從沒見過！”

蟾蜍把車開得快了些，又快了些。越開越快。后面的紳士大聲警告說：“小心，洗衣婆！”這話激惱了他，他開始頭腦發(fā)熱，失去了理智。

司機想動手制止，可蟾蜍用一只胳臂把他按牢在坐位上，動不得。車全速行駛起來。氣流沖激著他的臉，馬達嗡嗡地響，身下的車廂輕輕彈跳，這一切都陶醉了他那愚鈍的頭腦。他肆無忌憚地喊道：“什么洗衣婆！嗬嗬！我是蟾蜍，搶車能手，越獄要犯，是身經(jīng)百難總能逃脫的蟾蜍！你們給我好好呆著，我要叫你們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駕駛。你們現(xiàn)在是落在鼎鼎大名、技藝超群、無所畏懼的蟾蜍手里！”

車上的人全都驚恐萬分地大叫，站起來，撲到蟾蜍身上?！白プ∷?！”他們喊道，“抓住蟾蜍，這個偷車的壞家伙！把他捆起來，戴上手銬，拖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打倒萬惡的、危險的蟾蜍！”

唉！他們本該想到，應(yīng)當(dāng)審慎行事，先想法把車子停下來，再采取行動就好了。蟾蜍把方向盤猛地轉(zhuǎn)了半圈，汽車一下子沖進了路旁的矮樹籬。只見它高高跳起，劇烈地顛簸，四只輪子陷進一只飲馬塘，攪得泥水四濺。

蟾蜍覺得自己突然往上一竄，像只燕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他頗喜歡這動作，心里正納悶，不知會不會繼續(xù)這樣飛下去，直到長出翅膀，變成一只蟾蜍鳥。就在這一剎，砰地一聲，他仰面朝天著了陸，落在豐茂松軟的草地上。他坐起來，一眼看到水塘里那輛汽車，快要沉下去了；紳士們和司機被他們身上的長外套拖累著，正無可奈何地在水里撲騰掙扎。

他火速跳起來，撒腿就跑，朝著荒野拼命跑，鉆過樹籬，跳過溝渠，奔過田地，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累得只好放慢速度，緩步而行。等到稍稍喘過氣來，可以平靜地想事了，他就格格笑開了，先是輕笑，然后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在樹籬旁坐下?！肮?！”他自我欣賞、得意洋洋地高聲喊道，“蟾蜍又成功啦！毫無例外，蟾蜍又大獲全勝！是誰，哄著他們讓他搭車的？是誰，想出招來坐到前座，呼吸新鮮空氣的？是誰，慫恿他們讓他試試開車的？是誰，把他們一股腦拋進水塘的？是誰，騰空飛起，紋絲沒傷著，逃之夭夭，把那幫心胸狹窄、小里小氣、膽小怕事的游客丟在他們該呆的泥水里？當(dāng)然是蟾蜍，聰明的蟾蜍，偉大的蟾蜍，善良的蟾蜍！”

接著，他又放開嗓門兒唱起來——

“小汽車，噗噗噗，

順著大路往前奔。

是誰驅(qū)車進水塘？

足智多謀的蟾蜍君！

瞧我多聰明！多聰明，多聰明，多聰——”

這時從身后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喧鬧聲，他回頭一看。哎呀呀，要命呀！倒霉呀！全完啦！

大約隔著兩塊田地，一個扎著皮綁腿的司機和兩名鄉(xiāng)村警察，正飛快地朝他奔來。

可憐的蟾蜍一躍而起，又嗖地蹦開，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他氣喘吁吁地跑著。氣喘吁吁地說：“我真是頭蠢驢！一頭又狂妄又粗心的蠢驢！我又吹牛了！又大喊大叫大唱起來了！又坐著不動大夸海口了！天哪！天哪！天哪！”

他回頭瞄了一眼，看到那伙人追上來了。他心慌意亂，拼命狂奔，不住地回頭望，只見他們越來越近了。他使出最大的力氣跑，可他身體肥胖，腿又短，跑不過他們?，F(xiàn)在，他能聽到他們就在身后了。他顧不得辨方向，只管發(fā)狂似的瞎跑，還不時回過頭去看他的那些就要成功的敵人。突然間，他一腳踩空了，四腳在空中亂抓，撲通一聲，他沒頭沒腦地掉進了深深的湍急的流水。他被河水的強大力量沖著走，無能為力。他這才知道，原來他在慌亂中瞎跑時，竟一頭栽進了大河！

他冒出水面，想抓住岸邊垂下的蘆葦和燈芯草，可是水流太急，抓到手的草又滑脫了?！袄咸鞝?！”可憐的蟾蜍氣喘吁吁地說，“我再也不敢偷車了！再也不敢唱吹牛歌了！”說完又沉了下去，過后又冒出水面，喘著粗氣胡亂打水。忽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流向岸邊的一個大黑洞，那洞恰好就在他頭頂上。當(dāng)流水沖著他經(jīng)過洞邊時，他伸出一只爪子、夠著了岸邊，抓牢了。然后他吃力地把身子慢慢拖出水面，兩肘支撐在洞沿上。他在那兒呆了幾分鐘，喘著氣，因為他實在是累垮了。

正當(dāng)他嘆氣，喘息，往黑洞里瞪眼瞧時，只見洞穴深處有兩個小光點。閃亮眨巴，朝他移過來。那光點湊到他跟前時，顯出了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

一張黃褐色的、小小的、長了胡髭的臉。

一張嚴肅的、圓圓的臉。一對纖巧的小耳朵和絲一般發(fā)亮的毛發(fā)。

原來是河鼠！

11蟾蜍淚下如雨

?? 河鼠伸出一只整潔的褐色小爪子，緊緊揪著蟾蜍的頸皮，使勁往上拽。渾身滴水的蟾蜍于是慢慢地但穩(wěn)穩(wěn)地上了洞沿，安然無恙地站到了門廳里。他身上自然滿是污泥和水草，可他又像往日一樣快活得意，因為他知道，自已又來到老友家，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那套不合身份丟人現(xiàn)眼的偽裝，也可以扔掉了。

“鼠兄??！”他喊道，“自打和你分手以后，我過的什么日子，你簡直沒法想象！那么多的考驗，那么多的苦難，我全都英勇地承受住了！接著是絕處逢生，喬裝打扮，計謀策略，全是我一手巧妙地設(shè)計出來又付諸實施的！因為我給他們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不過我自然逃了出來！又給扔進了水渠，可我游上岸了！又偷了一匹馬，賣了一大筆錢！我騙過了所有的人，叫他們乖乖地聽我的吩咐！你瞧，我是不是一只聰明能干的蟾蜍？沒錯！你知道我最后一場冒險是什么？別忙，聽我給你講——”

“蟾蜍，”河鼠說，態(tài)度嚴肅又堅定，“你馬上給我上樓去，脫掉身上這件破布衫，這衣裳像是一個洗衣婦穿過的＿好好洗刷干凈，換上我的衣服，再下樓來，看能不能像個紳士的樣子。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比你更寒磣、邋遢、丟人現(xiàn)眼的家伙！好啦，別吹牛，別爭辯，快去吧！呆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蟾蜍起初不愿就此住口，還想回敬他幾句。坐牢的時候，他就老是被人支來使去，他受夠了，現(xiàn)在又來了，而且支使他的是一只老鼠！不過。他偶然從帽架上的鏡子里，瞥見了自己的尊容，一頂褪色的黑色女帽，俏皮地歪扣在一只眼上，他立刻改變了主意，二話沒說，乖乖地上了樓，鉆進了河鼠的穿衣室。他徹頭徹尾洗刷了一遍，換了衣服，久久地站在鏡子跟前，沾沾自喜地欣賞著自己，心想，那幫家伙竟會錯把他當(dāng)成一個洗衣婦，真是一群白癡！

他下樓時，午飯已經(jīng)擺在桌上。蟾蜍看見午飯，心里好高興，因為自吃過吉卜賽人那頓豐盛的早餐之后，他又經(jīng)歷了不少險情，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吃午飯時，蟾蜍向河鼠敘述他的全部歷險，著重談他自己如何聰明機警，他在危急關(guān)頭如何從容鎮(zhèn)定，身處困境時如何機敏狡詰。他把這一切說得仿佛是一段輕松愉快豐富多采的奇遇。但他越是夸夸其談，河鼠就越是神情嚴肅，沉默不語。

