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性人生

一

山接山，路彎路。劉亞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在法律規(guī)定的最后一刻趕回了家。

劉亞看著鐵門旁略微有些褪色的對聯(lián)，手在臉上又用力抹了抹，深吸一口氣，走向半掩的鐵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劉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母親。母親聽見聲響，抬起頭，看清來者后，滿是皺紋的臉上立馬綻出一個笑容，對著屋里喊道：

“死鬼！兒子回來了！”

“爸，媽……”他輕輕叫著，看著父親從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不免心酸?？吹阶约夯丶疫^年卻兩手空空，心中更加苦澀。

但劉亞還是強迫自己笑了出來，走上前，抱住骨瘦如柴的父親：“嗯，我回來了?！?/span>

“呀，兒子你好像又瘦了點，黑了點呢。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啊?！蹦赣H注意到劉亞黝黑的面龐，笑著問道。

劉亞一時語塞，支支吾吾。

“啊，沒事，人回來了就好了?！备赣H見狀，笑著道。

年夜飯早已準備好，在小小的方桌上蒸汽氤氳。方桌一旁的小電視播著春晚，紅彤彤的音樂似乎才給這間小屋帶來了一些喜慶。

三人落座，父親拿起筷子，夾起一片豆腐，放在劉亞的碗里。劉亞眉頭一皺，張了張嘴，但還是沒說什么。默默地把豆腐挑到碗邊。

“豆腐好的！多吃點！”母親又夾了一塊，放在他的碗里。

“爸，媽，我不喜歡吃這個?！眲喗K于忍不住了，把它們都夾了出去。

“你這個也不喜歡吃，哪個也不喜歡吃，以后結(jié)婚了如果你老婆喜歡吃怎么辦？”父親見狀，道。

母親眼神一閃，接著道：“是啊，兒子，你不是說，你在外面交了一個女朋友嗎，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劉亞感覺一口濁氣從胃里涌上來，抿抿嘴：“還沒有打算。”

“哎呀，你就比我們好啦。你爸媽我們當(dāng)年都是親戚介紹的，不知不覺就一起混了幾十年，都沒有什么戀愛的感覺。你可是大學(xué)生啊，自由戀愛，爸爸羨慕得很呢?！?/span>

母親佯怒道：“你在羨慕什么？兒子不用太著急啊。不過每年過年都沒有看你帶女朋友回來，爸爸確實有些緊張。”

這些話劉亞不知已經(jīng)聽了多少次。他看著電視機上春晚里那四個美麗的女主持人——他知道那四個人不是真人——心卻飄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二

劉亞在座位上深吸一口氣，看著面前的兩個餐盤，緊張地搓著手指——馬丹已經(jīng)遲到一個小時了。

他拿起自己的手機，劃了兩下又放了下來。他摸摸口袋里的錢，又焦慮地打開手機，又合上。

終于，那一身白衣的倩影走入餐廳，來到劉亞的面前，坐了下來。一個機器人服務(wù)員馬上滑過來：“二位來齊了，要點些什么？”

馬丹沒有看劉亞，直接對服務(wù)員說：“兩份牛小排，六成熟，黑椒?！?/span>

劉亞嘴角一僵。這牛小排可不便宜，這頓飯可輪到他請。不過不情愿也只是保留了一瞬——自己請女朋友吃飯，也是天經(jīng)地義。

機器人滑走，馬丹卻掏出手機。手機擋在兩人之間，只剩下馬丹手臂那一串鮮艷的手鏈印在劉亞的眼里。

劉亞嘴角抽了抽，見馬丹沒有要和自己說話的樣子，也不敢開口，但卻一直看著她。今天的她真漂亮啊。白色的連衣裙和她白皙的肌膚交相輝映，更顯動人，似乎有淡雅的香氣從她身上飄出。

機器人端著兩盤牛扒滑了上來：“女士請你稍微將手拿開，我需要上菜?！?/span>

機器人熟練地將盤子放在兩人的位置上，淋上黑椒汁。馬丹輕握刀叉，優(yōu)雅地切割下一小塊肉，放入口中。

劉亞忍不住開口問道：“丹丹，你不是說你有機會去成為游戲角色建模者嗎，怎么樣了？”

