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安的鼻端，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散盡了。他緩緩地調(diào)整呼吸，睜開了眼睛。他有空的時候總會端坐在靜室中點燃一支檀香冥想，冥想他的刀，直到檀香燃盡。他真正的刀藏在心底深處，緋色的，仿佛沾染了血跡。冥想時，它會如活物一樣跳躍翻轉(zhuǎn)，刀寒凜冽。

　　蘇晉安吃了一驚，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白衣散發(fā)的年輕人，一手棒了杯茶，一手掐著白紙扇。香爐中的檀香還剩下小半截，是被年輕入用茶水澆熄了。

　　如果這個白衣年輕人想殺蘇晉安，蘇晉安此刻已經(jīng)死了，因為蘇晉安全然沒有覺察。對于別人，這或者是件難比登天的事，但蘇晉安冥想時并沒有破綻，任何人試圖在此刻逼近他，那柄緋色的刀都會在蘇晉安的心里一躍而出，想要見血。而且外面還有緹衛(wèi)七所的幾名精銳，包括號稱劍術(shù)第一的原子澈在巡視，但是對于這個男人而言，都不算什么。蘇晉安每—次見他，都像是看見一片落花輕輕地飄落在席子上，輕盈而自然，乃至于你根本不會注意他是怎么到來的。

　　緹衛(wèi)三衛(wèi)長原映雪，辰月“寂”教長原映雪。

　　“原教長！”蘇晉安起身半跪下去。同是衛(wèi)長，前三衛(wèi)都是教長兼任，地位是遠高于他們后四衛(wèi)衛(wèi)長的。而且以原映雪號稱教中最接近大教宗的人，身上仿佛帶著神輝，連皇帝也是尊敬有加的。

　　“晉安你冥想的時候，這間屋子里好像有數(shù)十把看不見的利刃長鳴?！痹逞┬π?，“所以我澆熄了檀香，把你叫醒，這樣子屋里才有了幾分祥和氣?！?/p>

　　“原教長忽然來七衛(wèi)的駐所，是有事吧？”蘇晉安把隔在他和原映雪之間的刀架搬開，跪坐在一旁。

　　“是范雨時讓我來的，最近有些事，他覺得你也該知道，可是又走不開，只有托給我這個閑人?！?/p>

　　緹衛(wèi)一衛(wèi)長范雨時，辰月“陰”教長范雨時，這個老人的命令從來直接下達給蘇晉安，能讓他走不開的事，必是極重要的事。蘇晉安屏住呼吸，低下頭去，等待原映雪傳達范雨時的命令。

　　“別那么拘謹，”原映雪懶洋洋地說，“這段時間范雨時都走不開，就由我暫時代管七衛(wèi)的事，你也知道我是個沒有規(guī)矩的人。你低眉順眼的樣子我看不慣，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p>

　　蘇晉安—愣，抬眼笑了，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改為趺坐，雙手抱著膝蓋，和原映雪的坐姿—樣散漫不羈。

　　“這樣合原教長的心意了么？”

　　“還行吧，你這種人，謹慎虛心也是裝的，漫不經(jīng)心也還是裝的，什么都是裝的?！痹逞┑卣f，“‘刀耕’已經(jīng)發(fā)動。”

　　“屬下知道，并且在整個帝都加強了戒備，尤其是義黨出沒的三個坊，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嚴密地監(jiān)視起來。那是張捕鳥的網(wǎng)，鳥兒一旦投入網(wǎng)中，四面的鈴鐺就會作響?！彼D了頓，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子儀兄不在了，再也沒有人幫我分析蕪雜的情報?！?/p>

　　原映雪無聲地笑笑，“靈烏六年在八松城，你是云水僧中的一員，也曾參與到‘刀耕’中來，立下赫赫功勛，才升到七衛(wèi)長的位置?？赡阒恢赖降资裁词恰陡俊?/p>

　　“屬下都是猜測，在原教長面前，那些猜測說出來就太幼稚了，請原教長教誨?！?/p>

　　原映雪點點頭，“曾經(jīng)有一個人以漫天星辰占卜，警告教宗說，在這個北辰昏暗的時代，‘輔’星光芒大盛，乃至于黃昏時可見。你知道‘輔’意味著什么吧？”

　　“刺客?！?/p>

　　“教宗頓時警覺。因為他和如今執(zhí)掌天羅山堂的人還是故人，深知天羅山堂的立場。我們要做的事情，一定會妨礙到天羅山堂的利益，以那位老爺子的個性，也一定會站出來阻撓。所以事實上并非唐公爵百里恬出類拔萃，能夠請到天羅為盟友，而是天羅山堂一直等待著被人邀請，他們選中了百里恬。而我們，從靈烏六年開始就準備一場對天羅的戰(zhàn)爭，那就是‘刀耕’。”

　　“這就是范教長和原教長屈尊出仕晉北國的原因吧？”

