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風聲》5-8章
《柳林風聲》—肯尼斯·格雷厄姆
目錄
05重返家園
06蟾蜍先生
07黎明前的笛聲
08蟾蜍歷險記
05重返家園
?? 羊群緊緊擠在一起,薄薄的鼻孔噴著氣,纖細的前蹄不停地跺著地面,仰著腦袋朝羊欄奔去。羊群里騰起一股蒸氣,冉冉上升到寒冷的空氣里。河鼠和鼴鼠邊說邊笑,興沖沖地匆匆走過羊群。一整天。他們和水獺一道在廣闊的高地上打獵探奇,那兒是注入他們那條大河的幾條山洞的源頭?,F(xiàn)在他們正穿越田野往家走。冬天短短的白晝將盡,暮色向他們逼來,可他們離家還有相當?shù)穆烦?。他們正踉踉蹌蹌在耕地里亂走時,聽到綿羊的嘩嘩聲,就尋聲走來。現(xiàn)在,他們看到從羊欄那邊伸過來一條踩平的小道,路好走多了。而且,他們憑著所有的動物天生具有的那種嗅覺,準確地知道,“沒錯,這條路是通向家的!”
“看來,前面像是一個村莊,”鼴鼠放慢了腳步,疑疑惑惑地說。因為,那條被腳踩出來的小道,先是變成了一條小徑,然后又擴大成一條樹夾道,最后引他們走上了一條碎石子路。村莊不大合兩只動物的口味,他們平時常常過往的公路,是另一股道,避開了教堂、郵局或酒店。
“噢,沒關系,”河鼠說。“在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辰,男人呀,女人呀,小孩呀,狗呀,貓呀,全都安安靜靜呆在家里烤火。咱們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過去,不會惹事生非的。如果你愿意,咱們還可以從窗外偷瞧幾眼,看看他們都在干什么?!?br/>
當他們邁著輕柔的腳步,踏著薄薄一層粉狀的雪走進村莊時,十二月中旬迅速降臨的黑夜已經籠罩了小小的村莊。除了街道兩邊昏暗的橘紅色方塊,幾乎什么也看不見。透過那些窗子,每間農舍里的爐火光和燈光,涌流到外面黑洞洞的世界。這些低矮的格子窗,多半都不掛窗簾,屋里的人也不避諱窗外的看客。他們圍坐在茶桌旁,一心一意在干手工活,或者揮動手臂大聲說笑,人人都顯得優(yōu)雅自如,那正是技藝高超的演員所渴求達到的境界——絲毫沒有意識到面對觀眾的一種自然境界。這兩位遠離自己家園的觀眾,隨意從一家劇院看到另一家劇院。當他們看到一只貓被人撫摸,一個瞌睡的小孩被抱到床上,或者一個倦乏的男人伸懶腰,并在一段冒煙的木柴尾端磕打煙斗時,他們的眼睛里不由得露出某種渴望的神情。
然而,有一扇拉上窗簾的小窗,在黑暗里,只顯出半透明的一方空白。只有在這里,家的感覺,斗室內帷簾低垂的小天地的感覺,把外面的自然界那個緊張的大世界關在門外并且遺忘掉的感覺,才最為強烈、緊靠白色的窗簾,掛著一只鳥籠,映出一個清晰的剪影。每根鐵絲,每副棲架,每件附屬物,甚至昨天的一塊舐圓了角的方糖,都清晰可辨、棲在籠子中央一根棲架上的那個毛茸茸的鳥兒,把頭深深地埋在羽翼里,顯得離他們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似的。他那圓滾滾的羽毛身子,甚至那些細細的羽尖,都像在那塊發(fā)光的屏上描出來的鉛筆畫。正當他倆看著,那只睡意沉沉的小東西不安地動了動,醒了,他抖抖羽毛,昂起頭。在他懶洋洋地打呵欠時,他們能看到他細小的喙張得大大的,他向四周看了看,又把頭埋進翅下,蓬松的羽毛漸漸收攏,靜止不動了。這時,一陣凜冽的風刮進他倆的后脖子,冰冷的雨雪刺痛了他們的皮膚,他們仿佛從夢中驚醒,感到腳趾發(fā)冷,兩腿酸累,這才意識到,他們離自己的家還有一段長長的跋涉。
一出村莊,茅屋立時就沒有了。在道路兩旁,他們又聞到友好的田地的氣息,穿過黑暗向他們撲來。于是他們打起精神,走上最后一段征途。這是回家的路,這段路,他們知道早晚是有盡頭的。那時,門閂咔嚓一響,眼前突然出現(xiàn)爐火,熟悉的事物像迎接久別歸來的海外游子一樣歡迎他們。他們堅定地走著,默默不語,各想各的心事。鼴鼠一心想著晚飯。天已經全黑了,四周都是陌生的田野,所以他只管乖乖地跟在河鼠后面,由著河鼠給他帶路。河鼠呢,他照常走在前面,微微佝僂著雙肩,兩眼緊盯著前面那條筆直的灰色道路。因此,他沒怎么顧到可憐的鼴鼠。就在這當兒,一聲召喚,如同電擊一般,突然觸到了鼴鼠。
我們人類,久已失去了較細微的生理感覺,甚至找不到恰當?shù)脑~匯,來形容一只動物與他的環(huán)境——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之間那種息息相通的交流關系。比如說,動物的鼻孔內日夜不停地發(fā)出嗡嗡作響的一整套細微的顫動,如呼喚、警告、挑逗、排拒等等,我們只會用一個“嗅”字來概括。此刻,正是這樣一種來自虛空的神秘的仙氣般的呼聲,透過黑暗,傳到了鼴鼠身上。它那十分熟悉的呼吁,刺激得鼴鼠渾身震顫,盡管他一時還記不起那究竟是什么。走著走著。他忽然定在那兒,用鼻子到處嗅,使勁去捕捉那根細絲,那束強烈地觸動了他的電流。只一會,他就捉住它了,隨之而來的是狂潮般涌上心頭的回憶。
家!這就是它們向他傳遞的信息!一連串親切的吁求,一連串從空中飄來的輕柔的觸摸。一只只無形的小手又拉又拽,全都朝著一個方向!啊,此刻,它一定就近在眼前,他的老家,自打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河,就匆匆離去,再也不曾返顧的家!現(xiàn)在,它派出了探子和信使,來尋訪他,帶他回來。自打那個明媚的早晨離家出走后,他就沉浸在新的生活里,享受這生活帶給他的一切歡樂、異趣、引人入勝的新鮮體驗;至于老家,他連想也不曾想過?,F(xiàn)在,歷歷往事,一涌而上,老家便在黑暗中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的家盡管矮小簡陋,陳設貧乏,卻是屬于他的,是他為自己建造的家園,是他在勞碌一天之后愉快地回歸的家園。這個家,顯然也喜歡他,思念他,盼他回來。家正在通過他的鼻子,悲切地、哀怨地向他訴說,并不憤控,并不惱怒,只是凄楚地提醒他:家就在這兒,它需要他。
這呼聲是清晰的,這召喚是明確的。他必須立即服從,回去?!笆髢?!”他滿腔喜悅,興奮地喊道,“停一下!回來!我需要你,快!”
“噢,走吧,鼴鼠,快來呀!”河鼠興沖沖地喊,仍舊不停腳地奮力朝前走。
“停一停吧,求求你啦,鼠兒!”可憐的鼴鼠苦苦哀求,他的心在作痛?!澳悴幻靼?!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剛剛聞到了它的氣味,它就近在眼前,近極了。我一定得回去,一定,一定!回來吧,鼠兒,求求你,求求你啦!”
這時河鼠已走在前面很遠了,沒聽清鼴鼠在喊什么,也沒聽出鼴鼠的聲音里那種苦苦哀求的尖厲的腔調。而且,他擔心要變天,因為他也聞到了某種氣味——他懷疑可能要下雪了。
“鼴鼠,咱們現(xiàn)在停不得,真的停不得!”他回頭喊道?!安还苣阏业搅耸裁矗蹅兠魈煸賮砬???涩F(xiàn)在我不敢停下來——天已經晚了,馬上又要下雪,這條路線我不太熟悉。鼴鼠,我需要依靠你的鼻子,所以,快來吧,好小伙!”河鼠不等鼴鼠回答,只顧悶頭向前趕路。
可憐的鼴鼠獨自站在路上,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感到,胸中有一大股傷心淚,正在聚積,脹滿,馬上就要涌上喉頭,迸發(fā)出來。不過即便面臨這樣嚴峻的考驗,他對朋友的忠誠仍毫不動搖,一刻兒也沒想過要拋棄朋友。但同時,從他的老家發(fā)出的信息在乞求,在低聲哺哺,在對他施放魔力,最后竟專橫地勒令他絕對服從。他不敢在它的魔力圈內多耽留,猛地掙斷了自己的心弦,下狠心把臉朝向前面的路,順從地追隨河鼠的足跡走去。雖然,那若隱若現(xiàn)的氣味,仍舊附著在他那逐漸遠去的鼻端,責怪他有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
他費了好大勁才攆上河鼠。河鼠對他的隱情毫無覺察,只顧高高興興地跟他嘮叨,講他們回家后要干些啥??蛷d里升起一爐柴火是多么愜意。晚飯要吃些什么。他一點沒留心同伴的沉默和憂郁的神情。不過后來,當他們已經走了相當一段路,經過路旁矮樹叢邊的一些樹樁時,他停下腳步,關切地說:“喂,鼴鼠,老伙計,你像是累壞了、一句話不說,你的腿像綁上了鉛似的。咱們在這兒坐下歇會兒吧。好在雪到現(xiàn)在還沒下,大半路程咱們已經走過了。”
鼴鼠凄凄慘慘地在一個樹樁上坐下,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自己就要哭出來了。他一直苦苦掙扎,強壓哭泣,可哭泣偏不聽話,硬是一點一點往上冒,一聲,又一聲,跟著是緊鑼密鼓的一連串,最后他只得不再掙扎,絕望地放聲痛哭起來。因為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他幾乎找到的東西,一切都完了。
河鼠被鼴鼠那突如其來的大悲慟驚呆了,一時竟不敢開口。末了,他非常安詳而同情地說:“到底怎么回事,老伙計?把你的苦惱說給咱聽聽,看我能不能幫點忙?!?br/>
可憐的鼴鼠簡直說不出話來,他胸膛劇烈起伏,話到口中又給噎了回去。后來,他終于斷斷續(xù)續(xù)哽咽著說:“我知道,我的家是個——又窮又臟的小屋,比不上——你的住所那么舒適——比不上蟾宮那么美麗——也比不上獾的屋子那么寬大——可它畢竟是我自己的小家——我喜歡它——我離家以后,就把它忘得干干凈凈——可我忽然又聞到了它的氣味——就在路上,在我喊你的時候,可你不理會——過去的一切像潮水似的涌上我心頭——我需要它!——天哪!天哪!——你硬是不肯回頭,河鼠——我只好丟下它,盡管我一直聞到它的氣味——我的心都要碎了——其實咱們本可以回去瞅它一眼的,鼠兒——只瞅一眼就行——它就在附近——可你偏不肯回頭,鼠兒,你不肯回頭嘛!天哪!天哪!”
回憶掀起了他新的悲傷狂濤,一陣猛烈的啜泣,噎得他說不下去了。
河鼠直楞楞地盯著前面,一聲不吭,只是輕輕地拍著鼴鼠的肩。過了一會,他沮喪地喃喃說:“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我真是只豬!——一只豬——就是我!——不折不扣一只豬——地地道道一只豬!”
河鼠等著,等到鼴鼠的哭泣逐漸緩和下來,不再是狂風暴雨,而變得多少有節(jié)奏了,等到鼴鼠只管抽鼻子,間或夾雜幾聲啜泣。這時,河鼠從樹樁上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說:“好啦,老伙計,咱們現(xiàn)在動手干起來吧!”說著,他就朝他們辛辛苦苦走過來的原路走去。
“你上(嗝)哪去(嗝),鼠兒?”淚流滿面的鼴鼠抬頭望著他,驚叫道。
“老伙計,咱們去找你的那個家呀,”河鼠高興地說,“你最好也一起來,找起來或許要費點勁,需要借助你的鼻子呀?!?br/>
“噢,回來,鼠兒,回來!”鼴鼠站起來追趕河鼠。“我跟你說,這沒有用!太晚了,也太黑了,那地方太遠,而且馬上又要下雪!再說——我并不是有意讓你知道我對它的那份感情——這純粹是偶然的,是個錯誤!還是想想河岸,想想你的晚飯吧!”