“啊，多虧你上次的那筆錢，已經(jīng)差不多了?！瘪R丹并沒有抬頭。

“那就好?！眲喭蝗凰闪丝跉狻Ｗ约阂恢睋?dān)心的事總算也有著落了。他自己只是一個煤炭礦工，而女友將成為高貴的建模者，他深感驕傲。

這是個AI已經(jīng)全面代替人類的時代。第一步被取代的是重復(fù)且簡單的流水線，接著像餐廳服務(wù)員，司機這樣的低端服務(wù)業(yè)，隨著計算機算力的指數(shù)型提升，算法上新的突破，也逐步被取代。就連人類一直認為可以堅守的藝術(shù)陣地，也在AI發(fā)展出隨機迭代節(jié)點算法和自我學(xué)習(xí)編程能力后煙消云散。AI不再需要程序員給它們編程，因為AI程序員也橫空出世。這個世界只剩下三種人：最上層的資本家——是人；中間的各式各樣的AI——是機器人；以及大量的底層工人——是人。

當(dāng)AI突破自我封閉的算法，如同火箭一般直沖云霄。那些高喊AI不會代替人類的專家紛紛從媒體上消失。人們在基因編輯出現(xiàn)前也不相信會存在上帝的手術(shù)刀。當(dāng)資本在其中作梗，幾下推波助瀾，幾場活動，幾個定義下的公告，AI就莽撞地沖了進來，強奸了整個社會。

以前人們常常暢想，AI首先取代的是高危的工人工種，但歷史毫不留情地證明，剩下的反而是它們。原因很簡單：為這些工種研發(fā)的AI容易損壞，修理它們甚至比給予工人薪水還過昂貴。

與此同時，游戲，電視節(jié)目發(fā)展迅速。尤其是電視節(jié)目，均改為了AI生成——不會出錯，唱歌跳舞又優(yōu)于人類，何樂而不為呢。但因此一類新工作也從大量舊工作的屠宰場逃了出來：建模者。

AI制作人物模型當(dāng)然不是什么大問題，但為滿足特定的顏值特點，或者刻畫大量群演時，AI為了追求真實和隨機，往往速度趕不上節(jié)目制作的速度，制作的隨機效果確實不如人體的染色體自由組合。于是建模星探橫空出世。他們在人群中捕捉符合條件的面龐或形體，被選中的人就會成為各種不同等級的建模者。他會被帶去給AI做全身掃描，記錄面部和體態(tài)特征，直接變成模型進入到屏幕里，然后建模者本人能獲得一大筆錢——遠比底層工人工資多的錢。換句話說，這些人把自己的身體的版權(quán)賣給了建模公司。所以，建模者也是底層工人中最高貴的職業(yè)。

建模者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職業(yè)等級區(qū)分。簡單來說，出場頻率越高的模型，收益越大，等級越高，人數(shù)越少。

今年過年就能帶她回家了吧。劉亞心想。父母的包辦婚姻從他有記憶起，就是充滿了爭吵，冷戰(zhàn)。他從沒有在他們中間感受到愛情。而自己能在萬千人群中遇到馬丹這樣美好的女生，與其相愛，劉亞感受到一種別樣的幸福。

“啊，對了，還差最后一點點錢，五千塊，你能再幫我一把嗎？等我真的被選上建模者，我們就有好生活了?！瘪R丹突然伸出手，握住劉亞粗糙的手。她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劉亞。劉亞感覺大腦似乎被這個眼神重錘了一下。大腦嗡的一聲驅(qū)散一切思緒，只剩下兩片發(fā)紅的面頰。

“好，好……”

“謝謝你！”馬丹熟練地從劉亞手中抓來手機，打開微信，飛快地敲入付款密碼。

“吃飯錢我一起付了，這次一定能通過的，等通過了我來找你！”馬丹清脆的笑聲伴隨著她的白裙遠去，劉亞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沒有離開。

三

見兒子沒有說話，母親連忙道：“對對對，兒子你自己的感情我們不會干預(yù)的啊。你們是新時代的年輕人，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啊，只想讓你們好一點，不要再走父母走過的彎路。”

“你爸爸媽媽都沒有讀過書，我們家能培養(yǎng)出你這個清華的大學(xué)生，足夠我們開心一輩子呢?！备赣H見劉亞沒有理會自己的話，站起身，又夾起了一片豆腐，想放進他的碗里，被劉亞推開。

“我當(dāng)年怎么這么蠢呢，誒?！蹦赣H嘆了一口氣。劉亞瞥向她，心中早已知道她想說什么。他本想開口打斷母親，但轉(zhuǎn)念一想，畢竟一年才回來一次，還是不掃兩位老人家的興好。

“我當(dāng)年就不該聽我媽媽的話，什么女孩子不用讀書。讀了個中專就出來混社會，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所以我和你爸爸費老大勁也要讓你去讀書，找個好工作?！?/span>

“是啊。身體也要弄好來，你爸爸當(dāng)年高考就是胃不舒服，不然肯定也能考上大學(xué)呢！”父親和母親爽朗地笑起來，卻發(fā)現(xiàn)劉亞死死地盯著指甲縫里的黑色污垢，沉默的像塊石頭。

四?

