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風聲》1-4章
《柳林風聲》—肯尼斯·格雷厄姆
目錄
01河岸
02大路
03野林
04獾先生
簡介
《柳林風聲》是英國作家肯尼思?格雷厄姆(1859—1932)的代表作,以他講給天生患有眼疾的兒子的故事為基礎創(chuàng)作而成。 自1908年出版以來,《柳林風聲》收獲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喜愛,是當之無愧的英國文學經(jīng)典和兒童文學瑰寶。
《柳林風聲》是以動物為主角的童話,文筆典雅,描寫細致,富含哲理。書中塑造了幾個可愛的動物形象:膽小怕事但又生性喜歡冒險的鼴鼠,熱情好客、充滿浪漫情趣的水鼠,俠義十足、具有領袖風范的老獾,喜歡吹牛、炫耀、追求時髦的蛤蟆,敦厚老實的水獺——他們生活在河岸或大森林里,有樂同享,有難同當。
【第一章 河岸】
? ? 整個上午,鼴鼠都在勤奮地干活,為他小小的家屋作春季大掃除,先用掃帚掃,再用撣子撣,然后登上梯子、椅子什么的,拿著刷子,提著灰漿桶,刷墻,直干到灰塵嗆了嗓子,迷了眼,全身烏黑的毛皮濺滿了白灰漿,腰也酸了,臂也痛了。春天的氣息,在他頭上的天空里吹拂,在他腳下的泥土里游動,在他四周圍飄蕩。春天那奇妙的追求、渴望的精神,甚至鉆進了他那陰暗低矮的小屋。怪不得他猛地把刷子往地下一扔,嚷道:“煩死人了!”“去它的!”“什么春季大掃除,見它的鬼去吧!”連大衣也沒顧上穿,就沖出家門了。上面有種力量在急切地召喚他,于是他向著陡峭的地道奔去。這地道,直通地面上的碎石子大車道,而這車道是屬于那些住在通風向陽的居室里的動物的。鼴鼠又掏又撓又爬又擠,又擠又爬又撓又掏,小爪子忙個不停,嘴里還不住地念念叨叨,“咱們上去啰!咱們上去啰!”末末了,噗的一聲,他的鼻尖鉆出了地面,伸到了陽光里,跟著,身子就在一塊大草坪暖暖的軟草里打起滾來。
“太棒了!”他自言自語說,“可比刷墻有意思!”太陽曬在他的毛皮上,暖烘烘的,微風輕撫著他發(fā)熱的額頭,在洞穴里蟄居了那么久,聽覺都變得遲鈍了,連小鳥兒歡快的鳴唱,聽起來都跟大聲喊叫一樣。生活的歡樂,春天的愉悅,又加上免了大掃除的麻煩,他樂得縱身一跳,騰起四腳向前飛跑,橫穿草坪,一直跑到草坪盡頭的籬笆前。
“站??!”籬笆豁口處,一只老兔子喝道?!巴ㄟ^私人道路,得一交一?六便士!”
鼴鼠很不耐煩,態(tài)度傲慢,根本沒把老兔子放在眼里,一時倒把老兔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鼴鼠順著籬笆一溜小跑,一邊還逗弄著別的兔子,他們一個個從洞口探頭窺看,想知道外面到底吵些什么?!按镭?!蠢貨!”他嘲笑說,不等他們想出一句解氣的話來回敬他,就一溜煙跑得沒影兒了。這一來,兔子們七嘴八舌互相埋怨起來。“瞧你多蠢,干嗎不對他說……”“哼,那你干嗎不說……”“你該警告他……”諸如此類,照例總是這一套。當然啰,照例總是——太晚啦。
一切都那么美好,好得簡直不像是真的。他跑過一片又一片的草坪,沿著矮樹籬,穿過灌木叢,匆匆地游逛。處處都看到鳥兒做窩筑巢,花兒含苞待放,葉兒擠擠嚷嚷——萬物都顯得快樂,忙碌,奮進。他聽不到良心在耳邊嘀咕:“刷墻!”只覺得,在一大群忙忙碌碌的公民當中,做一只唯一的懶狗,是多么愜意??磥?,過休假日最舒心的方面,還不是自己得到休憩,而是看到別人都在忙著干活。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忽然來到一條水流豐盈的大河邊,他覺得真是快樂絕頂了。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一條河哩。這只光光滑滑、蜿蜿蜒蜒、身軀龐大的動物,不停地追逐,輕輕地歡笑。它每抓住什么,就格格低笑,把它們扔掉時,又哈哈大笑,轉過來又撲向新的玩伴。它們掙扎著甩開了它,可到底還是被它逮住,抓牢了。它渾身顫動,晶光閃閃,沸沸揚揚,吐著旋渦,冒著泡沫,喋喋不休地嘮叨個沒完。這景象,簡直把鼴鼠看呆了,他心馳神迷,像著了魔似的。他沿著河邊,邁著小碎步跑,像個小娃娃緊跟在大人身邊,聽他講驚險故事,聽得入了迷似的。他終于跑累了,在岸邊坐了下來。可那河還是一個勁兒向他娓娓而談,它講的是世間最好聽的故事。這些故事發(fā)自地心深處,一路講下去,最終要向那聽個沒夠的大海傾訴。
他坐在草地上,朝著河那邊張望時,忽見對岸有個黑黑的洞口,恰好在水面上邊。他夢悠悠地想,要是一只動物要求不過高,只想有一處小巧玲瓏的河邊住宅,漲潮時淹不著,又遠離塵囂,這個住所倒是滿舒適的。他正呆呆地凝望,忽覺得,那洞穴的中央有個亮晶晶的小東西一閃,忽隱忽現(xiàn),像一顆小星星。不過,出現(xiàn)在那樣一個地方,不會是星星。要說是螢火蟲嘛,又顯得太亮,也太小。望著望著,那個亮東西竟沖他眨巴了一下,可見那是一只眼睛。接著,圍著那只眼睛,漸漸顯出一張小臉,恰像一幅畫,嵌在畫框里。
一張棕色的小臉,腮邊有兩撇一胡一?鬚。
一張神情嚴肅的圓臉,眼睛里閃著光,就是一開始引起他注意的那種光。
一對一精一巧的小耳朵,一頭絲一般濃密的毛發(fā)。
那是河鼠!
隨后,兩只動物面對面站著,謹慎地互相打量。
“嗨,鼴鼠!”河鼠招呼道。
“嗨,河鼠!”鼴鼠答道。
“你愿意過這邊來嗎?”河鼠問。
“噯,說說倒容易。”鼴鼠沒好氣地說,因為他是初次見識一條河,還不熟悉水上的生活習慣。
河鼠二話沒說,彎腰解開一條繩子,拽攏來,然后輕輕地跨進鼴鼠原先沒有注意到的一只小船。那小船外面漆成藍色,里面漆成白色,鼴鼠的心,一下子飛到了小船上,雖然他還不大明白它的用場。
河鼠干練地把船劃到對岸,停穩(wěn)了。他伸出一只前爪,攙著鼴鼠小心翼翼地走下來?!胺龊昧耍 焙邮笳f,“現(xiàn)在,輕輕地跨進來!”于是鼴鼠又驚又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坐進了一只真正的小船的尾端。
“今天太美了!”鼴鼠說。這時,河鼠把船撐離岸邊,拿起雙槳?!澳阒绬?,我這輩子還從沒坐過船哩!”
“什么?”河鼠張大嘴巴驚異地喊道,“從沒坐過——你是說你從沒——哎呀呀——那你都干什么來著?”
“坐船真那么美嗎?”鼴鼠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其實,在他斜倚著座位,仔細打量著座墊、槳片、槳架,以及所有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設備,感到小船在身下輕輕搖曳時,他早就相信這一點了。
“美?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美事,”河鼠俯身劃起槳來?!罢埾嘈盼?,年輕朋友,世界上再也沒有——絕對沒有——比乘船游逛更有意思的事啦。什么也不干,只是游逛,”他夢囈般地喃喃說,“坐在船上,到處游逛,游逛……”
“當心前面,河鼠!”鼴鼠忽地驚叫一聲。
太遲了。小船一頭撞到了岸邊。那個夢悠悠、美滋滋的舟子四腳朝天,跌倒在船底。
“坐在船上——或者跟著船——到處游逛,”河鼠開懷大笑,一骨碌爬起來,若無其事地說下去?!按粼诖?,或者呆在船外,這都無所謂。好像什么都無所謂,這就是它叫人著迷的地方。不管你上哪兒,或者不上哪兒;不管你到達目的地,還是到達另一個地方,還是不到什么地方,你總在忙著,可又沒專門干什么特別的事;這件事干完,又有別的事在等著你,你樂意的話,可以去干,也可以不干。好啦,要是今天上午你確實沒別的事要做,那咱們是不是一塊兒劃到下游去,逛它一整天?”
鼴鼠樂得直晃腳丫子,腆著胸脯,舒心地長吁一口氣,愜意地躺倒在軟綿綿的座墊上?!敖裉煳铱梢赐纯炜焱嫠惶欤 彼f,“咱們這就動身吧!”
“那好,等一等,只消一會兒!”河鼠說。他把纜繩穿過碼頭上的一個環(huán),系住,然后爬進碼頭上面自家的洞里,不多時,搖搖晃晃地捧著一只胖大的藤條午餐籃子出來了。
“把它推到你腳下,”河鼠把籃子遞上船,對鼴鼠說。然后他解開纜繩,拿起雙槳。
“這里面都裝著些什么?”鼴鼠好奇地扭動著身子。
“有冷雞肉,”河鼠一口氣回答說,“冷舌頭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黃瓜沙拉法國面包卷三明治罐燜肉姜汁啤酒檸檬汁蘇打水……”
“行啦,行啦,”鼴鼠眉飛色舞地喊道,“太多了!”
“你真的認為太多了?”河鼠一本正經(jīng)地問,“這只是我平日出游常帶的東西;別的動物還老說我是個小氣鬼,帶的東西剛剛夠吃哩!”
可河鼠的話,鼴鼠半點也沒聽進去。他正深深地沉湎在這種新穎生活里,陶醉在波光、漣漪、芳香、水聲、陽光之中。他把一只腳爪伸進水里,做著長長的白日夢。心地善良的河鼠,只管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貏澲鴺蝗ン@擾他。
“我特喜歡你這身衣裳,老伙計,”約莫過了半個鐘頭,河鼠才開口說話,“有一天,等我手頭方便時,我也要給自己搞一件黑一絲絨吸煙服穿穿。”
“你說什么?”鼴鼠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你大概覺得我這人很不懂禮貌吧,可這一切對我是太新鮮了。原來,這——就是一條——河?!?/p>
“是這條河?!焙邮蠹m正說。
“那么,你真的是生活在這條河邊啰?多美呀!”
“我生活在河邊,同河在一起,在河上,也在河里,”河鼠說,“在我看來,這條河,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姑姑姨姨,我的伙伴,它供我吃喝,也供我洗涮。它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另外的世界,我都不需要。凡是河里沒有的,都不值得要,凡是河所不了解的,都不值得了解。主??!我們在一塊度過了多少美妙的時光?。〔还艽合那锒?,它總有趣味,總叫人興奮。二月里漲潮的時候,我的地窖里灌滿了不衛(wèi)生的湯,黃褐色的河水從我最講究的臥室的窗前淌過。等落潮以后,一塊塊泥地露了出來,散發(fā)著葡萄干蛋糕的氣味,河道里淤滿了燈芯草等水草。這時,我又可以在大部分河床 上隨便溜達,不會弄濕鞋子,可以找到新鮮食物吃,還有那些粗心大意的人從船上扔下來的東西。”
“不過,是不是有時也會感到有點無聊?”鼴鼠壯著膽子問。“光是你跟河一道,沒有別的人跟你拉拉家常?”
