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蘭登堡人》(碧藍/俾斯麥架空)第四章

10
北風(fēng)急不可耐的沖破門扉,把黑沉沉的秋雨塞進屋子里來,不速之客打翻了空空的鐵皮杯子,哐哐的敲擊著漢諾威人的心。格奈森瑙·格爾哈德披上衣服起身,把她們這單薄的門扉重新關(guān)上,用腳抵住重重的推了推,望向窗外,心里的第一個念頭是柏林好久沒有見太陽了。因為這沉靜而朦朧的雨景會無情的阻礙著她穿行在這座城市每一個巷子的送貨員好姐姐。像是穿行在毛細血管里的紅細胞,這座城市同樣的消耗著她們的生命直到枯竭,而不甘沿著這軌跡走到末路的沙恩霍斯特用不知從哪里得來的一小筆錢把她腦瓜靈光不少的妹妹送進了中學(xué)。
困難啊,真困難啊……當(dāng)她們只有17歲而已經(jīng)和30歲的人一樣掙扎著搶奪工作的機會。關(guān)于漢諾威的所有記憶都伴隨著飼草的陳釅永無止境的在原野上飄蕩,山風(fēng)掠過大麥田的沙沙聲和雨點敲在瓦楞板上的聲音多像啊。童年她從不知道世上有比它更優(yōu)美的安眠曲,而如今她卻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比喻了。這是鄉(xiāng)下人共同守著的秘密,你這偌大的柏林!
“現(xiàn)在該是卷完草垛的時候啦。”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孩子是很難體會的,畢竟沒有人生來就是異鄉(xiāng)的旅客。當(dāng)離開生她的田野時,格奈森瑙才意識到,金碧輝煌的大樓和干凈整齊的街道都不是為她這樣的人準(zhǔn)備的。等不及放學(xué)的鐘聲敲響,利博中學(xué)個人固有財產(chǎn)倒數(shù)的她就急匆匆的趕到報館去和一群壞小子們搶新出還有余溫的晚報,富人區(qū)的大房子里還有無數(shù)人指望著她手里的紙片來尋找晚飯的消遣。在柏林沉悶的大街上,她穿過人流和迷霧,紫雛菊一樣的眼瞳出神地望著坐在咖啡館里安然用餐的那些人。
生活對于最有需要的那些人總是吝于恩賜,它從沒有讓囊中羞澀的格奈森瑙撿到一個無主錢包補貼家用,更沒有讓她突發(fā)橫財以此考驗她為人的品行。貧窮的人只有歌德,她擁有的第一個詩人,能在長夜里給予旅人以安慰。當(dāng)?shù)谝淮伪晃淖执騽拥臅r候,格奈森瑙偷偷跑出了家門,一直跑到社區(qū)教堂的鐘樓上,望著在銀色月光下沉睡的城市肆無忌憚的流淚。少年人張開手,向著家鄉(xiāng)的方向:
“我要縱身跳入時代中奔走,我要縱身跳入時代的年輪:痛苦、歡樂、失敗、成功,我都不問,男兒的事業(yè)原本該晝夜不休!”