礦洞傾斜扎進群山。

礦洞兩旁的燈光似乎也接入了AI，隨著他們的礦車一起前進，只照亮車周圍的一小部分區(qū)域，前后都是黑的。劉亞和工友坐在礦車里，他感覺自己似乎在一條蛇的口中，滑向它的尾。

劉亞摸摸在一旁的鐵鎬，臉上卻洋溢著幸福。

是啊，馬丹終于可以完成她的心愿了。

還記得那天他們初次相遇的時候，劉亞剛下工，全身都是黑的。他沒有很多的錢，但是疲憊又染上了全身，于是他決定不再走一小時路回家，而是另找人拼一輛出租車。

當(dāng)無人駕駛出租車停在他面前時，他一眼就注意到車窗內(nèi)那一襲白衣的女子。他顫抖著上車，與自己同拼一輛車的白衣女子保持一定距離。但女子的美麗氣質(zhì)，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她那精致的側(cè)臉。

接著就是那女子朝自己靠了過來。銀鈴般的聲音，盛情地邀請。他和女子一起下車。那個晚上，女子用真實沖擊了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的劉亞的懵懂。

第二天劉亞從床上醒來，知道了女子的名字叫馬丹。

多么優(yōu)美的一個名字！

她會和我說晚安，會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禮物。

這就是自己的初戀。劉亞想。

他們經(jīng)常一起約會，劉亞和馬丹輪流請客。劉亞至今還記得，馬丹請自己吃的那碗干炒牛河，是那么的香。

她沒有嫌棄我的工作，她和我講述了她的夢想。我能幫助她走上那個建模者頂端，是我最開心的事情。

“誒，小劉，想啥呢。”同一個礦車里的李峰打斷劉亞的漫無邊際的回憶。

“沒事，老李。我女朋友快成為建模者了?！眲喸捳Z中包含著興奮。

李峰微微皺眉，眼神上下掃了掃劉亞：“不是讓你快點和她分開嗎？你當(dāng)時答應(yīng)的好好的，怎么還在一起？”

劉亞怒道：“我們互相相愛，為什么要分開？”

李峰笑笑：“你怎么確定你們互相喜歡？你個礦工，配得上建模者？”

“根據(jù)愛情三角理論。她說等她成為了建模者，就和我一起去過更好的生活，這是承諾，我們經(jīng)常一起出去吃飯，這是親密，至于激情嘛……”

“切，現(xiàn)在女孩這么隨便，隔夜不認人?！崩罘甯煽葍陕?，打斷劉亞沒完沒了的說教。

“你在說什么！”劉亞猛然坐起，想往李峰身上撲去，被另一個工友攔了下來。

李峰繼續(xù)道：“你是清華畢業(yè)的？”

劉亞馬上挺直腰板：“本人清華大學(xué)計算機系畢業(yè)生，劉亞?！?/span>

李峰哈了一口唾沫，吐到車外：“切，AI自個給自個編程出現(xiàn)以后最廢專業(yè)產(chǎn)出的人，難怪?！?/span>

“你什么意思？”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李峰的話題突然一拐。

“沒有，我是靠我父母和自己的努力考上清華的，哪有什么時間去談戀愛？現(xiàn)在出來工作了再談不也一樣嗎？”

李峰冷笑一聲：“我說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和我這么一個只讀過初中的人坐在同一個礦車里，一起去挖煤？我沒讀過書，做不成最頂層的資本家，只能坐在這里，你呢？你就是只會讀書，也許在幾十年前你還有大展才華的機會，但現(xiàn)在，嘖嘖，一頭撞死咯?！?/span>

“你胡說……”劉亞的話戛然而止。父母用粗糙的手拍著自己背著書包的肩膀，自己刷題做卷子做到凌晨三點父母給予的贊揚……過去二十余年的那一幅幅畫面如同閃電般在劉亞的腦子里穿梭而過。