“什么河岸,什么晚飯,見鬼去吧!”河鼠誠心誠意地說?!拔腋阏f,我非去找你的家不可,哪怕在外面呆一整夜也在所不惜。老朋友,打起精神,挽著我的臂,咱們很快就會回到原地的?!?br/>
鼴鼠仍在抽鼻子,懇求,勉勉強強由著朋友把他強拽著往回走。河鼠一路滔滔不絕地給他講故事,好提起他的情緒,使這段乏味的路程顯得短些。后來,河鼠覺得他們似乎已經來到鼴鼠當初給“絆住”的地方,就說,“現(xiàn)在,別說話了,干正事!用你的鼻子,用你的心來找?!?br/>
他們默默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突然,河鼠感到有一股微弱的電顫,通過鼴鼠的全身,從他挽著的胳臂傳來。他立即抽出胳臂,往后退一步,全神貫注地等待著。
有一刻,鼴鼠僵直地站定不動,翹鼻子微微顫動,嗅著空氣。
然后,他向前急跑了幾步——錯了——止步——又試一次;然后,他慢慢地、堅定地、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
河鼠特興奮,亦步亦趨地緊跟在鼴鼠身后。鼴鼠像夢游者似的,在昏暗的星光下,跨過一條干涸的水溝,鉆過一道樹籬,用鼻子嗅著,橫穿一片寬闊的、光禿禿沒有路徑的田野。
猛地,沒有作出任何警告,他一頭鉆到了地下。幸虧河鼠高度警覺,他立刻也跟著鉆了下去,進到他那靈敏的鼻子嗅出的地道。
地道很狹窄,憋悶,有股刺鼻的土腥味。河鼠覺得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盡頭,他才能直起腰來,伸展四肢,抖抖身子。鼴鼠劃著一根火柴,借著火光,河鼠看到他們站在一塊空地上。地面掃得于干凈凈,鋪了一層沙子,正對他們的是鼴鼠家的小小前門,門旁掛著鈴索,門的上方,漆著三個黑體字:“鼴鼠居”。
鼴鼠從墻上摘下一盞燈籠,點亮了,河鼠環(huán)顧四周,看到他們是在一個前庭里。門的一側,擺著一張花園坐椅,另一側,有個石磙子。這是因為,鼴鼠在家時愛好整潔,不喜歡別的動物把他的地面蹴出一道道足痕,踢成一個個小土堆。墻上,掛著幾只金屬絲籃子,插著些羊齒植物,花籃之間隔著些托架,上面擺著泥塑像——有加里波的,有年幼的薩繆爾,有維多利亞女王,還有其他意大利英雄們。在前庭的下首,有個九柱戲場,周圍擺著條凳和小木桌,桌上印著一些圓圈,是擺啤酒杯的標志。庭院中央有個圓圓的小池塘,養(yǎng)著金魚,四周鑲著海扇貝殼砌的邊。池塘中央,矗立著一座用海扇貝殼貼面的造型奇特的塔,塔頂是一只很大的銀白色玻璃球,反照出來的東西全都走了樣,怪滑稽的。
看到這些親切的物件,鼴鼠的臉上綻開了愉快的笑意。他把河鼠推進大門,點著了廳里的一盞燈,匆匆掃了一眼他的舊居。他看到,所有的東西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看到長久被他遺忘的屋子的凄涼景象,看到它的開間是那么狹小,室內陳設又是那么簡陋陳舊,禁不住又沮喪起來,頹然癱倒在椅子上,雙爪捂住鼻子。“鼠兒啊!”他悲悲戚戚地哭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干?為什么在這樣寒冷的深夜,把你拉到這個窮酸冰冷的小屋里來!要不然,你這時已經回到河岸,對著熊熊的爐火烤腳,周邊都是你的那些好東西!”
河鼠沒有理會他悲哀的自責,只顧跑來跑去奔忙著,把各扇門打開,察看各個房間和食品柜,點著許多盞燈和蠟燭,擺得滿屋子都是?!罢媸且凰斶蛇傻男∥?!”他開心地大聲說?!岸嗑o湊??!設計得多巧妙啊!什么都不缺,一切都井然有序!今晚咱倆會過得很愉快的。頭一件事,是升起一爐好火,這我來辦——找東西,我最拿手??磥?,這就是客廳啰?太好了!安裝在墻上的這些小臥榻,是你自己設計的嗎?真棒!我這就去取木柴和煤,你呢,鼴鼠,去拿一把撣子——廚桌抽屜里就有一把——把灰塵撣撣干凈。動手干起來吧,老伙計!”
同伴熱情的激勵,使鼴鼠大受鼓舞,他振作起來,認真努力地打掃擦拭。河鼠一趟又一趟抱來柴禾,不多會就升起一爐歡騰的火,火苗呼呼地直竄上煙囪。他招呼鼴鼠過來烤火取暖??墒驱B鼠忽然又憂愁起來,沮喪地跌坐在一張?zhí)梢紊?,用撣子捂著臉?br/>
“鼠兒呀,”他嗚咽道,“你的晚飯可怎么辦?你這個又冷又餓又累的可憐的動物,我沒有一點吃的招待你——連點面包屑都沒有!”
“你這個人哪,怎么這樣灰溜溜!”河鼠責備他說。“你瞧。剛才我還清清楚楚看見櫥柜上有把開沙丁魚罐頭的起子,既然有起子,還愁沒有罐頭?打起精神來,跟我一道去找?!?br/>
他們于是翻櫥倒柜,滿屋子搜尋。結果雖不太令人滿意,倒也不太叫人失望,果然找到一聽沙丁魚,差不多滿滿一盒餅干,一段包在銀紙里的德國香腸。
“夠你開宴席的了!”河鼠一面擺飯桌,一面說?!拔腋艺f,有些動物今晚要是能和我們一道吃晚飯,簡直求之不得啦!”
“沒有面包!”鼴鼠哭喪著臉呻吟道;“沒有黃油,沒有——”
“沒有鵝肝醬,沒有香擯酒!”河鼠撇著嘴嘲笑說?!拔业瓜肫饋砹恕^道盡頭那扇小門里面是什么?當然是你的儲藏室啰!你家的好東西全都在那兒藏著哪!你等著?!?br/>
他走進儲藏室,不多會兒又走出來,身上沾了點灰,兩只爪子各握著一瓶啤酒,兩腋下也各夾著瓶啤酒。“鼴鼠,看來你還是個挺會享受的美食家哩,”他評論說。“凡是好吃的,一樣不少哇。這小屋比哪兒都叫人高興。喂,這些畫片,你打哪兒弄來的?掛上這些畫,這小屋更顯得像個家了。給咱說說,你是怎么把它布置成這個樣兒?”
在河鼠忙著拿盤碟刀叉,往蛋杯里調芥末時,鼴鼠還因為剛才的感情激動而胸膛起伏,他開始給河鼠講起來,起先還有幾分不好意思,后來越講越帶勁,無拘無束了。他告訴他,這個是怎樣設計的,那個是怎樣琢磨出來的,這個是從一位姑媽那兒意外得來的,那個是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買的便宜貨,而這件東西是靠省吃儉用,辛苦攢錢買來的。說著說著,他的情緒好了起來,不由得用手去撫弄他的那些財物。他提著一盞燈,向客人詳細介紹它們的特點,把他倆都急需的晚飯都給忘到腦后了。河鼠呢,盡管他餓極了,可還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于,認真地點著頭,皺起眉頭仔細端詳,瞅空子就說“了不起”,“太棒了”。
末了,河鼠終于把他哄回到飯桌旁,正要認真打開沙丁魚罐頭時,庭院里傳來一陣聲響——像是小腳丫兒在沙地上亂跺,還有小嗓門兒七嘴八舌在說話。有些話斷斷續(xù)續(xù)傳到他們耳中——“好,現(xiàn)在大家站成一排——托米,把燈籠舉高點——先清清你們的嗓子——我喊一、二、三以后,就不許再咳嗽——小比爾在哪?快過來,我們都等著吶——”
“出什么事啦?”河鼠停下手里的活,問道。
“準是田鼠們來了,“鼴鼠回答說,露出頗為得意的神色?!懊磕赀@個時節(jié),他們照例要上各家串門唱圣誕歌,成了這一帶的一種風尚。他們從不漏過我家——總是最后來到鼴鼠居。我總要請他們喝點熱飲料,要是供得起,還請他們吃頓晚飯。聽到他們唱圣誕歌,就像回到了過去的時光?!?br/>
“咱們瞧瞧去!”河鼠喊道,他跳起來,向門口跑去。
他們一下子把門打開,眼前呈現(xiàn)出一幅美麗動人的節(jié)日景象。前庭里,在一盞牛角燈籠的幽光照耀下,八只或十只小田鼠排成半圓形站著,每人脖子上圍著紅色羊毛長圍巾,前爪深深插進衣袋,腳丫子輕輕跺著地面保暖。珠子般的亮眼睛,靦腆地互視了一眼,竊笑了一聲,抽了抽鼻子,又把衣袖拽了好一陣子。大門打開時,那個提燈籠的年紀大些的田鼠喊了聲“預備——一、二、三!”跟著尖細的小嗓就一齊唱了起來,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圣誕歌。這首歌,是他們的祖輩們在冰霜覆蓋的休耕地里,或者在大雪封門的爐邊創(chuàng)作的,一代又一代傳了下來。每逢圣誕節(jié),田鼠們就站在泥濘的街道上,對著燈光明亮的窗子,唱這些圣詩。
《圣誕頌歌》
全村父老鄉(xiāng)親們,在這嚴寒時節(jié),
大開你們的家門,
讓我們在你爐邊稍歇,
盡管風雪會趁虛而入,
明朝你們將得歡樂!
我們站在冰霜雨雪里,
呵著手指,跺著腳跟,
遠道而來為你們祝?!?br/>
你們坐在火旁,我們站在街心——
祝愿你們明晨快樂!
因為午夜前的時光,
一顆星星指引我們前行,
天降福祉與好運——
明朝賜福,常年得福,
朝朝歡樂無窮盡!
善人約瑟在雪中跋涉——
遙見馬廄上空星一顆;
瑪麗亞無須再前行——
歡迎啊,茅屋,屋頂下的產床!
明晨她將得歡樂!
于是他們聽到天使說:
“首先歡呼圣誕的誰?
是所有的動物,
因為他們棲身在馬廄,
明晨歡樂將屬于他們!”
歌聲停止了,歌手們忸怩地微笑著,相互斜睨一眼,然后是一片寂靜——但只一會兒。接著,由遠遠的地面上,通過他們來時經過的隧道,隱隱傳來嗡嗡的鐘聲,丁丁當當,奏起了一首歡快的樂曲。
“唱得太好了,孩子們!”河鼠熱情地喊道?!岸歼M屋來,烤烤火,暖和暖和,吃點熱東西!”
“對,田鼠們,快進來,”鼴鼠忙喊道。“跟過去一個樣!關上大門。把那條長凳挪到火邊。現(xiàn)在,請稍候一下,等我們——唉,鼠兒!”他絕望地喊,頹然坐在椅子上,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咱們都干些什么呀?咱們沒有東西請他們吃!”
“這個,就交給我吧,”主人氣派十足的河鼠說?!拔?,這位打燈籠的,你過來,我有話問你。告訴我,這個時辰,還有店鋪開門嗎?”