然而男兒的事業(yè)并不眷顧女兒,更不眷顧窮人,生活更眷顧穿著光鮮衣服出入歌劇院的公子哥兒。格爾哈德家能種出最好的小麥,卻吃不上白凈的面包;沙恩霍斯特是最勤快的送貨員,卻攢不到屬于自己的拖車;她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卻不能拿到推薦名額大學(xué)。浮士德和維特哪一個不是衣食無憂處境優(yōu)渥,善良純潔如瑪甘蕾也不過是摩菲斯特和上帝打賭后的犧牲品。
窮人是魔鬼都懶得找的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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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身量瘦削的沙恩霍斯特回來的時候,她親愛的妹妹正是懷著她稚氣的憂郁坐在窗前,臉上是她們兩個都有的格爾哈德家的蒼白,只不過妹妹是因為學(xué)生姐兒不曬太陽,而姐姐平時常年勞作爐火烤過般的紅臉今天是被凍成白色罷了。
“怎么啦我嬌貴的中學(xué)生,也許我現(xiàn)在該叫你大詩人?”勞動者從她并不厚實的褐色大衣底下拿出了裝著黑面包的紙袋子,一小節(jié)香腸在其中尤為出彩,讓餓了半天的兩人眼里閃著光。
“我還能想什么?想煩人的作業(yè)罷了,你不知道叔本華有多討人厭?!备衲紊碱^微皺,語氣親切而不失自尊的糾正,“寫詩又不是我想,道朗老頭為難人你怎么也為難人?!?/p>
? ? “那好吧,趕快挪動你干凈的屁股蛋,開飯了。”
? ? “多謝你的‘奶油蛋糕’……”格奈森瑙無奈的撕開那黑黢黢的,被學(xué)校里富貴人家嘲笑為“石頭”的便宜晚餐,回想著她在家鄉(xiāng)看到過的那些白堊色的石頭,在農(nóng)人走了幾百年的路邊被壘的整整齊齊,暗自抱怨石頭可好看多了,牛糞跟這玩意才更像……
? ? “忍忍吧!好歹熬出一個學(xué)歷來,你就不用像我一樣每天在馬路上找飯碗啦?!鄙扯鞯穆曇粲行灒赡苁菬o牌的烈酒這些年灼傷了喉嚨。
? ? 對面的格奈毫不躲避的抬起她聰慧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將她的想法說出來:“讀完這個學(xué)期我就出來工作……”
? ? 話還沒說完,明明沒有醉的沙恩霍斯特卻像醉漢一樣低吼著撲向她文弱的妹妹,拎住她漂亮的制服領(lǐng)子:“你要發(fā)什么瘋!我說了不需要!”鼻梁上意料之外的重重一擊代替了注定沒個結(jié)果的對話。這種情況的襲擊對于鄉(xiāng)下佬來說并不算什么大事,卻能代替言語更好的傳達態(tài)度和觀點,
? ? “想挨打嗎?你這個瘟雞一樣的家伙?!?/p>
? ? 少年人的自尊霎時開始燃燒了。格奈森瑙一下子跳起來,捏緊拳頭抄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揮過去?!盎始覈醯睦相l(xiāng)”微微弓著背,嫻熟的變換步伐,雙臂擋在胸前自在的格擋著對手毫無章法的魯莽攻擊,結(jié)實的拳頭不時地瞅準(zhǔn)機會砸到對面的臉上和胸口。
? ? “你在學(xué)校除了筆桿子真是鬼的進步都沒有!往這兒打!”姐姐厲聲呵斥這,甚至有意指引少年人的進攻,旋即抓住破綻一巴掌把她掀翻在地,“像是施耐德莊園上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廢物小娘們!來??!你這個只配啃土豆的玩具娃娃!”
? ? “你他媽的閉嘴!”格奈森瑙上顎滲出絲絲腥甜的鮮血,她狠狠舔一舔,用痛楚激勵自己再爬起來,努力回憶軍事課上的搏擊……算了吧該死的!裝模作樣哄孩子的架子怎么能和漢諾威土地上保衛(wèi)自己的農(nóng)民,怎么能和漢堡港口乘風(fēng)破浪的水手,怎么能和柏林街頭爭奪明天的天生格斗家們相抵呢?放開你鐵血人戰(zhàn)斗的本領(lǐng)吧!憑著祖先血液里傳承給你的本能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一架吧!
? ? “來吧!好家伙!像漢諾威來的!”