自己四年大學(xué)一直保持專業(yè)第一，線性代數(shù)、數(shù)學(xué)分析、程序設(shè)計，數(shù)據(jù)結(jié)構(gòu)，人工智能的知識更是隨手拈來。但現(xiàn)實生活中他自己連做飯都不會。

他看向李峰，李峰掏出一只煙，吸了一口，咳一聲，又吸了一口。

……

礦工之所以沒被AI取代，是因為在礦洞中多地形移動的AI造價昂貴，而且修起來廢錢。大學(xué)一畢業(yè)，機械專業(yè)畢業(yè)的去修理AI機器人，歷史畢業(yè)的去歷史書堆里給寫小說的AI找訓(xùn)練庫，本以為計算機在這個AI蓬勃的時代更有競爭力，但不知道哪個人發(fā)明了一個自我迭代更新算法，人家AI自己編自己的程序，哪需要程序員？與其說現(xiàn)在是一個AI大普及的世界，不如說這是一個被AI和AI上的資本統(tǒng)治的世界。

劉亞舉起稿子，撞向礦洞壁。幾塊碎石滾落在地。他再次揮稿，從另一個角度斜切進去，本以為能敲下一大塊礦石，沒想到只揚起了一大片塵。劉亞被灰嗆了一下，劇烈的咳嗽把他從思考中再次拉回。劉亞手里的鐵鎬劇烈的震動，震得他虎口生疼。

是啊，自己是清華畢業(yè)的??？為什么要和只有初中學(xué)歷的人在一起工作？自己應(yīng)該去當(dāng)老板的??？

劉亞蹲到礦燈下，掏出手機，仔細審視了一下自己被煤熏黑的臉龐。

“我高中大學(xué)還挺帥的啊，怎么沒有人過來和我表白呢？我不去和你們表白，不代表我不希望你們過來和我表白啊……”

“劉亞，請你立刻回到工位?！币粋€女聲響起，擊碎劉亞的自我陶醉。

我是清華畢業(yè)的。

我寒窗苦讀了二十余年。

“順子，要不起是不是？王炸！”一陣刺耳的歡笑聲扎入劉亞混亂的思維。李峰又和他那些人在AI監(jiān)控的死角打牌。

劉亞清晰記得他們發(fā)現(xiàn)AI監(jiān)控死角的那天。第二天他們就在衣縫中順進了一副牌。他們邀請劉亞一起在工作時間帶薪打牌，但被劉亞一臉正義地拒絕。

那時他想，自己要認真對待這份工作，不能和別人同流合污。

但這種情感，到現(xiàn)在竟然變成了，為什么他們每次打牌都不邀請我，是他們覺得我大學(xué)生的身份不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打牌嗎？

“不行，我女朋友馬上就要成為高貴的建模者了，我可是清華畢業(yè)的學(xué)生。我要讓老板給我升職……這樣才能即配得上我高貴的學(xué)歷，又能配上我的丹丹……”

劉亞的思考拐進了一個自我循環(huán)的死胡同。父母的面龐，清華的錄取通知書，AI的新聞，馬丹的笑臉一輪又一輪的循環(huán)讓劉亞從畢業(yè)以來對這個世界的偏激不斷被強調(diào)。他的大腦也在一遍遍的強調(diào)中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篤定。

李峰一臉詫異地看著劉亞走到一盞礦燈前，對著燈舉起鐵鍬，狂妄地大喊：“我是清華畢業(yè)的！我要見老板！我要升職！”

五

“兒子，怎么了？吃飯啊?！蹦赣H道。

“沒事。”劉亞搖搖頭。

“那就好。話說我在小視頻上看到，現(xiàn)在城里的AI很厲害了啊。雖然我們不太清楚城里發(fā)生的事，但你這個計算機的高材生，肯定有福了！”

“是啊。”劉亞低下頭，把飯塞進自己的嘴巴里。飯不好吃，很硬。劉亞嚼得下顎生疼。

“不要只吃飯，吃點菜啊。哎，想當(dāng)初，你爸媽大半輩子都被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綁定了，一切都要按照他們的決定來。他們決定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童年……所以我們才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忙忙碌碌，沒有主見，一事無成。你是新時代的人了，爸爸媽媽知道我們屬于舊時代，無權(quán)干擾你的決定。你的眼界比爸爸媽媽開闊得多，爸爸媽媽希望你能有自己的決定，選擇屬于自己的道路?！备赣H舉起白酒杯，灌入口中。