“當然,先生,”那只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懊磕赀@個季節(jié),我們的店鋪晝夜都開門?!?br/>
“那好!”河鼠說?!澳泷R上打著燈籠去,給我買——”
接著他倆又低聲嘀咕了一陣,鼴鼠只零星聽到幾句,什么——“注意,要新鮮的!——不,一磅就夠了——一定要伯金斯的出品,別家的我不要——不,只要最好的——那家要是沒有,試試別家——對,當然是要家制的,不要罐頭——好吧,盡力而為吧!”然后,只聽得一串丁當聲,一把硬幣從一只爪子落進另一只爪子,又遞給田鼠一只購物的大籃子,于是田鼠提著燈籠,飛快地出去了。
其余的田鼠,在條凳上坐成一排,小腿兒懸掛著,前后擺動,盡情享受爐火的溫暖。他們在火上烤腳上的凍瘡,直烤得刺癢癢的。鼴鼠想引著他們無拘無束地談話,可沒成功,就講起家史來,要他們逐個兒報自己那許多弟弟的名字、看來,他們的弟弟因為年紀還小,今年還不讓出門唱圣誕歌,不過也許不久就能獲得父母的恩準。
這時,河鼠在忙著細看啤酒瓶上的商標?!翱吹贸鰜?,這是老伯頓牌的,”他贊許地評論說?!褒B鼠很識貨呀!是地道貨!現(xiàn)在我們可以用它來調熱甜酒了!鼴鼠,準備好家什,我來拔瓶塞。”
甜酒很快就調好了,于是把盛酒的錫壺深深插進紅紅的火焰里;不一會,每只田鼠都在啜著,咳著,嗆著(因為一點點熱甜酒勁頭就夠大的),又擦眼淚,又笑,忘記了他們這輩子曾經挨凍來著。
“這些小家伙還會演戲哩,”鼴鼠向河鼠介紹說?!皯蛉怯伤麄冏跃幾匝莸摹Q莸眠€真棒!去年,他們給我們演了一出精彩的戲,講的是一只田鼠,在海上被北非的海盜船俘虜了,被迫在船艙里劃槳。后來他逃了出來,回到家鄉(xiāng)時,他心愛的姑娘卻進了修道院。喂,你!你參加過演出的,我記得。站起來,給咱們朗誦一段臺詞吧?!?br/>
那只被點名的田鼠站起來,害羞地格格笑著,朝四周掃了一眼,卻張口結舌,一句也念不出。同伴們給他打氣,鼴鼠哄他,鼓勵他,河鼠甚至抓住他的肩膀一個勁搖晃,可什么都不管用,他硬是擺脫不了上場昏。他們圍著他團團轉,就像一幫子水手,按照皇家溺水者營救協(xié)會的規(guī)則,搶救一個長時間溺水的人那樣。這時,門閂卡嗒一聲,門開了,打燈籠的田鼠被沉甸甸的籃子壓得趔趔趄趄,走了進來。
等到籃子里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股腦傾倒在餐桌上時,演戲的事就再也沒人提了。在河鼠的調度下,每只動物都動手去干某件事或取某件東西。不消幾分鐘,晚飯就準備停當。鼴鼠仿佛做夢似的,在餐桌主位坐定,看到剛才還是空蕩蕩的桌面,現(xiàn)在堆滿了美味佳肴,看到他的小朋友們個個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他自己也放開肚皮大嚼那些魔術般變出來的食物。他心想,這次回家,想不到結果竟如此圓滿。他們邊吃邊談,說些往事。田鼠們告訴他最近的當?shù)匦侣?,還盡力回答他提出的上百個問題。河鼠很少說話,只關照客人們各得所需,多多享用,好讓鼴鼠一切不必操心。
最后,田鼠們卿卿喳喳,一迭連聲地道謝,又祝賀主人節(jié)日愉快,告辭離去了,他們的衣兜里都塞滿了紀念品,那是帶給家里的小弟妹們的。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大門關上,燈籠的叮咚聲漸漸遠去時,鼴鼠和河鼠把爐火撥旺,拉過椅子來,給自己熱好睡前的最后一杯甜酒,就議論起這長長的一天里發(fā)生的事情。末了,河鼠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鼴鼠,老朋友,我實在累得要死啦?!@個詞兒遠遠不夠了。你自己的床在那邊是吧?那我就睡這張床了。這小屋真是妙極了!什么都特方便順手!”
河鼠爬進他的床鋪,用毯子把自己緊緊裹住,立刻沉入了夢鄉(xiāng)的懷抱,就像一行大麥落進了收割機的懷抱一樣。
倦乏的鼴鼠也巴不得快點睡覺,馬上就把腦袋倒在枕頭上,覺得非常舒心快意。不過在合眼之前,他還要環(huán)視一下自己的房間。在爐火的照耀下,這房間顯得十分柔和溫煦?;鸸忾W爍,照亮了他所熟悉的友好的物件。這些東西早就不知不覺成了他的一部分,現(xiàn)在都在笑瞇瞇毫無怨言地歡迎他回來。他現(xiàn)在的心境,正是機敏的河鼠不聲不響引他進入的那種狀態(tài)。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家是多么平凡簡陋,多么狹小,可同時也清楚,它們對他有多么重要,在他的一生中,這樣的一種避風港具有多么特殊的意義。他并不打算拋開新的生活和明朗的廣闊天地,不打算離開陽光空氣和它們賜予他的一切歡樂,爬到地下,呆在家里。地面世界的吸引力太強大了,就是在地下,也仍不斷地召喚著他。他知道,他必須回到那個更大的舞臺上去。不過,有這么個地方可以回歸,總是件好事。這地方完全是屬于他的,這些物件見到他總是歡天喜地,不管他什么時候回來,總會受到同樣親切的接待。
06蟾蜍先生
??? 這是初夏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大河兩岸已經重現(xiàn)原貌,河水恢復了通常的流速,暖烘烘的太陽,仿佛用無數(shù)根細繩,把萬物從地下拔起,拽向他自己,使它們變得綠油油、郁蔥蔥、高聳聳。鼴鼠和河鼠天一亮就起床,忙著為即將開始的游艇季節(jié)作準備,油漆船身啦,整理槳葉啦,修補坐墊啦,尋找丟失的帶鉤子的船篙啦,等等。他們正在客廳里吃早飯,熱烈地討論當天的計劃,忽聽得一聲重重的敲門聲。
“麻煩!”河鼠說,滿嘴都是雞蛋?!褒B鼠,好小伙,你已經吃完了,去看看是誰來了。”
鼴鼠起身去開門,河鼠聽到他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后,鼴鼠一下子打開客廳的門,鄭重地宣布說:“獾先生駕到!”
這真是很不尋常,獾竟會親自登門拜訪他們,因為他是難得拜訪任何人的。一般說,如果你急于見他,你就得在清晨或黃昏時趁他在樹籬旁悄悄溜過時去遇他,或者到野林深處他家去找他,那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獾腳步重重地踱進屋,站著不動,神情嚴肅地望著兩位朋友。河鼠手里的蛋勺不由得落在了桌布上,嘴巴張得大大的。
“時辰到了!”獾莊嚴宣稱。
“什么時辰?”河鼠瞟了一眼爐臺上的鐘,不安地問。
“你應該問,‘誰的時辰’,”獾答道。“當然,是蟾蜍的時辰!我說過,等冬天一過。我就要管教管教他,今天,我就是來管教他的?!?br/>
“當然啰,是蟾蜍的時辰!”鼴鼠高興地說?!盀趵?!我想起來啦!咱們大伙是要去教訓教訓他,讓他變得清醒點!”
“昨晚我得到可靠的消息,”獾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接著說,“說就在今天上午,又有一輛馬力特大的新汽車,要開到蟾宮,由他選購,或者退貨。說不定這會兒,蟾蜍已經在穿戴他心愛的那套其丑無比的服裝了。本來還不難看的蟾蜍,穿上那身衣服,就成了個怪物,不管哪個頭腦清醒的動物見到他,都會嚇暈過去的。咱們得及早動手,要不就太遲了。你二位得陪我去一趟蟾宮,務必去拯救拯救蟾蜍。”
“說得對!”河鼠跳起來喊道?!霸蹅円フ饶莻€可憐蟲!咱們要幫他改邪歸正!要把他變成最最規(guī)矩懂事的蟾蜍,不然的話,咱們就得跟他一刀兩斷!”
他們出發(fā)上路,去執(zhí)行一項行善的任務,獾在前領路。動物們在結伴同行時,總是采取一種適當而合理的走法,就是排成豎行,而不是橫跨整個路面。因為如果那樣走,在突遇麻煩或危險時,就不便互相支援協(xié)助。
他們來到蟾宮的大車道時,果如獾所料,看到房前停著一輛閃光锃亮的汽車,大型號,漆成鮮紅色(這是蟾蜍最喜歡的顏色)。他們走到門口時,大門猛地打開,里面走出蟾蜍先生。他戴著護目鏡、便帽,穿著長統(tǒng)靴和一件又肥又大的外套,搖搖擺擺,神氣活現(xiàn)地走下臺階,一邊往手上戴他那副寬口的大手套。
“嗨!伙計們,來呀!”一看到他們,蟾蜍就興高采烈地喊道?!澳銈儊淼谜菚r候,跟我一道去痛快——痛快——呃——痛快——”
可是,看到幾位朋友全都繃著臉,沉默不語,蟾蜍那熱情洋溢的話變得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對他們的邀請也只說出一半。
獾大步走上臺階?!鞍阉M屋去,”他嚴肅地吩咐兩位同伴說。蟾蜍一路掙扎,抗議,被推搡到門里。獾轉身對駕駛新車的司機說: “今天恐怕用不著你了,蟾蜍先生已經改變主意,不要這輛車了。請你明白,這是最后決定,你不用再等了。”說罷,他跟著那幾個走進屋去,關上大門。
當四只動物都站在過道里時,獾對蟾蜍說:“現(xiàn)在,你先把這身勞什子脫掉!”
“就不!”蟾蜍怒沖沖地說?!斑@樣蠻不講理的干涉,什么意思?我要你們立刻解釋清楚?!?br/>
“那么,你們兩個,替他脫!”獾簡短地發(fā)布命令。
蟾蜍不住地踢踹,叫罵,他們不得不把他按倒在地,才能順當?shù)亟o他脫衣。河鼠坐在他身上,鼴鼠一件一件扒下他的駕駛服,然后他們把他提著站起來。隨著蟾蜍的全副精良披掛被剝掉,他那大吼大叫的威風也消失大半了。現(xiàn)在,既然他不再是公路兇神,而只不過是蟾蜍,他只有無力地格格笑著,求饒似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像是徹底明白了他的處境。
“你知道,蟾蜍,早晚會有這一天的,”獾嚴厲地訓誡說?!拔覀兘o過你那么多勸告,你全當耳邊風。你一個勁兒揮霍你父親留下的錢財。你發(fā)狂似地開車,橫沖直撞,跟警察爭吵,你在整個地區(qū)敗壞了我們動物的名聲。獨立自主固然好,但我們動物絕不能聽任朋友把自己變成傻瓜,越軌出格,你現(xiàn)在已經大大出格了。在許多方面,你都是挺不錯的,我不愿對你過分嚴厲。我要再作一次努力,使你恢復理性。你跟我到吸煙室來,聽我數(shù)落數(shù)落你的所作所為。等你從那間房里出來時,看能不能成為一個改過自新的蟾蜍?!?br/>
他牢牢抓住蟾蜍的臂,把他帶進吸煙室,隨手帶上了門。
“那管什么用!”河鼠不屑地說?!苯o蟾蜍講道理,治不了他的毛病。他會滿口答應,事后不改?!?br/>
他倆安安逸逸坐在扶手椅上,靜候結果。透過緊閉的門,他們只聽到獾那又長又低的訓話聲,一陣高,一陣低,滔滔不絕。過了一會,他們注意到獾的訓話聲不時被長長的抽泣聲打斷,那顯然是發(fā)自蟾蜍的內心,因為他是個心腸軟重感情的動物,很容易——暫時地——聽信任何觀點的規(guī)勸。
約莫過了三刻鐘,門開了,獾莊嚴地牽著一個軟弱無力沒精打采的蟾蜍走了出來。他的皮膚像口袋似的松垮垮地搭拉著,兩腿搖搖晃晃,他被獾那感人肺腑的規(guī)勸打動了,腮幫子上滿是淚痕。
“坐在這兒,蟾蜍,”獾指著一張椅子,和藹地說?!芭笥褌?,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們,蟾蜍終于認識到他的做法是錯誤的。他對過去的越軌行為由衷地感到遺憾,決心再也不玩汽車了。他向我作出了莊嚴的保證?!?br/>
“這真是個大好消息,”鼴鼠鄭重其事地說。
“確實是個大好消息,”河鼠疑疑惑惑地說,“只要——只要——”
他說這話時,眼睛緊盯著蟾蜍,仿佛看到,在蟾蜍那仍然悲悲戚戚的眼睛里,有種什么東西閃了一下。
“現(xiàn)在,你還得做一件事,”甚感快慰的獾接著說。“蟾蜍,我要求你當著這兩位朋友的面,把你剛才在吸煙室里答應過我的話,莊嚴地重復一遍。第一,你為過去的行為感到遺憾,你認識到那全是胡鬧,是不是?”
長時間的沉默。蟾蜍絕望地望望這邊,望望那邊,另幾只動物都在嚴肅地默默等待。最后,他終于開腔了。
“不!”他臉色陰沉但氣壯如牛地說,“我不遺憾。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胡鬧!那是光榮的!”
“什么?”獾大為驚駭?shù)睾暗馈!澳氵@個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shù)的家伙!剛才,在那屋,你不是明明告訴我——”
“是啊,是啊,在那屋,”蟾蜍不耐煩地說。“在那屋,我什么都會說的。親愛的獾,你口若懸河,那么感人,那么有說服力,把你的看法擺得頭頭是道,在那屋,你可以任意擺布我,這你知道。可是過后,我左思右想,把我做過的事細細琢磨了一遍,我發(fā)覺,我確實半點兒也不遺憾,不懊悔。所以,說我遺憾悔過,根本沒意義。是這個理兒不是?”