蟾蜍講呀講呀，終于打住了。接著是片刻的沉默，然后河鼠開腔了?！昂昧?，老蟾，我本不想使你難過，不管怎么說，你吃過不少苦頭。不過，說老實話，難道你看不出，你把自己變成了一頭蠢驢嗎？你自己承認，你被捕入獄，挨餓受凍，受到追捕，嚇得死去活來，蒙受屈辱，遭到嘲弄，被扔進河里——而且是被一個女人！這有什么好玩的？哪來的樂趣？歸根到底，都因為你硬要去偷一輛汽車。你很清楚，打從你頭一眼見到汽車，除了不斷地惹禍，什么好處你也沒撈到。要是你非玩汽車不可——你向來就是這樣，只要玩開了頭，就上癮——那又何必去偷呢？要是你覺得殘廢了有趣，那就落個殘廢好啦。要是你想嘗嘗破產(chǎn)的滋味，那就去破一次產(chǎn)好啦。可為什么偏偏要去犯罪？你什么時候才變得明白些，替你的朋友們想想，為他們爭口氣？我出門在外。聽到別的動物在背后議論，說我的哥們是個罪犯，你想我會好受嗎？”

蟾蜍的性格，有一點是足以令人寬慰的，那就是，他確實是一只善良的動物，從不計較真正朋友的嘮叨數(shù)落。即使他執(zhí)迷于什么，他也能看到問題的另一面。在河鼠嚴厲地開導(dǎo)他時，他私下里還在嘟噥：“可那確實好玩，好玩得要命！”并且壓低了嗓門，發(fā)出一些古怪的噪音，克——克——克，噗——噗——噗，以及類似沉悶的鼾聲或者開汽水瓶的聲音。不過。當(dāng)河鼠快要說完時。他卻深深嘆了口氣，非常溫和謙遜地說：“太對了。鼠兄！你的理由老是那么充足！是啊，我曾經(jīng)是一頭狂妄自大的蠢驢，這點我算明白了；不過現(xiàn)在我要做一只好蟾蜍，再也不干蠢事了。至于汽車嘛、自從我掉進你的河里以后，我對它已經(jīng)不大感興趣了。事實是，在我攀住你的洞口喘氣時，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一個絕妙的想法——是和汽船有關(guān)的——好啦，好啦！別發(fā)火，老伙計，別跺腳，留神打翻東西；這不過是個想法罷了，咱們現(xiàn)在不去談它。還是喝杯咖啡，抽支煙，安安靜靜聊會兒天，然后我就消消停停踱回我的蟾宮，換上我自己的衣服，讓一切都恢復(fù)老樣子。我冒險也冒夠了。我要過一種平平穩(wěn)穩(wěn)、安安逸逸、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營經(jīng)營我的產(chǎn)業(yè)，作些改進；閑時栽花種草，美化環(huán)境。朋友們來，總會有飯菜招待。我要備一輛輕便馬車，乘上它去四鄉(xiāng)轉(zhuǎn)轉(zhuǎn)，就像過去那些好時光那樣，再不心浮意躁，總想胡作非為了?！?br/>
“消消停停踱回蟾宮？”河鼠激動地喊道?！扒颇阏f的！難道你沒聽說——”

“聽說什么？”蟾蜍說，臉色一下變白了，“說下去，鼠兄！快說呀！別怕我受不了！我沒聽說什么呀？”

“難道，”河鼠大聲喊道，小拳頭重重地敲著桌子，“你根本沒聽說過白鼬和黃鼠狼的事嗎？”

“什么？是那些野林里的野獸？”蟾蜍喊道，渾身劇烈地發(fā)抖?！安?，壓根兒沒聽說過！他們都干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他們強占了蟾官？”河鼠又說。

蟾蜍把胳臂肘支在桌上，兩爪托著腮。大滴的淚，泉水般涌出眼眶，濺落在桌面上，噗！噗！

“說下去，鼠兄，”過了一會，他說，“全都告訴我吧。最痛苦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我緩過勁來了。我能挺得住?！?br/>
“自打你——遇上——那——那樁麻煩事以后，”河鼠緩慢而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說，在你為了那樁汽車糾紛，很久沒在社交場合露面以后——”

蟾蜍只是點點頭。

“呃，這一帶的人自然都議論紛紛，”河鼠接著說?！安还庠谘睾右粠В以谝傲掷镆惨粯?。動物們照例分成兩派。河上的動物都向著你，說你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說現(xiàn)如今國內(nèi)毫無正義可言。可是野林動物卻說得很難聽，他們說，你是自作自受，罪有應(yīng)得，現(xiàn)在是制止這類胡作非為的時候了。他們趾高氣揚，四下里散布說，這回你可完蛋了，再也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蟾蜍又點了點頭，仍舊一言不發(fā)。

“那號小動物一貫是這樣的，”河鼠接著說?！翱升B鼠和獾卻不辭勞苦，到處宣傳說，你早晚會回來的。其實他們并不知道你怎樣回來，但是相信你總會有辦法回來的！”

蟾蜍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傻笑。

“他們根據(jù)歷史事實來論證，”河鼠繼續(xù)說?！八麄冋f，像你這樣一個沒臉沒皮、伶牙俐齒的動物，外加錢袋的力量，沒有一條刑法能給你定罪。所以，他倆把自己的鋪蓋搬進蟾宮，就睡在那兒，經(jīng)常打開門窗通通風(fēng)，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只等你回來。當(dāng)然，他們沒有預(yù)計到后來發(fā)生的事，不過他們總是不放心那些野林動物?，F(xiàn)在，我要講到最痛苦最悲慘的一段了。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刮著狂風(fēng)，下著瓢潑大雨，一幫子黃鼠狼，全副武裝。偷偷從大車道爬到大門口。同時，一群窮兇極惡的雪貂，打菜園子那頭偷襲上來；占領(lǐng)了后院和下房，還有一伙吵吵鬧鬧肆無忌憚的白鼬，占領(lǐng)了暖房和彈子房，把守了面對草坪的法式長窗。

“鼴鼠和獾當(dāng)時正在吸煙室，坐在爐旁談天說地，對要發(fā)生的事沒有絲毫預(yù)感，因為那夜天氣惡劣，動物們一般是不會外出活動的。冷不防，那些殘暴的家伙竟破門而入，從四面八方撲向他們。他們奮力抵抗，可那又管什么用？兩只手無寸鐵的動物，怎么對付得了幾百只動物的突然襲擊？那些家伙抓住這兩個可憐的忠實的動物，用棍子狠打，嘴里還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把他們趕到風(fēng)雨交加的冰冷的屋外?！?br/>
聽到這里，沒心肝的蟾蜍居然偷偷地噗嗤笑了出來，跟著又斂容正色，做出特別莊重嚴肅的樣子。

“打那以后，那些野林動物就在蟾宮住了下來，”河鼠接著說，“他們?yōu)樗麨椤０滋熨嚧菜瘧杏X，一躺就是半天，整天隨時隨地吃早餐。聽說，那地方給糟踐得一塌糊涂，簡直看不得了！吃你的，喝你的，給你編派難聽的笑話，唱粗鄙下流的歌——呃，什么監(jiān)獄啦，縣官啦，警察啦，無聊透頂?shù)牧R人的歌，一點也不幽默。而且，他們還對買賣人和所有的人揚言，要在蟾宮永久住下去啦?！?br/>
“他們敢！”蟾蜍說，站起來，抓住一根棍子，“我馬上就去教訓(xùn)他們！”

“沒有用。蟾蜍！”河鼠沖他后背喊道，“你給我回來，坐下；你只會惹禍的?！?br/>
可是蟾蜍已經(jīng)走啦，喊也喊不回來。他快步向大路走去，棍子扛在肩上，忿忿地噴著口沫，嘴里咕噥著，罵罵咧咧，徑直來到蟾宮大門前。突然，從柵欄后面鉆出一只腰身長長的黃色雪貂，手握一桿槍。