? ? 沙恩的話里終于帶上了贊賞的意味,但學(xué)生姐兒可沒有時間管這些了,她剛才終于找到機會——也可以說僥幸一拳打在沙恩的胸口,盡管立刻被更兇狠的一捶狠狠砸在肚子上疼的跪倒在地,但是天旋地轉(zhuǎn)的天花板此刻就像漫天繁星的夏夜空一樣美麗,重新找回故鄉(xiāng)的呼吸方式讓她驕傲又自在,快活像是狂潮能吞沒格奈森瑙,長發(fā)放肆的散落在地板上。
? ? 耳朵里的嗡嗡聲就像她祖先聽到的號角一樣。千百年來,戰(zhàn)斗過的鐵血人是不是都像這樣呢,放下他們的武器,靜靜躺在大地上,感受血液在身軀里狂放奔騰直到歸于平靜,平靜的像是萊茵河水流淌,最后長長的太息,把同一種情緒傳遞了到了格奈森瑙這里。
? ? 沙恩霍斯特在她身邊坐下,煤氣燈光照的她銅鑄的一般。格奈艱難的咽下一口血沫子,搖搖晃晃的起身,把她們沒吃完的晚餐遞過來:“可學(xué)雜費還是太貴了。”
? ? “爸爸和我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你可是他的指望!將來老家伙能不能搬進城里住公寓可全看你能不能混出名堂你,我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p>
? ? 年輕的沙恩霍斯特,成熟的沙恩霍斯特,挑起了姐妹兩人生活的沙恩霍斯特站了起來,久久的掃視著棲居的小窩棚,她粗糙皸裂的手擦掉了妹妹臉上的灰痕:“勤快人從來餓不死!家里出一個中學(xué)生不稀奇,我甚至做夢要供你讀大學(xué)嘞!”
? ? 但格奈森瑙對著她后退了一步,格爾哈德家的兩姐妹面對面站著,誰也不躲避對方的目光。一瞬間沙恩霍斯特覺得,對面的是她們的便宜老爹,但她很快意識到,那更像是另一個自己。她一生里第一次覺得格奈森瑙的眼神堅定又無情,但她也比誰都明白,這一次哪怕老爹從漢諾威飛過來擋在她們跟前,哪怕她用大理石把這房子封起來,也不能阻止這個小家伙了。
? ? “沙恩霍斯特·格爾哈德,”格奈森瑙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稱呼自己長姊,“我想去慕尼黑考軍校!”
? ? 姐姐下意識的摸摸口袋,里面有她撿到的小半包煙。她敲出一根來,又摸出一盒火柴,神經(jīng)質(zhì)的擦亮舉到空中卻許久沒點燃。格奈森瑙靜靜地等待著至親之人的回答,注視著她被照亮的失去青春光澤的皮膚和每一個動作,注視著她年輕額頭上突兀的一道新長出來的皺紋——這是她姐姐,親姐姐,漢諾威來的沙恩霍斯特被柏林的冷風(fēng)割出來的!
? ? “你可要想好啦格奈……現(xiàn)在女人考上軍校是不花錢,可你要是有天被派上戰(zhàn)場,老爹可能再見不到你啦……不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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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沙恩霍斯特將縫在襯衣內(nèi)袋的小口袋拆了出來,里面有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又把格奈的衣服一件件理出來折疊整齊,有些舊衣服磨開了線也被早就不再纖細的手靈巧的縫好。小東西本來說什么都要自己整理行裝的,卻被她軟硬兼施的轟回床上去了??闪?xí)以為常的囈語,始終沒有響起來。
? ? 臨睡前格奈森瑙打開抽屜,想了一想,把她入學(xué)時唯一的一張照片也放進了背囊,里面的她穿著講究的學(xué)袍和雪白的襪子,鏡頭前的大家都拿著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是魏瑪出生的道格先生送給每個人的禮物。
? ? 可惜了,故鄉(xiāng)、來訥河、詩歌,還有少年時代,可惜格奈森瑙·格爾哈德現(xiàn)在要做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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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亮的時候沙恩送她到火車站,她們的鄰居多特蒙德的火車工維爾茨要去奧格斯堡,答應(yīng)給格奈在司爐車廂弄個座位。當(dāng)她們在站臺上等待發(fā)車的時候,忽然就像一個小女孩一樣,格奈撲到了姐姐胸口,臂膊緊摟住她親人的脖子。
? ? “裝得像個大人似的,現(xiàn)在怎么卻撒嬌起來了?”勞動者結(jié)實的臂膀回抱住她。
? ? 格奈森瑙不能回答,有高貴的眼淚劃過清晨的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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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火車隆隆的向著南方去了,在廣袤的平原上,在交錯的運河間,不僅僅有慕尼黑,敞開的車門前格奈森瑙以胸膛迎接晚秋的烈風(fēng),她知道在這片大地到處都有城市像青年人一樣蓬勃生長,不萊梅、科隆、法蘭克福、多特蒙德……這些名字都在等著她格奈森瑙大人的大駕!嚴(yán)峻的,不講人情的生活,你把我逐出了柏林,難道你能把我逐出鐵血的每一寸土地嗎?