“那么,”獾說,“你是不打算答應我,再也不碰汽車啦?”
“當然不!”蟾蜍斬釘截鐵地說?!罢喾?,我誠心誠意答應你,只要我看到一輛汽車,噗噗,我就坐上開走!”
“瞧,我早就跟你說過不是?”河鼠對鼴鼠說。
“那好,”獾站了起來,堅決果斷地說,“既然你不聽規(guī)勸,那咱們就只好試試強制手段了。我一直擔心,這步棋是在所難免的。蟾蜍,你不是總邀請我們三個來你這幢漂亮房子跟你一道住住嗎,現(xiàn)在,我們就住下了。哪天我們把你的想法改得對頭了,我們就離開,否則不走。你二位,把他帶上樓去,鎖在臥室里,然后我們幾個來商量個辦法?!?br/>
蟾蜍連踢帶踹地掙扎著,被兩位忠實朋友拖上樓去?!耙?,蟾兒,這是為你好,”河鼠和藹地說。“你想想,等你——等你治好了這場倒霉的瘋病以后,咱們四個就像往常一樣一塊兒玩,該有多樂呀!”
“蟾蜍,在你治好之前,我們會為你照管好一切的,”鼴鼠說:“我們不能看著你像過去那樣亂花錢了。”
“再也不能由著你和警察胡纏了,蟾蜍?!焙邮笳f,他們把他推進臥室。
“再也不讓你在醫(yī)院一住幾星期,被那些女護士支來喚去了?!饼B鼠添上一句,鎖上了房門。
他們下樓來。蟾蜍對著鎖眼高聲叫罵了一通。然后,三個朋友開碰頭會,商議對策。
“事情將很難辦,”獾嘆了口氣說?!拔覐臎]見過蟾蜍這樣死心眼兒。不過,咱們一定要堅持到底。一分一秒都不能放松,嚴加看管。咱們得輪流值班守護,直到他身上的毒痛自行消失為止?!?br/>
于是,他們安排了值班。每只動物夜間輪流睡在蟾蜍的臥室里,白天也分段值班。起初,對于幾個小心謹慎的朋友,蟾蜍自然是很不好對付的。他的狂熱勁一上來,就把臥室里的椅子擺成大體像輛汽車的樣子,自己蹲在最前面,身子前傾,兩眼緊盯前方,嘴里發(fā)出古怪可怕的嘈雜聲。狂熱達到頂點時,他會翻一個大筋斗,倒在地上,攤開四肢躺在東倒西歪的椅子當中、暫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不過,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痛苦的走火入魔越來越少了。他的朋友們千方百計想引導他把心思轉移到別的方面,可是他對其他事物似乎一直沒有恢復興趣。他明顯變得萎靡不振郁郁寡歡了。
一個晴朗的早晨,輪到河鼠值班,他上樓去接替獾。他看到獾坐立不安,急著要出去散散步,遛遛腿,繞著他的樹林轉一圈,到地下去走一遭兒。他在門外對河鼠說:“蟾蜍還設起床。沒法從他嘴里掏出多少話,只說:‘噢,別管我,我什么也不要。也許過不久我就會好的,到時候,毛病就會過去的,不必過分擔憂,’等等。河鼠,你要多加小心??!每當蟾蜍變得安靜柔順,裝出一副主日學得獎乖孩子的模樣時,那也就是他最最狡猾的時候??隙〞J裁垂砘ㄕ械摹N伊私馑?。好,現(xiàn)在我必須走了?!?br/>
“老伙計,今兒個你好嗎?”河鼠走到蟾蜍的床旁,愉快地問道。
他等了好幾分鐘,才聽到回答。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答道:“親愛的鼠兒,多謝你了!承你問候,你真好!不過請先告訴我,你好嗎,鼴鼠老兄好嗎?”。
“噢,我們都好,”河鼠答道,他很不謹慎地又加上一句:“鼴鼠跟獾一道出去遛彎了,要到吃午飯才回來。所以,今天上午就剩你跟我單獨在一起,咱們要過得高高興興。我要盡力讓你開心。快跳下床來,好小伙。天氣這么好,別愁眉苦臉地賴在床上了!”
“親愛的、好心腸的河鼠,”蟾蜍低聲咕噥,“你太不了解我的情況了,我現(xiàn)在怎么可能‘跳下床’呢?恐怕永遠也不可能了!不過請不用為我發(fā)愁。我不愿成為朋友們的累贅,料想這也不會很久了。真的,我希望不會太久?!?br/>
“是啊,我也希望這樣?!焙邮髴┣械卣f?!斑@陣子,你叫我們大伙傷透了腦筋,我很高興聽到你說,這一切都將結束。特別是天氣這么好,劃船的季節(jié)又到了!蟾蜍,你實在太差勁了!倒不是我們嫌麻煩,可你叫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
“不過,恐怕你們還是嫌麻煩,”蟾蜍有氣無力地說?!斑@一點我很能理解。這很自然嘛。你們一直為我操心,已經感到厭煩了。我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我知道,我是個累贅?!?br/>
“你確實是個累贅,”河鼠說?!安贿^我告訴你,只要你能明理懂事,我為你出多大力也甘心?!?br/>
“既然這樣,鼠兒,”蟾蜍更加虛弱地低聲說,“那么我求你——也許是最后一次——盡快到村里去一趟——說不定已經太晚了——請個大夫來。算了吧,別操這份心了。這事太麻煩。也許,還是聽其自然好?!?br/>
“怎么,請大夫來干嗎?”河鼠問。他湊到蟾蜍跟前,仔細觀察他。蟾蜍確實靜靜地平躺在床上,聲音越發(fā)微弱,神態(tài)大大地變了。
“你近來一定注意到——”蟾蜍喃喃道?!鞍〔弧阍趺磿⒁獾??那太麻煩了。也許到明天,你就會說,‘唉,我要是早注意到就好了!我要是采取措施就好了!’不不,那太麻煩了。沒關系,忘掉我這些話吧。”
“聽著,老朋友,”河鼠說,他有點驚慌起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自然會去替你請大夫的??赡氵€沒病到那個地步呀。咱們還是談點別的吧?!?br/>
“親愛的朋友,”蟾蜍慘笑著說,“光是‘談談’,對我這病恐怕是無濟于事的——就連醫(yī)生恐怕也無能為力了。不過,總得抓根稻草吧。順便說一句,既然你打算去請醫(yī)先,那就請你順路把律師也請來,好嗎?——我實在不愿再給你添麻煩,不過我忽然想起,去醫(yī)生家要路過律師家門口。那樣就省了我的事了,因為有的時候——也許我應該說,就在這一刻——你必須面對不愉快的事情。不管那要消耗你多大的體力?!?br/>
“請律師!哎呀,想必他真的病得厲害了!”驚慌失措的河鼠自言自語說。他匆匆走出臥室,倒還沒忘把門仔細鎖好。
來到屋外,他停下來想了想、那兩位都遠在別處,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
“還是小心些好,”他考慮了片刻,說道?!绑蛤苓^去雖也無緣無故把自己的病想得太重,可還從沒聽他說要請律師呀!要是真沒大病,醫(yī)生會罵他是個大笨蛋,會給他打氣,那倒也是一得吧。我不妨遷就一下他的怪脾氣,跑一趟,用不了多久的。”于是他帶著行善的使命,向村子跑去。
一聽到鑰匙在鎖眼里轉動的聲音,蟾蜍立刻輕輕跳下床,跑到窗口,急切地望著河鼠,直到車道上不見了他的蹤影。接著,他開心地放聲大笑,火速穿上隨手抓到的最神氣的衣裳,從梳妝臺的一只小抽屜里取出錢,塞滿了所有的衣袋。下一步,他把床單全都結在一起,又把這根臨時結成的繩子一端牢系在窗框上。那美麗的都鐸王朝式的窗子,是他的臥室的一景。他爬出窗口,順著繩子輕輕滑落地上,朝著和河鼠相反的方向,吹著歡快的口哨,輕松地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那頓午飯,河鼠吃得沒精打采。獾和鼴鼠回來后,河鼠不得不在餐桌上對他們講述他那段難以置信的倒霉經歷。獾的那種刻薄甚至粗暴的批評,可想而知,自不待言,就連竭力要站在朋友一邊的鼴鼠,也不得不表示:“鼠兒,這回你可是有點糊涂!蟾蜍當然更是糊涂絕頂了!”這話深深刺痛了河鼠。
“他裝得太到家了!”垂頭喪氣的河鼠說。
“他把你蒙騙到家了!”獾怒沖沖地說。“不過,光說也于事無補。他暫時肯定已經跑得很遠了。最糟的是,他自作聰明,自以為了不起,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我們現(xiàn)在自由了,不必再浪費時間為他放哨了。不過咱們最好還是在蟾宮多住些日子。蟾蜍隨時都可能回來的——不是用擔架抬回來,就是被警察押送回來。”
話雖是這么說,獾并不能預卜未來的吉兇禍福,也不知道要過多久,經歷多少風險磨難,蟾蜍才能回到他祖?zhèn)鞯募艺?br/>
這時,那個美滋滋的不負責任的蟾蜍,正在公路上輕快地走著,離家已經有好幾哩了。起初,他專揀小道走,穿過一塊塊田地,為了躲避追蹤,換了好幾次路線;現(xiàn)在,他覺得已經擺脫了被抓回去的危險,而太陽正快活地沖他微笑,整個大自然都齊聲合唱一首頌歌,贊美他心里唱出的那首自我表揚的歌。他心滿意足,自鳴得意,一路上幾乎都在跳舞。
“干得真漂亮!”他格格笑著對自己說?!耙灾橇Ψ纯贡┝?,智力終究占了上風——這是必然的??蓱z的老耗子!啊呀,獾回來時,他還不得挨一頓好罵!耗子呀,人倒是個好人,優(yōu)點不少,可就是缺少智慧,根本沒受過教育。將來有一天,我要親自培養(yǎng)他,看能不能把他調教出個模樣來?!?br/>
他滿腦子自高自大的念頭,昂首闊步往前走,徑直來到一座小鎮(zhèn)。在正街的中央,橫懸著一幅招牌——“紅獅”,這使他想起,當天還沒顧上吃早飯,走了這么遠的路,肚子著實餓癟了。他大步走進小客店,要了那家招牌短短的小店所供應的一客最好的午飯,坐在咖啡室里,吃起來。
剛吃到一半。就聽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從街上傳來,他不由得渾身一震,打起哆咦來。那噗噗聲!聽得出。那輛汽車越來越近,開進了客店的院子,停了下來。蟾蜍緊緊抓住桌腿,來掩蓋他難以控制的激動。隨后,車上那伙人就走進了咖啡室。他們餓了,有說有笑,大談那天上午的經歷,和他們乘坐的那輛汽車的優(yōu)良性能。蟾蜍如饑似渴、全神貫注地傾聽了一會,終于按捺不住了。他輕輕溜出咖啡室,在柜臺付了帳,一出屋,就悄悄轉游到院子里?!爸怀蛞谎郏彼麑ψ约赫f,“諒無妨礙吧!”
汽車就停在院子當中,沒人看管,因為馬廄工人和其他隨從都進屋吃飯去了。蟾蜍慢悠悠地圍著它轉,仔細打量著,評點著,苦苦思索著。
“不知道,”他忽然問自己,“不知道這種車好不好發(fā)動?”