“沒有別的人?——咳,這也難怪,”河鼠寬宏大量地說,“你新來乍到嘛,自然不明白?,F(xiàn)如今,河上的居民已經(jīng)擁擠不堪,許多人只好遷走了。河上的光景,今非昔比啦。水獺呀,魚狗呀,鸊鷉呀,松雞呀,等等,成天圍著你轉,求你干這干那,就像咱自個兒沒有自己的事要料理似的?!?/p>
“那邊是什么?”鼴鼠揚了揚爪子,指著河那邊草地后面黑幽幽的森林。
“那個嗎?哦,那就是野林?!焙邮蠛喡缘鼗卮?,“我們河上居民很少去那邊?!?/p>
“他們——那邊的居民,他們不好嗎?”鼴鼠稍有點不安地問。
“嗯,”河鼠回答,“讓我想想。松鼠嘛,不壞。兔子嘛,有的還好,不過兔子有好有壞。當然,還有獾。他就住在野林正中央,別處他哪也不愿住,哪怕你花錢請他也不干。親愛的老獾!沒有人打攪他。最好別去打攪他?!焙邮笠馕渡铋L地加上一句。
“怎么,會有人打攪他嗎?”鼴鼠問。
“嗯,當然,有的——有另外一些動物,”河鼠吞吞吐吐地說,“黃鼠狼呀——白鼬呀——狐貍呀,等等。他們也并不全壞,我和他們處得還不錯,遇上時,一塊兒玩玩什么的??伤麄冇袝r會成群結隊鬧事,這一點不必否認。再說,你沒法真正信賴他們,這也是事實?!薄 ?/p>
鼴鼠知道,老是談論將來可能發(fā)生的麻煩事,哪怕只提一下,都不合乎動物界的禮儀規(guī)范,所以,他拋開了這個話題。
“那么,在野林以外遠遠的地方,又是什么?”他問,“就是那個藍藍的、模模糊糊的地方,也許是山,也許不是山,有點像城市里的炊煙,或者只是飄動的浮云?”
“在野林外邊,就是大世界,”河鼠說?!澳堑胤?,跟你我都不相干。那兒我從沒去過,也不打算去;你要是頭腦清醒,也決不要去。以后請別再提它。好啦,咱們的靜水灣到了,該在這兒吃午飯了。”
他們離開主河道,駛進一處乍看像陸地環(huán)抱的小湖的地方。樹邊,是綠茸茸的青草坡地。蛇一般曲曲彎彎的褐色樹根,在幽靜的水面下發(fā)光。前方,是一座高高隆起的銀色攔河壩,壩下泡沫翻滾。相連的是一個不停地滴水的水車輪子,輪子上方,是一間有灰色山墻的磨坊。水車不停地轉動,發(fā)出單調沉悶的隆隆聲,可是磨坊里又不時傳出陣陣清脆歡快的小嗓說話聲。這情景實在太動人了,鼴鼠不由得舉起兩只前爪,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哎呀!哎呀!哎呀!”
河鼠把船劃到岸邊,靠穩(wěn)了,把仍舊笨手笨腳的鼴鼠平安地扶上岸,然后扔出午餐籃子。
鼴鼠央求河鼠準許他獨自開籃取出食物。河鼠很樂意依他,自己便伸直全身在草地上休息,聽由他興奮的朋友去擺弄。鼴鼠抖開餐布,鋪在地上,一樣一樣取出籃子里的神秘貨色,井井有條地擺好。每次新的發(fā)現(xiàn),都引得他驚嘆一聲:“哎呀!哎呀!”全都擺設就緒后,河鼠一聲令下:“現(xiàn)在,老伙計,開嚼!”鼴鼠非常樂于從命,因為他那天一早就按常規(guī)進行春季大掃除,馬不停蹄地干,一口沒吃沒喝,以后又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仿佛過了好些天。
“你在看什么?”河鼠問。這時,他倆的轆轆饑腸已多少緩解,鼴鼠已經(jīng)能夠把眼光稍稍移開餐布,投向別處了。
“我在看水面上移動著的一串泡沫,”鼴鼠說,“覺得它怪好玩的?!?/p>
“泡沫?啊哈!”河鼠高興地吱喳一聲,像在對誰發(fā)出邀請。
岸邊的水里,冒出一只寬扁發(fā)亮的嘴。水獺鉆出水面,抖落掉外衣上的水滴。
“貪吃的花子們!”他朝食物湊攏去,“鼠兄,怎不邀請我呀?”
“這次野餐是臨時動議的,”河鼠解釋說,“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鼴鼠?!?/p>
“很榮幸?!彼H說,兩只動物立刻成了朋友。
“到處都鬧哄哄的!”水獺接著說?!敖駜簜€仿佛全世界都上河來了。我到這靜水灣,原想圖個清靜,不料又撞上你們二位!至少是——啊,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知道的?!?/p>
他們背后響起了一陣窸窣聲,是從樹籬那邊來的。樹籬上,還厚厚地掛著頭年的葉子。一個帶條紋的腦袋,腦袋下一副高聳的肩膀,從樹籬后面探出來,眼瞅著他們。
“過來呀,老獾!”河鼠喊道。
老獾向前小跑了一兩步,然后咕嚕說,“哼!有同伴!”隨即掉頭跑開了。
“他就是這么個人!”滿心失望的河鼠議論道,“最討厭社一交一?生活!今天別想再見到他了。好吧,告訴我們,到河上來的還有誰?”
“蟾蜍就是一個,”水獺回答?!榜{著他那只嶄新的賽艇;一身新裝,什么都是新的!”
兩只動物相視大笑。
“有一陣子,他一門心思玩帆船,”河鼠說,“過后,帆船玩膩了,就玩起撐船來。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成天就知道撐船,捅了不少簍子。去年呢,又迷上了宅船(一種帶住所可以居住的船——譯注),于是我們都得陪他住他的宅船,還得裝做喜歡。說他后半輩子就在宅船里過了。不管迷上什么,結果總是一樣,沒過多久就膩煩了,又迷上了新的玩意兒?!?/p>
“人倒真是個好人,”水獺若有所思地說,“可就是沒常性,不穩(wěn)當——特別是在船上!”
從他們坐的地方,隔著一個島子,可以望見大河的主流。就在這時,一只賽艇映入眼簾。劃船的——一個矮壯漢子——打槳打得水花四濺,身子在船里來回滾動,可還在使勁劃著。河鼠站起來,沖他打招呼,可蟾蜍——就是那個劃船的——卻搖搖頭,專心致志地劃他的船。
“要是他老這么滾來滾去,不消多會兒,他就會摔出船外的,”河鼠說著,又坐了下來。
“他肯定會摔出來的,”水獺格格笑著說,“我給你講過那個有趣的故事嗎?就是蟾蜍和那個水閘管理員的故事?蟾蜍他……”
一只隨波漂流的蜉蝣,滿懷著血氣方剛的后生對生活的憧憬,正歪歪斜斜地逆水游來。忽見水面卷起一個旋渦,“咕?!币宦暎蒡鼍蜎]影兒了。
水獺也不見了。
鼴鼠忙低下頭去看。水獺的話音還在耳邊,可他扒過的那塊草地卻空空如也。從腳下一直望到天邊,一只水獺也不見。
不過,河面又泛起了一串泡沫。
河鼠哼起了一支小曲兒。鼴鼠想起,按動物界的規(guī)矩,要是你的朋友突然離去,不管有理由還是沒理由,你都不該隨便議論。
“好啦,好啦,”河鼠說,“我想咱們該走啦。我不知道,咱們兩個誰該收拾碗碟?”聽口氣,仿佛他并不特別樂意享受這個待遇。
“哦,讓我來吧,”鼴鼠說。當然,河鼠就讓他去干了。
收拾籃子這種活兒,不像打開籃子那樣叫人高興,向來如此。不過鼴鼠天生來對所有的事都感興趣。他剛把籃子裝好系緊,就看見還有一只盤子躺在地上沖他瞪眼。等他重新把盤子裝好,河鼠又指出漏掉了一只誰都應該看見的叉子。末末了,瞧,還有那只他坐在屁一股底下竟毫無感覺的芥末瓶——盡管一波三折,這項工作總算完成了,鼴鼠倒也沒怎么特不耐煩。
下午的太陽漸漸西沉,河鼠朝回家的方向夢悠悠地輕蕩雙槳,一面自顧自低吟著什么詩句,沒怎么理會鼴鼠。鼴鼠呢,肚里裝滿了午餐,心滿意足,自認為坐在船上已挺自在自如了,于是有點躍躍欲試起來。他忽然說:“喂,鼠兄,我現(xiàn)在想劃劃船!”
河鼠微微一笑,搖搖頭說:“現(xiàn)在還不行,我的年輕朋友,等你學幾次再劃吧。劃船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容易?!?/p>
有一兩分鐘,鼴鼠沒吭聲,可是他越來越眼紅起河鼠來。見河鼠一路劃著,動作那么有力,又那么輕松,鼴鼠的自尊心開始在他耳邊嘀咕,說他也能劃得和河鼠一樣好。他猛地跳起來,從河鼠手中奪過雙槳。河鼠兩眼一直呆望著水面,嘴里嘟噥著一些什么小詩,沒提防鼴鼠這一著,竟仰面翻下座位,又一次四腳朝天跌倒在船底。得勝的鼴鼠搶占了他的位子,信心十足地握住了雙槳。
“住手!你這個蠢驢!”河鼠躺在船底喊道,“你干不了這個!你會把船弄翻的!”
鼴鼠把雙槳往后一揮,深深插進水里。槳根本沒有劃在水面。只見他兩腳高高翹起,整個兒跌倒在躺倒的河鼠身上。他驚慌失措,忙去抓船舷,剎那間——撲通!
船兒兜底翻了過來,鼴鼠在河里撲騰著掙扎。
哎呀,水好冷呀,渾身都濕透啦!他往下沉,沉,沉,水在他耳朵轟轟直響。一會兒,他冒到水面上,又咳又嗆,吱哇亂叫。太陽顯得多可愛呀!一會兒,他又沉了下去,深深地陷入絕望。這時,一只強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頸。那是河鼠。河鼠分明是在大笑——鼴鼠能感覺到這一點。他的笑,從胳臂傳下來,經(jīng)過爪子,一直傳到鼴鼠的脖子。
河鼠抓過一只槳,塞在鼴鼠腋下,又把另一只槳塞在他另一腋下。然后,他在后面游泳,將那個可憐巴巴的動物推到岸邊,拽出水來,安頓在岸上,成了濕漉漉、軟癱癱、慘兮兮的一堆。
河鼠把鼴鼠的身子搓揉了一陣,擰去濕衣裳上的水,然后說:“現(xiàn)在,老伙計!順著繹道使勁來回跑,跑到身上暖過來,衣裳干了為止。我潛下水去撈午餐籃子。”
驚魂未定的鼴鼠,外面渾身濕透,內心羞愧難當,在河邊來回跑步,直跑到身上干得差不多了。同時,河鼠又一次竄進水中,抓回小船,把它翻正,系牢;又把散落水面的什物一件件尋上岸來,最后,他潛入水底,撈到了午餐籃子,奮力將它帶到岸上。
等一切都安排停當,又要啟航時,鼴鼠一瘸一拐、垂頭喪氣地坐到了船尾的座位上。開船時,他情緒激動,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聲說:“鼠兄,我寬宏大量的朋友!我太愚蠢,太不知好歹了!實在是對你不起。想到我險些兒把那只美麗的午餐籃子弄丟了,心情就特別沉重。說真格的,我是一只十足的蠢驢,我心里明白。你能不能不計前嫌,原諒我這一遭,對我還跟過去一樣?”