“來者是何人？”雪貂厲聲問道。

“廢話！”蟾蜍怒氣沖沖地說?！澳憔垢覍ξ页鲅圆贿d？快滾開，要不，我——”

雪貂二話不說，把槍舉到肩頭。蟾蜍提防著臥倒在地上。砰！一顆子彈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蟾蜍嚇了一跳，蹦了起來。拔腿就跑，順著來路拼命奔逃。他聽見那雪貂的狂笑，跟著還有另一些可怕的尖笑聲。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把經(jīng)過告訴了河鼠。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河鼠說?！澳菦]有用。他們設(shè)了崗哨，而且全都有武器。你必須等待?！?br/>
不過，蟾蜍還是不甘心就此罷休。他把船駕了出來，向河上游劃去。蟾宮的花園，就延伸到河邊。

他劃到能夠看見老宅的地方，伏在槳上仔細觀察。一切都顯得非常寧靜，空無一人。他看到蟾宮的整個正面，在夕照下發(fā)亮；沿著筆直的屋檐棲息著三三兩兩的鴿子；花園里百花怒放；通向船塢的小河汊，橫跨河汊的小木橋，全都靜悄悄，不見人影，似乎在期待他的歸來。他想先進船塢試試。他小小翼翼地劃進小河汊，剛要從橋下鉆過去，只聽得——轟??！

一塊大石頭從橋上落下來，砸穿了船底。船里灌滿了水，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水里掙扎。他抬頭看，只見兩只白鼬從橋欄桿上探出身來，樂不可支地瞅著他，沖他嚷道：“下回該輪到你的腦袋了，癩蛤??！”氣忿的蟾蜍向岸邊游去，兩只白鼬哈哈大笑，笑得抱成一團，跟著又放聲大笑，笑得幾乎暈過去兩次——當(dāng)然是一只白鼬一次。

蟾蜍沒精打采地走著回去，又一次把這令人失望的經(jīng)歷告訴河鼠。

“哼，我怎么跟你說的？”河鼠十分氣惱地說。“現(xiàn)在，你瞧你！你是個什么東西，干的什么好事！把我心愛的船給弄沒了，這就是你干的！把我借給你的漂亮衣服給毀了！說實在的，蟾蜍你這個動物叫人傷透腦筋了——真不知道。誰還愿意跟你做朋友！”

蟾蜍立刻看到，他的所作所為是大錯特錯，愚蠢透頂了。他承認自己的過失和糊涂，為了弄丟河鼠的船，弄壞了他的衣服，他向河鼠深深道歉。他坦率的認錯態(tài)度，往往會軟化朋友們的批評。博得他們的諒解。他就用這種口氣對河鼠說：“鼠兄！我知道，我是個魯莽任性的家伙！請相信我，從今往后，我要變得謙卑順從，不經(jīng)你善意的勸告和充分的贊同，我絕不采取任何行動！”

性情溫和的河鼠已經(jīng)心平氣和了，他說：“如果真能這樣，那我就勸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你坐下來吃晚飯——再過一會兒，晚飯就擺上桌了——耐著性子。因為我認為，咱倆現(xiàn)在是無能為力，要等見到鼴鼠和獾以后再說。聽聽他們講最近的情況，商量一下，看他們對這件棘手事兒有什么高招。”

“噢，哦，是呀，那當(dāng)然。鼴鼠和獾，”蟾蜍輕輕地說?！斑@兩位親愛的朋友，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我把他們?nèi)病！?br/>
“虧你還問一聲！”河鼠責(zé)備他說。“在你開著豪華汽車滿世界兜風(fēng)，騎著駿馬得意地奔馳，吃喝享用天下的美食時，那兩個可憐的忠實朋友卻不管天晴下雨，都露宿在野外，天天吃粗食，夜夜睡硬鋪，替你守著房子．巡邏地界，隨時隨地監(jiān)視那些白鼬和黃鼠狼。絞盡腦汁籌劃怎樣替你奪回財產(chǎn)。這樣真誠忠實的朋友，你不配。真的，蟾蜍，你不配?？傆幸惶欤銜没诋?dāng)初沒有珍惜他們 的友情，到那時，悔之晚矣！”

“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牲，我知道，”蟾蜍抽泣著說，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我這就找他們?nèi)?，在冰冷漆黑的夜里出去找他們，分?dān)他們的疾苦，我要證明——等一等，沒錯，我聽到茶盤上碗碟的丁當(dāng)聲！晚飯到底來了，烏啦！來呀，鼠兄！”

河鼠記得，可憐的蟾蜍有好長時間吃監(jiān)獄的飯食，所以需要多為他準(zhǔn)備些飯菜。于是他跟著蟾蜍坐到餐桌旁，殷勤地勸他多吃，好補上前些時的虧損。

他們剛吃完，坐到圈椅上，就聽見大門上重重的一聲敲擊。

蟾蜍立時緊張起來，可是河鼠詭秘地沖他點點頭，徑直走到門口，打開門。進來的是獾先生。

獾的那副模樣，看上去足足有幾夜沒有回家，得不到家中的小小舒適和方便。他鞋上滿是泥，衣著不整，毛發(fā)蓬亂。不過，即便在最體面的時候，獾也不是個十分講究儀表的動物。他神態(tài)肅穆地走到蟾蜍跟前，伸出爪子和他握手，說道：“歡迎回家來，蟾蜍！瞧我都說些什么？還說什么家！這次回家可真夠慘的。不幸的蟾蜍！”說罷，他轉(zhuǎn)過身坐到餐桌旁，拉攏椅子，切了一大塊冷餡餅，吃起來。

這樣一種極其嚴肅又吉兇未卜的歡迎方式，使蟾蜍感到忐忑不安。可是河鼠悄悄對他說：“沒關(guān)系、別在意；暫且什么也別跟他說。他在缺食的時候、總是情緒低落、沒精打采的。過半個鐘頭，他就會換了一副模樣?！?br/>
于是他們默不作聲地等著，不一會。又響起了一下較輕的敲門聲。河鼠沖蟾蜍點點頭，走去開門，迎進來鼴鼠。鼴鼠也是衣衫破舊，沒有洗刷，毛上還沾著些草屑。

“啊哈！這不是小蟾兒嗎！”鼴鼠喜不自勝地喊道?！皼]想到你居然回來了！”他圍著蟾蜍跳起舞來?！拔覀儔焊鶅合氩坏剑慊貋淼眠@么快！一定是逃出來的吧，你這聰明、機靈的蟾蜍！”

河鼠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是晚了。蟾蜍又挺胸鼓肚吹起牛來。

“聰明？哪里哪里！”他說，“我其實并不聰明，我的朋友們都不認為我聰明。我只不過是越獄，逃出了英國最堅固的監(jiān)牢，如此而已！只不過搭上一列火車，乘車逃之夭夭。如此而已！只不過喬裝了一下。在鄉(xiāng)間轉(zhuǎn)游，瞞過了所有的人。如此而已！不不！我不聰明。我是一頭蠢驢，是的！我給你講講我的一兩段小小歷險記，你自己來判斷好了！”

“好吧，好吧，”鼴鼠說著，向餐桌走去，“我一邊吃，一邊聽你講好嗎？打早飯以后，一口東西都沒進肚啦！真夠嗆！真夠嗆！”他坐下來，隨意吃著冷牛肉和酸泡菜。

蟾蜍兩腿叉開站在爐毯上，爪子伸進褲兜，掏出一把銀幣?！扒七@個！”他大聲說。賣弄著手里的銀幣?！皫追昼娋透愕竭@么多，不賴吧？鼴鼠，你猜我是怎么搞到的？賣馬，就是這樣！”

“講下去，蟾蜍?！饼B鼠說，他很感興趣。



“蟾蜍，安靜些吧，求你！”河鼠說?！褒B鼠。別慫恿他講下去，他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既然現(xiàn)在蟾蜍回來了，請趕快告訴我們，目前情況如何。咱們該怎么辦?！?br/>
“情況嘛。簡直糟透了。”鼴鼠氣呼呼地說。“至于該怎么辦，鬼曉得！獾和我沒日沒夜圍著那地方轉(zhuǎn)，情況始終一樣＿到處都布了崗哨，槍口對準(zhǔn)了我們，朝我們?nèi)邮^；隨時隨地都有一只動物在盯望。一看到我們，好家伙，你聽聽他們那個笑！那是最叫我惱火的了！”