只一眨眼工夫,不知怎的,他已經握住了把手,轉了一下。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他過去的熱狂又襲來,攫住了他的全部身心。像做夢一般,他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司機座上;像做夢一般,他拉動了檔桿,開車在院里兜了一圈,然后駛出了拱門。像做夢一般,什么是非曲直,什么顧慮擔憂,一股腦都拋到九霄云外。他加大了車速,汽車沖過街道,躍上公路,越過曠野。這時,他忘掉了一切,只知道他又成了蟾蜍,無比高明強大的蟾蜍,煞星蟾蜍,大道上的征服者,小路上的霸王;在他面前,人人都得讓路,否則便被碾得粉碎,永不見天日。他一面驅車飛馳,一面引吭高歌,那車也和著他的歌聲,隆隆低吟。一里又一里,被他的車輪碾過,他不知道究竟駛向哪里,只是為了充分滿足他的天性,盡情享受眼前的快樂,至于下一步會遇到什么,一概不聞不問。
“依我看,”首席法官興致勃勃地說,“這件案子案情是夠清楚的,唯一的困難是,對于我們面前這個錯縮在被告席上的無可救藥的流氓,這個不知悔改的惡棍,怎樣才能給他點厲害嘗嘗。讓我想想——他有罪,證據確鑿無疑:第一,他偷了一輛昂貴的汽車;第二,他胡亂駕駛,危害公眾;第三,他對警察蠻橫無禮。錄事先生,請告訴我們,這三條中的每一條罪行,我們能判給的。最嚴厲的懲罰是什么?當然,不能給犯人任何假定無罪的機會,因為根本不存在這種機會?!?br/>
錄事用鋼筆刮了刮鼻子,說:“有人認為,偷汽車是最大的罪行,確實如此。不過,冒犯警察,無疑應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確實應該。如果說,盜車罪應處十二個月監(jiān)禁——那是很輕的;瘋狂駕駛應處以三年監(jiān)禁——那也是寬大的;冒犯警察則應處十五年監(jiān)禁——根據證人的證詞(哪怕你只相信這些證詞的十分之一,我自己從不相信多于十分之一的證詞),他的冒犯行為是十分惡劣的。三項加在一起,總共是十九年——”
“好極了!”首席法官說。
“——您不如干脆湊它一個整數(shù):二十年,這樣更保險?!变浭录由弦痪洹?br/>
“這個建議太好了!”首席法官贊許說。“犯人!起來,站直了。這次判你二十年監(jiān)禁。注意,下次再看到你在這里,不管犯什么罪,一定要重重懲罰你!”
隨后,粗暴的獄吏們撲向倒霉的蟾蜍,給他戴上鐐銬,拖出法庭。他一路尖叫,祈求,抗議。他被拖著經過市場。市場上那些游手好閑的公眾,對通緝犯向來都表同情和提供援助,而對已確認的罪犯則向來是疾言厲色。他們紛紛向他投來嘲罵,扔胡蘿卜,喊口號。他被拖著經過起哄的學童,他們每看到一位紳士陷入困境,天真的小臉上就露出喜滋滋的神色。他被拖著走過軋軋作響的吊橋,穿過布滿鐵釘?shù)蔫F閘門,鉆過猙獰的古堡里陰森可怖的拱道,古堡上的塔樓高聳入云;穿過擠滿了下班士兵的警衛(wèi)室,他們沖他咧嘴獰笑;經過發(fā)出嘲弄的咳嗽的哨兵,因為當班的哨兵只許這樣來表示他們對罪犯的輕蔑和嫌惡;走上一段轉彎抹角的古老石級,經過身著鋼盔鐵甲的武士,他們從盔里射出恐嚇的目光;穿過院子,院里兇惡的猛犬把皮帶繃得緊緊的,爪子向空中亂抓,要向他撲過來;經過年老的獄卒,他們把兵器斜靠在墻上,對著一個肉餡餅和一罐棕色的麥酒打瞌睡;走呀走呀,走過拉肢拷問室,夾指室,走過通向秘密斷頭臺的拐角,一直走到監(jiān)獄最深處那間最陰森的地牢門前。門口坐著一個年老的獄卒,手里擺弄著一串又重又大的鑰匙。就在這里,他們停了下來。
“喂,好家伙!”警官說。他摘下鋼盔,擦了擦額頭的汗?!靶研眩蠎邢x,把這個壞蛋蟾蜍看管起來。他是個罪行累累、狡詐奸滑、詭計多端的罪犯?;液永项^,你要竭盡全力把他看好,如有閃失,就要你這顆老人頭——你和他都要遭殃!”
獄卒陰沉地點點頭,把他枯干的手按在不幸的蟾蜍肩上。生了銹的鑰匙在鎖眼里軋軋轉動,笨重的牢門在他們身后恍當一聲關上了。就這樣,蟾蜍成了整個歡樂的英格蘭國土上最堅固的城堡里最戒備森嚴、最隱密的地牢里一個可憐無助的囚犯。
07黎明前的笛聲
????柳林鷦鷯躲在河岸邊黑幽幽的樹林里,唱著清脆的小曲。雖然已是晚十點過后,天光依舊留連不去,殘留著白晝的余輝。午后酷熱郁悶的暑氣,在短短的仲夏夜清涼的手指觸摸下,漸漸消散了。鼴鼠伸開四肢躺在河岸上,等著他的朋友回來。從天明到日落,天空萬里無云,赤日炎炎,高溫逼人,壓得他到現(xiàn)在還氣喘吁吁。他一直在河邊和一些同伴游玩,讓河鼠獨自去水獺家赴一次安排已久的約會。他進屋時,看到屋里黑洞洞的,空無一人,不見河鼠的蹤影。河鼠一定是和他的老伙伴呆在一起,遲遲不想回家。天氣還太熱,屋里呆不住,鼴鼠就躺在一些酸模葉子上,回味著這一天經歷的種種事情,覺得特有意思。
過了一會,河鼠輕輕的腳步踏著曬干的草地由遠而近?!鞍?,多涼快呀,太美了!”他說著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河水,一聲不吭。
“你在那邊吃過晚飯了吧?”鼴鼠問。
“走不開呀,”河鼠說,“他們死活不放我走。你知道的,他們一向待人親切,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到,直到我離開為止??晌铱傆X得不是滋味,因為我看得出,盡管他們竭力掩蓋,他們實際上很不開心。鼴鼠,他們恐怕是遇上麻煩了。小胖胖又丟了。你知道,他父親是多么疼他,雖然他很少表示。”
“什么?那個孩子嗎?”鼴鼠不在意地說。“就算走丟了,又有什么可擔心的?他老是出去,走丟了,過后又回來了;他大愛冒險啦。不過他還從沒出過什么差池。這一帶所有的居民都認識他,喜歡他,就像他們喜歡老水獺一樣??傆幸惶?,不知哪只動物會遇上他,把他送回家的。你只管放心好啦。你瞧,咱們自己不是還曾在好幾哩以外找到過他,他還挺得意,玩得開心著哩!”
“不錯,可這回問題更嚴重,”河鼠沉重地說。“他沒露面已經許多天了,水獺夫婦到處找遍了,還是不見他的影子。他們也問過方圓幾哩的每只動物,可都說不知道他的下落。水獺顯然是急壞了,雖然他不肯承認這一點、我從他那兒知道,胖胖游泳還沒學到家,看得出,他擔心會在那座河壩上出事。這個季節(jié),那兒還有大量的水流出來,而且,那地方總是讓小孩子著迷的。而且,那兒還有——呃,陷阱呀什么的——這你也知道。水獺不是那號過早為兒子擔心的人,可現(xiàn)在他已經感到惶惶不安了。我離開他家時,他送我出來,說是想透透空氣。伸伸腿腳??晌铱吹贸鰜?,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拉他出來。一個勁追問;終于讓他吐露了實情。原來,他是要去渡口邊過夜。那地方你知道嗎?就是在那座橋建起以前,那個老渡口那兒?”
“知道,而且很熟悉,”鼴鼠說,“不過水獺為什么單挑那地方去守著呢?”
“嗯,像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教胖胖游泳的地方,”河鼠接著說?!澳莾嚎拷影队幸惶帨\水的沙嘴。那也是他經常教他釣魚的地方。小胖胖的第一條魚就是在那兒抓到的,為這他可得意哪。那孩子喜歡這地方,所以水獺想。要是那可憐的孩子還活著,在什么地方逛夠了,他或許首先會回到他最喜歡的這個渡口來;要是他碰巧經過那里,想起這地方,他或許會停下來玩玩的。所以,水獺每晚都去那兒守候——抱著一線希望,只是一線希望!”
他倆一時都沉默了,都在想著同樣的心事——漫漫長夜里,那個孤獨、憂傷的水獺,蹲在渡口邊,守候著,等待著,只為了抱一線希望。
“得了,得了,”過了一會,河鼠說,“咱們該進屋睡覺了?!闭f歸說,他卻沒有動彈。
“河鼠,”鼴鼠說,“不干點什么,我真沒法回屋睡覺,雖說要干,像也沒啥可干的。咱們干脆把船劃出來,往上游去、再過個把鐘頭,月亮就升起來了,那時咱們就可以借著月光盡力搜索——起碼,總比一事不干上床睡覺強呀?!?br/>
“我也是這樣想的、”河鼠說?!霸僬f。這樣的夜晚、也不是適合睡覺的夜晚。天很快就亮了,一路上,咱們還可以向早起的動物打聽有關胖胖的消息?!?br/>
他們把船劃出來,河鼠執(zhí)槳,小心謹慎地劃著。河心有一條狹長清亮的水流。隱隱反映出天空。但兩岸的灌木或樹叢投在水中的倒影。看上去卻如同河岸一樣堅實,因此鼴鼠在掌舵時就得相應地作出判斷。河上雖然一片漆黑,杳無人跡.可夜空中還是充滿了各種細小的聲響,歌聲、低語聲、窸窸窣窣,表明那些忙碌的小動物還在活動。通宵干著他們各自的營生,直到初陽照到他們身上催他們回窩安息。河水本身的聲音,也比白天來得響亮,那汩汩和“砰砰”聲更顯得突如其來,近在咫尺。時不時,會突然聽到一聲清晰的嗓音,把他們嚇一跳。
地平線與天空涇渭分明;在一個特定地點,一片銀色磷輝逐漸升高,擴大,襯得地平線格外黝黑。最后,在恭候已久的大地的邊緣,月亮堂皇地徐徐升起,她擺脫了地平線,無羈無絆地懸在空中。這時,他們又看清了地面的一切——廣闊的草地,幽靜的花園,還有夾在兩岸之間的整條河,全都柔和地展現(xiàn)在眼前,一掃神秘恐怖的色調,亮堂堂如同白晝,但又大大不同于白晝。他們常去的老地方,又在向他們打招呼,只是穿上了另一套衣裳,仿佛它們曾經偷偷溜走,換上一身皎潔的新裝,又悄悄溜回來,含著微笑,羞怯地等著,看他們還認不認得出來。
兩個朋友把船系在一棵柳樹上,上了岸,走進這靜溢的銀色王國,在樹籬、樹洞、隧道、暗渠、溝壑和干涸的河道里耐心搜尋。然后他們又登船,劃到對岸去找。這樣,他們來回劃著,溯河而上。那輪皓月,靜靜地高懸在沒云的夜空,盡管離得這樣遠,卻盡力幫他們尋找。等到該退場的時辰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他們,沉入地下。神秘又一次籠罩了田野和河流。
然后,一種變化慢慢地出現(xiàn),天邊更加明朗。田野和樹林更加清晰可辨,而且多少變了樣子;籠罩在上面的神秘氣氛開始退去。一只鳥突然鳴叫一聲,跟著又悄無聲息了。一陣輕風拂過,吹得蘆葦和蒲草沙沙作響。鼴鼠在劃槳,河鼠倚在船尾。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神情激動,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鼴鼠輕輕地劃著槳,讓船緩緩向前移動,一面仔細審視著兩岸。看到河鼠的那副神情,他不由好奇地望著他。
“聽不見啦!”河鼠嘆了口氣,又倒在座位上?!岸嗝姥?!多神奇呀!多新穎呀!可惜這么快就沒了,倒不如壓根兒沒聽見。這聲音在我心里喚起了一種痛苦的渴望,恨不能再聽到它,永遠聽下去,除了聽它,別的什么似乎都沒有意義了!它又來啦!”他喊道,又一次振奮起來。他聽得入了迷,好半晌,不說一句話。
“聲音又快沒了,聽不到了,”河鼠又說。”鼴鼠??!它多美呀!遠處那悠揚婉轉的笛聲,那纖細、清脆、歡快的呼喚!這樣的音樂,我從來沒有夢想過。音樂固然甜美,可那呼喚更加強烈!往前劃,鼴鼠,劃呀!那音樂和呼喚一定是沖著咱們來的!”
鼴鼠非常驚訝,不過他還是聽從了。他說,“我什么也沒聽到,除了蘆葦、燈芯草和柳樹里的風聲。”
他的話,河鼠即便聽到,也沒回答。他心醉神迷,渾身顫栗,整個身心都被這件神奇的新鮮事物占有了。它用強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無力抗拒的心靈,搖著。撫著,像摟著一個柔弱但幸福的嬰孩。
鼴鼠默默地劃著船,不一會,他們來到了一處河道分岔的地方,一股長長的回水向一旁分流出去。河鼠早就放下了舵,這時,他把頭輕輕一揚,示意鼴鼠向回水灣劃去。天色將曙,他們已能辨別寶石般點綴著兩岸的鮮花的顏色。
“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了,”河鼠歡喜地喊道。“這會兒你一定也聽到了吧!啊哈!看得出來,你終于聽到了!”