“這沒什么,祝福你!”河鼠輕松地答道,“一只河鼠嘛,弄濕點兒算什么?多數(shù)日子,我呆在水里的時間比呆在岸上還長哩。你就別再惦著了。這么著吧,我真的希望,你來跟我一道住些時候。我的家很普通,很簡陋,根本沒法和蟾蜍的家相比??赡氵€沒來我家看過哩。你來了,我會讓你過得舒舒服服的。而且,我還能教你學會劃船,游泳,你很快就能像我們一樣,在水上自一由 自在了?!?/p>
這番親切體貼的話,感動得鼴鼠說不出話來,只用爪子背兒抹去一兩滴眼淚??墒巧平馊艘獾暮邮蟀蜒酃庖葡蛄藙e處。不一會兒,鼴鼠的情緒緩過來了。當兩只松雞互相唧喳嘲笑他那副狼狽相時,他竟能和他們頂起嘴來。
回到家,河鼠在客廳里升起一爐熊熊的火,給鼴鼠拿來一件晨衣,一雙拖鞋,把他安頓在爐前一張扶手椅上,然后給他講河上的種種趣聞軼事,直到吃晚飯。鼴鼠是一只陸上動物,河上的故事在他聽來是十分驚險有趣的。河鼠講到攔河壩;講到突發(fā)的山洪;講到跳躍的狗魚;還有亂扔硬梆梆的瓶子的汽船——扔瓶子是確有其事,而且是由汽船那邊扔下來的,因此可以推斷,是汽船扔的——還有蒼鷺,他們跟別人說話時盛氣凌人;還有鉆進排水陰溝的探險;還有同水獺一道夜間捉魚,或者跟獾一道在田野里遠足。晚飯吃得痛快極了,可是飯后不多會兒鼴鼠就瞌睡得不行,于是殷勤周到的主人只好把他送到樓上一間講究的臥室里。鼴鼠馬上一頭倒住枕頭上,感到非常安寧和滿意。他知道,他的那位新結識的朋友——大河——在不斷輕輕拍打著他的窗欞。
對于新從地下居室解放出來的鼴鼠,這一天,只是一連串相伴的日子的開端。隨著萬物生長成熟的盛夏的來臨,白晝一天比一天長,也一天比一天過得更有趣。他學會了游泳,劃船,嘗到了與流水嬉戲的甜頭。他把耳朵貼近蘆葦桿時,有時會偷一聽 到風在蘆葦叢里的竊竊私語。
02大路
??? 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早晨,鼴鼠忽對河鼠說:“鼠兄,我想求你幫個忙?!?br/>
河鼠正坐在岸邊,吟唱一支小曲兒。這曲子是他自己編的,所以唱得很帶勁,沒怎么留意鼴鼠或別的事兒。一大早,他就和鴨子朋友們在河里游泳來著。鴨子一慣總喜歡猛地頭朝下腳朝上拿大頂。這時,河鼠就潛到水下,在鴨子的下巴(要是鴨子有下巴的話)下面的脖子上撓癢癢,弄得鴨子只好趕緊鉆出水面,撲打著羽毛,氣急敗壞地沖他嚷嚷。因為,要是你的頭倒插在水里,你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發(fā)泄你一腔怒火。后來,他們只得央求他走開,去管自己的事,別干涉他們。河鼠這才走開了,在河岸上坐著曬太陽,編一首有關鴨子的歌。歌名叫:《鴨謠》——
沿著靜水灣,
長長燈芯草,
鴨群在戲水,
尾巴高高翹。
公鴨母鴨尾.
黃腳顫悠悠,
黃嘴隱不見,
河中忙不休。
綠萍水草稠,
魚兒盡興游,
食品儲存庫,
豐盛又清幽。
人各有所好!
頭下尾上翹,
鴨子的心愿,
水上樂消遙。
藍藍天空高,
雨燕飛又叫,
我們戲水中,
尾巴齊上翹!
“這首歌到底有多好,我說不上來,鼠兄,”鼴鼠謹慎地說。鼴鼠自己不是詩人,也不贊賞懂詩的人。而且,他天性坦誠,喜歡實話實說。
“鴨子也不懂得,”河鼠開朗地說,“他們說:‘干嗎不讓人家在高興的時候做他們高興做的事?別人干嗎要坐在岸上對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還要編歌嘲笑人家?盡是胡說八道!’這就是鴨子們的論調。”
“說得對嘛,說得對嘛,”鼴鼠打心眼兒里贊同。
“不,說得不對!”河鼠氣憤地喊道。
“好啦,就算不對,就算不對,”鼴鼠息事寧人地說?!翱墒俏蚁雴枂柲?,你能不能領我去拜訪蟾蜍先生?他的事,我聽說得多了,特想和他認識認識?!?br/>
“當然啰!”好脾氣的河鼠說著,一躍而起,把詩呀什么的全都拋到腦后,一整天再也沒想起?!叭グ汛瑒澇鰜?,咱們馬上就去他家。你想拜訪蟾蜍,隨時都可以。不管是早是晚,蟾蜍都一個樣,總是樂呵呵的。你去看他,他老是高興,你要走,他老是戀戀不舍!”
“他準是個非常和善的動物,”鼴鼠說。他跨上了船,提起雙槳。河鼠呢,他安安逸逸地坐到了船尾。
“他的確是個再好不過的動物,”河鼠說?!疤貑渭?,特溫和,特重感情。或許不太聰明——不可能人人都是天才嘛。他或許愛吹牛,有些自高自大??审竷海膬?yōu)點確實不少。”
繞過一道河灣,迎面就見一幢美麗、莊嚴、古色古香的老紅磚房;房前是修理得平平整整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邊。
“那就是蟾宮,”河鼠說?!白筮呌幸粭l小河汊,牌子上寫著:‘私人河道,不得在此登岸’。這河汊直逼他的船塢,咱們要在那兒停船上岸。右邊是馬廄。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宴會廳——年代很久了。你知道,蟾蜍相當有錢,這幢房子確實是這一帶一所最講究的房屋,不過,我們從不向蟾蜍這樣表示。”
小船徐徐駛進河漢,來到一所大船塢的屋頂下。鼴鼠把槳收進船艙。這里,他們看到許多漂亮的小船,有的掛在橫梁上,有的吊在船臺上,可是沒有一只船是在水里。這地方顯得有種冷落廢棄的氣氛。
河鼠環(huán)顧四周。“我明白了,”他說。“看來他玩船已經(jīng)玩夠了,厭倦了,再也不玩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又迷上了什么新玩意兒?走,咱們瞧他去。一切很快就會明白的?!?br/>
他們離船上岸,穿過各色鮮花裝點的草坪,尋找蟾蜍。不多時,他們就遇到了他。蟾蜍坐在一張花園藤椅上,臉上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情,盯著膝上的一張大地圖。
“啊哈!”看到他倆,蟾蜍跳了起來,“太好了!”不等河鼠介紹,就熱情洋溢地同他倆握握爪子?!澳銈冋婧?!”他接著說,圍著他倆蹦蹦跳跳?!昂邮?,我正要派船到下游去接你,吩咐他們不管你在干什么,馬上把你接來。我非常需要你——你們兩位。好吧,現(xiàn)在你們想吃點什么?快進屋吃點東西吧!你們來得正是時候。你們想不到,有多巧?。 ?br/>
“蟾兒,讓咱們先安靜地坐一會兒吧!”河鼠說,一屁股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鼴鼠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扶手椅上、說了幾句客氣話,贊美蟾蜍那“可愛的住宅”。
“這是沿河一帶最講究的房子,”蟾蜍哇啦哇啦大聲嚷道?!霸趧e的地方,你也找不到這么好的房子。”他情不自禁又加上一句……
這時,河鼠用胳臂捅了捅鼴鼠,不巧,正好被蟾蜍看見了。他臉漲得通紅。跟著是一陣難堪的沉寂。然后,蟾蜍大笑起來?!暗美?,鼠兒,我說話就這么個德行,你知道的。再說,這房子確實不壞,是吧?你自己不也挺喜歡它嗎。咱們都清醒些好啦。你們兩位正是我需要的。你們得幫我這個忙。這事至關重要!”
“我猜,是有關劃船的事吧,”河鼠裝糊涂說?!澳氵M步很快嘛,就是還濺好些水花。只要再耐心些,再加上適當?shù)闹笇В憔涂梢浴?br/>
“噢,呸!什么船!”蟾蜍打斷他的話,顯得十分厭惡的樣子?!澳鞘切∧泻兊挠薮劳嬉鈨骸N依显缇筒煌媪?。不折不扣,純粹是浪費時光??吹侥銈冞@些人把全副精力花在那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真叫我感到痛心,你們本該明白的。不,不,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樁真正的事業(yè),這輩子應該從事的一種正經(jīng)行當。我打算把我的余生奉獻給它。一想到過去那么多年頭浪費在無聊的瑣事上,我真是追悔莫及。跟我來,親愛的鼠兒,還有你的這位和藹的朋友也來.如果肯賞光的話。不遠,就在馬廄場院那邊,到了那兒,你們就會看到要看到的東西!”
蟾蜍領著他們向馬廄場院走去,河鼠一臉狐疑,跟在后面。只見從馬車房里拉出一輛吉卜賽篷車,嶄新,锃亮,車身漆成金絲雀般的淡黃色,點綴著綠色紋飾,車輪則是大紅的。
“瞧吧!”蟾蜍叉開雙腿,腆著肚皮,喊道,“這輛小馬車代表的生活,才是你們要過的真正的生活。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道,塵土飛揚的公路,荒原,公地,樹籬,起伏的草原,帳篷,村莊,城鎮(zhèn),都市,全都屬于你們!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到處旅行,變換環(huán)境,到處有樂趣,刺激!整個世界在你眼前展開,地平線在不斷變換!請注意,這輛車是同類車子里最精美的一輛,絕無例外。進車里來,瞧瞧里面的設備吧。全是我自己設計的,是我干的!”
鼴鼠興致勃勃,興奮異常,急不可耐地跟著蟾蜍踩上篷車的踏板,進了車廂。河鼠只哼了哼鼻子,把手深深插進褲兜,站在原地不動。
車廂里確實布置得非常緊湊而舒適。幾張小小的臥鋪,一張小桌靠壁折起,爐具,小食品柜,書架,一只鳥籠,籠里關著一只鳥,還有各種型號和式樣的高鍋、平鍋、瓶瓶罐罐、燒水的壺。
“一應俱全!”蟾蜍得意地說。他打開一只小柜。“瞧,有餅干、罐頭龍蝦、沙丁魚——凡是你們用得著的東酉,應有盡有。這兒是蘇打水,那兒是煙草,信紙、火腿、果醬、紙牌、骨牌,”他們重新踩著踏板下車時,他繼續(xù)說,“你會發(fā)現(xiàn),咱們今天下午啟程時,什么也沒漏掉?!?br/>
“對不起,”河鼠嘴里嚼著一根稻草,慢條斯理地說,“我好像聽見你剛才說什么‘咱們’,什么‘啟程’。什么‘今天下午’來著?”
“得啦,你呀,親愛的好老鼠兒,”蟾蜍央求說,“別用那種尖酸刻薄的腔調說話好嗎?你明明知道,你們非來不可。沒有你們,叫我怎么對付這一攤?求求你啦,這事就這么定了,別和我爭辯,我受不了。你總不能一輩子守著你那條乏味的臭哄哄的老河,成天呆在河岸上一個洞里,呆在船上吧?我想讓你見見世面!我要把你造就成一只像樣的動物,伙計!”
“我才不稀罕你的那套把戲哩!”河鼠固執(zhí)地說?!拔揖褪遣桓闳?,說一不二。我就是要守著我的老河,要住在洞里,要駕船,像往常一樣。而且,鼴鼠也要跟我一道,干同樣的事,是不是,鼴鼠?”
“那是自然!”鼴鼠誠摯地說。“我永遠陪伴你,鼠兒,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就得是什么。不過,這玩意看起來像是——呃,像是怪有意思的,是吧?”他眼巴巴地加上一句。可憐的鼴鼠!探險生活,對他來說是樁新鮮事兒,驚險又刺激,這個新的方面,對他有很強的誘惑力。他第一眼看見那輛篷車和它的全套小裝備,就愛上它了。
河鼠看出了鼴鼠的心思,他的決心起了動搖。他不愿使人失望,何況他喜歡鼴鼠,總是竭力讓他高興。蟾蜍在一旁仔細觀察他倆的動靜。
“先進屋吃點午飯吧,”蟾蜍策略地說,“咱們慢慢商量。用不著匆忙做出決定嘛。其實我倒不在乎。我只不過想讓你倆高興高興罷了?!钪鵀閯e人!’這是我的處世格言?!?br/>
午餐,自然是極其精美,就像蟾宮里的所有事物一樣。吃飯時,蟾蜍信口開河高談闊論。他把河鼠撇在一邊,專門逗弄缺乏經(jīng)驗的鼴鼠。他天生就是一只夸夸其談的動物,又喜歡突發(fā)奇想,他把這趟旅行的前景、戶外生活和途中的樂趣描繪得天花亂墜,把個鼴鼠激動得坐都坐不住了。一來二去,三只動物似乎很快就達成了協(xié)議,把旅行的事確定下來了。河鼠雖然還心存疑慮,但他的好脾氣終究壓倒了個人的反對意見。他不忍心使兩位朋友掃興。他們已經(jīng)在深入細致地制定計劃,作出種種設想,安排未來幾周里每天的活動了。
行前的準備大體就緒,大獲全勝的蟾蜍領著伙伴們來到養(yǎng)馬場,要他們去捉那匹老灰馬。由于事先沒跟老馬商量,蟾蜍就分派他在這趟塵土彌漫的旅途中干這件塵土彌漫的臟活,老馬一肚子牢騷怨氣,所以逮住他可費了大勁。蟾蜍乘他們逮馬時,又往食品柜塞進更多的必需品,又把飼料袋、幾網(wǎng)兜洋蔥頭、幾大捆干草,還有幾只筐子,吊在車廂底下。老馬終于給逮住,套在車上,他們出發(fā)了。三只動物各隨所好,有的跟著車走,有的坐在車杠上,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同時說著話。那天下午,陽光燦爛。他們蹴起的塵土,香噴噴的,聞著叫人心曠神怡。大路兩側茂密的果園里,鳥兒們歡樂地向他們打招呼,吹口哨。和藹的過路人從他們身旁走過時,向他們道聲好,或者停下來,說幾句中聽的話,贊美他們那漂亮的馬車。兔兒們坐在樹籬下他們家的門口,舉著前爪,一疊連聲贊嘆:“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
天色很晚的時候,他們離家已有好些哩地了,身體疲乏,心情愉快,就在一處遠離人煙的公地上歇下來。他們卸下馬具。由著馬去吃草,自己坐在車旁的草地上。蟾蜍大談他在未來幾天打算干的事。這時,星星圍著他們,越來越密,越來越大。一輪黃澄澄的月亮,不知打哪兒悄悄地突然冒出來,給他們作伴兒,聽他們說話。過后,他們鉆進篷車,爬上各自的鋪位。蟾蜍伸開兩腳,瞌睡得迷糊糊地說:“伙計們,晚安!這才是紳士們應該過的生活!別再談你的那條老河了!”