“情況的確很不妙，”河鼠深深地沉思著，“不過我認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蟾蜍該干什么。我說，他應(yīng)該——”

“不，他不應(yīng)該！”鼴鼠嘴里塞得滿滿的，大聲喊道?！澳墙^對不行！你不明白。他該干的是——”

“哼，不管怎么說，那個我不干！”蟾蜍激動地喊道?！拔也挪宦犇銈冞@些人調(diào)遣吶！現(xiàn)在談?wù)摰氖俏业姆孔?，該干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告訴你們，我要——”

他們?nèi)齻€一齊扯開嗓門兒說話，吵鬧聲震耳欲聾。這當(dāng)兒，只聽得一個尖細的、干巴巴的聲音說：“你們?nèi)济C靜！”霎時間，房里鴉雀無聲。

說話的是獾。他剛吃完餡餅，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來，嚴厲地望著他們?nèi)齻€?？吹剿麄兌荚谧⒁饴?，在等他發(fā)話時，他卻掉轉(zhuǎn)身去伸手取酪干。這位穩(wěn)重可靠的動物在伙伴們當(dāng)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們再也不吭聲，一直等他吃完酪干。撣掉膝上的碎屑。蟾蜍一個勁扭來扭去，躁動不寧，河鼠牢牢地把他按住。

獾吃完后，站起來，走到壁爐前，凝神思索。然后，他開腔了。

“蟾蜍！”他聲色俱厲地說?！澳氵@個調(diào)皮的小壞蛋！難道你不覺得害臊嗎？你想想，要是你的父親、我的那位老朋友今晚在這里，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他會怎么說？”

蟾蜍正翹腿倚在沙發(fā)上，聽到這話，側(cè)身掩面，全身抖動，痛悔地抽泣起來。

“算啦，算啦！”獾接著說，語氣稍為溫和些?！皼]關(guān)系，別哭啦。既往不咎，從新開始吧，不過鼴鼠說的全是實情。白鼬們步步為營，而且他們是世上最精良的衛(wèi)兵。正面進攻是絕對辦不到的。咱們寡不敵眾?！?br/>
“這么說，一切都完啦，”蟾蜍哽咽著說，把頭埋在沙發(fā)靠墊里，痛哭起來?！拔乙獔竺?dāng)兵去，永不再見我親愛的蟾宮了?！?br/>
“好啦好啦，小蟾兒，打起精神來！”獾說?！耙諒?fù)一個地方，除了大舉進攻，還有別的一些辦法。我活還沒說完吶?，F(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

蟾蜍慢慢地坐起來，擦干了眼淚。秘密對他總是有極大的吸引力，這是因為他從來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每當(dāng)他忠實地保證絕不泄密以后，他就把秘密告訴另一個動物。這種有罪的興奮感，是他最喜歡的。

“有——一條——地下——通道，”獾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地說，“從離我們這里不遠的河邊，一直通到蟾宮的中心。”

“誰說的，獾，沒有的事！”蟾蜍頗為得意地說?！澳闶锹犘帕司频昀锬切┤撕巵y謅的話。蟾宮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我都了如指掌。我敢向你保證，根本沒有什么地下通道。”

“我的年輕朋友，”獾非常嚴肅認真地說，“你的父親，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動物——比我所認識的其他動物都要高尚。他和我是至交，曾經(jīng)把他不愿讓你知道的許多事告訴過我。他發(fā)現(xiàn)了那條通道——當(dāng)然，不是他挖的；那是早在他來這里幾百年以前就存在的——他把它修整了，清掃了。因為他想，也許有朝一日，遇到危難時，能派上用場。他領(lǐng)我去看過。他對我說：“別讓我兒子知道，他倒是個好孩子，只是太輕浮，不穩(wěn)重，嘴巴把不住關(guān)。要是日后他真的遇到麻煩，而用得上通道時，再告訴他，但事先不要告訴他?！?br/>
河鼠和鼴鼠盯著蟾蜍瞧，看他如何反應(yīng)。蟾蜍起初有點惱意，可是很快就面露喜色。他就是這么一只脾氣隨和的動物。

“是啊，是啊，”他說?！耙苍S我是有點多嘴多舌。我交游這么廣，朋友們老是圍著我轉(zhuǎn)．一塊兒開玩笑，說俏皮話，講幽默故事，我就免不了有時多說兩句。誰叫我天生有口才呢。人家說，我應(yīng)該主持一個沙龍。先不說那個。講下去，獾。你的這條通道，對我們有什么用？”

“最近我查訪到一兩個情況?！扁到又f?！拔医兴H冒充掃煙囪的，扛著笤帚，到后門口去討活干。他了解到。明天晚上。蟾宮里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給什么人——大概是給那個黃鼠狼頭頭——做壽，所有的黃鼠狼都要聚集在宴會廳里，吃喝玩樂窮開心。要鬧很長時間。刀劍、棍棒，任何一件武器都不會帶！”

“可崗哨還會照樣布置呀？”河鼠提醒說。

“對，”獾說，“這正是我想到的。黃鼠狼們完全信賴他們的那些精良的哨兵。所以，那條通道就派上用場了。那條極有用的地道，正好直通宴會廳隔壁的配膳室的地板底下！”

“啊哈！配膳室地上有塊嘎吱吱響的地板！”蟾蜍說?！艾F(xiàn)在我全明白了！”

“咱們可以偷偷爬進配膳室——”鼴鼠喊道。

“帶上手槍、刀劍和棍棒——”河鼠嚷道。

“——沖進去，直撲他們，”獾說。

“——把他們痛打一通，痛打一通，痛打一通！”蟾蜍喜不自勝地大喊，在房間里兜著圈兒跑。從一張椅子跳到另一張椅子。

“那好，”獾說，又回到他一貫的干巴巴的態(tài)度，“咱們的方案就這么定了，你們再也無需爭吵了。現(xiàn)在夜已深，你們都睡覺去。明天上午咱們再作必要的安排?！?br/>
蟾蜍自然也乖乖地跟著那兩個上床去了——他知道拒絕是沒用的——盡管他太興奮了，毫無睡意。不過，他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白天，經(jīng)歷了成堆的事兒，床單被褥畢竟是非常親切舒適的東西。何況不久前，他還在陰冷潮濕的地牢石板地上的稻草堆里睡過。所以，腦袋一沾枕頭。他就幸福地打起鼾來。自然，他做了許多許多夢；夢見他正需要道路時，道路都從身邊溜走了；夢見水渠在后面追他，并且抓住了他；夢見他正在大擺宴席，一只拖船駛進了宴會廳，船上滿載著他一周要洗的臟衣服；夢見他孤零零一人在秘密通道里跋涉，那通道忽然扭曲了，轉(zhuǎn)過身來，搖晃著坐直了。不過，末末了，他到底還是平安勝利地回到了蟾宮，所有的朋友都圍在身邊。熱情洋溢地贊揚說，他的確是一只聰明的蟾蜍。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很遲，下樓時，發(fā)現(xiàn)別人都吃過早飯了。鼴鼠自個兒溜了出去，沒說要上哪兒。獾坐在圈椅上看報，對晚上要發(fā)生的事，半點也不關(guān)心。河鼠呢，卻在屋里來回奔忙，懷里抱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在地上把它們分成四小堆，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興奮地說：“這把劍給河鼠，這把給鼴鼠，這把給蟾蜍，這把給獾！這支手槍給河鼠，這支給鼴鼠，這支給蟾蜍，這支給獾！”等等，等等，說得有板有眼，那四小堆就越長越高了?！澳愀傻煤玫故呛?，河鼠，”獾從報紙上抬眼望著那只忙碌的小動物；“我并不想責(zé)怪你。不過咱們這回是要繞開白鼬和他們的那些可惡的槍械。我斷定，咱們用不著什么刀槍之類。咱們四個，一人一根棍子，只要進了宴會廳，不消五分鐘，就能把他們?nèi)壳宄蓛簟Ｆ鋵嵨乙粋€人就能包下來，不過我不愿剝奪你們幾個的樂子！”