? ? 飛馳而過的鐵軌每一厘米都刻著時間和生命,車廂的每一次鏗鏘都是新時代的心跳,《維特》突出的書角在包裹的最底下頂著她的后腰,燦爛的夕陽和結(jié)實的鐵皮唯二的依靠,她不禁默念起了歌德的那首詩:
“我的心兒狂跳,趕快上馬!
想走就走,立刻出發(fā)
黃昏正搖著大地入睡,
夜幕已從群峰上垂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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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肩負著一家之主的責(zé)任可從來不是個小事情,它意味著艱苦的工作和人前人后都要沉默無聲的堅忍。但對比工廠主對待工人近乎搶劫的微薄報酬,平白領(lǐng)了薪水卻好幾年沒干活的俾斯麥又怎敢抱怨宮里的“那位大人”呢。
? ? 像英格蘭長弓手的箭一樣,她以令人咂舌的速度完成了學(xué)業(yè),盡管風(fēng)傳這個學(xué)位離不開一些“特殊手段”,但正像將軍們說的,戰(zhàn)報可以騙人但戰(zhàn)線不能,她奧托的論文就坦蕩蕩的放在洪堡的檔案館地下室里任君覽閱,只是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卡托布萊帕斯習(xí)慣用氣息和眼光殺人罷了。沒有人關(guān)心真相,人類只需要想象,想象賜予他們生活的刺激快感,而并不在意對于個人來說這樣龐大的群體意識能造就多么鋒利的尖刺,乃至于在漫長的歷史里都能留下虛假的劃痕來。
? ? 但總是有某個個體能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人心的,嘗受過人心波濤的俾斯麥總把這樣的壯舉和摩西劈開紅海一樣類比,她對這樣無與倫比的才華只有深深的折服。
? ? “簡直就是黑色的太陽?!彼驹谌巳褐虚g一起仰望那個危險的微笑,聽她像魔鬼一樣作出允諾,鼓動起伏著永不滿足的欲望向她需要的方向前進生長,俾斯麥懷著輕微的恐懼想,“只是不要墜入她的火海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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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可以開始工作了?!痹诓槐划?dāng)回事整整三年以后,面對著永遠平靜的公國主人,符騰堡公爵低頭領(lǐng)到了她的第一份差使:把上個月的“優(yōu)秀公民”以這個月“叛亂分子”的名義,全部送上絞刑架。這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解釋起來就跟1+1=2一樣簡明直接——陛下永遠不會出錯。上個月她還需要群情激奮的工人和農(nóng)民來折磨不聽話的大臣,平民們爭取選舉和反對腐敗的呼聲是那樣正義凌然,讓王宮深處的陛下都無比動容;這個月她就應(yīng)該公正執(zhí)法處死搶劫私人財產(chǎn)的匪徒和小偷,畢竟公國的脊梁還是在戰(zhàn)場和朝廷上不斷奉獻的貴族……至于會不會有那么一兩個可憐人在這劇烈的身份轉(zhuǎn)變里遭遇不幸,會不會有法律的鐵拳降落到了不該降落的頭上,那只能告訴你執(zhí)行命令的無能官員已經(jīng)被圣明的大公陛下剝奪財產(chǎn)丟進監(jiān)獄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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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陛下回心轉(zhuǎn)意,隔了三年,還是決定要絞死你啦?”歡樂女神歐福洛緒涅永遠的忠實信徒,在瘋癲和玩世不恭之間反復(fù)游走的大師——海因里希親王,是個永遠能笑瞇著眼睛讓你心里不痛快的煩人精。
? ? 紅地毯的辦公室里,俾斯麥聽到這挑釁一樣的玩笑話,惱火的抬起眼,正撞見我們永遠快樂的海因里希一臉看猴戲一樣的神情。她不由得想起當(dāng)初在火車的終點站,自己被大兵們架起來押進馬車,同樣被洋洋得意的她看著出洋相。
? ? 這筆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被好好清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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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不著這么委婉,真是這樣我就給自己一發(fā)槍子兒,到時候就說精神錯亂舉槍自殺。”沉默寡言和尖牙利齒并不相斥,“現(xiàn)在不該說得償所愿了么,你這個把我當(dāng)槍使的真正領(lǐng)袖?”