“老公你是不是有點喝醉了?！蹦赣H走上前，想搶過父親的酒杯。

“沒有……沒有……”父親用力擋開母親的手。

劉亞感覺嘴里的飯沒這么干了。還帶了一絲淡淡的咸味。然后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在順著面龐往下流。他把碗舉得高高的，想擋住自己。

六

“你說說你為什么要升職?！?/span>

“我是高材生，我不應(yīng)該和那些沒有讀過高中的人一起工作?！?/span>

一聲輕微的嗡響，一片綠光從總經(jīng)理桌面正中間炸開，延伸到無窮遠處，形成了一座座迷宮狀的墻。每面墻的表面都是一個個屏幕，顯示著礦洞和這棟樓的一切。

“是這個人嗎？”總經(jīng)理的聲音響起。極其遙遠處一個光點瞬間拉到劉亞的眼前，變成一片光幕，李峰叼著煙在礦洞里敲石頭的畫面顯示其上。

“是！我還要舉報，他在上班期間打牌！”

“我明白了。”綠光瞬間回收，總經(jīng)理遞出一張紙，“你升職了。這是主播建模者的聘書?！?/span>

“這……”劉亞顫抖著握著手里的那張印滿文字的紙，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坐在劉亞對面的礦洞老板則還是一臉笑意，明明他的笑如此溫暖，但劉亞卻覺得并不真實。

“是啊，你不是要升職嗎？主播建模者，不錯吧。”

劉亞還是感到大腦一陣陣刺痛。他閉上眼，用力揉了揉，再張開，手里握著的還是那張建模者聘書。

“簽上名就可以了?！崩习宓穆曇粝袷菑臒o窮遠處傳來。

“哦，好，我回家再考慮一下。”劉亞將那張紙慢慢地折好，塞進工服的口袋中。

走出礦場總經(jīng)理辦公的大樓，劉亞發(fā)現(xiàn)太陽已然西斜。遠處的礦口處，幾個人背著鐵鍬，零零散散地往外走。他們下工了。

劉亞悄悄地跟在隊伍的最后。

建模者……還是最高級的主播建模者……以后他的臉就會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節(jié)目里，每說一句話都會有版稅打到自己的賬戶上……

劉亞和其他人一起礦場門口打卡后，獨自走回家。想當(dāng)初他畢業(yè)面對AI的爆發(fā)，迷茫而害怕，父母又給予了自己完全自我選擇的權(quán)力——換句話說，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完全和自己不在一個層次，理解不了自己的處境，無法幫助自己做任何決定。他看見公園招聘墻的招聘廣告就立馬報名前往應(yīng)聘，根本沒管是什么工作。后來他拿起鐵鍬，不斷用自己可以從基層做起安慰自己，連自己父母都不敢告訴。但從剛剛劉亞被召見，進入他老板辦公室的大門那一刻起，他覺得他的人生開始改變。

劉亞摩挲著那張紙，又打開確定了一遍。他相信自己的記憶力，聘書的右下角那一串小小的編碼，就代表著主播建模者。

街道兩邊的樓筆直地拉起，刺向灰色的天空。這一片是這座城市最高的樓，卻擁有著最低的層高。這是政府分給一大批像劉亞這樣底層工人的廉價住房。住房的第一層被打開，變成了一些店鋪，但大部分都拉上了厚厚的鐵鏈門，門上貼著一些褪色的廣告，翹起的邊把一些噴在門上的字生生截斷。老人們陷在破爛的椅子里，眼神和嘴里吐出的煙氣一樣縹緲。

劉亞小心翼翼地從鋪在地板的涼席上坐起來，怕磕到腦袋。他黝黑的面龐在手機的熒光下溝壑更加明顯。

“丹丹我已經(jīng)成為主播建模者了?！彼缴狭四菑埰笗恼掌l(fā)給馬丹。

“什么？你在哪里？”

馬丹的消息幾乎是一剎那就發(fā)了過來。

“在家?！?/span>

“你家在哪？”

劉亞把自己的定位發(fā)了過去。

二十分鐘后，馬丹敲響了劉亞家的門，貓著腰走了進來。

馬丹滿臉通紅，顯然是趕來得很急。

他心中一暖。幸好還有她。在曾經(jīng)這些苦悶無聊的日子里，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能讓自己如沐春風(fēng)。

馬丹從劉亞手中接過劉亞的聘書，仔細看了看，從自己的包里也拿出了一張：“我也獲得聘書了。”