那流水般歡暢的笛聲浪潮般向鼴鼠涌來。席卷了他,整個占有了他。他屏住呼吸,癡癡地坐著,忘掉了劃槳。他看到了同伴臉頰上的淚,便理解地低下頭去。有好一陣。他倆呆在那兒一動不動,任憑鑲在河邊的紫色珍珠草在他們身上拂來拂去。然后,伴隨著醉人的旋律而來的,是又清晰又迫切的召喚,引得鼴鼠身不由己,又癡癡地俯身劃起槳來。天更亮了,但是黎明時分照例聽到的鳥鳴,卻沒有出現(xiàn);除了那美妙的天籟,萬物都靜得出奇。
他們的船繼續(xù)向前滑行,兩岸大片豐美的草地,在那個早晨顯得無比清新,無比青翠。他們從沒見過這樣鮮艷的玫瑰,這樣豐茂的柳蘭,這樣芳香誘人的繡線菊。再往后,前面河壩的隆隆聲已在空中轟鳴。他們預感到,遠征的終點已經不遠了。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正在迎候他們的到來。
一座大壩,從一岸到一岸,環(huán)抱著回水灣,形成一個寬闊明亮的半圓形綠色水坡。泡沫飛濺,波光粼粼,把平靜的水面攪出無數(shù)的旋渦和帶狀的泡沫;它那莊嚴又親切的隆隆聲,蓋過了所有別的聲響。在大壩那閃光的臂膀環(huán)抱中,安臥著一個小島,四周密密層層長著柳樹、白樺和赤楊。它羞羞怯怯,隱而不露,但蘊意深長,用一層面紗把它要藏匿的東西遮蓋起來,等待適當?shù)臅r刻,才向那應召而來的客人坦露。
兩只動物懷著某種莊嚴的期待,毫不遲疑地把船劃過那喧囂動蕩的水面,停舶在小島鮮花似錦的岸邊。他們悄悄上了岸,穿過花叢,芳香的野草和灌木林,踏上平地,來到一片綠油油的小草坪,草坪四周,環(huán)繞著大自然自己的果園——沙果樹、野櫻桃樹、野刺李樹。
“這是我的夢中歌曲之鄉(xiāng)、是向我演奏的那首仙音之鄉(xiāng),”河鼠迷離恍惚地喃喃道?!耙f在哪兒能找到‘他’,那就是在這塊神圣的地方,我們將找到‘他’?!?br/>
鼴鼠頓生敬畏之情,他全身肌肉變得松軟,頭低低垂下,雙腳像在地上生了根。那并不是一種惶恐的感覺,實際上,他心情異常寧靜快樂;那是一種襲上心頭并且緊緊抓住他的敬畏感,雖然他看不見,心里卻明白,一個宏偉神圣的存在物就近在眼前。他費力地轉過身去找他的朋友,只見河鼠誠惶誠恐地站在他旁邊,渾身劇烈地顫抖。四周,棲滿了鳥雀的樹枝上,依舊悄無聲息。天色,也越來越亮了。
笛聲現(xiàn)在雖已停止,但那種召喚,似仍舊那么強有力,那么刻不容緩;要不然,鼴鼠或許連抬眼看一看都不敢。他無法抵拒那種召喚,不能不用肉眼去看那隱蔽著的東西,哪怕一瞬間就要死去也在所不惜。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謙卑的頭。就在破曉前那無比純凈的氛圍里,大自然煥發(fā)著她那鮮艷絕倫的緋紅,仿佛正屏住呼吸,等待這件大事——就在這一刻,鼴鼠直視那位朋友和救主的眼睛。他看到一對向后卷曲的彎彎的犄角,在晨光下發(fā)亮;他看到一雙和藹的眼睛,詼諧地俯視著他倆,慈祥的兩眼間一只剛毅的鷹鉤鼻。一張藏在須髯下的嘴,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翹;一只筋肉隆起的臂,橫在寬厚的胸前,修長而柔韌的手,仍握著那支剛離唇邊的牧神之笛。毛蓬蓬的雙腿線條優(yōu)美,威嚴而安適地盤坐草地上;而偎依在老牧神的兩蹄之間,是水獺娃娃那圓滾滾、胖乎乎、稚嫩嫩的小身子,他正安逸香甜地熟睡。就在這屏住呼吸心情緊張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呈現(xiàn)在晨曦中的這幅鮮明的景象。他活著看到了這一切,因為他還活著,他感到十分驚訝。
“河鼠,”好不產易才緩過氣來的鼴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聲說?!澳愫ε聠幔俊?br/>
“害怕?”河鼠的眼睛閃爍著難以言表的敬愛,低聲喃喃道?!昂ε??怕他?啊,當然不!當然不!不過——不過——我還是有點害怕!”
說罷,兩只動物匐匍在地上,低頭膜拜起來。
驟然間,對面的天邊升起一輪金燦燦的太陽。最初的光芒,橫穿平坦的水浸草地,直射他們的眼睛,晃得他們眼花繚亂。等到他們再看到東西時,那神奇的景象已經不見了,只聽得空中回蕩著百鳥歡呼日出的頌歌。
他們茫茫然凝望著,慢慢地意識到,轉瞬就失去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一種說不出的悵惘襲上心頭。這時,一陣忽忽悠悠的微風,飄過水面,搖著白楊樹,晃著含露的玫瑰花,輕柔愛撫地吹拂到他們臉上,隨著和風輕柔的觸摸,頃刻間,他們忘掉了一切。這正是那位慈祥的半神為了關懷他顯身相助的動物,送給他們的一件禮物——遺忘。為了不讓那令人敬畏的印象久久滯留心頭,給歡樂蒙上沉重的陰影,不讓那段重大回憶縈回腦際,損害那些被他救出困境的小動物的后半生,讓他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過得輕松愉快,他送給了他們這份禮物。
鼴鼠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著茫然回顧的河鼠。他問:“對不起,河鼠,你說什么來著?”
“我想我是說,”河鼠慢吞吞地回答,“這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們就應該在這里找到他。瞧!啊哈!他不就在那兒,那個小家伙!”河鼠高興地喊了一聲,向沉睡的胖胖跑去。
可是鼴鼠還怔怔地站了一會,想著心事。就像一個人突然從美夢中醒來,苦苦回憶這個夢??捎质裁匆蚕氩黄?。只模模糊糊感到那個夢很美。美極了!隨后,那點美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做夢的人只得悲哀地接受醒過來的冰冷嚴酷的現(xiàn)實;接受它的懲罰。鼴鼠正是這樣,他苦苦回憶一陣之后,傷心地搖搖頭,跟著河鼠去了。
胖胖醒來,快活地嘰嘰叫了一聲。他看到父親的兩位朋友——他們過去常和他一起玩——高興地扭動著身子??墒遣灰粫?,他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轉著圈兒尋找什么,鼻子里發(fā)出乞求般的哀鳴。他像一個在奶媽懷里甜甜入睡的小孩,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孤零零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到處尋覓。找遍了所有的屋角和柜櫥,跑遍了所有的房間,心里越來越失望。胖胖堅持不懈地搜遍了整個小島,最后他完全絕望了,坐在地上傷心地大哭起來。
鼴鼠趕緊跑過去安慰這小動物,可河鼠卻遲遲不動,滿腹疑云地久久注視著草地上一些深深的蹄印。
“有個——偉大的——動物——來過這里,”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說;他站在那里,左思右想,心中翻騰得好生古怪。
“快來呀,河鼠!”鼴鼠喊?!跋胂肟蓱z的老水獺吧,他還在渡口苦等吶!”
他們答應胖胖,要帶他好好玩一趟——乘河鼠先生的小船在河上游蕩一番,胖胖的心立刻得到了安慰。兩只動物領他來到水邊,上了船,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兩人當中,打起槳往回水灣下游劃去。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曬在身上暖洋洋的,鳥兒們無拘無束地縱情歌唱,兩岸的鮮花沖他們頻頻點頭微笑??刹恢醯摹麄冇X得——花兒的顏色,總比不上新近在什么地方見過的那樣豐富多采,那樣鮮艷奪目——那究竟是在哪兒呢?
又來到主河道了。他們掉轉船頭,逆流而上,朝水獺朋友正孤獨守候的地點劃去??斓侥莻€熟悉的渡口時,鼴鼠把船劃向岸邊,把胖胖攙上岸,讓他站在纖道上,命他開步走,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算是友好的道別,然后把船駛到中流。他們看著那個小家伙搖搖擺擺順著纖道走去,一副滿意又自得的神情。只見他猛地抬起嘴巴,蹣跚的步子一下子變成了笨拙的小步,腳步加快了,尖聲哼哼著,扭動著身子,像是認出什么來了。他們向上游望去,只見老水獺一躍而起,縱身竄出他耐心守候的淺水灘,神情緊張又嚴肅。他連蹦帶跳,跑上纖道,發(fā)出一連串又驚又喜的吼叫。這時,鼴鼠把一只槳重重地一劃,掉轉船頭,聽任那滿蕩蕩的河水把他們隨便沖向哪里,因為,他們的搜尋任務已經大功告成了。
“河鼠,好奇怪。我感到疲乏極了,”鼴鼠有氣無力地伏在槳上,由著船順水漂流?!澳阋苍S會說,這是因為我們整宿沒睡;可這并不算回事呀。每年這季節(jié),我們每星期總有半數(shù)夜晚不睡覺的。不;我覺得像是剛剛經歷過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可是,什么特別的事也沒有發(fā)生呀?!?br/>
“也可以說,是某種非常驚人的、光輝的、美好的事情。”河鼠仰靠著,閉上眼睛喃喃道?!拔业母杏X跟你一樣,鼴鼠,簡直疲乏得要命,但并不是身體疲倦。幸虧咱們是在河上,它可以把咱們送回家去。太陽又曬到身上,暖融融的,鉆到骨頭里去了,多愜意呀!聽,風在蘆葦叢里吹曲兒哩?!?br/>
“像音樂——遙遠的音樂?!饼B鼠昏昏欲睡地點著頭說。
“我也這樣想,”河鼠夢悠悠懶洋洋地說?!拔璧敢魳贰欠N節(jié)拍輕快又綿綿不絕的音樂——可是還帶歌詞——歌詞忽而有,忽而沒有——我斷斷續(xù)續(xù)能聽到幾句——這會兒又成了舞蹈音樂——這會兒什么也聽不到了,只剩下蘆葦細細的輕柔的窸窣聲?!?br/>
“你耳朵比我好,”鼴鼠悲傷地說?!拔衣牪灰姼柙~?!?br/>
“我來試試把歌詞念給你聽,”河鼠閉著眼睛輕聲說?!艾F(xiàn)在歌詞又來了——聲音很弱,但很清晰——‘為了不使敬畏長留心頭——不使歡笑變?yōu)閼n愁——只要在急需時求助于我的威力——過后就要把它忘記!’現(xiàn)在蘆葦接茬又唱了——‘忘記吧,忘記,’聲音越來越弱,變成了悄悄話?,F(xiàn)在,歌詞又回來了——
“‘為了不使肢體紅腫撕裂——我松開設下的陷阱——陷阱松開時,你們就能把我瞥見——因為你們定會忘記!’鼴鼠,把船劃近些,靠近蘆葦!歌詞很難聽清,而且越變越弱了。
“‘我是救援者,我是治療者,我鼓舞潮濕山林里的小小游子——我找到山林里迷路的小動物,為他們包扎傷口——囑付他們把一切忘懷!’劃近些,鼴鼠,再近些;不行,沒有用;那歌聲已經消失,化成了蘆葦?shù)牡驼Z。”
“可是,這歌詞是什么意思?”鼴鼠迷惑不解地問。
“這我也不知道,”河鼠只簡單地回答,“我聽到什么,就告訴你什么。啊!歌聲又回來了,這回很完整,很清楚!這回到底是真實的,絕對錯不了,簡單——熱情——完美——”
“那好,讓咱聽聽,”鼴鼠說,他已經耐心等了幾分鐘,在熾熱的陽光下、他都有點瞌睡了。
可是沒有回答。他揪了河鼠一眼、就明白了為什么沒有回答。他看到,河鼠瞼上帶著快樂的微笑。還掛著一絲側耳傾聽的神情,困倦的河鼠沉沉睡熟了。
08蟾蜍歷險記
????蟾蜍被關進了一個陰森森臭哄哄的地牢,他知道,一座暗無天日的中世紀城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了。外面那個世界,陽光燦爛,碎石子道路縱橫交錯,前不久,他還在那兒盡情玩樂,好不快活,就像全英國的道路都被他買下了似的。想到這,他一頭撲倒在地上,流著辛酸的淚,完全陷入了絕望。“一切的一切全完啦,”他哀嘆道,“至少是,蟾蜍的前途完啦,反正是一樣。那個名聲顯赫、漂亮體面的蟾蜍,富有好客的蟾蜍,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溫文爾雅的蟾蜍,完啦!我膽大妄為,偷了人家一輛漂亮汽車,又厚著臉皮,粗暴無禮,對一大幫紅臉膛的胖警察胡說八道,坐牢是我罪有應得,哪還有獲釋的希望!”抽泣噎住了他的喉嚨,“我真蠢哪,現(xiàn)在,我只有在這個地牢里苦熬歲月。有一天,那些曾經以認識我為榮的人,連我蟾蜍的名字都給忘了!老獾多明智呀,河鼠多機靈呀,鼴鼠多懂事呀!你們的判斷多么正確!你們看人看事,多透徹呀!唉,我這個不幸的、孤苦無依的蟾蜍喲!”他就這樣晝夜不停地哀嘆,一連過了好幾個星期,不肯吃飯,也不肯吃點心。那位板著面孔的老獄卒知道他的口袋里裝滿了錢,一個勁兒提醒他,只要肯出價,就能為他從監(jiān)獄外面搞到許多好東西,甚至還有奢侈品,可他硬是什么都不吃。