“我并不談我的河,”河鼠不緊不慢地說?!绑蛤?,這你知道,可我心里總叨念它,”他又凄凄切切地低聲說:“我想念它——一直在想念它!”
鼴鼠從毯子下面伸出爪子,在黑暗里摸到河鼠的爪子,捏了一下?!笆髢海灰銟芬?,干什么我都愿意,”他悄悄對他說,“明兒一大早,咱們就開溜,回到咱們親愛的河上老洞去,好嗎?”
“不,不,咱們還是堅持到底,”河鼠悄聲回答。“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得守著蟾蜍,直到這趟旅行結束。撂下他一個,我不放心。不會拖很久的。他的怪念頭,從來也維持不長。晚安!”
這次旅行,果然結束得比河鼠預料的還要早。
由于長時間的戶外活動,興奮歡快,蟾蜍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怎么推也推他不醒。于是鼴鼠和河鼠毅然決然,不聲不響地動手干起活來。河鼠喂馬,生火,洗刷隔夜的杯盤碗盞,準備早餐。鼴鼠呢,他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到最近的村落里去買牛奶、雞蛋,以及蟾蜍自然忘帶的一應必需品。等這些繁重的勞務全都干完,兩只動物累得夠嗆,坐下來歇憩時,蟾蜍這才露面,神采奕奕,興致勃勃,說現(xiàn)在他們大家都活得輕松愉快啦,不用像在家時那樣操勞家務啦。
這一天,他們悠閑自在地游逛,駛過綠茵茵的草原,穿行窄窄的小徑,當晚又在一塊公地上過夜。不過,兩位客人這回硬要蟾蜍干他份內的活兒。結果,第二天早上要動身時,蟾蜍不再津津樂道原始生活如何單純簡易,卻一味想賴回他的鋪上,但被他們硬拖了起來。和昨天一樣,他們的路程仍是穿經(jīng)窄窄的小徑,越過田野。到了下午,他們才上了公路。這是他們遇到的第一條公路。就在這兒,意想不到的禍事,迅雷般落到了他們頭上。這樁禍事,對于他們的旅行是個災難,而對于蟾蜍今后的生涯,卻產生了翻天覆地的重大影響。
他們正悠閑自在地在公路上緩緩行進,鼴鼠和老馬并肩而行,跟馬說話,因為那匹馬抱怨說,他被冷落了,誰也不理睬他。蟾蜍和河鼠跟在車后,互相交談——至少是蟾蜍在說話,河鼠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插上一句:“是呀,可不是嗎?你跟他說什么來著?”心里卻琢磨著毫不相干的別樣事。就在這當兒,從后面老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隱隱的警告的轟鳴聲,就像一只蜜蜂在遠處嗡嗡嚶嚶。回頭一看,只見后面一團滾滾煙塵,中心有個黑黑的東西在移動,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他們沖來。從煙塵里,發(fā)出一種低微的“噗噗”聲,像一只驚恐不安的動物在痛苦地呻吟。他們并沒在意,又接著談話??墒蔷驮谝凰查g(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寧靜的局面突然打破了。一陣狂風,一聲怒吼,那東西猛撲上來,把他們逼下了路旁的溝渠。那“噗噗”聲,像只大喇叭,在他們耳邊震天價響。那東西里面锃亮的厚玻璃板和華貴的摩洛哥山羊皮墊,在他們眼前一晃而過。原來那是一輛富麗堂皇的汽車,一個龐然大物,脾氣暴躁,令人膽寒。駕駛員聚精會神地緊握方向盤,頃刻間獨霸了整個天地,攪起一團遮天蔽日的塵云,把他們團團裹住,什么也看不見了。接著,它嗖地遠去,縮成一個小黑點,又變成了一只低聲嗡嗡的蜜蜂。
那匹老灰馬,正慢悠悠地往前踱步,一面夢想著他那恬靜閑適的養(yǎng)馬場,突然遇上這么個難對付的局面,不由得狂躁起來。他向后退,又向前猛沖,又一個勁兒倒退,不管鼴鼠怎樣使勁拉他的馬頭.怎樣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他保持冷靜,全都無濟于事,硬是把車子往后推到了路旁的深溝邊。那車晃了晃,接著便是撕心裂膽的一陣破碎聲,結果,這輛淡黃色篷車,他們的驕傲和歡樂,就整個橫躺在溝底,成了一堆無法修復的殘骸。
河鼠站在路當中,暴跳如雷,氣得直頓腳?!斑@幫惡棍!”他揮著雙拳大聲吼叫。“這幫壞蛋,這幫強盜,你們——你們——你們這幫路匪!——我要控告你們!我要把你們送上法庭!”他的念家情緒領時消失,此刻,他成了一艘淡黃色航船的船長,他的船被一群敵對的船員肆無忌憚的橫沖直撞逼上了淺灘。一怒之下,他過去痛罵那些小汽船老板的尖酸刻薄的話一股腦噴發(fā)出來,因為那些人把船開得離岸大近,攪起的浪花常常淹了他家客廳的地毯。
蟾蜍一屁股坐在滿是塵土的大路當中,兩腿直挺挺地伸在前面,眼睛定定地凝望著汽車開走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寧靜而滿意,嘴里還不時發(fā)出輕輕的“噗噗”聲。
鼴鼠忙著安撫老灰馬,過了一會,終于使他鎮(zhèn)靜下來。接著他就去查看那輛橫躺在溝底的車。那模樣真是慘不忍睹。門窗全都摔得粉碎,車軸彎得不可收拾,一只輪子脫落了,沙丁魚罐頭掉了一地,籠里的鳥慘兮兮地抽泣著,哭喊著求他們放他出來。
河鼠過去幫助鼴鼠,可他們兩個一齊努力也沒能把車扶起?!拔?!蟾蜍!”他們喊道?!跋聛韼鸵话咽郑胁恍??”
蟾蜍一聲不吭,坐在路上紋絲不動。他倆只得過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見,蟾蜍正迷迷瞪瞪地出神,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兩眼仍直勾勾地盯著前面塵土飛揚的地方,那個毀了他們的家伙的去向。時不時,還聽到他低聲念叨:“噗噗!”
“多么燦爛輝煌又激動人心的景象??!”蟾蜍嘟噥著說,根本不打算挪窩兒?!霸娨话愕膭恿?!這才叫真正的旅行!這才是旅行的唯一方式!今天在這兒——明天就到了別處!一座座村莊,一座座城鎮(zhèn),飛馳而過——新的眼界不斷出現(xiàn)!多幸福啊!噗噗!哎呀呀!哎呀呀!”
“別這么呆頭呆腦的,蟾蜍!”鼴鼠喊道,拿他毫無辦法。
“想想看,我對這玩意一無所知!”蟾蜍繼續(xù)夢吃般地喃喃道。“我虛度了多少時光??!不但從不知道,連做夢也沒夢到過!現(xiàn)在我可知道了,現(xiàn)在我可全明白了!從今以后;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該是多么光輝燦爛的錦繡前程??!我要在公路上橫沖直撞,飛速馳騁,在身后卷起漫天的塵土!我要威風凜凜地疾馳而過,把大批馬車推下溝渠!哼!討厭的小馬車!平淡無奇的馬車!淡黃色的馬車!”
“咱們拿他怎么辦?”鼴鼠問河鼠。
“什么也不用干,”河鼠斬釘截鐵地說?!笆聦嵣希瑳]有什么可干的。我太了解他啦。他現(xiàn)在是走火入魔。他又迷上了一個新玩意兒。一開頭,總要給它纏磨成這個德行。他會一連許多天都這樣瘋瘋傻傻,就像一只在美夢里游蕩的動物,毫無實際用處。沒關系,不必理他。咱們還是去看看怎樣收拾那輛車吧?!?br/>
經(jīng)過仔細考察,他們看到,即使把車扶正過來,也沒法再乘上它旅行了。車軸破損得一塌糊涂,脫落的一只輪子,完全粉碎了。
河鼠把組繩拴在馬背上,一手牽著馬,一手提著鳥籠,帶上籠里那只驚慌萬狀的鳥?!白撸 彼袂閲烂C地對鼴鼠說?!暗阶罱男℃?zhèn),也有五六哩的路程,咱們只能靠腳走了。所以得趁早動身?!?br/>
“可蟾蜍怎么辦?”他倆雙雙上路時,鼴鼠不安地問?!扒扑歉鄙癫皇厣岬臉幼?,咱們總不能把他獨自個兒撂在路當中吧!那太不安全了。萬一又開過來一輛汽車怎么辦?’”
“哼,去他的!”河鼠怒沖沖地說,“我跟他一刀兩斷啦!”
可是,他們沒走出多遠,就聽見后面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原來是蟾蜍攆上來了。他把兩只爪子一邊一個,插進他倆的臂彎里,仍舊氣喘吁吁,兩眼發(fā)直,盯著空空的前方。
“你聽著,蟾蜍!”河鼠厲聲說:“我們一到鎮(zhèn)上,你就徑直上警察局,問問他們知不知道那輛汽車,是誰的車,還要對他們提出起訴。然后,你得去找一家鐵匠鋪,或者修車鋪,要他們把馬車給修理好,這需要花一點時間,不過它還沒壞到?jīng)]法修理的程度。同時,鼴鼠和我就去旅館,找?guī)组g舒適的房間住下,等車修好,也等你精神恢復過來再走?!?br/>
“警察局!起訴!”蟾蜍夢吃般地喃喃道。“要我去控告那個美妙的恩典嗎?修馬車!我和馬車永遠永遠拜拜啦!我再也不想見到馬車,不想過問馬車的事啦。鼠兒啊,你同意和我一塊兒旅行,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因為你要不來,我就不會來,也就永遠看不到——那只天鵝,那道陽光,那聲雷鳴!永遠聽不到那種叫人醉心的聲響,聞不到那股叫人著迷的氣味了!這一切全虧了你呀,我最好的朋友!”