“是嗎！”劉亞把兩張聘書接到手中。這對稱的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令劉亞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span>

劉亞長年以來的迷茫，委屈，自我欺騙似乎在這一刻如冰雪般消融。他感到一陣從腳底向上蔓延的酥麻感。他閉上眼，吐了口氣。

聘書上那一行行字宛如螞蟻一般，在劉亞的心上撓。自己莫名產(chǎn)生的篤定感，也因那個面容的浮現(xiàn)緩緩淡去。

馬丹。

馬丹那精致的面貌，似乎才配得上主播建模者。

我只是一個礦工。

“丹丹，我去給你準備點喝的?！眲啺哑笗f回給馬丹，從門中擠出去，走到走廊盡頭的公共廚房。

他能確信，剛剛自己的那個小動作馬丹沒有發(fā)現(xiàn)。

馬丹的聘書只是游戲角色建模者，沒有劉亞手中的的主播建模者收益大。他在吐出那一口氣的時候，就做了一個決定——他把自己的聘書遞回給了劉亞——反正兩張聘書除了那小如草芥的區(qū)別建模者職業(yè)的一小串編號，沒有半點區(qū)別。

自己作個游戲角色就足夠了。馬丹才能匹配主播建模者這種頂級中更頂級的職業(yè)。

李峰怎么會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呢？我們都竭盡全力為對方好，不是嗎？

劉亞端著兩杯檸檬水，走回自己的房間。但房間中已空空如也。

“丹丹！”劉亞喊道。回音一聲一聲，似乎消失在無窮遠處。

“你去哪了?！瘪R丹，發(fā)送。

發(fā)送失敗。請先添加對方為好友。

紅色的字跡像一條條流血的疤痕，轟的一聲印在劉亞的心上。

“什……么？”劉亞倒吸一口涼氣，大腦嗡的一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渾身一緊，殘存的意識讓他連忙撥通馬丹的電話。

關(guān)機。

怎么回事？

劉亞突然頭皮一麻，在自己房間里開始瘋狂的翻找。他掀起涼席，搬開雜物，翻開垃圾桶……乒乒乓乓過后，他像被子彈射擊了一樣坐倒在了地上，目光空洞的盯著那個半人高的門口。

我的聘書呢？

馬丹的聘書沒有留下，我的聘書也不見了。

我給她轉(zhuǎn)了一次又一次的錢。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嗎？

我明明送了她這么多禮物，我和她每天都說了晚安……

李峰的話突然在劉亞腦中浮現(xiàn)：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大學(xué)里對愛情的定義，通過愛情三角理論，這就是愛情啊。

不不不，肯定是她誤刪了我。她應(yīng)該記得自己的編號，發(fā)現(xiàn)拿錯了以后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了建模室，所以才沒接我的電話。

是，一定是這樣的。

劉亞慌慌張張地跑出樓，攔下一輛出租車。見他上車，坐在另一邊拼車的一位女士厭惡地往另一邊靠了靠。劉亞鼻頭一酸，和馬丹初次見面的場景又浮現(xiàn)而出。

劉亞要去城中心，那個每一個幻想成為建模者的人的圣地。

隨著時間的推移，灰黑的天空被汽車的前進甩在后頭，樹開始綠起來，天也漸漸點上了星星。遠處一座純白的建筑被設(shè)計成緞帶纏繞的模樣。那就是建模者被建模的地方。

劉亞下了車，站在這座建筑的門口，他感受到一股嚴重的失真感。在一群美若天仙的帥男美女面前，自己的裝扮和面龐都如此不合群。

直到他又看見那一襲白衣。

他本來只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讓他找到了馬丹。

劉亞一咬牙，從她身后追了上去，喊道：“馬丹！”

馬丹吃驚地回頭，但立馬眼神又變得冷漠。劉亞這才意識到，原來馬丹看自己的眼神一直都這么寒冷。

“你怎么追到這里了?！?/span>

“我是你男朋友，你為什么要把我刪掉？我們之間的承諾呢？”

“我從來沒有說你是我男朋友。我也沒和你承諾過什么?！?/span>

劉亞盡管早有準備，但還是感覺胃被人緊緊地攥了一下，眼里一片白光。

“可是，我們在網(wǎng)上聊天聊得那么好，我們輪流請對方吃飯，我們互相送禮物，我們都已經(jīng)互相坦誠相待……”

