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9話。

【前情提要】

李威廉和沈思弗因為記憶編輯和移植而相知相愛。第二次復(fù)制培育的張楓悅性情過于溫和平庸，項目進入瓶頸。李威廉決定把亡妻的記憶移植給張楓悅。

| 王克?|?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九 雙生花（三）?

全文約29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6分鐘。

墓園。

松柏屹然矗立的墓園。凄風(fēng)冷雨中，沈思弗的棺木被置于傳送帶上，緩緩潛行。

我孤零零地站在隊列的最前方，不用回頭、也不敢回頭，已然感覺到無聲、卻沉重到足以將我壓倒的怨恨——來自沈思弗的父母。若非我這個不稱職的丈夫，他們的完美女兒不會早逝。

即便，在法理上，我不對她的死亡負半點責任。但任何一種情感，都需要宣泄的出口，不是嗎？

我來不及責怪誰。

裝載著沈思弗的方塊逐漸消失在樹影下、泛著奶黃色光暈的門廊里，片刻之后，全息光影變幻，門廊和松柏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冰冷的鐵墻。

送行的人群散了開來，除了一位曾與我在同一時間追求沈思弗的男子，走過來給我結(jié)實的擁抱和藉慰，其他人皆丟下鄙夷的目光，匆匆離去。

隨你們咋想！你們怪我，我怪誰去？

政愷尚在家中等我。雖然有熟悉的保姆照料著，我依然難以放心。生活總會在最不經(jīng)意的時間和地點，給你沉重的一擊。

這點，在一個月前，我領(lǐng)教了。

走出墓園，雖一心想著回家，雙腿卻不聽使喚，悄悄將我送進深巷，直至盡頭的小館門前停下。

飯?zhí)美锓褐S芪枸杞燉牛肉的香氣。

我頹然落座，松開領(lǐng)帶結(jié)，嚷嚷著要了份蛋炒飯，一碗燉牛肉，一壺溫酒。

大半壺酒下肚，我的眼神飄飄然地渙向屋外。我抬起右掌，輕輕向上一甩，嵌入式手機里躺著沈思弗的最后一條微訊——“這是我想看很久的劇，以前錯過一回，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看完，老公千萬別遲到噢！”

那是政愷出生以后，我們兩口子的第一次外出約會。

懷孕以前的沈思弗是個很愛玩的文藝青年，寫過劇本，拍過電影，音樂節(jié)、舞臺劇更是樣樣不落。為這天的約定，她等了好久。傍晚，收到微訊時，我還在工作室埋頭整理數(shù)據(jù)。與其說醉心工作，不如說，我寧可在工作室多待一會兒，掐著點兒趕到劇場，也不愿面對她約來一同觀劇的朋友。

那群人的聒噪，實在叫我難受。

當初，對我倆的結(jié)合，他們無不高呼意外。有時候，我也陷入思忖，她這樣一個荊棘鳥般充滿魅力的人，若非政愷的出現(xiàn)，又怎會安于為我停留？

越想，越亂。

唯有在實誠的數(shù)據(jù)間，我方得安寧。

怯弱的遲到，終叫我后悔不迭。

在開場前的幾分鐘，我在西區(qū)劇場正門下了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打著沈思弗的手機，卻遲遲無人接聽。那時候，劇場側(cè)翼的道邊圍了一堆人，救護車的閃燈晃個不停。我隱約聽見持續(xù)的手機鈴聲從人堆里傳來。

恐怖的壓抑感覺升騰起來，我趕緊跑向騷動的人堆。

馬路旁躺著兩個被毯子覆蓋的女子。其中一張?zhí)鹤拥紫聜鱽斫^望的鈴聲。街燈下，矢車菊藍的高跟鞋很是扎眼……

那是沈思弗的高跟鞋。

我的心怦然爆裂。我瘋了似地推開救護人員，懷著最后一絲希望揭開毛毯，雙目最后一次記錄下那張殘破卻依然獨特迷人的臉后，昏死過去。

午夜，我在醫(yī)院醒來，病房明亮溫暖，我感覺置身冰窖。我顫栗著哀求醫(yī)生許久，他才將事故經(jīng)過徐徐告知。

整個過程簡單得令人哭笑不得：沈思弗在側(cè)翼廣場等我，在友人去買咖啡的片刻，她蹓跶到馬路旁的吸煙點；就在她剛點上煙，一個從天而降的女人不偏不倚地砸在她頭上——監(jiān)控顯示，那個女人帶著當晚演出的面具，徑直走到側(cè)翼樓頂，縱身躍下。