“保險點總沒壞處吧，”河鼠沉吟著說，他把一支槍筒在袖子上擦得锃亮，順著槍管察看。

蟾蜍吃完早飯，拾起一根粗棍，使勁掄著，痛打想象中的敵人?！敖兴麄儞屛业姆孔?！”他喊道，“我要學(xué)習(xí)他們，我要學(xué)習(xí)他們！”

“別說‘學(xué)習(xí)他們’，蟾蜍，”河鼠大為震驚地說。“這不是地道的英語。”

“你干嗎老是挑蟾蜍的刺兒？”獾老大不高興地說?！八挠⒄Z又怎么啦？我自己就那么說。要是我認為沒問題，你也應(yīng)該認為沒問題！”。

“對不起，”河鼠謙恭地說?！拔抑皇怯X得，應(yīng)該說‘教訓(xùn)’他們，而不是‘學(xué)習(xí)’他們”（蟾蜍和獾的英語用詞不當(dāng)，把teach（教訓(xùn)）說成了learn（學(xué)習(xí)）。——譯注 ）

“可我們并不要‘教訓(xùn)’他們，”獾回答說?！拔覀兙褪且畬W(xué)習(xí)’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再說，我們正是要這樣去做呀！”

“那好吧，就依你的，”河鼠說。他自己也給鬧糊涂了。他縮到一個角落里，嘴里反復(fù)嘟噥著“學(xué)習(xí)他們，教訓(xùn)他們。教訓(xùn)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直到獾喝令他住口才罷。

不一會，鼴鼠翻著筋斗沖進屋來。他顯然很是得意?！拔腋傻谜嫱纯欤　彼f，“我把那些白鼬全惹惱了！”

“鼴鼠，但愿你剛才沒有魯莽行事！”河鼠擔(dān)心地問。

“我也希望沒有，”鼴鼠充滿自信地說?！霸缟衔胰N房?？纯丛琰c是不是熱著，等蟾蜍起來好吃。忽然看見爐灶前的毛巾架上，掛著蟾蜍昨天回來時穿的那件洗衣婦的衣裳，我動了個念頭。我把它穿上，又戴上帽子，披上大圍巾，大搖大擺一直走到蟾宮大門口。那些哨兵自然拿著槍在把守大門，吆喝‘來者何人？’還有那一套胡言亂語?！壬鷤?，早上好！’我恭恭敬敬地說，‘今兒個有衣服要洗嗎？’

“他們瞪眼瞧我，又傲氣又拘板，說‘滾開，洗衣婆！我們在執(zhí)勤，沒衣服要洗！’我說，‘那我改天再來吧？’哈，哈，哈！蟾蜍，你看，我多逗！”

“你這個可憐的、輕浮的動物！”蟾蜍不屑地說。其實，他對鼴鼠剛才做的事嫉妒得要命。那正是他自己想干的，可惜他事先沒想到，睡懶覺睡過頭了。

“有幾個白鼬有點惱怒了，”鼴鼠接著說，“那個當(dāng)班的警官沖我嚷道：‘馬上滾開，婆子，滾！我手下的人在值勤的時候不許聊天！’‘叫我滾？’我說，‘只怕要不了多久，該滾的就不是我啦！’”

“哎呀，鼴鼠，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河鼠驚慌地說。

獾放下手里的報紙。

“我看到他們豎起耳朵，互相對看一眼，”鼴鼠接著說；“警官對他們說：‘甭搭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么?！?br/>
“‘什么！我不知道？’我說?！冒?，我告訴你，我女兒是給獾先生洗衣服的，你說我知道不知道。而且你們很快也會知道的！就在今天晚上，一百個殺氣騰騰的獾，提著來復(fù)槍，要從馬場那邊進攻蟾宮。滿滿六船的河鼠，帶著手槍和棍棒，要從河上過來，在花園登陸；還有一隊精心挑選的蟾蜍，號稱敢死隊，自命‘不成功便成仁’，要襲擊果園，揚言要報仇雪恨，見什么拿什么。等他們把你們掃蕩一空，那時你們就沒什么可洗的了，除非你們趁早撤出去！’說完我就跑開了。等到他們看不見我時，我就躲起來，然后沿著溝渠爬回來，隔著樹籬偷瞄了他們一眼。他們?nèi)蓟抛饕粓F，四散奔逃，互相碰撞摔倒，人人都發(fā)號施令，可沒一個人聽；那個警官，不停地把一批批的白鼬派到遠處，跟著又另派一批白鼬去把他們叫回來、我聽見他們亂吵吵說，‘都怪那些黃鼠狼，他們要在宴會廳里快活，大吃大喝。又唱又跳，尋歡作樂，卻派我們在又冷又黑的屋外站崗放哨，臨了還得被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獾剁成肉醬！’”

“哎呀，鼴鼠，你這個蠢驢！”蟾蜍嚷道。“你把一切全搞糟了！”

“鼴鼠，”獾用他那干巴巴的平靜的聲調(diào)說，“我看，你一個小指里的才智，比別的動物整個肥胖身子里的才智還要多。你干得太好了，我對你寄予很大希望。好鼴鼠！聰明的鼴鼠！”

蟾蜍嫉妒得簡直要瘋了，他尤其弄不通，鼴鼠這樣干，怎么反倒聰明；不過幸好，對獾的譏諷，他還來不及發(fā)作和暴露自已，午飯的鈴聲就響了。

午飯簡單但實惠——咸肉，大扁豆，外加通心粉布丁。吃完飯，獾安坐在一張圈椅上，說：“好啦，咱們今晚的工作步驟已經(jīng)確定了，恐怕要很晚才能辦完；所以，趁現(xiàn)在還有時間，我要打個盹兒?！闭f罷，他用一塊手帕蓋住臉．不一會就鼾聲大作了。

性急而勤快的河鼠，立即又干起他的備戰(zhàn)工作，在他那四小堆武器之間來回跑動，一面嘴里咕噥著“這根皮帶給河鼠，這根給獾！”等等，等等。新的裝備不斷增加，像是沒有個完。鼴鼠呢，他挽著蟾蜍的臂，把他帶到屋外，推進一張?zhí)僖?，要他原原本本講自己的歷險過程。這正是蟾蜍求之不得的。鼴鼠很善于傾聽別人講話，他不打岔，也不作不友好的評論，于是蟾蜍就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其實，他所講的，大部分屬于那種“要是我早想到而不是十分鐘以后才想到事情就會那樣發(fā)生”的性質(zhì)。既然那都是最精彩最刺激的歷險故事，何不把它們和那些實際發(fā)生但不太夠味兒的經(jīng)歷一樣，也看成是我們的真實經(jīng)歷呢？

12榮歸故里

??? 天快黑了。河鼠面露興奮而詭秘的神色，把伙伴們召回客廳，讓各人站到自己的一小堆軍械前面，動手武裝他們，來迎接即將開始的征戰(zhàn)。他干得非常認真，一絲不茍，花去了好長時間。他先在每人腰間系一根皮帶。皮帶上插一把劍，又在另一側(cè)插一把彎刀，以求平衡。然后發(fā)給每人一對手槍，一根警棍。幾副手銬，一些繃帶和膠布，還有一只杯子、一個盛三明治的盒子。獾隨和地笑著說：“好啦，鼠兒！這讓你高興，又于我無損。其實我只消用這根木棒，就能做我該做的一切?！焙邮笾皇钦f：“請原諒，獾！我只是希望，事后你不責(zé)怪我，說我忘帶什么東西！”

諸事準(zhǔn)備就緒，獾一手提著一盞暗燈，一手握著他那根大棒，說：“現(xiàn)在跟我來！鼴鼠打頭陣，因為我對他很滿意。河鼠其次；蟾蜍殿后。聽著，小蟾兒！你可不許像平時那樣嘮叨，要不，一準(zhǔn)把你打發(fā)回去！”

蟾蜍生怕給留下，只好一聲不吭地接受指派給他的次等位置，四只動物便出發(fā)了。獾領(lǐng)著大伙兒沿河走了一小段路，然后，他突然攀住河岸，身子擺動幾下，蕩進了一個略高出水面的洞?？吹解颠M了洞，鼴鼠和河鼠也一聲不響地蕩進了洞。輪到蟾蜍時，他偏要滑倒。撲通一聲跌進水里，還驚恐地尖叫一聲。朋友們拽他上來，把他從頭到腳匆匆揉搓一過，擰了擰濕衣服，安慰幾句，扶他站起來。獾可真火了。他警告蟾蜍說。要是下次再出洋相，準(zhǔn)定把他丟下。