河鼠無可奈何地掉轉臉去?!扒埔娏藛幔俊彼糁蛤艿念^對鼴鼠說:“他簡直不可救藥。算了,拉倒吧。等我們到了鎮(zhèn)上,就去火車站,運氣好的話,也許能趕上一趟火車,今晚就可以回到河岸。你瞧著吧,今后我再跟這個可惡的動物一塊兒玩樂才怪!”他憤憤地哼了一下鼻子,隨后,在這段沉悶乏味的跋涉途中,他只跟鼴鼠一個人搭話。
一到鎮(zhèn)上,他們直奔火車站,把蟾蜍安置在二等候車室,花兩便士托一位搬運工好好看住他。然后,他們把馬寄存在一家旅店的馬廄里,對那輛馬車和里面的東西盡可能詳盡地作了說明,并吩咐人看管。一列慢車,終于把他們載到離蟾宮不遠的站上。他們把迷離恍惚如醉如癡的蟾蜍護送到家,吩咐管家弄點東西給他吃,幫他脫衣,照料他上床睡覺。然后,他們從船塢里劃出自己的小船,劃到河下游的家中,很晚很晚,才在自己那舒適的臨河的客廳里坐下來吃晚飯。這時,河鼠才深深感到舒心快慰。
第二天傍晚,遲遲起床并且閑散了一整天的鼴鼠,坐在河邊釣魚。河鼠拜訪過幾家朋友,和他們聊些閑話,這時,他溜達過來找上鼴鼠。“聽到新聞了嗎?”他說?!罢麠l河上,都在談論一件事。今天一早,蟾蜍就搭早車進城去了。他定購了一輛又大又豪華的汽車。”
03野林
??? 鼴鼠早就想結識獾,各方面的消息都說,獾是個頂頂了不起的人物,雖然很少露面,卻總讓方圓一帶所有的居民無形中都受到他的影響。可是每當鼴鼠向河鼠提到這個愿望,河鼠就推三阻四,總是說:“沒問題,獾總有一天會來的——他經(jīng)常出來——到那時我一定把你介紹給他,真是個頂呱呱的好人哪!不過你不能去找他,而是要在適當?shù)臅r候遇上他?!?br/>
“能不能邀他來這里——吃頓便飯什么的?”鼴鼠問。
“他不會來的,”河鼠簡單地說?!扳底钣憛捝缃换顒?,請客吃飯一類的事。”
“那,要是咱們專門去拜訪他呢?”鼴鼠提議。
“那個,咳,我敢斷定他絕不會喜歡的,”河鼠驚恐地說。“他這人很怕羞,那樣做,一定會惹惱他的。連我自己都從沒去他家拜訪過,雖說我同他是老相識了。再說,咱們也去不了呀。這事根本辦不到,因為他是住在野林的正中央?!?br/>
“那又怎么著?”鼴鼠說,“你不是說過,野林并沒什么問題嗎?”
“嗯,是的,是的,是沒什么問題,”河鼠躲躲閃閃地說?!安贿^我想,咱們現(xiàn)在還是不去的好,這會兒別去。路遠著哩,況且,在這個季節(jié),他也不在家。你只管安心等著,總有一天他會來的?!?br/>
鼴鼠只好耐心等待,可是獾一直沒來。他們每天都玩得很開心。夏天過去很久了,天氣變冷,冰霜雨雪,泥濘的道路,使他倆長時間耽留在屋內。窗外湍急奔流而過的漲滿的河水,也像在嘲笑,阻攔他們乘船出游。這時,鼴鼠才又一味惦念那只孤孤單單的灰獾,想到他在野林正中的洞穴內,獨自一人過日子,多孤寂啊。
冬令時節(jié),河鼠很貪睡,早早就上床,遲遲才起來。在短短的白天,他有時胡亂編些詩歌,或者在屋里干點零星家務事。當然,時不時總有些動物來串門聊天,因此,談了不少有關春夏的趣聞軼事,互通消息和意見。
當他們回顧夏天的一切時,就感到,那是多么絢麗多彩的一章??!那里面有許多五色繽紛的插圖。大河兩岸,一支盛裝的游行隊伍在不停地莊嚴行進,展示出一場跟著一場富麗堂皇的景觀。紫色的珍珠菜最先登場,抖開它那亂絲般豐美的秀發(fā),垂掛在鏡面般的河水邊沿,鏡中的臉,又沖它自己微笑。婀娜多姿的柳蘭,猶如桃色的晚霞,緊跟著也上場了。雛菊,紫的和白的手牽著手,悄悄鉆了上來,在隊列中占取了一席地位。最后,在一個早晨,羞怯的野薔薇姍姍來遲,輕盈地步上舞臺。這時,就像弦樂以它輝煌的和弦轉入一曲加沃特,向人們宣告,六月終于來到了。但是,戲班子里還缺一個角色沒有到齊,那就是水仙女所追求的牧羊少年,閨秀們憑窗盼望的騎士,用親吻喚醒沉睡的夏天的生命和愛情的王子。當身穿琥珀色緊身背心的笑靨菊,溫文爾雅,芳香撲鼻,步履優(yōu)美地登上舞臺時,好戲就開場了。
那是怎樣的一出戲??!當凄風冷雨拍打著門窗時,睡眼惺松的動物們安逸地躲在洞穴里,回想著日出前依舊凜冽的凌晨。那時,白蒙蒙的霧靄還沒散去,緊緊地貼在水面。然后,灰色化成了金色,大地重又呈現(xiàn)出繽紛的色澤。動物們體驗到早春下水的刺激,沿著河岸奔突跳躍的歡愉,感到大地、空氣和水都變得光輝奪目。他們回想起夏日炎熱的正午,在灌木叢的綠蔭下昏昏然午睡,陽光透過濃蔭,灑下小小的金色斑點;回想起午后的劃船和游泳,沿著塵土飛揚的小徑,穿越黃澄澄的田野,漫無目的地遨游;又回想起那長長的涼爽的黃昏,各路人馬全都會齊,交流著友情,共同籌劃明天新的歷險。冬日的白晝是很短的,動物們圍爐閑話時,可談的話題多著哩。可是,鼴鼠還是有大量的空閑時間。于是,有一天下午,當河鼠坐在圈椅上,對著一爐熊熊的火,時而打盹,時而編些不成韻的詩,鼴鼠便暗下決心,獨自出門去探訪那座野林,說不定碰巧還能結識上獾先生哩。
那是一個寒冷靜謐的下午,鼴鼠悄悄溜出暖融融的客廳,來到屋外。頭頂上的天空如同純鋼似地發(fā)著青光。四周的曠野光禿禿,沒有一片樹葉。他覺得,他從來沒有看得這樣遠,這樣透徹。因為,大自然進入了她一年一度的酣睡,仿佛在睡夢中蹬掉了她全身的衣著。矮樹林、小山谷、亂石坑,還有各種隱蔽的地方,在草木蔥蘢的夏天,曾是可供他探險的神秘莫測的寶地,現(xiàn)在卻把它們自身和它們包藏的秘密裸露無遺,似乎在乞求他暫時忽視它們的破敗貧瘠,直到來年再一次戴上它們花里胡哨的假面具,狂歌亂舞,用老一套的手法作弄他,瞞哄他。從某方面說是怪可憐的,可還是使他高興,甚至使他興奮。他喜歡這剝去了華麗衣妝不加修飾的質樸的原野。他能夠深深地進入大地的裸露的筋骨,那是美好、強健、純樸的。他不要那暖融融的苜蓿,不要那輕輕搖擺的結籽的青草。山楂樹籬的屏風,山毛櫸和榆樹的綠浪翻滾的帷幕,最好離得遠遠的。他歡歡喜喜地朝著野林快步前進。野林正橫亙在他前面,黑壓壓,怪嚇人的,像隆起在平靜的南海里的一排暗礁。
剛進野林時,并沒有什么東西令他驚恐??葜υ谀_下斷裂,噼啪作響,橫倒的樹干磕絆他的腿,樹樁上長出的菌像漫畫中的怪臉,乍看嚇他一跳,因為它們酷似某種又熟悉又遙遠的東西,可又怪有趣,使他興奮不已。它們逗引他一步步往前走,進入了林中幽暗的深處。樹越來越密,兩邊的洞穴,沖他張開丑陋的大口。前面后面,暮色迅速地逼攏來,包圍了他;天光像落潮般地退走了。
就在這時,開始出現(xiàn)了各種鬼臉。
鬼瞼出現(xiàn)在他肩后,他一開始模模糊糊覺得看到了一張面孔:一張歹毒的楔形小臉,從一個洞口向他窺望。他回過頭來正對它看時,那東西卻倏忽不見了。
他加快了腳步,關照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要不然,幻象就會沒完沒了。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洞口。是的!——不是!——是的!肯定是有一張尖尖的小臉,一對惡狠狠的眼睛,在一個洞里閃了一下,又沒了。他遲疑了一下,又壯著膽子,強打精神往前走??墒峭蝗婚g,遠遠近近幾百個洞里都鉆出一張臉,忽而顯現(xiàn),忽而消失,所有的眼睛都兇狠、邪惡、銳利,一齊用惡毒、敵對的眼光盯住他。
他想,要是能離開土坡上的那些洞穴,就不會再看到面孔了。他拐了一個彎,離開小徑,朝林中沓無人跡的地方走去。
接著,開始出現(xiàn)了哨音。
乍聽到時,那聲音很微弱,很尖細,在他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不知怎的卻促使他急急朝前趕。然后,仍舊很微弱很尖細的哨音,都在他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使他踟躕不前,想退回去。正當他猶豫不決站著不動時,哨音突然在他兩側響起來,像是一聲接一聲傳遞過去,穿過整座樹林,直到最遠的邊緣。不管那是些什么東西,它們顯然都警覺起來,準備好迎敵??伤麉s孤單一人,赤手空拳,孤立無援。而黑夜,已經(jīng)迫近了。
然后,他聽到了啪嗒啪嗒的聲音。
起初,他以為那只不過是落葉聲,因為聲音很輕很細。后來,聲音漸漸響了,而且發(fā)出一種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他明白了,這不是別的,只能是小腳爪踩在地上發(fā)出的啪嗒聲,不過聲音離得還遠。到底是在前面還是在后面?開頭像在前面,過后又像在后面,再后來像前后都有。他焦慮不安地時而聽聽這邊,時而聽聽那邊,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雜亂,從四面八方朝他逼攏。他站著不動,側耳傾聽。突然,一只兔子穿過樹林朝他奔來。他等著,指望兔子放慢腳步,或者拐向別處。可是,兔子從他身邊沖過,幾乎擦到了他身上,他臉色陰沉,瞪著眼睛,“滾開,你這個笨蛋,滾!”兔子繞過一個樹樁時,鼴鼠聽到他這樣咕嚕了一聲,然后便鉆進鄰近一個洞穴,不見了。
腳步聲越來越響,如同驟落的冰雹,打在他四周的枯枝敗葉上。整座樹林仿佛都在奔跑,拼命狂奔,追逐,四下里包抄圍捕什么東西,也許是什么人?他驚恐萬狀,撒腿就跑,漫無目的不明方向地亂跑。他忽而撞上什么東西,忽而摔倒在什么東西上,忽而落到什么東西里,忽而從什么東西下面竄過,忽而又繞過什么東西。末了,他在一株老山毛櫸樹下一個深深的黑洞里找到了庇護所。這個洞給了他隱蔽藏身處——說不定還能給他安全,可誰又說得準呢?反正,他實在太累,再也跑不動了。他只能蜷縮在被風刮到洞里的枯葉里,希望能暫時避避難、他躺在那里,大口喘氣,渾身哆嗦,聽著外面的哨聲和腳步聲,他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其他的田間和籬下的小動物最害怕見到的那種可怕的東西,河鼠曾煞費苦心防止他遇上的那種可怕的東西,就是——野林的恐怖!
這當兒,河鼠正暖和舒服地坐在爐邊打盹兒。那頁完成了一半的詩稿從膝上滑落下來,他頭向后仰,嘴張著,正徜徉在夢河里碧草如茵的河岸。這時,一塊煤骨碌下來,爐火噼啪一聲,竄出一股火苗,把他驚醒了。他想起剛才在干什么,忙從地上撿起詩稿,冥思苦想了一陣,然后回過頭來找鼴鼠,想向他請教一個恰當?shù)捻嵞_什么的。
可鼴鼠不在。
他連喊了幾聲“鼴兒!”沒人回答,他只得站起來,走到門廳里。
鼴鼠慣常掛帽子的鉤子上,不見了帽子。那雙一向放在傘架旁的靴子,也不翼而飛。
河鼠走出屋子,仔細觀察泥濘的地面,希望找到鼴鼠的足跡。足跡找到了,沒錯。他的靴子是新買來準備過冬的,所以后跟上的小突起輪廓清晰。河鼠看到泥地上靴子的印痕,目的明確,徑直奔野林的方向而去。
河鼠神情嚴肅,站著沉思了一兩分鐘。隨后他轉身進屋,將一根皮帶系在腰間,往皮帶上插幾把手槍,又從大廳的一角抄起一根粗棒,撒腿朝野林走去。
他走到林邊的第一排樹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他毫不猶豫地徑直鉆進樹林,焦急地東張西望,看有沒有朋友的蹤跡。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小臉,從洞口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可一看到這位威風凜凜的動物,看到他的那排手槍,還有緊挨在他手里的兇神惡煞的大棒,就立刻隱沒了。剛進林子時分明聽到的哨聲和腳步聲也都消逝了,止息了,一切又都歸于寧靜。他果敢地穿過整座樹林,一直走到盡頭,然后,撇開所有的小徑,橫穿樹林,仔細搜索整個林區(qū),同時不停地大聲呼叫:“鼴兒,鼴兒,鼴兒!你在哪?我來啦——鼠兒來啦!”