出院后，我四處打聽跳樓女人的身份?？v然明知事實無可挽回，但莫名的愧疚和憤懣，像帶刺的鞭子似地抽打著我，唯有瘋子般的救贖，或許能讓我好過一些。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起離奇事故，竟然在所有媒體界面上消失，別說那個女人的身份信息，連只言片語的報道也被抹得干干凈凈。

最后，在沈思弗的葬禮前夜，在一個充斥著精液氣味和虛擬裸女的臟網(wǎng)吧包間，我用兩瓶威士忌和十個肉筋十個肉串兒，搞定了干黑客的師弟。在他的幫助下，我闖入城里的深層信息網(wǎng)絡(luò)。關(guān)于事故的文字信息也被刪得干凈，僅留下兩位死者的照片。

師弟撓著肉乎乎的腋窩，打了個猥瑣的嗝，“她看著很面熟啊，好像在哪兒見過——真漂亮呵，就這么死了，可惜，真可惜?！?/p>

居然能將深層網(wǎng)絡(luò)里的事故記錄清空，這女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我怎么也沒想到，時隔不到十二小時，我又見到這張“可惜”的臉蛋兒。

巷子里的牛肉小館，來了第二位客人，在我的對面落座。

盧耀輝，我的同學(xué)，也是這些年，從母校畢業(yè)混得最好的學(xué)生。

“老李，好久不見?！彼f。

我點點頭，喝了口溫酒。

“沈思弗的事兒，我也很難過。”

顯然，他是從墓園一路跟到了這兒。

我夾起一片牛肉，卻遲遲沒有入口。

“我有個事兒，想找你合作，技術(shù)上我相信你不會有任何問題——”

“什么事兒？”我瞇著眼看他。

“這幾年你不是一直在做記憶編輯么？我的老板啊，就想找你編輯一個人的記憶。”

“有醫(yī)生的處方證明么？沒有接不了。”

“哎呀——先別這樣嘛，”他堆砌起例行的笑臉，“這個人的身份有點兒特別，不便公開——”

“沒有醫(yī)生的證明，私自編輯記憶是違法的，這點你別說你不懂！”我不再看他，只顧埋頭吃肉。

“我都懂，但是你聽我說完，這個事兒得干上幾年，外人我真不信任，而且酬金方面——足夠你和孩子往后生活無憂的?！?/p>

我的手懸在半空，剛夾起的牛肉片兒冒著熱氣，漸漸熄微。他將平板儀推到我面前，點開一張肖像照，“要編輯的，就是她的記憶。”

我看了眼，腦袋猛然嗡鳴，不禁暴怒地將筷子摔到地上。盧耀輝也著實被嚇一跳。

“她還沒死么？”我恨恨地問。

“你們認識？”

“不算認識！你就告訴我，她人還在？”

盧耀輝咬著下唇，搖搖頭，緩緩說道：“人不在了，前陣子跳樓自殺了，但她很重要，老板要她‘活過來’，所以——克隆體正在培育，一年后會是九歲的模樣——”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的跳樓還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

盧耀輝點點頭道：“我略有所聞?！?/p>

我低下頭，強忍淚水，只得不住地揉搓結(jié)婚戒指。

終于，他幡然大悟。

“莫非，被她間接殺死的是——沈思弗？”

我拿起早已徹底涼掉的酒壺，一飲而盡，起身就要離去。盧耀輝拉住了我。

“老李，你再想想，雖然是本體害了沈思弗，但那不是她的本意，而且你現(xiàn)在更應(yīng)該為將來考慮，不是嗎？”

我重新坐下，臉色變得無比陰郁。盧耀輝略顯發(fā)怵，但還是調(diào)出合同，置于我面前。

我又喝下半壺溫酒，才將最后一頁看完。在按下指模前，我忽然說：“我有個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在秋天開始工作?！?/p>

“為什么？”

“梅雨季節(jié)只適合喝酒睡覺，不適合工作。”

盧耀輝啞然失笑，也給自己斟了杯酒，與我輕輕相碰。

打翻的酒杯，讓李威廉驀然回到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寂靜的漩渦中心。廳里的七個人都盯著他，眼里寫滿迷思，唯獨與他一起來的短發(fā)女子掛著輕佻的笑意。