他們終于進了那條秘密通道，真正踏上了突襲的捷徑。地道里很冷，低矮狹窄，陰暗漸濕，可憐的蟾蜍禁不住哆嗦起來，一半由于害怕前面可能遇到的不測，一半由于他渾身濕透。燈籠在前面，離他很遠，在黑暗中。他落到了后面。這時，他聽到河鼠警告說：“快跟上，蟾蜍！”便猛地往前一沖，竟撞倒了河鼠，河鼠又撞倒了鼴鼠，鼴鼠又撞倒了獾，引起一陣大亂。獾以為背后遭到了襲擊，由于洞內(nèi)狹窄，使不開棍棒，便拔出手槍，正要朝蟾蜍射擊。等真相大白后，他不禁大怒，說：“這回，可惡的蟾蜍必須留下！”蟾蜍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另兩只動物答應(yīng)，他們將負責(zé)照看好蟾蜍，讓他好好表現(xiàn)，獾才消了氣，隊伍又繼續(xù)前進。不過這回換了河鼠斷后，他牢牢地抓住蟾蜍的雙肩。

就這樣，他們摸索著蹣跚前行，耳朵豎起，爪子按在手槍上。

最后獾說：“咱們現(xiàn)在差不離到了蟾宮底下?！焙鋈唬麄兟牭降统恋泥须s聲，似乎很遠，但顯然就在頭頂上，像有許多人在喊叫，歡呼，在地板上跺腳，用拳頭捶桌子。蟾蜍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恐懼又襲上心來，可獾只是平靜地說：“他們正鬧騰哩，這群黃鼠狼！”地道這時開始向上傾斜，他們又摸索著走了一小段，然后，嘈雜聲忽又出現(xiàn)，這回很清晰，很近，就在頭頂上?！盀趵矠趵矠趵矠趵?！”他們聽到歡呼聲，小腳掌跺地板聲，小拳頭砸桌子時杯盤的丁當(dāng)聲。“瞧他們鬧得多歡喲！”獾說。“來呀！”他們順著地道疾走，來到地道的盡頭，發(fā)現(xiàn)他們已站在通向配膳室的那道活門的下面。

宴會廳里的喧囂響聲震天；他們沒有被聽到的危險。獾說：“好！弟兄們，一齊使勁！”他們四個同時用肩膀頂住活門，把它掀開，依次被舉了上去。他們來到了配膳室，和宴會廳只隔著一道門，而敵人正在狂歡作樂，毫無覺察。他們從地道里爬出來時，喧鬧聲簡直震耳欲聾。

后來，歡呼聲和敲擊聲漸漸弱了，可以聽出一個聲音在說：“好啦，我不打算多占你們的時間，”——（熱烈鼓掌）——“不過，在我坐下之前，”（又是一陣歡呼）——“我想為我們好心的主人蟾蜍先生說一兩句好話。我們都認識蟾蜍！”——（哄堂大笑）——“善良的蟾蜍，謙恭的蟾蜍，誠實的蟾蜍！”——（尖聲哄笑）

“我非過去揍他不可！”蟾蜍咬牙切齒地低聲說?！?br/>
“再堅持一分鐘！”獾說，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蟾蜍?！按蠡飪憾甲龊脺?zhǔn)備！”

“我給你們唱一支小曲兒，”那聲音又說，“這是我為蟾蜍編的?！保ń?jīng)久不息的掌聲）接著，那個說話的黃鼠狼頭子就吱吱喳喳尖著嗓子唱起來——

“蟾蜍出門上大街

得意洋洋尋開心……”

獾挺直了身子，兩手緊緊摸著大棒，向伙伴們掃了一眼，喊道——

“到時候了，跟我來！”

他猛地把門推開。

好家伙！　

滿屋子的尖叫、吱喳、嚎啕！

四位好漢憤怒地沖進宴會廳，就在這可怕的一剎那，發(fā)生了一場大恐慌，嚇得魂不附體的黃鼠狼們紛紛鉆到桌子底下，沒命地跳窗奪路而逃，白鼬們亂哄哄地直奔壁爐，全都擠在煙囪里動彈不得。桌子?xùn)|倒西歪，杯盤摔得粉碎。力大無窮的獾，絡(luò)腮胡子根根倒豎，手中的大棒在空中呼呼揮舞；臉色陰沉嚴峻的鼴鼠掄著木棒，高呼令人膽寒的戰(zhàn)斗口號：“鼴鼠來了！鼴鼠來了！”河鼠腰間鼓鼓囊囊塞滿了各式武器，堅決果敢；奮不顧身地投入戰(zhàn)斗；蟾蜍呢，由于自尊心受傷而發(fā)狂，身軀漲得比平時大出一倍，他騰空而起，發(fā)出癩蛤蟆那哇哇的怪叫，嚇得敵人毛骨悚然，手腳冰涼。“叫你唱‘蟾蜍尋開心’！”他大吼道?！拔揖鸵媚銈儗ら_心！”他向黃鼠狼頭子直撲過去。其實他們才四個，可是那些驚慌失措的黃鼠狼覺得，整個大廳似乎滿是可怖的動物，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黃色的，怒吼狂叫，揮舞著巨大無比的棍棒。

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恐怖地尖叫著，跳出窗子，竄上煙囪，四面逃竄，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躲開那些可怕的棍棒。

戰(zhàn)斗很快就結(jié)束了。四個朋友在大廳里上下搜索，只要一個腦袋露出來，就上去給它一棒。不出五分鐘，屋里就掃蕩一空。驚恐萬狀的黃鼠狼在草地上逃竄時發(fā)出的尖叫聲，透過破碎的窗子，隱隱傳到他們耳中。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個敵人，鼴鼠正忙著給他們戴上手銬。獾勞累了一場，靠在大棒上休息，擦著他那忠厚的額上的汗。

“鼴鼠，”他說，“你是好樣的！勞你抄近道出去，瞧瞧那些白鼬守衛(wèi)，看他們都在干什么；我估摸，由于你的功勞。咱們今晚不致受他們騷擾了。”

鼴鼠馬上跳窗出去。獾指示另兩個扶起一張桌子，從地上的殘渣中撿出一些刀叉杯盤，又叫他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食物，拼湊出一頓晚飯?！拔倚枰渣c什么，真的，”他用慣常的平平常常的語氣說，“動彈動彈，蟾蜍，活躍起來！我們替你奪回了宅子，可你連塊三明治也沒招待我們呀?！斌蛤苄睦镉行┪驗殁禌]有像對鼴鼠那樣贊揚他，沒有說他是好樣的，戰(zhàn)斗得很英勇。因為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頗為得意，特別是他沖那黃鼠狼頭子直撲過去，一棍子將他打到桌子那邊去了。不過，他還是和河鼠一道四下里搜尋，不一會，他們就找到一玻璃碟子的番石榴醬，一只冷雞，一只還沒怎么動過的口條，一些葡萄酒蛋糕，不少的龍蝦沙拉。在配膳室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籃子法式面包卷，一些乳酪、黃油和芹菜。他們剛要坐下來開吃，就見鼴鼠抱著一堆來復(fù)槍，格格笑著從窗口爬進來。

“據(jù)我看，全結(jié)束啦，”他報告說，“那些白鼬本來就驚惶不安，一聽到大廳里的叫嚷騷動聲，有的就扔下來復(fù)槍逃之夭夭。另一些堅守了一會兒，可當(dāng)黃鼠狼朝他們奔來時，他們以為自己被出賣了。于是白鼬揪住黃鼠狼不放，黃鼠狼拼命想掙脫逃跑，互相扭打在一起，用拳頭狠揍對方，在地上滾來滾去，多數(shù)都滾到了河里！現(xiàn)在他們不是跑了就是掉進河里，全都不見了。我把他們的來復(fù)槍都弄回來了。所以，那個方面，全妥啦！”

