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趵突泉活了,把濟南變成了液體 | 科幻春晚


編者按:聽老一輩人講,過去的濟南,路上都是青石板,腳踩上去會冒出清澈的泉水,可那景色早已消失在了時間里。某天,一對父女發(fā)現(xiàn)了泉水深處的秘密,清泉再一次降臨這座古城,與人共生,也沖散了兩代人的心結(jié)。誰是濟南的守護者?水知道答案。
泉下之城
晝溫 | 科幻作者,著有短篇《最后的譯者》《沉默的音節(jié)》《溫雪》等,其中《沉默的音節(jié)》一文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即“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多年來筆耕不輟,產(chǎn)量頗豐,曾在多本雜志、公眾號發(fā)表作品
零
即使人類的足跡已經(jīng)踏上無數(shù)星球,春節(jié)也是回家的時候。
一
十年了,這是程濯纓第一次搭上回濟南的火車。
地球保留了原始的軌道交通,至少在表面上抹滅了那場技術(shù)爆炸的痕跡。綠皮列車的裝涂故意搞得斑駁,速度也慢得近乎爬行。狹窄的走道間,身穿空姐服飾的乘務(wù)員推著小車一路走來,同時兜售粽子、披薩和巧克力餡的餃子。畢竟在地球上實打?qū)嵣盍硕?,她能注意到年代和文化的錯位,并因此覺得很不舒服。那時候的影像資料并不少,策劃人為什么不能稍微用點心呢?
幾個比她年齡稍長的人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其他旅客則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大多從小就離開了地球,或是干脆在火星出生。不過,地球的引力強大異常,只要能看見太陽的地方,沒有人能無視刻在基因里的鄉(xiāng)愁。他們年年回到這里,感受最適合人類生理的重力和輻射,瞻仰偉大文明的起源。
乘客漸漸下光了,整個車廂只剩下她一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隨著地理距離的縮短愈演愈烈,她想泉水,想明湖,想五龍?zhí)杜缘囊怀佤~兒。還有,她不想面對,但就在五公里外等著她的男人——父親。
她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有和父親講話了。兩人都曾讓母親代替自己傳達問候,但面對面地全息通訊一次都沒有。她還是無法原諒父親。
她知道,作為濟南的守城人,這座以泉聞名的省會在父親心里遠比她重要。他熟悉七十二名泉的水文參數(shù),也摸得清幾百個大大小小泉眼的位置,卻常記錯女兒的年級,看不見她的成長與困惑。他就這樣漸漸離開了女兒的世界,一點兒也不懂呵護青春期少女的柔弱內(nèi)心。所以啊,明明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們有限的交流總是爭吵。
等她慢慢長大了,便開始學(xué)著挑選安全的話題來避免沖突。只是,不能聊的東西越來越多,避著避著就把她逼到了滿是雷區(qū)的墻角。而這些,父親從來沒有注意過。
“畢業(yè)以后,留在濟南當守城人吧。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下個月開始實習(xí)?!?/span>
有年除夕,父親突然說。
啪的一聲悶響,她的餃子掉進了醋碟。
“吃飯的時候能不能注意點?!?/span>
父親皺著眉頭,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她花了整整一年研究準備,馬上就要拿到比鄰星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了,這對出生在地球上的人來說是很難得的。她本來以為,父親會為她驕傲的。
現(xiàn)實是,父親一點都沒察覺到,還擅自安排了她的未來。對于他來說,孩子算什么呢?