他在樹林里耐心搜索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末了,他聽到一聲細微的回答,不禁大喜。他循著聲音的方向,穿過越來越濃的黑暗,來到一株老山毛櫸樹腳下。從樹下的一個洞里,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鼠兒!真的是你嗎?”
河鼠爬到洞里,找到了精疲力盡渾身發(fā)抖的鼴鼠?!鞍パ剑蟀?!”他喊道,“可把我嚇壞了,你簡直想象不到!”
“噢,我完全能理解,”河鼠撫慰他說?!澳阏娴牟辉搧恚辉撨@么干,鼴鼠。我曾極力勸阻你的。我們河邊動物從不單獨上這兒來。要來的話,起碼也得找個伴同行,才不會有問題。而且,來以前你必須學會上百種竅門兒,那些我們都懂,可你不懂。我指的是有效的口令、暗號、口訣,衣兜里還要帶上裝備,要反復背誦某些詩句,經(jīng)常練習逃避方法和巧技。你學會了,就全都很簡單。作為小動物,你必須學會這些,否則就會遇到麻煩。當然啰,假如你是獾或者是水獺,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勇敢的蟾蜍先生,他該不怕獨自來這里吧?”鼴鼠問。
“老蟾?”河鼠哈哈大笑?!八氉砸粋€,才不會在這里露面哩,哪怕你給他整整一帽子的金幣,他蟾蜍也不會來的?!?br/>
聽到河鼠那爽朗的笑聲,看到他手中的大棒和亮閃閃的手槍,鼴鼠大受鼓舞。他不再發(fā)抖,膽子也壯了,情緒也恢復了。
“現(xiàn)在,”河鼠當下說,“咱們真的必須打起精神,趁天還有一絲絲亮,趕回家去。在這兒過夜是萬萬不行的,你明白。至少是,太冷了?!?br/>
“親愛的鼠兒,”可憐的鼴鼠說,“實在對不起,可我真是累壞了,確確實實是累垮了。你得讓我在這兒多歇會兒,恢復一下體力,才談得到走回家去?!?br/>
“那好,”和善的河鼠說,“那就歇著吧。反正天已差不多全黑了,待會兒,該有點月光了?!?br/>
于是鼴鼠深深鉆進枯樹葉,伸開四肢,不一會就睡著了,盡管睡得時斷時續(xù),驚悸不安。河鼠為了取暖,也盡量把身子捂得嚴實些,一只爪子握著手槍,躺著耐心等待。
鼴鼠終于醒來,精神好多了,恢復了平日的情緒。河鼠說:“好啦!我先去外面瞅瞅,看是不是平安無事,然后咱們真該開步走啦。”
河鼠來到洞口,探頭向外望。鼴鼠聽見他輕聲自言自語說:“嗬,嗬,麻煩啦!”
“出什么事兒,鼠兒?”鼴鼠問。
“出雪啦,”河鼠簡短地回答;“就是說,下雪啦。雪下得可沖哪?!?br/>
鼴鼠也鉆出來,蹲在他身旁。他向外望去,只見那座曾經(jīng)嚇得他失魂落魄的樹林,完全變了樣。洞穴、坑洼、池塘、陷阱,以及其他一些恐嚇過路人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迅速消失了。一層晶瑩閃光的仙毯,蒙蓋了整個地面,這仙毯看上去太纖巧了,粗笨的腳都不忍往上踩。漫天飄灑著細細的粉末,碰到臉上,癢癢的,怪舒服。黝黑的樹干,仿佛被一片來自地下的光照亮,顯得清晰異常。
“唉,唉,沒辦法,”河鼠想了一會說。“我看,咱們還是出發(fā),碰碰運氣吧。糟糕的是,我辨不清咱們的方位。這場雪,使一切都改了模樣?!?br/>
確實如此。鼴鼠簡直認不出,這就是原來那座樹林了。不過,他們還是勇敢地上路了。他們選擇了一條看似最有把握的路線,互相攙扶著,裝出一副所向無敵的興沖沖的樣子,每遇見一株陰森沉默的新樹,就認作是一位老相識,或者面對那白茫茫的一片雪野和千篇一律的黑色樹干,都硬裝作是看到了熟悉的空地、豁口或通道。
約莫過了一兩個鐘頭——他們已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們停了下來,又沮喪,又倦乏,又迷惘,在一根橫倒的樹干上坐了下來,喘口氣,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辦。他們已累得渾身酸痛,摔得皮破血流;他們好幾次掉進洞里,弄得渾身濕透。雪已經(jīng)積得很厚很厚,小小的腿幾乎拔不出來。樹越來越稠密,也越來越難以區(qū)分。樹林仿佛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也沒有差別,最糟的是,沒有一條走出樹林的路。
“咱們不能久坐,”河鼠說?!暗迷偌影褎牛扇↑c別的措施。天太冷了,雪很快就會積得更深,咱們趟不過去了?!彼闹軓埻?,想了一陣,接著說:“瞧,我想到這么一個辦法:前面有一塊谷地,那兒有許多小山包、小丘岡。咱們去那兒找一處隱蔽的地方,一個有干地面的洞穴什么的,避避風雪。咱們先在那兒好好休息一陣子,再想法走出樹林。咱們都累得夠嗆了。再說,雪說不定會停下來,或者會出現(xiàn)什么別的情況?!?br/>
于是,他們又站起來,踉踉蹌蹌走下谷地,去尋找一個山洞,或者一個干燥的角落,可以抵擋刺骨的寒風和飛旋的雪。正當他們在察看河鼠提到的一個小山包時,鼴鼠突然尖叫一聲,臉朝下摔了個嘴啃泥。
“哎喲,我的腿!”他喊道?!鞍眩铱蓱z的小腿!”他翻身坐在地上,用兩只前爪抱住一條腿。
“可憐的老鼴!”河鼠關切地說,“今兒個你好像不大走運,是不是?讓我瞧瞧你的腿?!彼p膝跪下來看?!笆前。愕男⊥仁軅?,沒錯。等等,讓我找出手帕來給你包上?!?br/>
“我一定是被一根埋在雪里的樹枝或樹樁絆倒了,”鼴鼠慘兮兮地說?!鞍眩“?!”
“傷口很整齊,”河鼠再一次仔細檢查他的腿。“絕不會是樹枝或樹樁劃破的??雌饋淼瓜袷潜皇裁翠h利的金屬家伙劃的。怪事!”他沉吟了一會,觀察著周圍一帶的山包和坡地。
“噢,管它是什么干的,”鼴鼠說,痛得連語法都顧不上了?!安还苁鞘裁磩澋?,反正一樣痛。”
可是,河鼠用手帕仔細包好他的傷腿后,就撂下他,忙著在雪里挖起來。他又刨又鏟又掘,四只腿忙個不停,而鼴鼠在一旁不耐煩地等著,時不時插上一句:“唉,河鼠,算了吧!”
突然,河鼠一聲喊:“啊哈!”跟著又是一連串的“啊哈——啊哈——啊哈——啊哈!”他竟在雪地里跳起舞來。
“鼠兒,你找到什么啦?”鼴鼠問,他還在抱著自己的腿。
“快來看哪!”心花怒放的河鼠說,一邊還跳著舞。
鼴鼠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看了又看。好半晌,他慢吞吞地說:“唔,我瞧得真真切切。這類東西以前也見過,見得多啦。我管它叫家常物品。只不過是一只大門口的刮泥器!有什么了不起?干嗎圍著一只刮泥器跳舞?”
“難道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你呀,你這個呆瓜!”河鼠不耐煩地喊道。
“我當然明白啦,”鼴鼠回答說?!斑@只不過說明,有個粗心大意愛忘事的家伙,把自家門前的刮泥器丟在了野林中央,不偏不倚就扔在什么人都會給絆倒的地方。我說,這家伙也太缺德了。等我回到家時,我非向——向什么人——告他一狀不可,等著瞧吧!”
“天哪!天哪!”看到鼴鼠這么遲鈍不開竅,河鼠無可奈何地喊道。“好啦,別斗嘴了,快來和我一道刨吧!”他又動手干了起來,掘得四周雪粉飛濺。
又苦干了一陣子,他的努力終見成效,一塊破舊的擦腳墊露了出來。
“瞧.我說什么來著?”河鼠洋洋得意地歡呼起來。
“什么也不是,”鼴鼠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昂冒桑阆袷怯职l(fā)現(xiàn)了一件家用雜物,用壞了被扔掉的,我想你一定開心得很。要是你想圍著它跳舞,那就快跳,跳完咱們好趕路,不再為這些破爛垃圾浪費時間啦。一塊擦腳墊,能當飯吃嗎?能當毯子蓋著睡覺嗎?能當雪橇坐上滑回家嗎?你這個叫人惱火的嚙齒動物!”
“你當真認為,”興奮的河鼠喊道,“這塊擦腳墊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嗎?”
“真是,河鼠,”鼴鼠煩躁地說,“我認為,這套荒唐游戲,咱們已經(jīng)玩夠了。誰又聽說過,一塊擦腳墊能說明什么問題?擦腳墊是不會說什么的。它們根本不是那種貨色。擦腳墊懂得自己的身份?!?br/>
“你聽著——你這個呆瓜,”河鼠回答說,他真的火了?!皠e再跟我來這一套!一句話也甭說,只管刨——刨,挖,掘,找,特別是在小山包四周找。要是你今晚想有個干干爽爽暖暖和和的地方睡上一覺,這就是最后的機會!”
河鼠沖他們身邊的一處雪坡發(fā)起猛攻,用他的粗棒到處捅,又發(fā)瘋似地挖著。鼴鼠也忙著刨起來,不為別的,只為討好河鼠,因為他相信,他的朋友頭腦有點發(fā)瘋了。
苦干了約十分鐘光景,河鼠的棍棒敲到了什么東西,發(fā)出空洞的聲音。又刨了一陣,可以伸進一只爪子去摸了。他叫鼴鼠過來幫忙。兩只動物一齊努力,終于,他們的勞動成果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把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的鼴鼠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看去像是一個雪坡的旁邊,立著一扇漆成墨綠色的堅實的小門。門邊掛著鈴繩的鐵環(huán),鈴繩下有一塊小小的黃銅牌子,牌子上,用工整的楷書清晰地刻著幾個字,借著月光,可以辨認出是:
獾先生
鼴鼠又驚又喜,仰面倒在了雪地上?!昂邮螅 彼没诘睾暗?,“你真了不起!你呀你,實在是了不起!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打一開頭,打從我摔傷了腿的那一刻起,你就用你那聰明的頭腦,一步一步琢磨出個道理來。一看我的傷口,你那個頂刮刮的腦子馬上就對自己說:‘是刮泥器劃破的!’跟著你就去找,果然找到了那只刮泥器!你是不是就此打住呢?換了別人,就會滿足了,可你不。你繼續(xù)運用你的智慧。你對自己說:‘要是再找到一塊擦腳墊,我的推理就得到了證實!’擦腳墊果然找到了。你太聰明了,我相信,凡是你想找到的,你都能找到。‘好啦,’你說,‘明擺著,這兒一定有一扇門,下面要做的,只是把門找出來就行啦!’嗯,這種事,我只在書本上讀到過,在生活中可從沒遇到過。你應該到那種能大顯身手的地方去。呆在我們這伙人當中,你簡直大材小用了。我要是有你那么一副頭腦就好了。鼠兒——”
“既然你沒有,”河鼠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頭,“那你是不是要通宵達旦坐在雪地里嘮叨個沒完?快起來,瞧見那根鈴繩嗎?使勁拉,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我來砸門!”
在河鼠用他的棒子敲門時,鼴鼠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鈴繩,兩腳離地,整個身子吊在繩子上晃蕩。老遠老遠,他們隱隱聽到一陣低沉的鈴聲響了起來。
04獾先生
? 他們耐著性子等,似乎等了很久很久,不住地在雪地上跺腳,好讓腳暖和一點。末了,終于聽到里面踢里趿拉的腳步聲,緩緩由遠而近,來到門邊。這聲音,正如鼴鼠對河鼠說的,像是有人趿著氈子拖鞋走路,鞋太大,而且破舊。鼴鼠很聰明,他說的絲毫不差,事實正是這樣。
里面響起了拉門栓的聲音,門開了幾吋寬的一條縫,剛夠露出一只長長的嘴,一雙睡意惺松并眨巴著的眼睛。
“哼,下回要是再碰上這事,”一個沙啞的懷疑的聲音說,“我可真要生氣了。這是誰呀?深更半夜,這種天氣,吵醒別人的覺?說話呀!”