“太好了，頂頂了不起！”獾說，嘴里塞滿了雞肉和葡萄酒蛋糕?！艾F(xiàn)在，鼴鼠，我只求你再辦一件事，然后就坐下來和我們一道吃晚飯。我本不想再麻煩你，可托你辦事，我能放心。我希望對我認識的每個人都能這樣說就好了。河鼠若不是一位詩人，我會差他去的。我要你把地板上躺著的這些家伙帶到樓上，命他們把幾間臥室打掃干凈，收拾妥帖。叫他們務(wù)必掃床底下，換上干凈的床單枕套，掀開被子的一角，該怎么做，你知道的。每間臥室里備好一罐熱水，干凈毛巾，新開包的肥皂。然后，要是你想解解氣，可以給他們每人一頓拳腳；再攆出后門。我估摸，今后沒有一個家伙再敢露面了。完事之后，就過來吃點這種冷口條。這可是頭等美味。我對你非常滿意，鼴鼠！”

好性子的鼴鼠拾起一根棍子，把他的俘虜們排成一行，命令他們“快步走！”把他的一小隊人馬帶上樓去了。過了一陣子，他又下來，微笑著說，每間房都準(zhǔn)備好了，打掃得干干凈凈。他又說：“我用不著揍他們，總的來說，我想他們今晚挨揍挨夠了。我把這話告訴他們，他們表示同意，說再也不騷擾我們了。他們很懊悔，對過去的所作所為深感歉疚，說那是黃鼠狼頭子和白鼬的錯，又說如果今后可以為我們出力，將功補過，我們只消言語一聲。所以，我給了他們一人一個面包卷，放他們出后門，他們就一溜煙似的溜啦?！?br/>
說罷，鼴鼠把椅子拉到餐桌旁，埋頭大嚼起冷口條來。蟾蜍呢，到底不失紳士風(fēng)度，把一肚子嫉妒拋在一邊，誠心誠意地說：“親愛的鼴鼠，實在謝謝你啦，感謝你今晚的辛苦勞累，特別要感謝你今早的聰明機智！”獾聽了很高興，說：“我勇敢的蟾蜍說得好呀！”于是，他們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吃完了晚飯，立刻上樓，鉆進干凈的被窩，睡覺去了。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蟾蜍祖?zhèn)鞯姆孔永?，這是他們以無比的勇氣、高超的韜略和嫻熟地運用棍棒奪回的。

第二天早上，蟾蜍照例睡過了頭，下樓來吃早飯時，晚得不成體統(tǒng)。他發(fā)現(xiàn)，桌上只剩下一堆蛋殼，幾片冰涼的發(fā)皮了的烤面包，咖啡壺里空了四分之三，別的就沒什么了。這叫他挺來氣，因為不管怎么說，這是他自己的家呀！透過餐廳的法式長窗，他看見鼴鼠和河鼠坐在草坪里的藤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兩雙小短腿在空中亂踢蹬，分明是在講故事。獾呢，他坐在扶手椅上，聚精會神在讀晨報。蟾蜍進屋時，他只抬眼沖他點了點頭。

蟾蜍深知他的為人，只好坐下來，湊合著吃一頓算了，只是暗自嘟囔著，早晚要跟他們算帳。他快吃完時，獾抬起頭來，簡短地說：“對不起，蟾蜍，不過今天上午你恐怕會有好些活要干。你瞧，咱們應(yīng)該馬上舉行一次宴會，，來慶祝這件大事。這事必須你來辦，這是規(guī)矩?！?br/>
“嗯，好吧！”蟾蜍欣然答道?！爸灰愀吲d，一切遵命。只是我不明白，舉行宴會為什么非得在上午不可。不過，我這個人活著，不是為自己過得快活，而只是為了知道朋友們需要什么，盡力去滿足他們，你這親愛的老獾頭喲！”

“別裝傻了，”獾不高興地說。“而且，不要一邊說話，一邊把咖啡嘬得吱吱喳喳響，這不禮貌。我是說，宴會當(dāng)然要在晚上舉行，可是請柬得馬上寫好發(fā)出去，這就得由你來辦?，F(xiàn)在就坐到那張書桌前，桌上有一疊信箋，信箋上印有藍色和金色的‘蟾宮’字樣，給咱們所有的朋友寫邀請信。要是你不停地寫，那么在午飯前，咱們就能把信發(fā)出去。我也要幫忙，分擔(dān)部分勞務(wù)，宴會由我來操辦?！?br/>
“什么！”蟾蜍苦著臉說?！斑@么美好的早晨，要我關(guān)在屋里寫一堆勞什子的信！我想在我的莊園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整頓整頓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擺擺架子，痛快痛快！不干！我要，我要看……不過，等一等，當(dāng)然我要干，親愛的獾！我自己的快樂或方便，比起別人的快樂和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既然你要我這么辦，我照辦就是。獾，你去籌備宴會吧，隨你想預(yù)訂什么菜都行。然后到外面去和我們的年輕朋友們一道說說笑笑，忘了我，忘了我的憂愁和勞苦吧！為了神圣的職責(zé)和友誼，我甘愿犧牲這美好的早晨！”

獾疑惑地望著蟾蜍，可蟾蜍那直率坦誠的表情，很難使他想到這種突然轉(zhuǎn)變的背后，會有什么不良的動機。于是他離開餐廳，向廚房走去。門剛關(guān)上，蟾蜍就急忙奔書桌去。他一定要寫邀請信，一定不忘提到他在那場戰(zhàn)斗中所起的主導(dǎo)作用，提到他怎樣把黃鼠狼頭子打翻在地；他還要略略提到他的歷險，他那戰(zhàn)無不勝的經(jīng)歷，有多少可說的呀。在請柬的空白頁上，他還要開列晚宴的余興節(jié)目。他在腦子里打著這樣一個腹稿：

《講演》

——蟾蜍作

（晚宴期間，蟾蜍還要作其他講話）

《致詞》

《學(xué)術(shù)報告》——我們的監(jiān)獄制度——古老英國的水道——馬匹交易及其方法——財產(chǎn)、產(chǎn)權(quán)與義務(wù)——榮歸故里典型的英國鄉(xiāng)紳。

《歌曲》

（本人自編）

《其他歌曲》

在晚宴期間由詞曲作者本人演唱。

這個想法，使他大為得意，于是他努力寫信，到中午時分，所有的信都寫完了。這時，有人通報說，門口來了一只身材瘦小衣著檻褸的黃鼠狼，怯生生地問他能不能為先生們效勞。蟾蜍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瞧，原來是頭天晚上被俘的一只黃鼠狼，現(xiàn)在正必恭必敬地巴望討他的歡心哩。蟾蜍拍了拍他的腦袋，把那一沓子邀請信塞在他爪子里，吩咐他抄近道，火速把信送出去。要是他愿意晚上再來，也許給他一先令酬勞，也許沒有。可憐的黃鼠狼受寵若驚，匆匆趕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

另三只動物在河上消磨了一上午，歡歡喜喜談笑風(fēng)生地回來吃午飯：鼴鼠覺得有些對不住蟾蜍，不放心地望著他，生怕他會是一臉慍色、郁郁不樂。誰知，蟾蜍竟是一副盛氣凌人、趾高氣揚的樣子。鼴鼠不禁納悶，感到其中必有緣由。河鼠和獾，則會心地互換了一下眼色?！　?br/>
上午飯剛吃完，蟾蜍就把雙爪深深插進褲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吧，伙計們，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說罷，就大搖大擺朝花園走去。他要在那里好好構(gòu)思一下今晚的演說內(nèi)容。這時，河鼠抓住了他的胳臂。

蟾蜍立刻猜到河鼠的來意，想要掙脫；可是當(dāng)獾緊緊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臂時，他明白，事情敗露了。兩只動物架著他，帶到那間通向門廳的小吸煙室，關(guān)上門，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他倆都站在他前面，蟾蜍則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心懷鬼胎、沒好氣地望著他們。

“聽著，蟾蜍，”河鼠說，“是有關(guān)宴會的事。很抱歉，我不得不這樣跟你說話。不過，我們希望你明白，宴會上不搞講演，不搞唱歌。你要放清醒些，我們不是和你討論，而是通知你這個決定。”

