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問君能有幾多愁
? ? ? ? 晴天娃娃不想笑了,但這只是想想,它是晴天娃娃,對悲傷之類的情緒一竅不通。
不想笑是有原因的,晴天娃娃是一位作家,也是寫喜劇小說的一把好手,昨天,鎮(zhèn)子上的小說比賽放榜了,再一次的,它與冠軍失之交臂,只獲得了一個提名。晴天娃娃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次小說比賽了,這些年來,它刻苦練習,技術(shù)不斷精進,但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距離冠軍越來越遠了。
有人給它提過建議,說想要得到冠軍,就得看以往獲獎的文章,研究它們的共同點,再往那個方向靠攏。
晴天娃娃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它翻出了以往的獲獎作品認真鉆研起來,研讀了很多天,越看越發(fā)覺沒法看懂。傷痛、疾病、死亡、失意……無數(shù)它未曾用過的詞匯遍布在文章里,字里行間搖晃著的無數(shù)雙手仿佛要掐斷讀者的喉嚨,晴天娃娃費盡心思也無法理解這些東西,但評論區(qū)里的贊揚感嘆和嚎啕大哭的表情卻堆砌在一起,摞的比山還要高。
這就是冠軍的秘訣吧,晴天娃娃感嘆,它覺得很有必要找人請教一下,于是第二天,它敲響了好友雨果家的大門。
雨果是一只倉鼠,也是第五屆小鎮(zhèn)大賽的冠軍,那年它寫了一篇《痛》,獲得了所有評委的高分好評。
雨果來到鎮(zhèn)子之前其實是一個囚犯,因為偷了一小塊面包給快要餓死的侄子,被捕入獄,在鐵窗后待了五年,又因為服刑期間四次逃獄,加刑了十四年。期間一位好心主教收留了它,但它趁著主教熟睡時,又偷走了教堂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后來它時常懺悔,隱姓埋名來到小鎮(zhèn)上,卻因為無法原諒自己而郁郁寡歡。
晴天娃娃問雨果,有沒有想過主教會原諒它,若是虔誠懺悔,改過自新,或許還有機會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富翁。
雨果覺得晴天娃娃多半是瘋了,在那個時代,那樣的小鎮(zhèn),就算是再好的主教也不會原諒別人,它是害怕再被關(guān)進去才逃到了這里,它不是如同老鼠的竊賊,但時代和環(huán)境把一切變成了這樣。
倉鼠說,這是它的親身經(jīng)歷,有感而發(fā)所以把它寫成了小說,后來它又在故事里加入了其它幾個悲劇的人物,最終寫出了這篇《痛》。
倉鼠告訴晴天娃娃,悲劇具有警示大眾的作用,歷史的起伏也可以引發(fā)人們對苦難的思考,而快樂的文學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它所造的人物、編寫的劇情都是時代的縮影,它在寫時代的悲哀,寫社會的痛楚,而這些內(nèi)容和寫法便是獲勝的秘訣。
晴天娃娃很犯難,它每天都過的很幸福很快樂,從誕生之日起,它就被人們真誠的祈禱圍繞,它沒法體會悲痛,也沒法寫出這種文章。
不打緊,倉鼠說,想要寫出悲劇就去經(jīng)歷苦難,這些評委稱贊的描寫和劇情,都是它在受人歧視的日子里領(lǐng)悟到的東西。
所以晴天娃娃,你只要也像我一樣去偷個東西然后被抓住就行了,雨果說。
好像有什么不對,晴天娃娃想,但它是晴天娃娃,對悲傷之類的情緒一竅不通,要想獲得冠軍,就必須聽從別人建議。
第二天,晴天娃娃就被關(guān)到了警局,因為它偷鄰居家的內(nèi)褲的時候,鄰居正在旁邊晾衣服。不過沒被關(guān)多久,它的青梅竹馬雨天娃娃就來把它撈了出來。
晴天娃娃出來的時候,神情疲憊,但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你體會到所謂的悲傷了嗎,雨天娃娃斥責道。
沒有,晴天娃娃回答,我發(fā)現(xiàn)鄰居是個善于原諒別人的好人,而警察先生很愛它的女兒,是個好父親,我在警局里待了很久,最終卻只是收集到了一些寫合家歡小說的靈感。
那就好,雨天娃娃說,雨果可真不是什么好老師,以后就別做這種傻事了。
2
晴天娃娃覺得雨果的方法并不適合它,它還得找別人再請教請教,于是它又去找了它的寫文好友——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是一條狗,也是第三屆大賽的冠軍,它成名作《非常痛》,當年以極度懸殊的票數(shù)差距碾壓第二,奪得了魁首。