卻說,這獄卒有個女兒,她是位心腸慈善的可愛姑娘。在監(jiān)獄里幫著父親干點輕便雜活。她特別喜歡動物,養(yǎng)著一只金絲雀,鳥籠子每天就掛在厚厚的城堡墻上一只釘子上。鳥的鳴唱,吵得那些想在午飯后打個盹兒的犯人苦惱不堪。夜晚,鳥籠就用布罩罩著,放在廳里的桌子上。她還養(yǎng)著幾只花斑鼠,和一只不停地轉著圈兒的松鼠。這位好心的姑娘很同情蟾蜍的悲慘處境。有一天,她對父親說:“爹!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只可憐的動物那么受罪,您瞧他多瘦呀。您讓我來管他吧。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歡動物。我要親手喂他東西吃,讓他坐起來,干各種各樣的事?!?br/>
她父親回答說,她愿意拿蟾蜍怎么辦都可以,因為他已經煩透了蟾蜍。他討厭他那副陰陽怪氣、裝腔作勢的卑劣相。于是有一天,她就敲開蟾蜍囚室的門,去做行善的事。
“好啦。蟾蜍,打起精神來,”她一進門就說,“坐起來,擦干眼淚,做個懂事的動物。試試看,吃口飯吧。瞧,我給你拿來一點我的飯菜,剛出爐的,還熱著吶?!?br/>
這是用兩只盤子扣著的一份土豆加卷心菜,香氣四溢,充滿了狹小的牢房。蟾蜍正慘兮兮地伸開四肢躺在地上,卷心菜那股濃烈的香味鉆進了他的鼻孔,一時間使他感到,生活也許還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空虛絕望。不過,他還是悲傷地哭個沒完,踢蹬著兩腿,不理會她的安慰。聰明的姑娘暫時退了出去,不過當然,她帶來的熱菜的香氣還留在牢房里。蟾蜍一邊抽泣,一邊用鼻子聞,同時心里想著,漸漸地想到了一些使他激動的新念頭,想到俠義行為,想到詩歌,還有那些等著他去完成的業(yè)績;想到廣闊的草地,陽光下,微風里,在草地上吃草的牛羊;想到菜園子,整齊的花壇,被蜜蜂團團圍住的暖融融的金魚草;還想到蟾宮里餐桌上碗碟那悅耳的丁當聲,和人們拉攏椅子就餐時椅子腳擦著地板的聲音。狹小的囚室里的空氣仿佛呈現(xiàn)出玫瑰色。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們,他們準會設法營救他的;他想到律師,他們一定會對他的案子感興趣的。他是多么愚蠢,當時為什么不請幾位律師。末了,他想到自己原是絕頂聰明,足智多謀,只要肯動動自己那偉大的腦筋,世間萬事他都能辦到。想到這里,所有的苦惱幾乎一掃而光了。
幾個鐘頭以后,姑娘又回來了。她端著一個托盤。盤里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香茶,還有堆得老高的一盤熱騰騰的黃油烤面包。面包片切得厚厚的,兩面都烤得焦黃,熔化的黃油順著面包的孔眼直往下滴,變成金黃色的大油珠,象蜂巢里淌出來的蜜。黃油烤面包的氣味,簡直在向蟾蜍講話,說得清清楚楚,半點不含糊。它講到暖融融的廚房,明亮的霜晨的早餐;講到冬日黃昏漫游歸來,穿拖鞋的腳擱在爐架上,向著一爐舒適的旺火;講到心滿意足的貓兒打著呼嚕,昏昏欲睡的金絲雀在啁啾。蟾蜍又一次坐起身來,抹去眼淚,啜起了茶,嚼開了烤面包,無拘無束地對姑娘談起了他自己,他的房子,他在那里都干些什么,他是一位何等顯要的人物,他的朋友們多么敬重他。
獄卒的女兒看到,這個話題像茶點一樣,對蟾蜍大有裨益,就鼓勵他說下去。
“給我說說你的蟾宮吧,”她說?!翱磥砟鞘莻€美麗的地方?!?br/>
“蟾宮嘛,”蟾蜍驕傲地說,“是一所合格的獨門獨戶的紳士住宅。它別具一格,一部分是在14世紀建成的,不過現(xiàn)在安裝了頂方便的現(xiàn)代化設施。有最新款式的衛(wèi)生設備。離教堂、郵局、高爾夫球場都很近,只消走五分鐘就到。適合于——”
“上天保佑你這動物,”姑娘大笑著說?!拔矣植淮蛩阗I下它。給我講講房子的具體情況吧。不過先等一下,我再給你拿點茶和烤面包來。”
她一溜小跑走開、很快又端來一盤吃的。蟾蜍貪饞地一頭扎進烤面包,情緒多少恢復過來。他給她講他的船倉、魚塘、圍墻里的菜園;講他的豬圈、馬廄、鴿房、雞舍;講他的牛奶棚、洗衣房、瓷器柜、熨衣板(這玩意她特喜歡);講他的宴會廳,他怎樣招待別的動物圍坐餐桌旁,而他蟾蜍如何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又唱歌。又講故事,諸如此類。然后,她又要他談他的動物朋友們的情況,津津有味地聽他講他們怎樣過活,怎樣娛樂消遣,一切一切。當然,她沒有說她是把動物當寵物來喜愛,因為她知道那會使蟾蜍大為反感。末了,她給他把水罐盛滿,把鋪草抖松,向他道了晚安。這時,他已經恢復到原先那個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蟾蜍了。他唱了一兩支小曲兒,就是他過去在宴會上常唱的那種歌,蜷曲著身子躺在稻草里,美美地睡了一夜,還做了許多頂愉快的好夢。
打那以后,沉悶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他們經常在一起談得很投機。獄卒的女兒越來越替蟾蜍抱不平,她覺得,這么一只可憐的小動物,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過失,就給關在監(jiān)牢里,太不應該了。蟾蜍呢,他的虛榮心又抬頭了,以為她關心自己,是出于對自己滋生了戀情。只是他認為,他倆之間社會地位太懸殊,他不能不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她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小妞兒,而且顯然對他一往情深。
有天早上,那女孩像是有心事似的,回答他的問題時有點心不在焉。蟾蜍覺得。他那連篇的機智妙語和才氣橫溢的評論,并沒引起她應有的注意。
“蟾蜍,”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仔細聽著。我有個姑母,是個洗衣婦?!?br/>
“好啦。好啦,”蟾蜍溫文和藹地說,“這沒關系,別去想它啦。我也有好幾位姑母,本來都要做洗衣婦的?!?br/>
“蟾蜍,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那女孩說?!澳闾嘧於嗌嗔?,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考慮一個問題,你攪亂我的思路。我剛才說,我有位姑母,她是個洗衣婦。她替這所監(jiān)獄里所有的犯人洗衣服——我們照例總把這類來錢的活兒留給自家人,這你明白。她每星期一上午把要洗的衣服取走。星期五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回來。今兒是星期四。你瞧,我想到這么個招兒:你很有錢——至少你老是這樣對我說——而她很窮。幾鎊錢,對你來說不算回事,可對她卻大有用場。要是多多少少打點打點她——也就是你們動物常說的,籠絡籠絡她,我想,你們也許可以做成一筆交易:她讓你穿上她的衣裳,戴上她的布帽什么的。你呢,裝扮成專職洗衣婦,就可以混出監(jiān)獄。你們倆有許多地方挺相像——特別是身材差不多?!?br/>
“我和她根本不相像,”蟾蜍沒好氣地說。“我身材多優(yōu)美呀——就蟾蜍而言?!?br/>
“我姑母也一樣——就洗衣婦而言?!迸⒄f:“隨你的便。你這個可惡的、驕傲的、忘恩負義的東西!我還為你難過,想幫你一把哩!”
“好,好,沒關系;多謝你的好意啦,”蟾蜍連忙說?!安贿^,問題是,你總不能讓蟾宮的蟾蜍先生裝成洗衣婦,滿世界跑吧!”
“那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當你的蟾蜍去吧?!迸⑴瓫_沖地說?!拔铱矗愦蟾攀窍胱纤钠ヱR拉的車出去吧!”
誠實的蟾蜍總是樂于認錯的,他說:“你是一位善良、聰明的好姑娘,我確實是只又驕傲又愚蠢的蟾蜍。請多關照,把我介紹給你尊敬的姑母吧。我相信,令姑母大人和在下一定能達成雙方都滿意的協(xié)議?!?br/>
第二天傍晚,女孩把她的姑母領進蟾蜍的牢房,還帶上本周要洗的衣服,用毛巾包好,別針別住。這次會見,事先已經向老太太打過招呼,而蟾蜍又細心周到地把一些金幣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于是談判馬到成功,無需多費唇舌。蟾蜍的金幣換來了一件印花棉布裙衫、一條圍裙、一條大圍巾,還有一頂褪了色的黑布女帽。老太太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把她的嘴堵上,捆綁起來,扔在墻角。她解釋說,憑著這樣一種不太可信的偽裝,加上她自己編造的一套有聲有色的情節(jié),她希望能保住自己的飯碗,盡管事情顯得十分可疑。
蟾蜍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這能使他多少氣派地離開監(jiān)獄,而不辱沒他那個危險的亡命之徒的英名。于是他很樂意地幫助獄卒的女兒,把她的姑母盡量偽裝成一個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現(xiàn)在,蟾蜍,該輪到你了,”女孩說?!懊摰裟闵砩系耐庖潞婉R甲;你已經夠胖的了。”
她一面笑得前仰后合,一面動手給他穿上印花棉布裙衫,緊緊地扣上領扣,披上大圍巾,打了一個符合洗衣婦身份的褶,又把褪色的女帽的帶子系在下巴底下。
“你跟她簡直一模一樣了,”她格格笑著說,“只是我敢說,你這輩子還從沒這么體面過。好啦,蟾蜍,再見吧,祝你好運。順著你進來時的路一直走;要是有人跟你搭訕——他們很可能會的,因為他們都是男人嘛——你當然也可以跟他們打打趣兒,不過要記住,你是一位寡婦,孤身一人在世上過活,可不能丟了名聲呀?!?br/>
蟾蜍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邁著盡可能堅定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牢房,開始一場看來最輕率最風險的行動。不過,他很快就驚喜地發(fā)現(xiàn),道道關卡都一帆風順地通過了??墒且幌氲剿倪@份好人緣,以及造成這種好人緣的性別,實際上都是另外一個人的,又不免多少感到屈辱。洗衣婦的矮胖身材,她身上那件人們熟悉的印花布衫,對每扇上了閂的小門和森嚴的大門,仿佛都是一張通行證。甚至在他左右為難,不知該往哪邊拐時,下一道門的衛(wèi)兵就會幫他擺脫困境,高聲招呼他快些過去。因為那衛(wèi)兵急著要去喝茶,不愿整夜在那兒等著。主要的危險,倒是他們拿俏皮話跟他搭訕,他自然不能不當機立斷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因為蟾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動物,他們的那些打渾逗趣,他認為多數(shù)都很無聊笨拙,毫無幽默感可言。不過,費了很大勁,總算耐下性子,使自己的回答適合對方和他喬裝的人物的身份,情趣高雅而不出格。
仿佛過了好幾個鐘頭,他才穿過最后一個院子,辭謝了最后一間警衛(wèi)室里盛情的邀請;躲開了最后一名看守佯裝要和他擁抱訣別而伸出的雙臂。最后,他終于聽到監(jiān)獄大門上的便門在他身后咔噠一聲關上了,感到外面世界的新鮮空氣吹拂在他焦慮的額上,他知道,他自由了!