“你不理解我,”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可能這就是代溝吧,”父親看了眼手機,“有急事,我先開會去了?!?/span>
然后他轉(zhuǎn)身離家,一點關(guān)心也沒有,一句話也沒多問。
那顆心徹底冷了。
一周后,她把入學(xué)通知拍在桌子上,盡情欣賞了三秒鐘父親錯愕的表情。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再沒踏上地球一步——直到今天。
“你爸爸老了,我們都老了,回來過個年吧?!?/span>
她可以不理父親,但她沒有辦法再一次拒絕母親。
更何況,那座孕育文明的城市永遠牽絆著她,泉水無數(shù)次噴涌在夢里。
二
她好幾次在腦內(nèi)描繪十年后的家鄉(xiāng),可絕沒想到是這樣。
列車前進的地方,一道五十米高的水墻拔地而起。清澈的水流仿佛脫離了物理定律的束縛,從地面輕柔涌上半空,再折一個圓潤的角兒,向城市中心流淌去。陽光在霧氣中留下彩虹,也把液體照得通透。青綠的水幕中沒有魚蝦草木,只有串串輕盈的氣泡隨著水流不斷涌出。如魚兒吐著泡泡,也如落向蒼穹的珍珠。
列車穿過果凍一般的液體,氣泡好奇地向窗邊涌來。
“珍珠泉?!?/span>
她輕輕念了出來。
想不到,父親已經(jīng)做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事情是五歲那年發(fā)生的。為了勘測錯綜復(fù)雜的地下泉脈,父親請了一些地質(zhì)工作者在各個泉池投放了數(shù)以億計的納米級親水機器人——百脈。靠著它們發(fā)回的信號,人們可以看清水流的走向,也能摸清水體的化學(xué)組成,最終得以繪制成一幅實時立體的地下流水圖。當然,目的是保護泉城景觀,替在星星里定居的人類留下另一個懷舊圣地。
百脈們在父親的關(guān)照下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幾個月都沒有出過問題。直到一天早上,值班的人發(fā)現(xiàn)它們在一個地方越積越多——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span>
那片位于市中心的巨大湖泊,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濟南最后一個秘密的居所。
早在明末,有關(guān)明湖四謎的說法已經(jīng)開始流傳。詩壇巨擘王象春在《齊音·大明湖》中寫道:“湖在城中,宇內(nèi)所無,異在恒雨不漲,久旱不涸;至于蛇不現(xiàn),蛙不鳴,則又誕異矣。”
蛙不鳴,蛇不現(xiàn),久旱不涸,久雨不漲。得益于科技的發(fā)展,明湖四謎已解其三。而最后一謎——蛙不鳴——也終于隨著對百脈異?;顒拥难芯孔罱K得出了結(jié)論。
原來,從形成之日起,大明湖獨特的水文條件便與地下礦藏相結(jié)合,一直在發(fā)射某種低頻輻射。傳說中舜曾耕于千佛山,大明湖又一直盛著千佛倒影,人們便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舜場”。
青蛙因此百年沉默,隨著泉水落入明湖的百脈也悄然起了變化。
顯示屏中,御著湖水和泉水的機器脫離了人類的控制,在廣闊的空間里盡情舒展又收縮。它們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變幻身型,也順著水流緩慢流轉(zhuǎn)。像呼吸,像心跳,像……語言。
接著,那些東西影響了整個濟南的百脈。它們相隔甚遠,但彼此之間永遠能夠以水相連。它們以相似的頻率共振,用擊穿百里水體的電信號交談。它們測到的信息不再傳回人類的接收器,而是明滅有度,形成了復(fù)雜的計算。
至于后來,父親想辦法控制了它們——新聞稿里用的詞是“說服”——甚至利用百脈對水體的掌控重現(xiàn)了濟南七十二名泉巔峰時期的景色。
人們夸他是優(yōu)秀的守城人,在地球上增添了一個懷舊的好地方。
可那是父親沒日沒夜的工作換來的。
對于她來說,得到的不過是觸不到的背影、實現(xiàn)不了的承諾,還有將“父親”二字徹底剝離出生活的回憶。
三
下車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母親說父親要來接站,可她在人流中張望許久也看不見熟悉的身影。她調(diào)出通訊界面,喚出父親的聯(lián)系方式。
想了想,又換回了母親。
“哦,剛想和你說呢,你爸今天又要開會,接不了你了?!?/span>
又是這樣,她早該想到的。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搖搖頭驅(qū)散對父親道歉的想象。一絲難過緩緩涌上心頭,她連忙壓住。不能在母親面前失態(tài),更不能表現(xiàn)出失望。
母親似乎沒有察覺到什么。
“自己回來吧。你爸說了,家還在那里,一切都沒變?!?/span>
一切都沒變?她看著組成穹頂?shù)乃缓驮诳罩酗w馳的水流,不知道父親眼里的“沒變”是什么含義。難道她離家太久了,這里的語言已經(jīng)演變到難以理解的程度?