? ? 海因里希再一次瞇起了眼睛,當(dāng)然是俾斯麥最討厭的那種表情。
? ? “我說親愛的交通大臣,你就真不擔(dān)心陛下對你心存忌憚遲早有一天要你的命嗎?雖然咱們可敬的陛下胸懷寬廣似博登湖,可你家族的欠債可是能填滿波羅的海。”說這話的樣子真像一只得意忘形的鸚鵡,俾斯麥暗暗的想。
? ? “無所謂,被你利用和被陛下利用差別很大嗎?”
? ? “說的也是,你就在薩克森好好干吧,爭取拿一個三年刑期,我會為你求情讓陛下不剝奪家產(chǎn)的……”
? ? “就不能說些好的嗎?你是榮軍公墓里的烏鴉嗎?”
? ?“我是來告訴你不要得了差事就高興,已經(jīng)十來個倒霉蛋因為沒把握好分寸脫了袍子,我可不希望你是下一個!”
? ? 海因里希回敬道,她們心里都明白機遇和危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但誰都沒有把握保證自己能成為貴族和平民這兩股激浪彼此沖擊下的幸運兒。懷著難以發(fā)作的焦躁,她的笑容卻比以往更加燦爛,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張紙折起飛機,將它隨風(fēng)擲出了窗戶。
? ? “上帝和國王,各自取一半……”俾斯麥也走到窗前,像是劇場里幕后的吟游詩人一樣有范兒,及腰的金發(fā)和蔚藍的眼睛,讓她看著像是史詩里的騎士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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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允許真實片刻沖破面具的親王閣下靠窗站著,自嘲的歪著嘴唇,眼睛里是罕見的一絲殘酷:“我們做的事情,未來一定會有人嘲笑虛偽吧。”
? ? 俾斯麥的面頰上浮現(xiàn)了恬靜的笑容,嘴唇的弧度小的像是在桅桿的最高點觀察地平線:“你忘了嗎?三十年的內(nèi)戰(zhàn),1/3的人口消失,200年的發(fā)展灰飛煙滅,上層無恥墮落勾結(jié)外敵,底層重稅剝削家破人亡,那不是鐵血,那叫落后、割地、分裂和劫掠。才一個世紀(jì)不到,已經(jīng)有人心安理得的開始遺忘了,遺忘了屠殺和饑餓,遺忘了焚城和蹂躪。”交通大臣的手指向北方,好像兩千年前老西庇阿站在西西里的高崖上指向迦太基一樣,“現(xiàn)在的鐵血不過是用磚石建造的罷了,滾落的王冠還在塵土里等著不肖子孫的子孫們重新?lián)炱饋?,誰允許我們停下……”
? ? 親王久久凝視著俾斯麥的眼睛,里面躍動的熱情和這位冷峻的主人該是多么不相稱,末了長嘆一聲:“你們一個兩個、一個兩個的,怎么都這樣。生活本來該是可愛的東西,比打仗更美好的東西多了去,都這么愛大炮是會壞事的啊……”
? ? 大臣不太好意思的避開了海因里希的目光,右手在腰間握緊了,輕輕捶在了窗欞上。在逐漸昏暗的暮靄中她英氣輪廓的臉顯得格外深沉,映照著夕陽的藍眼睛像是在燃燒,逸蕩的風(fēng)吹開她的額發(fā),她背對的東方夜空上星星澄澈的好像被海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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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 ? 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shù)的葬禮,因為一個人的離去,所有和他有著不凡聯(lián)系的人搭乘著各種工具,從世界的各個允許及時趕到的角落匯聚。流淚、禱告、默哀、入土,恰如其分的完成所有程序之后,人們又彼此告別,重新回到屬于自己的角落里去了。