弗朗西斯本一個出生貧寒的軍官,出征前卻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南方的姑娘,當戰(zhàn)爭結(jié)束,它戴著軍功勛章歸來時,它喜歡的姑娘卻已嫁給了遠方的富豪,并且有了一個女兒。弗朗西斯并沒有因此死心,它努力奮斗變成了一個百萬富翁,在富豪對面建起一幢豪華別墅,與心愛的姑娘隔海相望,它的府第每晚燈火通明,成群的賓客飲酒縱樂。它想重新迎娶當年的姑娘,但對方卻要求和它一起遠走高飛,弗朗西斯無法同意這種要求,一氣之下,兩人決定分開一段時間,各己進行一點冷靜的思考。
一起遠走高飛或許是最好的選擇,晴天娃娃向弗朗西斯提出建議,對方是有婦之夫,強行要求對方離婚什么的,會不會對它人造成困擾。
不,不,不,你見過好的悲劇作品以遠走高飛結(jié)尾的嗎,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你才沒法寫出悲傷。
弗朗西斯說,它復出這么多努力,就是為了獲得完美的愛人,它不僅要對方提出離婚,還要讓她當著眾人的面揭發(fā)這段虛偽的婚姻。
弗朗西斯告訴晴天娃娃,悲劇其實并沒有這么復雜,它回憶父親,回憶母親,回憶得不到的女人,它用悲劇作為催化劑,引起讀者的共鳴,讓人們的對故事的記憶更加深刻。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肯定會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如意,只要找準那些關(guān)鍵點,在劇情中反復刻畫描寫,營造出共鳴,就能獲得評委很高的評分。當年那篇獲得冠軍的《非常痛》,選定的共鳴題材便是得不到的愛情。
晴天娃娃為難了,愛情故事它寫過不少,但都是以喜劇結(jié)尾,悲劇的舔狗式愛情它并不會寫,自己都無法體會,要怎樣才能抒發(fā)這種共鳴呢。
這再簡單不過了,弗朗西斯拍著腿大笑,當然是親身經(jīng)歷,你也去和有婦之夫歡愉幾場,情感破碎后肯定就能明白各種愛情的痛苦了,而愛情的痛苦便是諸多悲劇小說的共有的話題。
第二天,晴天娃娃就和有婦之夫走進了旁邊的小旅館,不過燈還沒關(guān),房門就被一腳踹開了,晴天娃娃的女朋友——雨天娃娃,滿臉怒地沖了進來,二話不說,便將兩人狠狠地拽了出去。
晴天娃娃出來的時候,神色黯淡,但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你體會到所謂的悲傷了嗎,雨天娃娃斥責道。
沒有,晴天娃娃回答,我在與有婦之夫交往時,只是感覺它遠不及你,我發(fā)現(xiàn)我的女朋友才是世界上最可愛動人的天使,你比它們溫柔體貼,更懂得如何照顧它人。
那就好,雨天娃娃臉紅了,弗朗西斯可真不是什么好老師,下次再這樣亂教,就得去打斷它的狗腿了。
3
好像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晴天娃娃覺得,時間一天天過去,它要是再體會不到悲傷,就會失去下一屆的冠軍了。
沒有辦法,在別人的引薦下,它來到了悲劇大師拉耶維的工作室。
拉耶維是一只美麗的黃雀,也是上一屆小鎮(zhèn)大賽的冠軍,上一屆比賽,它剛一投稿,就被宣布直接奪得冠軍。
而這篇曠世奇作便是——《總之就是一直都在痛》
拉耶維是一只身世凄慘的黃雀,來到小鎮(zhèn)時,它已經(jīng)被家族拋棄了八年。
拉耶維年輕時是地主家的養(yǎng)女,后來被地主家的兒子引誘獻出了貞潔,由于無法再安心工作,懷孕的它被趕出家門。在此之后它飽受社會折磨,孩子也因病夭折,它依附各種男人,又被各種男人所拋棄,流落妓院,卻又因為嫖客意外死亡而被告上法庭。
你有想過它會悔改嗎,晴天娃娃說,或許孩子的父親會洗心革面,認識到自己過錯,并且想要補償你一些什么。
不,這絕不可能!拉耶維臉上的溝壑逐漸開裂,它強壓喉嚨里的怒火,雙眼里只剩下世俗與怨毒,它指著晴天娃娃的笑臉,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得不到冠軍,?。【鸵驗槟隳怯薮赖臉酚^,你總是去看別人好的地方,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離奇反轉(zhuǎn),期待著萬惡的罪人能良心發(fā)現(xiàn),但這是多么的幼稚愚蠢,要是你一輩子都懷有這樣的想法,你就永遠無法寫出真正的悲??!
