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宇水仙文】浮生記·第五十八卷

等待颯先生陪孩子們的時候,華先生去看了颯先生的住處。颯先生的住處和神父是一起的,同住的還有幾個修女,不遠(yuǎn)處就是孩子們住的院子。
推開門,房間里一股隱隱的中藥味。窗是西方人很喜歡的落地窗,大抵是因?yàn)樵诮烫?,這里的屋子都設(shè)計成這樣。窗開著,所以中藥味微不可聞。
和在華家的房間沒什么不同。家具少的不能再少,顯得空空蕩蕩,一把陳舊的椅子,華先生坐上去都能聽到它咿呀呀的聲響,像一位垂死的老太太,不堪背上的重負(fù),發(fā)出暮老的呻吟。
床也很老舊了,連著被褥都只有薄薄的兩條。華先生坐在床邊摸了摸,心隱隱作痛。好在香港一年到頭都不冷,冬天也應(yīng)該能捱過去。
衣柜關(guān)著,木料已經(jīng)退了漆,一塊一塊的斑駁,看起來有些滑稽。華先生沒有去打開。
衣柜邊上放著一面鏡子,鏡面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銹跡,沒什么護(hù)理,主人大概不愛照鏡子。
鏡子正對著簡陋的浴室。毛巾很干凈。盆里還有一件昨天因在華先生家留宿而沒來得及洗的泛白的衣服。
書桌上放了一沓一沓的琴譜,整整齊齊地收好。上面還有線條生澀的涂鴉,應(yīng)該是孩子們頑皮,在颯先生的琴譜上畫的。
華先生從前最煩小孩,后來遇到颯先生,為了不讓他厭煩,才對小孩子溫柔點(diǎn)。只不過耐心也不太有罷了。颯先生很喜歡小孩,在他的印象里,颯先生沒有對孩子說過一句重話,即便孩子鬧騰。
有時候他也會猜想,一個人這么喜歡孩子,是什么緣由。是同情孩子們戰(zhàn)火紛飛下的不幸,還是貪戀孩子們的無憂童年。
放在琴譜下的,是幾頁颯先生無聊時的畫寫的。不怎么好的紙質(zhì),墨水一暈就開了。不過仍是能夠辨認(rèn)出,颯先生寫的是華先生的名字,還畫著一輛輛小火車。
颯先生陪著孩子一直到午后。孩子們和他告別后,他下意識地去找華先生。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三三兩兩的來祈禱的信徒。華先生大抵是回家了。
颯先生垂下眼眸,掩蓋眼中的落寞和失意,連著影子,都背上了莫名的孤單。
熱鬧過后,只余寂寞。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去哪里。颯先生決定去教堂外的林子走走。剛走出教堂,他就看見穿著西裝的華先生靠在車前,目光盛著午后的陽光,溫?zé)岬乜粗约?。手里還有一束漂亮的玫瑰。
腳步不由自主快了些,颯先生幾乎是小跑著過去,僅僅幾十米的路,就讓他微微喘氣,有些呼吸困難。
華先生也朝他快步走去,颯先生跑過來的時候,華先生剛好把他護(hù)進(jìn)了懷里。颯先生的頭發(fā)烏黑柔軟,蹭著華先生的下頜生出微微的癢意。意料之外的吻就這樣像是孩子偷食糖果一般,不怎么大方地落在了颯先生的耳畔,像是無意,又像是有心人的故意。玫瑰的芬芳鉆入鼻息,掀起颯先生心底一陣虛無的熱浪。
做完禱告的人出來時,就會看到生澀相擁的一對情人。人們會笑著祝福他們,在海鷗的陣陣鳴叫聲中,在鐘樓敲響的陣陣余聲中。
颯先生輕咳了兩聲,華先生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颯先生搖了搖頭,用帕子捂著嘴背過身去:“沒事,跑的急了些?!?/p>
華先生輕輕拍著他的背,幫他順過氣來。颯先生很快緩了過來,去接華先生懷里的花。
“好漂亮?!彼皖^聞花香,心想華先生倒是懂浪漫了,還會買花。
對于開了很遠(yuǎn)的車就為了到鎮(zhèn)上買花這件事,華先生有些拘謹(jǐn)。好在颯先生的目光全留在了花上,并沒有看他。
其實(shí)那么多年,他為了任務(wù),為了掩人耳目,混跡于煙柳之地是常有的事情。見了不少柔軟無骨投懷送抱的風(fēng)情女子。他應(yīng)付地得心應(yīng)手,掀不起心里絲毫波瀾??娠S先生夸了一句花漂亮,他便緊張地全身緊繃。更別說方才借著擁抱的由頭,落在他耳畔的那一吻了。
也不知颯先生察覺了沒有。
兩個人在林子里走了會??炻淙樟?,華先生想。落日后不久,酉黃的余暉就會消散,天就會暗了。天黑了之后呢?他想和颯先生待在一起,可昨日已用了共進(jìn)晚餐的由頭,今夜又要用什么由頭帶他回家?