“獾呀,”河鼠喊道,“求求你,讓我們進去吧。是我呀,河鼠,還有我的朋友鼴鼠,我們兩個在雪地里迷了路。”
“怎么,鼠兒,親愛的小伙子!”獾喊道,整個換了個聲調。“快進來,你們倆。哎呀,你們一定是凍壞了。真糟糕!在雪地里迷了路!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的野林里!快請進來吧?!?br/>
兩只動物急著要擠進門去,互相絆倒了,聽到背后大門關上的聲音,都感到無比快慰。
獾穿著一件長長的晨衣,腳上趿的拖鞋,果然十分破舊。他爪子里擎著一個扁平的燭臺,大概在他們敲門時,正要回臥室睡覺。他親切地低頭看著他們,拍拍他倆的腦袋?!斑@樣的夜晚,不是小動物們該出門的時候,”他慈愛地說,“鼠兒,恐怕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戲了吧。跟我來,上廚房。那兒有一爐好火,還有晚餐,應有盡有?!?br/>
獾舉著蠟燭,踢里趿拉走在前面,他倆緊隨在后,互相會心地觸觸胳臂肘,表示有好事將臨,走進了一條長長的幽暗的破敗不堪的過道,來到一間中央大廳模樣的房間。從這里,可以看到另一些隧道,是樹枝狀分岔出去,顯得幽深神秘,望不到盡頭。不過大廳里也有許多門——厚重的橡木門,看起來很安逸。獾推開了其中的一扇門,霎時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間爐火通紅暖意融融的大廚房。
地板是紅磚鋪的,已經(jīng)踩得很舊,寬大的壁爐里,燃著木柴,兩副很可愛的爐邊,深深固定在墻里,冷風絕不會倒刮進來。壁爐兩邊,面對面擺著一對高背長凳,是專為喜好圍爐長談的客人準備的。廚房正中,立著一張架在支架上不曾上漆的木板長桌,兩邊擺著長凳。餐桌的一端,一張扶手椅已推回原位,桌上還攤著獾先生吃剩的晚餐,飯菜平常,但很豐盛。廚房的一端,柜櫥上擺著一摞摞一塵不染的盤碟,沖人眨著眼;頭上的椽子上面,吊掛著一只只火腿,一捆捆干菜,一兜兜蔥頭,一筐筐雞蛋。這地方,很適合凱旋歸來的英雄們歡聚飲宴;疲勞的莊稼漢好幾十人圍坐桌旁,開懷暢飲,放聲高歌,來歡慶豐收;而富有雅興的二三好友也可以隨便坐坐,舒心愜意地吃喝、抽煙、聊天。赭紅的磚地,朝著煙霧繚繞的天花板微笑;使用日久磨得锃亮的橡木長凳,愉快地互相對視;食櫥上的盤碟,沖著碗架上的鍋盆咧嘴大笑;而那爐歡暢的柴火,閃爍跳躍,把自己的光一視同仁地照亮了屋里所有的東西。
和善的獾把他倆推到一張高背長凳上坐下,讓他們向火,又叫他們脫下濕衣濕靴。他給他們拿來晨衣和拖鞋,并且親自用溫水給鼴鼠洗小腿,用膠布貼住傷口,直到小腿變得完好如初。在光和熱的懷抱里,他們終于感到干爽暖和了。他們把疲乏的腿高高伸在前面,聽著背后的餐桌上杯盤誘人的丁當聲,這兩只飽受暴風雪襲擊的動物,現(xiàn)在穩(wěn)坐在安全的避風港。他們剛剛擺脫的又冷又沒出路的野林,仿佛已經(jīng)離他們老遠老遠,他們遭受的種種磨難,似乎都成了一個幾乎忘掉的夢。
等他們完全烘干了,獾就請他們去餐桌吃飯,他已為他們備好了一頓美餐。他們早就饑腸轆轆了,可是看到晚飯真的擺在面前時,卻不知從哪下手,因為樣樣食物都叫人饞涎欲滴,吃了這樣,不知別樣會不會乖乖地等著他們去光顧。好半晌,談話是根本顧不上了。等到談話慢慢開始時,又因為嘴里塞滿了食物,說起話來也怪為難的。好在獾對這類事毫不介意,也不注意他們是否把胳臂肘撐在桌上,或者是不是幾張嘴同時說話。他自己既不參與社交生活,也就形成了一個觀念,認為這類事無足輕重。(當然,我們知道他的看法不對,太狹隘了;因為這類事還是必要的,不過要解釋清楚為什么重要,太費時間了。)他坐在桌首一張扶手椅上,聽兩只動物談他們的遭遇,不時嚴肅地點點頭。不管他們講什么,他都不露出詫異或震驚的神色,也從不說“我關照過你們”,或者“我一直都這么說的”,或者指出他們本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鼴鼠對他很抱好感。
晚飯終于吃完了,每只動物現(xiàn)在都感到肚子飽飽的,又十分安全,不必懼怕任何人或任何事,于是他們圍坐在紅光熠熠的一大爐柴火余燼旁,心想,這么晚的時光,吃得這么飽,這么無拘無束地坐著,多么開心啊。他們泛泛地閑聊了一陣以后,獾便親切地說:“好吧,給我說說你們那邊的新聞吧。老蟾怎樣啦?”
“唉,越來越糟啦,”河鼠心情沉重地說。鼴鼠這時蜷縮在高背凳上,烤著火,把腳后跟翹得比頭還高,也竭力做出悲傷的樣子?!熬驮谏闲瞧?,又出了一次車禍,而且撞得很重。你瞧,他硬要親自開車,可他又特無能。要是雇一個正經(jīng)、穩(wěn)重、訓練有素的動物為他開車,付給高薪,把一切交給他,那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可他偏不,他自以為是個天生的、無師自通的好駕駛員,這么一來,車禍就接連不斷了?!?br/>
“有多少回?”獾陰郁地問。
“你是說——出的車禍,還是買的車?”河鼠問?!班?,對蟾蜍來說,反正都是一回事。這已是第七回了。至于另外的——你見過他那間車庫吧?哼,全堆滿了——半點也不夸張,一直堆到天花板——全是汽車碎片,沒有一塊有你的帽子大!這就是另外那六次的歸宿——如果算得上是歸宿。”
“他住醫(yī)院就住過三次,”鼴鼠插嘴說;“至于他不得不付的罰款嘛,想起來都叫人害怕?!?br/>
“是啊,這是麻煩的一個方面,”河鼠接著說?!绑蛤苡绣X,這我們都知道;可他并不是百萬富翁呀。說到駕駛汽車的技術,他簡直蹩腳透了,開起車來根本不顧法律和規(guī)則。他早晚不是送命就是破產——二者必居其一。獾呀!咱們是他的朋友,該不該拉他一把?”
獾苦苦思索了一陣,最后他嚴肅地說:“是這樣,你們當然知道,目前,我是愛莫能助呀!”
兩位朋友都同意他的話,因為他們理解他的苦衷。按照動物界的規(guī)矩,在冬閑季節(jié),不能指望任何動物去做任何費勁的或者英勇的舉動,哪怕只是比較活躍的舉動。所有的動物都昏昏欲睡,有的真的在睡。所有的動物,多多少少都由于氣候的關系,呆在家里,閉門不出。在前一段時間,所有的動物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體力都耗費到極度。所以,經(jīng)過前一段日日夜夜的辛勤勞動后,所有的動物都歇了下來。
“就這樣吧!”獾說。“不過,等到新的一年開始,黑夜變短的時候,人到半夜就躺不住了,盼望天一亮就起來活動,到那時就可以——你們明白的!”
兩只動物嚴肅地點點頭。他們明白!
“好,到那時候,”獾接著說,“咱們——就是說,你和我,還有我們的朋友鼴鼠——咱們要對蟾蜍嚴加管束。不許他胡鬧。要讓他恢復理性,必要的話,要對他施行強制。咱們要使他變成一只明智的蟾蜍。咱們要——喂,河鼠,你睡著了!”
“沒有的事!”河鼠猛地打了個哆嗦,醒來了。
“打吃過晚飯,他都睡過兩三次啦,”鼴鼠笑著說。他自己卻挺清醒,甚至挺精神,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當然,這是因為,他原本就是一只地下生地下長的動物,獾的住宅的位置正合他心意,所以他感到舒適自在。而河鼠呢,他夜夜都睡在敞開窗戶的臥室里,窗外就是一條微風習習的河,自然會覺得這里的空氣靜止而憋悶啰。
“好吧,是該上床睡覺的時候了,”獾說,起身拿起平底燭臺?!澳銈兌桓襾恚翌I你們去你們的房間。明天早上不必急著起床——早餐時間任憑自便?!?br/>
他領著兩只動物來到一間長長的房間,一半像臥室,一半像貯藏室。獾的過冬貯備,確實隨處可見,占據(jù)了半間屋——一堆堆的蘋果、蘿卜、土豆,一筐筐的干果,一罐罐的蜂蜜;可是另半間地板上,擺著兩張潔白的小床,看上去很柔軟很招人喜歡。床上鋪著的被褥雖然粗糙,卻很干凈,聞著有股可愛的熏衣草香味。只用半分鐘,鼴鼠和河鼠就甩掉身上的衣服,一骨碌鉆進被子,感到無比快樂和滿意。
遵照關懷備至的獾的囑咐,兩只困乏的動物第二天很晚才下樓去吃早飯。他們看到,爐里已經(jīng)升起明燦燦的火,有兩只小刺猬正坐在餐桌旁的板凳上,就著木碗吃麥片粥。一見他們進來,刺猬立刻放下匙子,站起來,恭恭敬敬向他們深鞠一躬。
“行啦,坐下,坐下,”河鼠高興地說,“接著吃你們的粥吧。你們兩位小家伙是打哪來的?雪地里迷了路,是不是?”