馬丹笑了，笑得很輕蔑。她沒有看劉亞，扭頭走進樓中。

他無力地坐在建模所門口的花壇上，以前能讓他無數(shù)次翻來覆去回想的甜蜜畫面變成一把把刀子，在心上反反復(fù)復(fù)的劃，將曾經(jīng)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再一次撕開。

劉亞懂了。課本里教他的東西，是假的。

終于，他站起身，走進樓中。他能清楚的感覺到，無數(shù)只攝像頭朝他這轉(zhuǎn)了過來，但他沒有理會。大廳中央，幾十號虛擬人物在舞臺上站立，他們這些主播建模者早已將身體的展示權(quán)賣給了他們一面都沒見過的人。

他來到剛剛前臺指示的馬丹建模房前，發(fā)現(xiàn)門口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低頭玩著手機。劉亞站在建模房的窗前，往里望。

馬丹全身赤裸地躺在建模房的正中央，全身接滿了各種顏色的管子。一個機械臂拿著一個小臂粗的針筒，從馬丹的左胸直直的刺了進去。

“這？馬丹她……”劉亞被嚇了一跳，不禁出聲。

這時那名男子注意到了劉亞，他抬起頭，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椅子：

“兄弟，坐。”

“建模過程是這樣的嗎……怎么感覺……”眼前的這一幕出現(xiàn)，他有些驚訝。

“哦，這不是我們看到的主播啊，主持人那樣的建模，這是電影啊，戰(zhàn)爭片啊那些尸體的建模，需要把人分開來挨個部件建。什么截面的肌肉啊血管啊，都要自己建?！?/span>

“??？那馬丹不是會死？”劉亞全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顫抖地問道。

“可以這么說吧。不過她被建模了以后，還會在各種地方以各種方式死無數(shù)次呢。就那種，一發(fā)炮彈飛過去，砰！碎了一地的那種?！蹦凶拥坏?。

劉亞瞳孔突然一陣收縮，沖上前，驚恐地開始錘門，“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他回頭望向在一旁端坐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認識她，我是他男朋友，她不能死！”

就在這時，只聽房內(nèi)傳出了一聲尖銳的尖叫，馬丹猛地從床上坐起，不管身上還插著管子，不顧旁邊機器人護士的阻攔，沖向門口。

“救命！他們要殺我！”

在門口的窗戶中，在她被機器人拉回的一瞬間，劉亞和她對視了一眼。

驚恐撞上慌張，尖叫和狂喊交融。

男子眼神中閃過了什么，嘴角開始抽動。忽地，他像一個爆竹，嘴角突然咧開，開始狂笑，似乎要笑出自己的肺。

“我明白了……你就是她嫌棄的那個取款機……她從你那拿錢，全部交到了我這……哈哈哈哈哈……你倆……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媽在說什么？！”

“就這么說吧。她認為我是他男朋友，但我猜你認為她是你女朋友?！?/span>

劉亞已經(jīng)被這一次又一次的震撼沖昏了頭腦。他望著那個男子，感到思緒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棉線。

“不對，不對，馬丹就算是她自己的聘書，也是個游戲的主角，怎么可能是尸體建模者！”

男子站起身，拿出一張聘紙，上面簽著馬丹的名字：“看你這慫樣，告訴你也無妨，這聘書其實不只是紙，它內(nèi)部有獨一無二的芯片標識。我就把聘書表面的序列號改了那么一點點，芯片又沒改，她簽上名，不就中招了嗎。”

“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你為什么不能去找尸體建模？要找活人？”劉亞的話語顫抖，但是似乎埋著利刃。

“死人哪像馬丹，會拼命給我錢?！?/span>

正好建模房的房門打開，一個機器人滑了出來：“先生，馬丹女士已經(jīng)建模完畢。給你們補償?shù)馁M用會在三個工作日內(nèi)發(fā)送到你的賬戶上?！?/span>

“我明白了……她相信把錢給你就可以讓她成為游戲角色建模者，但你讓她死了……”劉亞終于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指向男子。

“那還得怪你呢。她錢沒湊夠，只能建這種模。也對，你這種人一看也是那種好騙的人?！?/span>

他從機器人的托盤里拿出一條被密封袋封緊的手鏈，丟向劉亞。

“馬丹手上這手鏈還蠻好看的，給你留個紀念吧。”

這個手鏈是劉亞送給馬丹的。

“這怎么還有一張聘書？”男子在一堆物品中抽出那張紙。

“我的！”劉亞猛地向前撲去，從男子手中把聘書搶了過來。聘書上也已經(jīng)簽上了馬丹的名字。

男子輕蔑地笑笑，轉(zhuǎn)身離去。

劉亞一搖一晃地走出大樓。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他現(xiàn)在感覺這大樓不再像緞帶，像一座碎在地上的骨頭。