“姑娘,這里安檢?!?/span>
她點點頭,順著一位老婦人的指示在傳送帶上放下了包——這里的懷舊場景還算良心,可傳送帶光禿禿的算怎么回事?大X光機呢?
疑惑之際,她感到身上一涼:三股鉛筆粗細的水流掠過她的脖子、手腕和腳腕,在空中轉(zhuǎn)著圈奔向行李。
“喂!”雖然包里沒有怕水的物件,她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水流應(yīng)聲停止了行動。
“哈哈哈,”滿頭銀發(fā)的老婦人笑出了聲,“第一次來吧?”
她驚訝地看著老婦人伸出一只皺皺巴巴的手,喚來三股泉水在掌中聚成一團。接著,老婦人手掌向下,輕輕撫著那枚不規(guī)則圓球的頂部。泉水舒服地顫抖起來,像一只溫順的大貓。
“別怕,是黑虎。它們是檢查危險品的一把好手,不會弄壞你的東西。”
她點點頭,放開了護著背包的手,讓黑虎泉鉆進去探查了一番。
拿回行李,果然滴水未沾。
離開車站時,老婦人還在沖她揮手。三股泉水在身邊跳躍,仿佛也在向她道別。
不過,她還是覺得有些奇怪??蠢蠇D人的樣子,定是早過了百歲,為何還出來工作呢?
來到城里,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個例。
80多歲的大爺慢悠悠往前走,后面跟著一灘帶走一路灰塵與落葉的泉水;戴著幾米長披肩的老奶奶墊著腳,大聲指揮幾股往民國老建筑上掛裝飾的水流。它們的一端都是龍的形狀,小心翼翼托著紅紙糊的大燈籠,好像怎么也不能讓老奶奶滿意。
更多的人只是坐在護城河畔的的竹椅上,要么喚出新聞瀏覽,要么興奮地和旁人交談。不過,每個人手里都一枚碧色的茶杯,只要輕微晃晃,天上就會落下一滴形狀和溫度正好的水珠,為他們泡出一杯清冽的泉水茶。
在水幕的包裹下,整個城市都水汪汪的。粼粼波光灑在每一寸土地上,像在海底世界,也像在鉆石之國。還有春聯(lián)、燈籠、貼在門上的福字,它們把熱烈的顏色印在每一滴通透的水珠上,留下變了型的倒影。
她心里一熱。在遙遠的過去,濟南曾留下“家家泉水,戶戶垂柳”的美談,可那景色早已隨著城市的發(fā)展消失了。如今,清泉再一次融入了這座古老的城市,程度比任何時候都要深。
也許,這就是父親的選擇?
四
她沒有立即回家,而是迫不及待往另一個熟悉的方向跑去:她想看看大明湖變成什么樣了。
小時候,她常在大明湖畔的超然樓玩耍?!敖づ_草木欣,朱樓百尺回波濆”,這棟號稱江北第一樓的老建筑覆滿銅瓦,歷經(jīng)百年、重建多次,依然挺立在明湖東畔。
她對樓里收藏的名畫、根雕沒什么興趣,最愛的還是攀上樓頂,俯瞰整個明湖景色。
父親曾在那里找到過她。
“閨女?”他蹲下來張開手臂,小心翼翼地喚著女兒,眼里滿是歉意。
她扭過頭去,不想理他。
那時,百脈們剛剛集結(jié)。為了應(yīng)對潛伏在明湖中的不明智慧體,父親夜以繼日地工作,缺席了她的生日宴。
“閨女,我有件禮物要給你?!?/span>
聽到禮物,五歲的她立刻喜笑顏開,噔噔噔跑過來,一下子跳進父親懷里。父親熟練地單手把她抱起來,另一只手在她面前張開。
“你看,這是什么?”