“李威廉，你怎么從沒跟我說過你有個兒子？”她的嗓音很沉，聽上去有些嘶啞。

桑桑貓的身子微微一顫，不由地看向短發(fā)女子。

“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短發(fā)女子問道。

那時的小男孩，沒有任何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但是，母親卻以另一種方式遷入他的時間線。在他察覺雙生花的真相以前，某個時刻，他的驚鴻一瞥，將徇爛而短暫的畫卷，永遠定格心中，無法編輯，不得刪除。任憑年月流轉(zhuǎn)，他始終被困在那一刻，每每提及，心中滿是糾結(jié)，彷徨。

李威廉輕輕欠身，“他不是故事的重點，不值一提。讓我把故事說完吧?！?/p>

距離合同上的死線日期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但我已經(jīng)可以確認，眼前的張楓悅是個失敗的復(fù)制品。繼承自本體的躁郁癥，顯然無法從她的意識里徹底剔除。即便通過催眠式的記憶引導(dǎo)，讓她的意識停留在給家里照看水族店時期，避開躁郁癥的潛在雷區(qū)——那樣只會得到一只溫婉木訥的漂亮娃娃。

沒有人喜歡那樣的張楓悅。

除非，讓她變得不那么像張楓悅。

我選中了沈思弗在婚前，寫劇本、拍電影的記憶進行改編。重新翻閱沈思弗的高光時刻，我更覺自己的渺小可笑。若沒有遇見我，或與我擦出愛情，她的人生或許仍在繼續(xù)，而且更加精彩。

但很快，理智便告訴我，這樣的推測毫無意義。從她細碎的內(nèi)心獨白中，我拼湊起一些內(nèi)容：世人看來，她是外向、熱情、無所不敢為的女孩，出身富足，思行堅定，卻有著潛藏至深的怯弱，她恐懼愛情和庸俗，更害怕被人看穿；我和她就像站在莫比烏斯環(huán)兩面的兩點，在交匯的一刻，即使中間有世俗的阻隔，她也能因為我的存在，而得到釋然。

在那段日子里，我泡在工作室的時間大為增加，也就允許政愷在放學(xué)后帶著張楓悅外出。有那么幾天，我發(fā)現(xiàn)水族箱里多了些不曾購入的珊瑚，藍、紫、綠三色交錯輝映，相當動人。我問政愷珊瑚的來源，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說，那是張楓悅和她在家附近的野湖里撈的。不待我責怪危險的行為，他就反問我，張楓悅為何會知道那些事兒，我猶豫片刻，還是沒敢道明一切，只是平靜地告誡他們不要再靠近野湖。

其實我沒有生氣。政愷馬上就九歲了，是時候?qū)W著照顧自己。張楓悅雖然還是少女模樣，但心智上早已是成熟女子的狀態(tài)。更何況，如今她逐漸擁有了政愷母親的記憶，由她的照料政愷，我愈感放心。

畢竟，除了為她改編記憶，我還得與盧耀輝周旋。臨近死線，他一再要求前來查看，我只得編造各種理由拒絕。那樣做，不只是為了掩蓋我篡改項目計劃的事實。只要結(jié)果能被接受，我相信深諳世道的盧耀輝甚至?xí)槲冶Ｊ孛孛堋?/p>

我有個更危險的想法。

我想把她留在身邊。

一旦這么做，后果不言自明。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逐漸遠離張楓悅，靠近沈思弗。職業(yè)的理性直覺告訴我，這都是記憶編輯和移植的結(jié)果，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原始的感性思維持續(xù)呢喃私語——

“別讓她走?！?/p>

若沒有撞見那一幕，也許我真的會鋌而走險，帶著他們逃離遠方。

那天剛進入盛夏。我已經(jīng)不記得因何故提早回家。剛放下背包，從二樓傳來嘩啦啦的聲響。我循聲走到水族箱前，就再也無法移步。

那是我永遠都忘不了的畫面——張楓悅穿著白色泳衣，漂在水底，用刷子仔細地刷凈每一株珊瑚，爾后，她探出頭深吸口氣，又回到水中，用刷頭挑逗斑斕的小魚；魚兒倒也不懼，時而繞著她暢游，時而輕觸肌膚；她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笑著，在水中旋轉(zhuǎn)，仿佛她就是為那一片湛藍的自由而生的。