蟾蜍知道，自己落進了圈套。他們了解他，把他看得透透的。他們搶在了他頭里。他的美夢破滅了。

“我能不能就唱一支小歌？”他可憐巴巴地央求道。

“不行，一支小歌也不能唱，”河鼠堅定地說，盡管他看到可憐的蟾蜍那顫抖的嘴唇，也怪心疼的。“那沒好處，小蟾兒；你很清楚，你的歌全是自吹自擂，你的講話全是自我炫耀，全是全是全是粗鄙的夸張，全是全是——”

“胡吹！”獾干脆地說。

“小蟾兒，這是為你好呀，”河鼠繼續(xù)說?！澳阒?，你早晚得洗心革面，而現(xiàn)在正是重敲鑼鼓另開張的大好時機，是你一生的轉(zhuǎn)折點。請相信，說這話，我心里也不好受，一點不比你好受。”蟾蜍沉思了良久。最后，他抬起頭，臉上顯出深深動情的神色?！拔业呐笥褌儯銈冓A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捌鋵?，我的要求很小很小，只不過是讓我再盡情表現(xiàn)和發(fā)揮一個晚上，讓我放手表演一番，聽聽那雷鳴般的掌聲，因為我覺得，那掌聲似乎體現(xiàn)了我最好的品德。不過，你們是對的，而我錯了。從今以后，我一定要重新做人。朋友們，你們再也不會為我臉紅了。唉，老天爺，做人真難哪！”

說完，他用手帕捂住臉，踉踉蹌蹌地走出房間。

“獾，”河鼠說，“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狠心狼；不知道你感覺怎樣？”

“是啊，我明白，我明白，”獾憂郁地說?！翱晌覀兎沁@樣做不可。這位好好先生必須在這兒住下去，站穩(wěn)腳跟，受人尊敬。難道你愿意看著他成為大伙兒的笑柄，被白鼬和黃鼠狼奚落嗎？”

“當(dāng)然不，”河鼠說?！罢f到黃鼠狼；那只給蟾蜍送信的小黃鼠狼，碰巧被咱們遇上了，真夠運氣的。我從你的話里，猜到這里準(zhǔn)有文章，就抽查了一兩封信。果然，那些信簡直寫得活現(xiàn)眼。我把它們?nèi)珱]收了，好鼴鼠這會兒正坐在梳妝室里，填寫簡單明了的請?zhí)?。?br/>
舉行宴會的時間快到了。蟾蜍一直離開朋友們，獨自躲到他的臥室里，這時還坐在那兒，悶悶不樂，苦苦思索。他用爪子撐住額頭，久久地凝想。漸漸地，他面色開朗起來，臉上緩緩露出笑意。然后，他有點害羞地、難為情地格格笑了起來。末了，他站起來，鎖上房門，拉上窗簾，把房里所有的椅子擺成一個半圓形，自己立在正前方，身子漲得鼓鼓的。然后，他鞠了一躬，咳了兩聲，對著想象中的興高采烈的觀眾，放開嗓子唱起來。

《蟾蜍的最后一支小歌》

“蟾蜍回來啦！

客廳里，驚慌萬狀，

門廳里，哀號成片，

牛棚里；哭聲不絕，

馬廄里，尖叫震天。

蟾蜍回來啦，

蟾蜍歸來的時候，

碎窗破門而入，

黃鼠狼遭追擊，

紛紛暈倒在地。

當(dāng)蟾蜍回來的時候！

鼓聲響咚咚！

號角齊鳴，士兵歡呼，

炮彈橫飛，汽車嘟嘟，

當(dāng)——英雄——歸來！

歡呼呀——烏啦！

讓人人高聲歡呼，

向備受尊崇的動物致敬，

因為這是蟾蜍——盛大的——節(jié)日！”

蟾蜍歌聲嘹亮，唱得熱情洋溢，感情充沛。一遍唱完，又從頭唱了一遍。

然后，他深深嘆了口氣，很長很長很長的一口氣。

然后，他把發(fā)刷浸在水里打濕，把頭發(fā)從中分開，垂在面頰兩邊，用刷子刷得平塌塌、光溜溜的。他開了門鎖，靜靜地走下樓，去迎接賓客們。他知道，他們一定都聚集在客廳里了。

他進來的時候，所有的動物都高聲歡呼，圍攏來祝賀他，說許多好話贊美他的勇敢、聰明和戰(zhàn)斗精神。蟾蜍只是談淡地笑笑，低聲道：“沒什么！”或者換個說法：“哪里，正相反！”水獺正站在爐毯上，對一群貴客描述，假如他當(dāng)時在場，會怎樣做?？吹襟蛤?，他大叫一聲跑過來，甩開兩臂，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要拉他在屋里英雄式地繞場一周?？墒求蛤軠睾偷乇硎静恍?。掙脫了他的雙臂，婉轉(zhuǎn)地說：“獾才是出謀劃策的主帥，鼴鼠和河鼠是戰(zhàn)斗的主力軍，而我，只不過是行伍里的一名小卒子，干得很少，可以說沒干什么。”蟾蜍這種出人意外的表現(xiàn)，使動物們大惑不解，不知所措。當(dāng)蟾蜍一一走到客人面前；做出謙虛的表示時，他覺得，自己成了每位客人深感興趣的目標(biāo)。

獾把一切安排得盡善盡美，晚宴獲得了巨大成功。動物們歡聲笑語不絕?？墒钦麄€晚上，端坐主位的蟾蜍，卻始終雙眼低垂，目不斜視，對左右兩側(cè)的動物，低聲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客套話。

他偶爾偷瞄獾和河鼠一眼。這時，他倆總是張大嘴巴，互相對視一下，這使蟾蜍深感快意。晚宴進行到一定時候；一些年輕活潑的動物就交頭接耳，說這回晚會不像往年開得那么熱鬧有趣。

有人敲桌子，喊道：“蟾蜍，講話呀！蟾蜍來段演說呀！唱支歌呀！蟾蜍先生來支歌呀！”可蟾蜍只是輕輕地搖搖頭，舉起只爪子，溫和地表示反對，只一個勁勸客人們多進美食，和他們聊家常，關(guān)切地問候他們家中尚未成年不能參加社交活動的成員，設(shè)法讓他們知道，這次晚宴是嚴格遵照傳統(tǒng)方式進行的。

蟾蜍真的變了！

這次盛會之后，四只動物繼續(xù)過著歡快愜意的生活，這種生活曾一度被內(nèi)戰(zhàn)打斷，但以后再也沒有受到動亂或入侵的干擾。蟾蜍和朋友們商量后，選購了一條漂亮的金項鏈，配有一只鑲珍珠的小匣子，外加一封連獾也承認是謙虛知恩的感謝倍，差人送給獄卒的女兒?；疖囁緳C也因他付出的辛勞和遭到的風(fēng)險，得到了適當(dāng)?shù)某曛x和補償。在獾的嚴厲敦促下，就連那位船娘，也費了頗大周折找到，適當(dāng)?shù)刭r償了她的馬錢。盡管蟾蜍對此暴跳如雷，極力申辯說，他是命運之神派來懲罰那個臂上長色斑的胖女人的，因為她明白面對一位紳士，卻有眼不識泰山。酬謝和賠償?shù)目傤~，說實在的，倒也不算太高。那吉卜賽人對馬的估價，據(jù)當(dāng)?shù)卦u估員說，大體上符合實際。

在長長的夏日黃昏，四位朋友有時一起去野林散步。野林現(xiàn)在已被他們整治得服服帖帖了。他們高興地看到，野林居民們怎樣恭恭敬敬向他們問好，黃鼠狼媽媽們怎樣教導(dǎo)她們的小崽子，把小家伙們帶到洞口，指著四只動物說：“瞧，娃娃！那位是偉大的蟾蜍先生！他旁邊是英勇的河鼠，一位無畏的戰(zhàn)士。那一位，是著名的鼴鼠先生，你們的父親常說起的！”要是娃娃們使性子，不聽話，媽媽們就嚇唬說，要是他們再鬧，再煩人，可怕的大灰獾就會把他們抓走。其實，這是對獾的莫大誣蔑，因為獾雖不大喜歡同人交往，卻挺喜歡孩子的。不過，黃鼠狼媽媽這樣說，總是很奏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