“啊,是一塊饅頭……”她很失望。
“除了吃,饅頭還能用來做什么呢?”
“喂五龍?zhí)兜聂~?!彼ё「赣H的脖子,感到胡子扎在臉上癢癢的。
“今天爸爸就帶你喂魚。”
“在這兒?”
她很驚訝。這里那么高,離湖面也有一定距離,怎么喂呀……
“就是在這里,”父親的語氣很堅定,“爸爸什么時候騙過你?”
也是,爸爸從來不會騙人。
她接過饅頭,揪下一小塊兒捏成小球,向欄桿外探出出頭去。父親用兩只手把她抱緊了。
“來吧?!?/span>
她點點頭,高高舉起小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把饅頭塊向湖面扔去。可是她太小了,太弱了,饅頭幾乎順著欄桿垂直落了下去。
“沒有魚啊。”
“再來一次,用拋的?!?/span>
她點點頭,把饅頭放在手心,笨拙地向外拋去。小東西劃出一道弧線,向明湖邊的樹叢中落去。
“閨女,看!”
頃刻間,三股泉水旋轉(zhuǎn)著躍出湖心,組成了一頭晶瑩剔透的巨獸。那是一只海豚那么大的鯉魚,全部由流動的清水組成。如果仔細瞧,能看見三個漩渦在鯉魚內(nèi)部溫柔翻涌。水涌若輪,觱涌三窟,這讓她想起名泉趵突。不過,大多數(shù)在不在樓上的人們只能欣賞到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影兒。
飛到一定高度后,水鯉魚擺著尾巴直沖她和父親而來,仿佛要一頭撞上超然樓。她嚇得閉上了眼睛,可鯉魚在最后一刻改變了方向,追著落下的饅頭去了。
她不知道鯉魚后來怎么樣了,只聽到地面上傳來陣陣歡呼。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超然樓下不知何時聚起了半城的人。
“看吧,我說過,百脈是可以得到控制的!”
父親抱著她,挺直腰板站在頂層大聲喊著,像勝仗歸來的將軍一樣驕傲。
想到這些,她鼻子一酸。
她幾乎已經(jīng)忘了,永無休止的爭吵和冷戰(zhàn)之前,自己和父親也曾有過那么溫馨愉快的回憶。也是啊,誰會不寶貝自己的小女兒呢?聽到妻子懷孕的消息,他一定又緊張又激動吧?把女兒架在脖子上滿城溜達時,心里一定也曾決心把最好的都給她吧?當著所有人的面,用證明自己理論的寶貴機會逗得女兒開心,他一定在母親那里吹噓了好久吧?
可是,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呢?那樣深厚的隔閡到底是怎么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呀,他們還有可能再一次走進彼此的世界嗎?
不管怎樣,她再也回不到五歲,那個把父親視為大英雄的年紀了。
眼淚劃過鼻翼,消散在太過潮濕的空氣中。
五
“禁止通行?”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她被一堵環(huán)繞著明湖公園的水墻攔阻了。幾種語言的紅色大字懸浮在空中,警告她不許再往前走。
她的視線穿過水幕,看見高大的超然樓就在不遠處等著她。不知為何,公園的光線比外面要暗些,柳樹枝條搖曳的姿勢也有些奇怪。就好像整座大明湖都被一個巨大的水泡包裹了。
這并不能阻止她。
在背包里摸索幾下,她慶幸沒有丟掉母親寄來的湛露。那是一塊小小的透明黏膠,只要敷在口鼻上,人們就能自由地在泉水里呼吸。
她把湛露戴好,感到呼吸立刻困難了起來。接著,她一頭扎進水泡中。
水溫十分適宜,失重感也剛剛好。小時候,她曾不分寒暑地在泉水里游泳。遙遠的記憶被熟悉的觸感激活,讓她在這個已經(jīng)變得陌生的城市里終于找回一點故鄉(xiāng)的氣息。
為了找到更多,她向超然樓游去。
此時,一陣水流順著她游動的方向涌來,幫她卸去了大部分阻力。輕輕一擺手,她已經(jīng)躍過了超然樓的頂層。
有些不對勁。
她俯瞰著覆滿銅瓦的宏偉建筑,覺得它似乎在隨著暗流微微波動,不真實感很強烈。
是錯覺嗎?還是真正的超然樓已經(jīng)消失,留在眼前的只是全息投影?