他想追上那男子汽車的尾燈，但他突然意識到，正因為自己還相信馬丹對自己的感情，他才能捕捉到自己的憤怒。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回到家。真正讓他清醒過來的，是那個門口倚著的人。

“李峰？”劉亞疑惑道。

“你他媽去哪了，我在這等你好久了?！?/span>

“沒事，進屋坐坐？”

“不了。下午你不在，我們打牌被那龜孫的AI發(fā)現(xiàn)了，被炒了。我真的不想回家過年面對父母，但這法律擺在那里，沒辦法。誒，對了，你去找老板談升職，結(jié)果咋樣？”

“他說給我主持人建模者?！眲喐杏X這句話不是從自己的嘴巴里吐出來的。

李峰的臉一瞬間就緊張起來：“你不會已經(jīng)簽了名了吧？那玩意一簽名就起效的！”

“沒……”

李峰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聘書：“你看是不是這樣的？”

劉亞頓時大驚，從李峰手中接來聘書，顫顫巍巍地將自己的展開，對著光看過去。

防偽序列號都是一樣的。

“我比你早出來，見識多。這種聘書看起來好看，其實都是被改過的。就是騙你把命賣去建模中心，再從你這撈一筆錢。真慘，死了都還要給資本打工?！?/span>

是啊，這年頭這么多人在找工作，自己既然不想要，他自然可以不給。

李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煙，煙盒扁扁的：“拿著吧，算是你哥我給你留的紀念。希望以后有緣再見。聽說城西邊有一些垃圾分揀的工廠還招人，我打算去那邊看看?！?/span>

李峰走了。

劉亞順著門，緩緩滑倒，癱坐在地上。

李峰要回家過年了？法律規(guī)定，大年三十一定要回家和家人相聚，但哪天是大年夜來著？

劉亞低下頭，手機屏幕在漆黑的走廊里異常地耀眼。劉亞用衣袖擦了好幾次臉，直到整張臉都被抹黑，他才勉強從水霧中看清屏幕。

啊，大年三十是明天啊。

七

“爸，媽，我給你們帶了城里的禮物?！眲喛偹憧刂谱×搜蹨I，將用來掩面的碗放下。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包廉價的煙，遞給了父親。那根手鏈，他輕輕系上了母親的手腕。

“好煙，好煙啊。兒子就是比爸媽有出息。”父親把那盒煙翻來覆去地看，道。

“兒啊，你在城里面如果很忙，就不用給我們打電話了。我知道你在城里肯定過的不錯的。”母親道。

不錯嗎？真的不錯嗎？

父母渾渾噩噩走了一條扭曲的路，他們似乎用他們?nèi)淼牧α?，想讓我不再重?fù)他們的失敗。他們沒有機會讀書，我卻只擁有一肚子書；他們在限制中愛，我卻在愛的自由中失去愛；他們在山里背朝黃土一輩子，我手里的鐵鍬卻也落入深淵。

這通往終點的火車似乎有著驚人的慣性，任憑我父母給我施加了多大的反向的力，告訴我走出去，走出去，但仍然走向了一樣的終點站。

這就是人生的慣性吧。

一代一代的，扭不過來的。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

一束束煙花隨著電視里新年倒計時的到來飛上云霄。絢爛的五彩光輝隨震耳的爆炸聲宣布了新年的來臨。

劉亞走出屋門，看見遠處有一個小孩，左手拿著一只香，右手拿著幾個炮仗，準備放鞭炮。

劉亞走過去，拍拍小孩的頭，說：“弟弟，能不能給哥哥點？”

小孩抬起頭，擤了下鼻涕，把香遞給劉亞。

劉亞把炮仗放在地上。爆竹被點燃，發(fā)出沉悶的幾聲響，然后再沒有動靜，只剩下一地的灰。

小孩從劉亞手中搶過香：“叔叔你不要把它們放在地上，地濕了，響不起來?！?/span>

小孩掏出紙巾，把另一小卷鞭炮用紙巾吸了吸水，讓劉亞費好大力氣掛了起來。

小孩點燃鞭炮。

還是沉悶的響聲，灰燼隨風(fēng)飛舞，落在地上，還是只剩下一片灰。

小孩疑惑地撓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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