那……那我該怎么做,晴天娃娃的聲音顫抖了,要怎么做,寫出足以奪冠的悲劇啊。
呵,黃雀梳理著自己失去光澤的羽毛,語氣輕佻,只有擁有如此的經(jīng)歷人,才能描繪出痛徹人心的地獄,要怎么做你應該更很清楚,畢竟,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有價值的東西撕開來給人看。
第二天,晴天娃娃收拾好了遠行的行李,離開這個小鎮(zhèn)。
臨行前,它的妻子雨天娃娃,抱著丈夫的雙腿,苦苦哀求它留下,但這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僅靠哄騙它人的玩笑是無法奪冠的,我要走了,我要去追尋真正的悲傷。
晴天娃娃緩緩推開了妻子,它去意已決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能挽留了。
4
天上一直在下雨,下了很多天很多天,就像是突然不見的晴天,沒人知道這場雨到底何時才能停下來,雨天娃娃在無數(shù)個城鎮(zhèn)間奔波著,四處打聽著丈夫的下落,它登上一座陡峭的高山,最終卻沒能從山上走下來。
接到妻子的死訊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當時,晴天娃娃正縮成一團,在骯臟的角落里,試圖去理解某些跨越時代的悲傷。
天空中突得電閃雷鳴,晴天娃娃發(fā)瘋般地竄了起來,它沿著回家的路狂奔,不知跑了多久,最終昏厥倒在了地上。
一天后,晴天娃娃在山腳下跪了下來,它跪了很久很久,看著妻子的尸體,一股從未有股的情緒涌了上來。那一刻,它竟感覺心臟都快要裂開。
悲傷,是用無止境的悲傷,是它爬山涉水,耗費無數(shù)時光,苦苦尋求的悲傷,這一刻,這種情感終于如愿以償?shù)膩淼搅怂拿媲啊?/p>
你體會到所謂的悲傷了嗎
啊……悲傷,它找到了啊,晴天娃娃哭得很大聲,仿佛要哭干整個天空的雨水,但那個質(zhì)問它的人,它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一個月后,小鎮(zhèn)上的比賽開始了,晴天娃娃早已準備好了文章,那是它凝聚了有生以來所有的悲痛所寫出的真情實感,是真正的悲劇。
但這次,晴天娃娃的文章連入圍都沒有做到。
5
晴天娃娃死了,是老死的,死前它帶著微笑,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的微笑。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它依然在堅持寫小說,寫那些生命中值得高興快樂的事情,雖然仍是小獎無數(shù),沒能奪冠,但它再也去碰過那些讓人悲傷的題材。
日子一天天過去,晴天娃娃的兒子小晴天長大了,這天,它拿起了父親寫故事的筆,決定要繼承了父親的意志,去創(chuàng)作一些讓大家快樂的故事。
但它不寫小說,它做視頻。它把讓人快樂的文案做成一個個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這些故事整活,搞笑,能讓觀看的人連著笑很久都停不下來。
后來,看書的人漸漸少了,人們將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到了短視頻上。短視頻正好是小晴天的強項,是在這個日益焦躁的社會里,能喚醒人們內(nèi)心喜悅的東西,小晴天傳遞歡樂的能力得到了大眾的認可,看它視頻的人越來越多,無數(shù)的好評和名譽接踵而至,它在這個領(lǐng)域所向披靡,很快便獲得了世界級的冠軍獎項。
在成名之后的時間里,小晴天一有空就會去翻看父親落選的小說,它時常感嘆,父親的故事是如此的純凈無暇,讓人感到發(fā)至內(nèi)心的快樂,為什么總是低人一等呢,在那個執(zhí)著于追求傷痛的時代,真的要以悲痛來迫使人們記憶嗎,真的要用苦難來為時代留下痕跡嗎。
再后來,看書的人越來越少,短視頻幾乎霸占了人們?nèi)康膴蕵讽椖?,就連蹦迪這種現(xiàn)場社交也稀奇古怪地被移植到了網(wǎng)絡(luò)里。再再后來,ar與vr技術(shù)獲得了歷史性的突破,看書的人徹底消失了,人們?yōu)榱颂颖鼙瘋?,紛紛趕往虛擬世界尋找歡樂。
這天,小晴天家的門鈴響了,它打開門,看到小雨果正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晴天先生,能教教我如何寫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嗎。
小晴天微微一震。
可以啊,小晴天笑了,它將小雨果請進屋,給它倒上一杯紅茶,慢慢說道,視頻可以相當深奧的門道啊,在此之前,你首先要知道,悲傷易懂,好活難求啊。
TMD,好活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