調(diào)整姿勢,她落了上去。剛剛碰到,她便猛得一蹬離開了表面。
那觸感絕不是實體,也不是空無一物的水流。她感到了阻力,像某種凝結(jié)在一起的高密度液體。她的半只靴子曾伸進了磚瓦內(nèi)部,似乎一直向下就能穿墻而過。
她躍下樓頂,仔細查看七樓翹起的屋檐。
起初,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湊近才知道不是——堅實的固體本該與水流涇渭分明,可在這兒,邊界是模糊的。銅瓦片似乎在水中溶化了,分子的擴散作用極為強烈。一層淺淺的顏色籠罩在周圍,甚至能用手攪起漩渦;可它的形狀還在,整棟樓也保持著巍峨,遠看幾乎沒有異常。
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水泡里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這樣。舊游船靜靜停在湖底,模糊得只能看見色塊氤氳在水中;柳樹的枝條順著水流緩緩擺動,留下片片綠色軌跡,不知是落不下的葉兒還是飄散的粒子;曾經(jīng)游人如織的小橋上,漢白玉欄桿與柔軟的水草交融在一起,像織進錦緞里的花草,也像會暈?zāi)纳剿嫛?,更像光譜連續(xù)的彩虹,你永遠無法在紅色和橙色間劃上一條明確的分隔線。
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不見的百脈似乎在噬咬皮膚表面的每一個粒子,越來越強的舜場也在撕扯著她,迫不及待地要將她分解重組成明湖的一部分……
她拼命劃水,終于沖出了水泡??伤烁叨葐栴},在40米的空氣中直直墜下。還好,水泡中竄出一股水流及時接住了她,把她輕柔地放回地面,順便帶走了身上的水汽。
她扯下湛露,仔細觀察自己的雙手。還好,還是堅實的固體。
松了一口氣,她忍不住又回頭望去。超然樓看起來還是童年時的樣子,可它已經(jīng)不同了,每一個分子都不同了。水中,佇立著全新的物質(zhì)形態(tài)。
父親,您做得太過了。
六
“你爸不在家,他在——”
“開會。我知道?!?/span>
母親笑笑,把餃子端上來。
“吃飯吧?!?/span>
她拿起筷子,又放下了。
“我爸在大明湖做的事,您知道嗎?”
母親點點頭。
“您沒勸勸他?他把濟南搞得一點都不像濟南了,甚至都不像地球……以后哪還會觀光客?”開往濟南的列車最終只剩一人,她那時就意識到,回地球懷舊的人已經(jīng)不再選擇這里了。
“你爸爸他……他有自己的考慮。你要試著理解他,別老一見面就跟他吵架。”
理解他?
可他……理解過我嗎?
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
“閨女,怎么了?”