這次大膽的冒臉,這樣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成功,使得他頭腦發(fā)暈。他朝鎮(zhèn)里的燈光快步走去,絲毫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盡快離開鄰近地區(qū),因為他被迫裝扮的那位太太,在這一帶是人人熟識和喜歡的一個人物。
他邊走邊想,忽然注意到,不遠處,在鎮(zhèn)子的一側,有一些紅綠燈在閃爍,機車的噴氣聲,車輛進岔道的撞擊聲,也傳進了他的耳朵?!鞍」 彼?,“真走運!這會兒,火車站是我在世上最渴望的東西;而且,到火車站去不需要穿過鎮(zhèn)子,用不著再裝扮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角色,用不著再花言巧語跟人周旋了,盡管那很管用,可有損一個人的尊嚴?!?br/>
他徑直來到火車站,看了看行車時刻表,看到有一趟大致開往他家那個方向的車,半小時以后就開車?!坝纸簧虾眠\啦!”蟾蜍說,他來了精神頭,到售票處去買票。
他報了離蟾宮最近的車站的名稱。他本能地把手伸進馬甲的兜里去掏錢。那件棉布衫,直到這一刻一直在忠實地為他效勞,他卻忘恩負義,把它忘掉了?,F(xiàn)在這件衣裳橫插一手,阻礙他掏錢。像做惡夢似的,他拼命撕扯那怪東西,可那東西仿佛抓牢了他的手,還不住地嘲笑他,使他耗盡全身的力氣而不能得逞。其他旅客在他后面排成長隊,等得不耐煩了,向他提出有用或沒用的建議,或輕或重的批評。末末了,不知怎么搞的——他也鬧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突破了重重障礙,終于摸到了他素來裝錢的地方,不料卻發(fā)現(xiàn),非但沒有錢,連裝錢的口袋也沒有,甚至連裝口袋的馬甲也沒啦!
他驚恐萬分,想起他把他的外衣和馬甲,連同他的錢包、錢、鑰匙、表、火柴、鉛筆盒,一切的一切,全都丟在地牢里了。正是這些東酉,使一個人活得有價值,使一個擁有許多口袋的動物、造物的寵兒。有別于只擁有一個口袋或根本沒有口袋的低等動物,他們只配湊合著蹦蹦跳跳,卻沒有資格參加真正的競賽。
他狼狽不堪,只得孤注一擲。他又擺出自己原有的優(yōu)雅風度——一種鄉(xiāng)村紳士和名牌大學院長兼有的氣派——說:“唉!我忘帶錢包啦,請把票給我好嗎?明天我就差人把錢送來。在這一帶我是知名人士。”
售票員把他和他那頂褪色的黑布女帽盯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說:“我相信你在這一帶定會出名的,要是你老耍這套鬼花招。聽著,太太,請你離開窗口,你妨礙別的旅客買票!”
一位老紳士已經在他后背戳了好一陣子,這時干脆把他推到一邊,更不像話的是,竟管蟾蜍叫他的好太太,這比那晚發(fā)生的任何事都更令他惱火。
他一肚子委屈,滿心的懊喪,漫無目的地沿著火車??康脑屡_往前走,眼淚順著兩腮滾落下來。他心想,眼看就要到手的安全和歸家,想不到只因為缺少幾個臭錢,因為車站辦事員吹毛求疵,故意刁難。就全告吹了,多倒霉喲。他逃跑的事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跟著就是追捕,被抓?。皇苋枇R,戴上鐐銬,拖回監(jiān)獄,又回到那面包加白水加稻草地鋪的苦日子。他會加倍受到看管和刑罰。哎呀,那姑娘該怎樣嘲笑他??!可他天生不是個飛毛腿,跑不快,他的體形又很容易被人辨認出來。怎么辦?能不能藏在車廂座位底下呢?他見過一些小學生,把關懷備至的父母給的車錢全都花在別的用途上,就用這辦法混車,他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他一邊合計著,不覺已走到一輛機車跟前。一位壯實的司機,一手拿著油壺,一手摸著塊棉紗團,正備加愛護地給機車擦拭,上油。
“你好,大娘!”司機說,“遇到麻煩了嗎?你像是不大高興?!?br/>
“唉,先生,”蟾蜍說,又哭了起來,“我是個不幸的窮洗衣婦,所有的錢都丟失了,沒錢買火車票,可我今晚非趕回家不可,不知道咋辦才好。老天爺呀!”
“太糟了,”司機思忖著說?!板X丟了——回不了家——家里還有幾個孩子在等你吧?”
“一大幫孩子,”蟾蜍抽泣著說?!八麄儨室ゐI的——要玩火柴的——要打翻油燈的,這幫小傻瓜!——會吵架的。吵個沒完。老天爺!老天爺!”
“好吧,我給你出個主意,”好心的火車司機說?!澳阏f你是干洗衣這行當?shù)?,那很好。我呢,你瞧,是個火車司機。開火車是個臟活。我穿臟的襯衣一大堆,我太太洗都洗煩了。要是你回家以后,替我洗幾件襯衣,洗好給我送來,我就讓你搭我的機車。這是違反公司規(guī)章的,不過這一帶很偏僻,要求不那么嚴。”
蟾蜍的愁苦一下子變成了狂喜,他急急忙忙爬進駕駛室。自然啰,他這輩子沒洗過一件襯衣,就是想洗也不會,所以,他壓根兒就不打算洗。不過他合計,“等我平安回到蟾宮,有了錢,有了盛錢的口袋,我就給司機送錢去,夠他洗好些衣裳的,那還不是一樣,說不定更好哩?!?br/>
信號員揮動了他望眼欲穿的那面小旗,火車司機拉響了歡快的汽笛。火車隆隆駛出了站臺。車速越來越快,蟾蜍看到兩旁實實在在的田野、樹叢、矮籬、牛、馬,飛一般地從他身邊閃過。他想到,每過一分鐘,他就離蟾宮更近,想到同情他的朋友、衣袋里丁當作響的錢幣、軟軟的床、美味的食物,想到人們對他的歷險故事和過人的聰明齊聲贊嘆,——想到這—切,他禁不住蹦上蹦下,大聲喊叫,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起歌來?;疖囁緳C大為驚詫,因為洗衣婦他以前偶爾也碰到過,但這樣一位洗衣婦,他可是從沒見過。
他們已經駛過了許多哩的路程,蟾蜍在考慮到家后吃什么晚餐。這時,他注意到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用心聽著什么,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隨后。司機又爬上煤堆,越過車頂向后張望。一回到車里,他對蟾蜍說:“真怪,今晚這條線上,我們是最后一班車,可是我敢保證,我聽到后面還有一輛車開過來!”
蟾蜍馬上收起了他那套輕浮的滑稽動作,變得嚴肅憂郁起來。脊梁骨下半截一陣隱隱的痛感,一直傳到兩腿,使他只想坐小來,竭力不去想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
這時,月亮照耀得通明,司機設法在煤堆上站穩(wěn)了,可以看清他們后面長長的路軌。
他立刻喊道:“現(xiàn)在我看清楚了!是一輛機車.在我們同一條軌道上,飛快地開過來了!他們像是在追我們!”
倒霉的蟾蜍蹲在煤末里,絞盡腦汁想脫身之計,可硬是一籌莫展。
“他們很快就攆上咱們了!”司機說?!皺C車上滿是奇奇怪怪的人!有的像古代的衛(wèi)兵,手里晃著戟;有的是戴鋼盔的警察,手里揮著警棍;還有一些是穿得破破爛爛戴高禮帽的人,拿著手槍和手杖,即使隔這么遠,也可以斷定那是便衣偵探;所有的人都揮著家伙,喊著同一句話:‘停車,停車,停車!’”
這時,蟾蜍一下子跪在煤堆里,舉起兩只合攏的爪子,哀求道:“救救我吧,求求你,親愛的好心的司機先生,我向你坦白一切!我不是那個簡單的洗衣婦!也沒有什么天真的或者淘氣的孩子在家等我!我是一只蟾蜍——是赫赫有名受人愛戴的蟾蜍先生,我是一位地產主。我憑著極大的勇氣和智慧,剛剛從一座可憎的地牢里逃了出來。我坐牢,是由于仇人陷害。要是再給那輛機車上的人抓住,我這個可憐、不幸、無辜的蟾蜍,就會再次陷入戴枷鎖、吃面包、喝白水、睡草鋪的悲慘境地!”
火車司機非常嚴厲地低頭望著他說:“你老實告訴我,坐牢是因為什么?”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憐的蟾蜍說,滿臉通紅。“我只不過在車主吃午飯的時候,借用一下他們的汽車;他們當時用不著它。我并不是有意偷車,真的;可是有些人——特別是地方官們——竟把這種粗心大意的魯莽行為看得那么嚴重?!?br/>
火車司機神情非常嚴肅,他說:“恐怕你確實是一只壞蟾蜍,我有權把你交給法律去制裁。不過你現(xiàn)在顯然是處在危難中,我不會見死不救。一來,我不喜歡汽車;二來,我在自己的機車上不愛聽警察們支使。再說,看到一只動物流眼淚,我于心不忍。所以,打起精神來,蟾蜍!我要盡最大的努力搭救你,咱們興許還能挫敗他們!”
他們一個勁兒往鍋爐里添煤;爐火呼呼地吼,火花四濺,機車上下顛動,左右搖晃,可是追攆的機車還是漸漸逼近了。司機用廢棉紗擦了擦額頭,嘆口氣說:“這樣怕不行,蟾蜍。你瞧,他們沒有負重,跑起來輕快,而且他們的機車更優(yōu)良。咱們只有一個法子,這是你逃脫的唯一機會,好好聽我說。前方不遠,有一條很長的隧道,過了隧道,路軌要穿過一座密林。過隧道時,我要加足馬力,可后面的人因為怕出事故,會放慢速度。一過隧道,我就關汽,來個急剎車。等車速慢到可以安全跳車時,你就跳下去,在他們鉆出隧道、看到你以前,跑進樹林里藏起來。然后我再全速行駛,引他們來追我,隨他們想追多久就追多遠好啦?,F(xiàn)在注意,做好準備,我叫你跳車,就跳!”
他們又添了些煤,火車像子彈一樣射進隧洞,機車轟隆隆狂吼著往前直沖,末了,他們從隧道另一端射出來,又駛進新鮮空氣和寧靜的月光。只見那座樹林橫躺在路軌的兩側,顯得非常樂意幫忙的樣子。司機關上汽門,踩住剎車,蟾蜍站到踏板上,火車速減慢到差不多和步行一樣時,他聽到司機一聲喊:“現(xiàn)在,跳!”
蟾蜍跳了下去,一骨碌滾過一段短短的路基,從地上爬起來,居然一點沒傷著。他爬進樹林,藏了起來。
他從樹林里往外窺望,只見他坐的那輛火車又一次加速行進,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接著,從隧道里沖出那輛追車,咆哮著,尖聲鳴著笛,車上那幫雜合人群搖晃著各自不同的武器,高喊“停車!停車!停車!”等他們駛了過去時,蟾蜍禁不住哈哈大笑——自打入獄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這樣痛快。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起來了,因為他想到,這時已是深夜,又黑又冷,他來到了一座不熟悉的樹林,身無分文,吃不上晚飯,仍舊遠離朋友和家。火車震耳的隆隆聲消逝以后,這里的一切像死一般寂靜,怪嚇人的。他不敢離開藏身的樹叢,覺得離鐵路越遠越好,于是深深鉆進林子。
在監(jiān)獄里蹲了這么久,他感到樹林特生疏,特不友好,像成心在拿他取笑逗樂似的。夜鴛單調的嘎嘎聲,使他覺得林中布滿了搜索他的衛(wèi)兵,從四面八方向他包抄過來。一只貓頭鷹,悄沒聲地猝然向他撲來,翅膀擦著他的肩頭,嚇得他跳了起來,心驚膽戰(zhàn)地想,那準是一只手;接著又像飛蛾一樣輕輕掠過、發(fā)出一串低沉的“嗬!嗬!嗬!”的笑聲,聽起來非常下流。有一回,他碰上一只狐貍,那狐貍停下來,譏諷地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喂,洗衣婆!這星期少了我一只襪子,一個枕套!下次留神別再犯!”說罷,竊笑著搖搖擺擺走開了。蟾蜍四處看,想找塊石頭打他,可就是找不到,更把他氣壞了。末了,又冷,又餓,又乏,他找到一個樹洞,躲了進去,設法用樹枝和枯葉鋪了一張將就舒適的床,沉沉睡著了,直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