“是的,先生,”年紀大些的那只刺猬恭敬地說。“俺和這個小比利,正尋路去上學——媽非要我們去上學,說天氣向來是這樣——自然,我們迷了路,先生。比利他年紀小,膽兒小,他害怕,哭了。末末了,我們碰巧來到獾先生家的后門,就壯著膽子敲門,先生,因為誰都知道,獾先生他是一位好心腸的先生——”
“這我明白,”河鼠邊說邊給自己切下幾片咸肉,同時,鼴鼠往平底鍋里打下幾只雞蛋?!巴饷嫣鞖庠趺礃恿??你不用老管我叫‘先生’‘先生’的?!焙邮笥终f。
“噢,糟透了,先生,雪深得要命,”刺猬說?!跋衲銈冞@樣的大人先生,今兒個可出不了門兒?!?br/>
“獾先生上哪去了?”鼴鼠問,他正在爐火上溫咖啡。
“老爺他上書房去了,先生,”刺猬回答說,“他說他今兒上午特忙,不要人打攪他?!?br/>
這個解釋,在場的每一位自然都心領神會。事實上,就像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年當中你有半年過著極度緊張活躍的生活,而另外半年處在半睡或全睡的狀態(tài),在后一段時間里,如果家里來了客人,或者有事需要辦理,你總不好老是推說自己犯困吧。這樣的解釋說多了,會叫人厭煩。幾只動物都明白,獾飽飽地吃過一頓早飯以后,回到書房,就會倒在一張扶手椅上,雙腿架在另一張扶手椅上,臉上蓋著條紅手帕,忙他在這個季節(jié)照例要“忙”的事去了。
前門的門鈴大響,河鼠正嚼著抹黃油的烤面包片,滿嘴流油,就派那個小一點的刺猬比利去看是誰來了。廳里一陣跺腳聲,比利回來了,后面跟著水獺。水獺撲到河鼠身上,摟住他,大聲向他問好。
“走開!”河鼠嘴里塞得滿滿的,忙不迭地亂喊。
“我就知道,準能在這兒找到你們的,”水獺興高采烈地說?!敖裉煳乙辉缛ズ舆叄莾旱娜苏@慌萬狀哩。他們說,河鼠整宿沒在家,鼴鼠也是——準是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自然,大雪把你們的腳印全蓋上了。可我知道,人們遇到麻煩時,十有八九要來找獾,或者,獾也總會了解些情況,所以我就穿過野林,穿過雪地,直奔這兒來了。哎呀呀,天氣可好啦!過雪地時,紅太陽剛剛升起,照在黑黝黝的樹干上。我在靜悄悄的林子里走著,時不時,一大團雪從樹枝上滑落下來,噗的一聲,嚇我一跳,趕忙跳開,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夜之間,忽然冒出那么多的雪城、雪洞,還有雪橋、雪臺和雪墻——要依我,真想跟它們一連玩上幾個鐘頭。許多地方,粗大的樹枝被積雪壓斷了,知更鳥在上面蹦蹦跳跳,神氣活現(xiàn),好像那是他們干的。一行大雁,串成一條零亂的線,在高高的灰色天空里掠過頭頂。幾只烏鴉在樹梢上盤旋,巡視了一遭,又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情,拍著翅膀飛回家去了。可我就是沒遇上一只頭腦清醒的動物。好向他打聽消息。大約走過林子的一半時,我遇上一只兔子,坐在樹樁上,正用爪子洗他那張傻里傻氣的臉。我悄悄溜到他背后,把一只前爪重重地搭在他肩上,這下可把他嚇掉了魂。我只好在他腦瓜上拍打兩下,才使他稍稍清醒過來。我終于從他嘴里掏出話來,他說,他們有人昨夜在野林里瞅見鼴鼠來著。他說,兔子洞里,大伙兒都七嘴八舌議論,說河鼠的好朋友鼴鼠遇上麻煩啦。說他迷了路,他們全都出來追逐他,攆得他團團轉?!撬麄兏蓡岵粠退皇??’我問?!咸鞝斠苍S沒賞你們一副好腦子,可你們有成百成千,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肥得像奶油,你們的洞穴四通八達,滿可以領他進洞,讓他安全舒適地住下,至少可以試一試嘛?!裁?,我們?’他只是說,‘幫助他?我們這群兔子?’我只好又給了他一記耳光,扔下他走了。沒有別的辦法。不過我好歹還是從他那兒得到了一點消息。要是我當時再遇上一只兔子,說不定還能多打聽到什么——起碼還能多給他們一點教訓?!?br/>
“那你一丁點兒也不——呃——不緊張嗎?”鼴鼠問。提起野林,昨天的恐怖又襲上心頭。
“緊張?”水獺大笑,露出一口閃亮堅實的白牙?!八麄兡膫€敢碰我一碰,我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鼴鼠,好小伙,給我煎幾片火腿吧,我可餓壞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河鼠講。好久好久沒見到他了。”
和氣的鼴鼠切了幾片火腿,吩咐刺猬去煎,自己又回來光顧他的早飯。水獺和河鼠兩只腦袋湊在一堆,卿卿喳喳,起勁地談著他們那條河上的老話,談起來就像那滔滔不絕的河水,沒有個盡頭。
一盤煎火腿剛掃蕩一空,盤子又送回去再添。這時獾進來了,打著呵欠,揉著眼睛,簡單地向每個人問好?!暗匠晕顼埖臅r候了,留下和我們一道吃吧。早晨這么冷,你準是餓了吧。”
“可不!”水獺回答,沖鼴鼠擠了擠眼。“看到兩只饞嘴的小刺猬一個勁往肚里填煎火腿,真叫我餓得慌?!?br/>
兩只刺猬,早上吃過麥片粥,就忙著煎炸,現(xiàn)在又覺得餓了。他們怯生生地抬頭望著獾先生,不好意思開口。
“得啦,你們兩個小家伙回去找媽媽吧,”獾慈祥地說。“我派人送送你們,給你們帶路。我敢說,你們今天用不著吃午飯了?!?br/>
他給了他們每人一枚六便士銅錢,拍了拍他們的腦袋。他們必恭必敬揮著帽子,行著軍禮,走了。
跟著,他們都坐下來吃午飯。鼴鼠發(fā)現(xiàn),他被安排挨著獾先生坐,而那兩位還在一門心思聊他們的河邊閑話,于是乘機對獾表示,他在這兒感到多么舒適,多么自在。“一旦回到地下,”他說,“你心里就踏實了,什么事也不會落在你頭上,什么東西也不會撲到你身上。你完完全全成了自己的主人,不必跟什么人商量合計,也不必管他們說些什么。地面上一切照常,只管由它去,不必替它們操心。要是你樂意,你就上去,它們都在那兒等著你哪。”
獾只沖他愉快地微微一笑。“這正是我要說的,”他回答?!俺嗽诘叵?,哪兒也不會有安全,不會有太平和清靜。再說,要是你的想法變了,需要擴充一下地盤,那么,只消挖一挖,掘一掘,就全齊啦!要是你嫌房子太大,就堵上一兩眼洞,又都齊啦!沒有建筑工人,沒有小販的吵鬧,沒有人爬在墻頭窺探你的動靜,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尤其是,不會受天氣的于擾。瞧瞧河鼠吧,河水上漲一兩呎,他就得搬家,另租房子住,既不舒服,又不方便,租金還貴得嚇人。再說蟾蜍吧。蟾官嘛,我倒沒得說的,就房子來說,它在這一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可萬一起了火——蟾蜍上哪去?萬一屋瓦給大風刮掉了,或者屋墻倒塌了,裂了縫,或者窗玻璃打破了——蟾蜍上哪去?要是屋里灌冷風——我是最討厭冷風的——蟾蜍怎么辦?不。上地面,到外面去游游逛逛,弄回些過日子的東西,固然不錯,可最終還得回到地下來——這就是我對家的觀念!”
鼴鼠打心眼兒里贊同他的看法,因此獾對他很有好感?!俺赃^午飯,”他說,“我領你各處轉轉,參觀參觀寒舍。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的。你懂得住宅建筑應該是個啥樣子,你懂?!?br/>
午飯過后,當那兩位坐到爐前,就鱔魚這個話題激烈地爭論起來時,獾便點起一盞燈籠,叫鼴鼠跟隨他走。穿過大廳,他們來到一條主隧道。燈籠搖曳的光,隱隱照出兩邊大大小小的房間,有的只是些小儲藏間,有的則寬大氣派,有如蟾宮的宴會廳。一條垂直交叉的狹窄通道,把他們引向另一條長廊,這里,同樣的情況重又出現(xiàn)。整個建筑規(guī)模龐大,枝杈紛繁,幽暗的通路很長很長,儲藏室的穹頂很堅實,存滿了各種東西。處處是泥水結構、廊柱、拱門、路面——一切一切,看得鼴鼠眼花繚亂?!拔业奶?!”最后他說,“你怎么有時間精力干這許多事?實在令人驚訝!”
“如果這都是我干的,”獾淡淡地說,“那倒真是令人驚訝。可事實上,我什么也沒干——我只不過依我的需要,清掃了通道和居室罷了。這類洞穴,周圍一帶還有多處。我知道,你聽不明白,讓我給你解釋。事情是這樣的:很久以前,就在這片野林覆蓋的地面上,有過一座城池——人類的城池。他們就在我們站著的這地方居住,走路,睡覺,辦事。他們在這里設馬廄,擺宴席,從這里騎馬出發(fā)去打仗,或者趕車去做生意。他們是個強大的民族,很富有,很善長建筑。他們蓋的房屋經(jīng)久耐用,因為他們以為,他們的城市是永存不滅的。
“那后來,他們全都怎么樣了?”鼴鼠問。
“誰知道呢?”獾說。“人們來了,繁榮興旺了一陣子,大興土木——過后又離開了。他們照例總是這樣來來去去??晌覀兪冀K留下不走。聽說,在那座城池出現(xiàn)很久很久以前,這兒就有獾。如今呢,這兒還是有獾。我們是一批長住的動物。我們也許會遷出一段時間,可我們總是耐心等待,過后又遷回來了。永遠是這樣?!?br/>
“唔,那些人類終于離開以后又怎樣呢?”鼴鼠問。
“他們離開以后,”獾接著說,“一年又一年,狂風暴雨不停地侵蝕這地方,我們獾說不定也推波助瀾,誰知道呢?于是這城池就往下陷,陷,陷,一點一點地坍塌了,夷平了,消失了。然后,又一點一點往上長,長,長,種子長成樹苗,樹苗長成大樹,荊棘和羊齒植物也來湊熱鬧。腐植土積厚了又流失了;冬天漲潮時溪流裹帶著泥沙,淤積起來,覆蓋了地面。久而久之,我們的家園又一次準備好了,于是我們搬了進來。在我們頭上的地面上,同樣的情況也在發(fā)生。各種動物來了,看上了這塊地方,也安居下來,繁衍興旺。動物們從不為過去的事操心,他們太忙了。這地方丘陵起伏,布滿了洞穴;這倒也有好處。將來,說不定人類又會搬進來,住一段時間,這是很可能的事,不過動物們也不為將來的事操心。野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滿了動物,他們照例總是有好有壞,也有不好不壞的——我不提他們的名。世界原是由各色各樣的生靈構成的嘛。我想,你現(xiàn)在對他們多少也有些了解吧。”
“正是?!饼B鼠說,微微打了個寒顫。
“得啦,得啦,”獾拍拍他的肩頭說,“你這是頭回接觸他們。其實,他們也并不真那么壞;咱們活,也讓別人活嘛。不過,我明天要給他們打個招呼,那樣,你以后就不會再遇到麻煩了。在這個地區(qū),但凡是我的朋友,都可以暢行無阻,要不然,我就要查明原因何在!”
他們又回到廚房時,只見河鼠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地下的空氣壓迫他,使他神經(jīng)緊張,他像是真的擔心,要是再不回去照看那條河,河就會跑掉似的。他穿上外套,把一排手槍插在腰帶上?!皝戆桑B鼠,”他一見鼴鼠和獾,就急切地說,“咱們得趁白天的時光回去。不能在野林里再過一夜了。”
“這不成問題,親愛的朋友,“水獺說?!拔遗隳銈円坏雷?。我就是蒙上眼睛,也認得出每一條路。要是有哪個家伙欠揍,看我不好好揍他一頓?!?br/>
“河鼠,你不必煩惱,”獾平靜地說。“我的通道比你想象的要長得多。我還有許多避難孔,從幾個方向通往樹林的邊緣,只是我不愿讓外人知道就是了。你真要走的話,你們可以抄一條近道。眼下,盡管安下心來,再坐一會兒。”
然而,河鼠還是急著要回去照看他的河,于是獾又打起燈籠,在前面領路,穿過一條曲曲彎彎的隧道,洞里潮濕氣悶,滴著水,一部分有穹頂,一部分是從堅硬的巖石里鑿開的。走了很累人的一段長路,似乎有好幾里長,末了,透過懸在隧道出口處雜亂的草木,終于看到了零碎的天光。獾向他們匆匆道了別,快快地把他們推出洞口,然后用藤蔓、斷枝、枯葉把洞口隱蔽好,盡可能不露痕跡,就轉身回去了。
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野林的邊邊上。后面,巖石、荊棘、樹根,雜亂無章地互相堆砌纏繞,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寧靜的田野,被雪地襯得黑黝黝的一行行樹籬,鑲著田野的邊。再往前,就見那條老河在閃閃發(fā)光,冬天的太陽紅彤彤的,低懸在天邊。水獺熟悉所有的小道,他負責帶領他們走一條直線,來到遠處的一個柵欄門。他們在那兒歇了歇腳,回頭眺望,只見那座龐然大物的野林,密密層層,嚴嚴實實,陰陰森森,嵌在一望無際的白色原野當中,顯得好怕人。他們不約而同掉轉身來,急忙趕路回家,奔向爐火和火光映照下熟悉的東西,奔向窗外那條歡唱的河。他們熟悉那條河的種種脾性,他們信賴它,因為它絕不會做出使他們驚恐的怪異行徑。
鼴鼠匆匆趕路,急切巴望著到家,回到他熟悉和喜愛的事物中去。這時,他才清楚地看到,他原是一只屬于耕地和樹籬的動物,與他息息相關的是犁溝,是他常來常往的牧場,是他在暮色留連忘返的樹夾道,是人們培植的花園草坪。至于嚴酷的環(huán)境,頑強的忍受,或者同狂暴的大自然進行的貨真價實的沖突較量,讓別的動物去承受吧。他必須放聰明些,老老實實廝守著他的樂土。那是他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所在,那里也自有它的種種探險奇遇,足夠他消遣解悶一輩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