? ? 歐根覺得其實沒必要這樣麻煩,人群不能讓他感受到溫暖和安慰,如今重新冷清卻更增加了凄涼,還不如壓根沒有這道費時費力的程序更好。生不出兒子的那不勒斯女人,父親天天這樣責(zé)罵她——用她不懂的鳶尾下流話罵,以此來維持他從薩伏伊留下的最后一點貴族體面。
? ? 可誰需要這樣虛偽的掩飾呢?他醉醺醺的回來,像是街邊野狗一樣對著自己的妻女咆哮的時候,把酒瓶摔碎砸到她們身邊的時候,把布呂歇爾推下樓梯的時候,歐根·薩伏伊就決心她不再需要父親了。
? ? 奧林匹婭夫人——這個從意大利來的美麗女郎,在她不幸又動蕩的17年婚姻里嘗盡了人間的而苦楚,最后在她的異國,她丈夫的他鄉(xiāng),撒手人寰留下她尚未長成的6個女兒獨自長大。也許直到生命結(jié)束的那一天,歐根相信她會永遠記得,最后而永恒的安寧才因上帝的施舍降臨于她,但這最后的賜福也不能在她未老先衰臉上抹去她被丈夫侮辱、被流亡損害的一生的痛苦烙印。
? ? 即將被送到北方聯(lián)盟的呂佐夫,不對,現(xiàn)在該叫塔林,問過姐姐們:“媽媽不會再醒了嗎?”
幾乎還是個少女的希佩爾走在最前面頭都沒有回:
? ? “媽媽去一個能自由彈琴的,沒有人打擾的地方了,她太累了?!?/p>
? ? “可是我會想她的。”
? ? “不用擔(dān)心,她那里有最好的瞭望鏡,塔林無論在哪做什么媽媽都會望見的?!睗M目的黑衣映在希佩爾的眼睛里,像是死神的羽衣,“所以塔林要做好孩子?!?/p>
? ? 歐根卻是不肯這樣騙孩子的:她沒有這樣的勇氣,也想自私的暫時不去分擔(dān)旁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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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尤金十八世23年的秋天正當(dāng)其時的時候,剝下喪禮的黑衣,才滿14歲的歐根送她16歲的姐姐出嫁了。她們從小到大都不怎么相親相愛,但誰都不能說希佩爾·薩伏伊不像一個親姐姐一樣愛她。在這刻骨銘心的日子之后,再也沒有人會紅著臉氣鼓鼓地瞪著她。
? ? 穿著婚紗的希佩爾美的令她驚訝,只有頭紗底下那紅透的面容才讓人安心下來。
? ? “真漂亮啊!”歐根不由自主地說,“像是畫里的人。”
? ? 姐姐那兩只搓到發(fā)紅的銷售不安的扯弄裙角,倏然反應(yīng)過來趕緊小心的抻整齊:“哈?用不上你來夸我……”忽然,她一下子躲到了屏風(fēng)后面,砰的一下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把歐根關(guān)在了外面。
? ? 妹妹本來覺得無奈,隨即又恢復(fù)了“一向如此”的坦然,盡管孩子一樣的稚氣曾經(jīng)極為短暫地占據(jù)了她的心——該讓所有人知道,薩伏伊家的大女兒美的這樣光彩照人。雖然她知道,對這位姑娘的憐惜和照拂同她的容貌并無大的關(guān)系,世人不過更加需要她的血統(tǒng)還有“薩伏伊”這個古老的名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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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讓我夸的意思是在人前被更多人一起夸的感覺更好嗎?