她終于浮出水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水族箱另一側(cè)的政愷。他呆立在廳堂暗角，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那是他不應(yīng)有的眼神。

深夜時分，我喚醒政愷，告訴他，張楓悅很快就要離開我們。政愷一下子急得哭了，抓著我的胳膊直問緣由。我執(zhí)拗不下，只得將張楓悅的來歷一一細說。果不其然，政愷并不能理解“記憶編輯”的意義，而我也能感覺得到他對張楓悅的萌動情感。

可是，從某種角度而言，張楓悅有著他母親的靈魂。

難以言表的怪異感覺迅速在我和政愷之間凝成隔閡。在往后的好些天里，他與我甚少交流。張楓悅也察覺到變化。她私下曾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也只能編個理由搪塞過去。

最后的意外，在我與盧耀輝約定送走張楓悅的前一天，悄然降臨。

事發(fā)的經(jīng)過，極其簡單。

彼時，張楓悅在屋外與政愷享受著午后陽光，我在第三層樓默默地打包物品。忽然間，一股奇怪的氣味從樓下飄來。我快步?jīng)_下去，很快就發(fā)現(xiàn)怪味的源頭——水族箱。水面咕噥噥地冒著熱氣，珊瑚閃耀著強烈光彩，猙獰地綻放著——再往后，我驚覺臉皮生疼，喘不上氣，瞬間昏死過去。

再睜眼時，我渾身發(fā)麻，頭痛欲裂。政愷蜷縮在沙發(fā)上，身旁的白衣女子在給他檢查眼瞼。屋里全是穿制服的陌生人。一名年輕的警員走過來告訴我，因為水族箱被注入滾燙的水，導(dǎo)致珊瑚釋放出化作氣體的?？舅?，將我和政愷放倒；慶幸的是，當時水族箱里只有一株致命珊瑚。

“一株？不對啊，水族箱里原本有好些珊瑚的——”我猛然清醒過來。警員看我的眼神也變得意味深長，“沒錯，我們在你的浴缸里發(fā)現(xiàn)了其余的珊瑚，可見將它們轉(zhuǎn)移的人只想讓你昏倒，否則，所有珊瑚一起釋放的毒氣，別說你和孩子，這屋子里的人都難逃一死?！?/p>

孩子？那張楓悅?cè)ツ膬毫?？涌到嘴邊的話，被我生生打住。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見她的蹤影。我謹慎地回答了幾個問題，警員見挖不出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起身離去。順著他的身影，我發(fā)現(xiàn)政愷早已佇立窗邊，凝望著遠方。那是通往山下的公路。夕陽映照下，政愷眼噙淚水，神情分外憂傷，肅穆。

李威廉深呼一口氣，換了一杯酒。

“故事就這樣，完了？”寬彧不懷好意地盯著他?！拔液芎闷?，你負責照料的貨——那個女人，就這么不見了，盧耀輝的老板也沒找你麻煩？”

廳里的其他人沒有說話，沉默間，寬彧被選作代表，去挖掘李威廉故事里的蛛絲馬跡。

李威廉笑著輕輕搖頭。年輕男人出于嫉妒的挑釁，他早有準備。從帶著短發(fā)女子進門，到在海娜身邊落座，耳語，如此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兩個充滿魅力的女人中間，別說寬彧，想必齊立，甚至強哥，都會因此對他產(chǎn)生敵意。

至于桑桑貓，雖然他一直不露聲色地與她保持距離，但少女的敏感情愫，他了然于心。想必此時，桑桑貓也有問題壓在心頭，無以言表。

人，有時候就是這么一種原始又可愛的動物。

李威廉在處理這些事上頗為老道。這不是天賦，而是成長經(jīng)歷造就的能力。他總能利用別人的情緒弱點，無需借助技術(shù)手段，就能將對方的記憶玩弄于鼓掌之間。硝煙過后，他毫發(fā)無損，甚至收獲光彩。

李威廉輕觸海娜的手，“該你講故事了?！?/p>

眾人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海娜身上。雖沉寂多時，但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依然讓她在不經(jīng)意間散落魅力。她撥開額前的卷發(fā)，“不演戲后，我看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醫(yī)生，他也給我做了記憶編輯的治療。在那之后，每當遇到似曾相識的人，場景，我更加困惑——那到底是記憶編輯的副作用，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件？”

海娜點了根薄荷煙，“直到我走進那座劇場?！?/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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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康盡歡

題圖?| 《異界》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