她想說,想把三十年來郁結(jié)在心里的話都說出口。她想描繪獨自等在超然樓時看膩的四季落日,想拿回沒問一句就送人的玩具,想再看一眼瞞著她放走的小鯉魚,想涂掉擅自填好的守城人志愿。她想忘記那幾句不經(jīng)意卻傷人的話語,釋懷一次又一次自然流露出的忽視。她想怪父親把一切歸于代溝,輕而易舉放棄了溝通的努力。
可怎么說出口啊。這些都是太小太小的事了,小到別人會奇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在意。但是,在少女敏感的內(nèi)心,這些都是尖銳的玻璃渣,隨著心跳一下又一下,永遠劃得胸腔鮮血淋漓。
不過,她還是說了,第一次。
“我爸……他……”
從開口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身體沒有辦法停止顫抖。
母親把她抱在懷里,心疼得替她擦拭。
“孩子,你怎么不早說啊?!?/span>
“你們又沒有問過……”
你們?yōu)槭裁磸膩頉]有發(fā)現(xiàn)過,從來沒有在意過?
她努力平復(fù)著自己。
“孩子,你真的不能怪你爸。他……他其實也在努力。知道嗎,小時候你看過的所有電影書籍他都會偷偷找來看一遍,想知道你喜歡什么。至于守城人志愿的事,也是他見你從小愛在水邊待著才替你爭取到了機會。只是后來百脈的事太麻煩了,他想借助水型智慧體重振泉城光輝,上面的人卻只想撲殺它們,留著一個老舊的濟南給外地人看。他為了證明人類可以控制百脈,自費請了不少在地外定居的專家學(xué)者,還進口了很多昂貴的設(shè)備,家里早已負載累累。就算這樣,市民和上級的阻力也很大……你決定要去比鄰星留學(xué)那段時間,他四處借了很多錢才給你湊夠?qū)W費……你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傷他的心?!?/span>
她很驚訝,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些。
“那是你沒問過呀……”
對啊,是她從來沒有過問過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沒真正關(guān)心過父母的想法和重擔。即使成年以后,她還理所當然扮演著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一刻也沒想過自己也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
她怎么就沒想過呢?液態(tài)生命才能彼此交融。人類即使再親密,兩兩之間也永遠存在著物理隔閡。思維和情感郁結(jié)在被蛋白質(zhì)、骨骼和皮膚包裹的大腦中,不敞開心扉去表達、去交流,又能指望哪個平凡的父母用讀心術(shù)去理解呢?
她抹掉眼淚,心里愧疚不已:家人漸行漸遠,自己也是一個需要負責的人。
七
市政樓不遠,她和小時候一樣偷偷溜了進去。
像大明湖一樣,父親的辦公室也被水泡整個包裹。談話的聲音傳出來,悶悶的。
“程先生,我們希望您能收回這個決定。工程開銷太大,收益很不明朗。更重要的是,您作為守城人把濟南搞成這個樣子,還會有回地球懷舊的人來過年嗎?”
“數(shù)據(jù)會替我說話。”
是父親的聲音。
“如今濟南城的留守人口是七萬,百分之六十是8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的身體狀況較差,無法承受愛因斯坦-羅森橋旅行。自從地球為了保留原始風貌撤掉東亞地區(qū)的太空電梯后,他們連月球都上不了了。根據(jù)現(xiàn)在的人均壽命,他們至少還需要在這個城市生活五十年。流體城市建成后,百脈能夠全方位幫助他們行動,使每個人都能輕松躍上百米高樓。微重力環(huán)境可以緩解老人的內(nèi)臟和骨骼的負擔,輕柔的流體建筑也能減少沖撞和跌倒的發(fā)生?!?/span>
“程先生,真的要走那么遠嗎?”
“我理解你們的顧慮。不過,都這個年代了,與城市共生發(fā)展還是什么新鮮事嗎?木衛(wèi)二在厚重的冰層里雕刻建筑,生物體的抗寒基因早已是標配;個別溫差極大的星球上,居民學(xué)會了冬眠和脫水。在在一些遙遠的殖民行星,很多人類甚至已經(jīng)拋棄了物質(zhì)外形。為什么地球偏偏不行呢?只為了滿足返鄉(xiāng)人的情懷,就要本地居民放棄科技發(fā)展的福利嗎?”