颯先生畢竟不和他住在一起,也有教堂里一群孩子們要教。
華先生覺得這是麻煩事,一直在想著辦法,也沒留意和颯先生說話。颯先生以為他不想說話,便安靜地陪他走,也不多問,只是多少會有些落寞。
眼看著林子里透過樹葉的光的角度傾斜到逐漸與地面平行,颯先生才終于開了口。
“今晚……”
本意是問華先生,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可華先生正巧在想心事,聽到颯先生頭兩個字,竟下意識地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我和母親說,今晚不回去了?!?/p>
颯先生沒反應(yīng)過來。
華先生停下腳步看他:“我的意思是,我想留下?!?/p>
他說的不是“我是否可以留下”,而是“我想留下”。隱隱約約帶了些從前的莽撞和無禮,以及不容拒絕的霸道。颯先生一愣,看了眼天色。
“神父那里,應(yīng)該還有空的屋子。”
華先生并不想住空的屋子里??娠S先生的床的確不大,兩個人睡,總是有些擠了。所以華先生只能應(yīng)了,兩個人吃完飯,他跟著颯先生去找神父。
神父說的都是洋文,偶爾才能說幾句生硬的中文。華先生和洋人打交道多,能聽懂,只是意外颯先生也能懂。神父給華先生安排了一間空屋子,就在颯先生隔壁。颯先生搬了一床被褥過來幫他鋪好。天氣挺熱,只是這里的屋子靠陰,總是有些涼絲絲的,夜里尤其明顯,夏夜里睡著倒是舒服。
颯先生幫他鋪完床,關(guān)上房門前,站在華先生門口,輕聲地祝他好夢。颯先生看起來有些疲憊。華先生總覺得如今的颯先生精神氣不太好,做不了太重的活。只是颯先生極力掩飾了,才沒讓華先生看出來,只以為他是白天教孩子困倦了。
颯先生走后,隔壁傳來悶悶的一聲關(guān)門聲。華先生躺在床上,看著斑駁的天花板。白色的墻皮已經(jīng)泛黃了,好些已經(jīng)掉下來了,天花板上的燈黯黃,壓抑昏沉,叫人昏昏欲睡。沒多久他就睡著了,好像做了噩夢,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還是那燈。一身的冷汗,粘膩地粘著襯衣。
他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么。日復(fù)一日的噩夢有時候甚至讓他覺得麻痹,只是隱約好像夢見了颯先生。他從床上坐起來,撓了兩下頭發(fā),手撐在額前,慢慢地回想夢境。
慢慢地他回想起來了。夢里,華先生怯懦,選擇了逃避。十四年前颯先生在戲院被周一圍的人抓的時候,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聞不問。他明知道這樣做颯先生只有死路一條,可他還是自私地選擇了逃避。因?yàn)樗宄?,如果他去救,等待他的將是十幾年刀尖舔血的痛苦,將是把少年折磨成一個冷血無情,為達(dá)目的不惜人命代價的魔鬼,被萬人所唾棄,死了也懷揣著人們的恨意下地獄。所以他沒有救,他沒有救。所以颯先生的結(jié)局是殘破不堪地死在日本人骯臟的地牢里。他的結(jié)局是永世不得心安,即便颯先生不曾怨恨他。
夢到這里他就驚醒了。一身的冷汗仍在。他深吸一口氣,又呼出。等頭腦清醒了些,他去浴室擦干凈身體,去敲了颯先生的門。
颯先生還沒睡,眼里的疲憊比方才更濃。桌上擺了一個玻璃瓶,插著白日里華先生送的花。颯先生有些意外華先生敲了門,側(cè)身讓他進(jìn)屋:“先生,睡不習(xí)慣嗎?”
華先生點(diǎn)頭,深邃的眼眸看著他:“總做噩夢,想著你在我身邊,我會好些。”
颯先生懂他意思——華先生要留宿在這里。他有些遲疑。
華先生察覺了他的遲疑:“不…不行嗎?”
颯先生搖了搖頭,輕咳幾聲,聲音有些沙?。骸敖鼇砣玖丝燃玻乱估锟绕饋沓持壬?。”
颯先生的眼眸里像藏了一抹化不開的濃墨,見擔(dān)憂浮上華先生眉頭,他又輕輕地笑了笑:“不嚴(yán)重,我去拿個枕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