原來你這么喜歡被人圍繞的感覺啊,公主?!彼龖械霉芟E鍫栐诶锩嬖撛趺闯吵橙氯?,反正不不會有好話給她聽就是了。她的眼睛透過敞開的窗戶直望向無垠的山林,巴伐利亞的山谷里帶著青草氣息的風(fēng)打碎了牧人的哨聲,直掃過少女銀色的長發(fā),在她心里吹出了漣漪?!肮鳌笔莻€多么久遠的詞匯,久到她還在只剩下片段供以回想家鄉(xiāng),薩伏伊好像也和巴伐利亞一樣,無邊無際的森林和寧靜的日內(nèi)瓦湖,夏天有成群的天鵝住在船塢旁的水草里。
? ? ......
? ? “您知道新娘在哪個房間嗎?”從看到這個小女孩的第一眼起,善于揣度的歐根就懷著欣賞同這種惹人戀愛的孩子打交道。她覺得,這小女孩沉靜專注的目光和被優(yōu)渥生活打磨的圓潤嘴角,蘊含著她所欣羨的安寧生活。
? ? “我是萊茵哈特家的女兒,斯佩,給新娘送頭花的?!毙『⒆忧宄旱穆曇粝袷菑那傧疑狭魈食龅?。
? ? “你能猜出我是誰,就帶你去新娘那里哦?!睔W根飛快的掃了一眼走廊,確定她惡作劇的壞習(xí)慣不會被孩子以外的任何人發(fā)現(xiàn),“不然我才不說。”
? ? 孩子那清秀的臉上一瞬間布滿了天真的迷惘神氣:
? ? “這可怎么猜啊……我不是姐姐,我沒有那么聰明……”
? ? “哪里不聰明,”歐根坦率地回答,“斯佩看起來就是很靈巧的女孩子啊。”一瞬間她注意到孩子上揚的嘴角,又補充道:“你肯定能猜出來?!?/p>
? ? 斯佩不好意思的輕輕扣著袖子,眼睛閃躲不太敢直視她:“那您是不是……是不是歐根小姐?!?/p>
? ? “真好,”歐根高興又大方的夸贊著,“我就說你能猜出來的。”
? ? 斯佩那形狀優(yōu)美的眼睛瞧著她的笑容微微泛著亮光:“您和新娘姐姐真的非常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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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人認為,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一樣多,這是假的;有人認為,全人類歡笑的時間和悲傷的時間一樣多,這誰都沒法做判斷。歐羅巴這樣大,大西洋的風(fēng)卻能從里斯本一直吹到莫斯科;全人類這樣多,誰能掐著秒表數(shù)清你花了多久笑和哭?!所以去吧,去吧,年輕的人們,美麗的人們。趁著你們玫瑰一樣的面頰還沒有壞,趁著你們黃金一樣的頭發(fā)還沒有白,快去向著更美好、更富足的生活前進吧,苦難會像輕煙一樣飄到天上,那時便可以無憂無慮的放肆歡笑了……
? ? 就是懷著這樣朦朧的暢想,和天真到出奇的期待,對未來的無知就能構(gòu)成牢不可破的勇氣。不可思議的、輕飄飄的少年時代就這樣在這個深秋無聲無息的消散了,半是憂郁半是驕傲的青年時代就這么昂首闊步的要趕走其他登臺獻唱了,說起來令人歡欣也令人郁郁,人類的一生總是這樣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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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