“程先生,我們討論的可是獨一無二的母星?!?/span>
談話似乎處于膠著狀態(tài)。她帶上湛露,輕輕撥開變成流體的墻壁,漏出一條縫來。
諾大的辦公室里,三股巨大的水流形成一個漩渦,將父親圍在中間。身前的暗色木桌順著水的流向溶化,像某位豪情萬丈的書法家揮舞巨筆造就的一道墨跡,長長的尾巴消散在半空;各色的書籍和書架一起貢獻了數(shù)不清的顏色,一條又一條彩帶在液體中流轉(zhuǎn),描繪出水流的方向;一切都在緩慢旋轉(zhuǎn),像極了梵高的《星空》,也像三個懸臂的銀河一樣震撼。
“女士們,先生們,故鄉(xiāng)不應(yīng)該為了偶爾回家看看的人保留記憶,而是為了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而存在。發(fā)展的唯一阻礙應(yīng)該是科技水平,而不是發(fā)展自身?!?/span>
哦,還有父親,十年未見的父親。
他還像過去一樣,挺直了腰板站在銀心的位置。不知何時留起的過耳長發(fā),此時也飄蕩在水中。這讓她想起小美人魚里的國王,還有非洲草原上的雄獅。一起飄起來的,是胸前的領(lǐng)帶和西裝的后擺。他一動不動地定在流轉(zhuǎn)的泉水中,望著幾位上級的全息投影,臉上的表情堅定又倔強。
時光倒流了。她又變回了那個超然樓上的小女孩,癡癡地望著三股泉水化成的巨大錦鯉。父親緊緊抱著她,透過奇跡般掌控流體的百脈,眼里看見的是濟南更遙遠的未來。
現(xiàn)在的父親像當年一樣,想要捍衛(wèi)自己守護的城市,想要讓這里所有人過得更好。只是懷里沒有了寶貝女兒,臉上也沒有了青春和驕傲。
但他還是贏了。
“好吧,程先生,我們尊重你作為守城人的權(quán)利。但也要提醒你,如果到時候找不到符合規(guī)定的繼任者,我們將從地外指派新人來處理濟南的問題。到時候,請您將一個原始的濟南交還給我們?!?/span>
父親點了點頭,大人們的影像消失了。
八
“謝謝你,趵突。”
聽到指令,三股水流褪去了。在百脈的操縱下,桌子、書架和墻壁都變回了平凡的實體。
他輕輕嘆氣。
“唉……”
隨著那口氣緩緩?fù)鲁鰜?,他好像把精力都用盡了。背佝僂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也明顯了許多。他很愁,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一直物色不到看上眼的守城人。有幾個小伙子倒是合適,可他忍不住暗暗拿女兒比較。他還是想給女兒留著位置,即使自己的寶貝一點都不愿意回來。但是,他更不想在卸任的那一天看到泉水們失去靈魂。
銀河散了,《星空》沒了。辦公室中間,只剩一個失意的老人。
“唉……”
父親坐回椅子上,忍不住再次長嘆。
她推門進來,嚇了父親一跳。
“爸爸。”
“閨女?抱歉,今天實在沒空去接你——”
“沒關(guān)系的。還有,那個……聽說你們還缺一個守城人?”
“對,你……”父親小心翼翼地試探,那模樣讓她心疼。
“可以考慮。不過嘛,要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span>
“你說。”
“爸爸,”看到父親緊張的表情,她笑了,“能不能把你這些年的故事,一一講給我聽?”
尾聲
又一個已亥新年,濟南真的變成了一座泉。
人們說年輕的守城人真厲害,帶著整座城市進入了新紀元。而且啊,慕名而來的地外人還不少,和其它打懷舊牌的城市相比,眾泉噴涌的濟南變成了整片星域聞名的觀光勝地。
別的地方高薪聘請,可她哪兒也不去。
她只愿趴在超然樓柔軟的欄桿上,俯瞰流動的山川屋房。
一切都變了,一切也都沒變。
這里依然是她要和父親用一生去守護的地方——
濟水之南,她的故鄉(xiāng)。
(責編:陳虹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