　　“確實是原因之一。在那時教宗已經(jīng)計算好了他要踏入天啟的時間，也正是天羅刺客換血的時候，老一代漸漸退為師范，新一代操刀殺人。我們在東陸繁華的城鎮(zhèn)撒網(wǎng)，搜尋身體精神條件都合適培養(yǎng)為刺客的孩子——‘種子’，在他們的精神深處留下一道刻痕，再讓他們離開。等待天羅來發(fā)掘他們，帶他們?nèi)ケ咎?，培養(yǎng)他們?yōu)樾乱淮拇炭?。范雨時可以借助那道刻痕喚醒‘種子’，那堪比酷刑，‘種子’將被無休止的噩夢困擾，那道刻痕會大得足以撕裂他的精神，他沒有選擇，只能聽從范雨時的召喚而背叛?！痹逞┒⒅K晉安的眼睛，“不過我想這些你都已經(jīng)猜到了?！?/p>

　　“都猜到了?！碧K晉安淡淡地說，“原教長大概忘記了，其實這些事靈烏六年時原教長也跟我說過，只是沒有提到心里的酷刑。”

　　“我沒忘。那時候我是抱著一個孩子跟你說這個計劃，我不愿說‘酷刑’二字，用痛苦為鞭驅(qū)使孩子，讓人覺得惡心?！?/p>

　　蘇晉安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如今那些被喚醒的‘種子’正從東陸的各大城市向帝都進發(fā)，他們掌握著很多情報，天羅本堂的位置，天羅內(nèi)部的聯(lián)絡(luò)渠道，等等。他們還可以組成—柄摧毀天羅的長刀，我們可以把天羅這張網(wǎng)整個掀起。”原映雪說。

　　“可我并未覺察到有新的刺客進入天啟城?！?/p>

　　“那是因為天羅的反應(yīng)比我們想得更快，他們幾乎瞬間就整理出了叛徒的名單，并把這些名單通知羅網(wǎng)上的每一只蜘蛛?，F(xiàn)在那些蜘蛛全部出動了，要把背叛本堂的同伴殺死在半路上。這個月以來，通往天啟的道路上血案連連。至今活著踏入天啟的只有半個人，那個人被七個人追殺，踏入天啟后不過半天就死了，從他身上我們沒能獲得太多情報?！?/p>

? ? ? ?蘇晉安想了想：“那應(yīng)該是最好的機會。趁著天羅急于追殺‘種子’而疏于防備，我們只要把握機會發(fā)動反擊，就可以一一格殺他們！”

　　“不，我和范雨時的意思都是讓你停下，撤掉你那張捕鳥的網(wǎng)，把所有人手都收回來?！?/p>

　　蘇晉安—怔，皺眉看著原映雪，搖了搖頭。

　　“因為有一顆‘種子’，她不是要來投靠我們，而是要來跟我們談條件。”

　　“條件？”蘇晉安眉峰微微—挑，“憑什么和我們談條件？”‘

　　“她的名字叫龍蓮，是天羅‘繪影’一組人的首領(lǐng)，一共十三名殺手，其他人都叫她大家姐?！?/p>

　　“女人？”

　　“龍蓮是個女人的名字，龍與蓮，你不覺得這名字婉約又肅殺么？真是漂亮，就像……”原映雪沉吟了片刻，仿佛嗅著美酒的香氣那樣閉上眼睛，“盛開在血河中的花。”

　　“我沒有聽說過‘繪影’這個組，也沒有聽過龍蓮這個名字?！碧K晉安掐了搖頭。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為他們并非活動在帝都的殺手?！L影’組直屬于天羅本堂的那位老爺子，執(zhí)行最秘密的任務(wù)。每年，天羅山堂通過他們的羅網(wǎng)在東陸賺取數(shù)以千萬金銖計的利潤，‘繪影’的任務(wù)就是保護這張網(wǎng)。這張羅網(wǎng)上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他們就像是些辛勞的蜘蛛，為組織獵獲金錢，源源不斷地運住天羅本堂。而錢是個人人都會喜歡的東西，‘繪影’負責(zé)摘除網(wǎng)上一些腐化的蜘蛛，貪污組織財富的人會被依照天羅家規(guī)給予處罰，那處罰通常是極殘酷的。龍蓮就是想用這些情報來換‘繪影’一組人的自由?！?/p>

　　蘇晉安微微點頭，“我知道了，那張羅網(wǎng)就是傳說中的天羅山堂的‘黃金之渠’?！?/p>

　　“對，天羅把這個賺錢的渠道稱作‘黃金之渠’，晉安你覺得這情報值十三個人的自由么？”原映雪笑笑。

　　“值，‘黃金之渠’才是天羅的命脈，毀掉它就毀掉了整個天羅！”蘇晉安毫不猶豫，“那么我們接下來的任務(wù)是集中人手保護這個龍蓮？”

　　原映雪合上手中的白紙扇搖了搖，“不，我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必保護她。一個能讓我們和天羅都找不到的女人，應(yīng)該能保護自己。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保持安靜，我們擔心你的介入會驚擾到龍蓮，她現(xiàn)在像是一只警覺的狐貍，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驚走她?！?/p>

　　蘇晉安皺起眉頭，“她難道分不清敵我？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我們的保護。”

　　“不，雖然龍蓮時刻都有生命危險，幾乎整個帝部的天羅殺手都在待命殺她。但是她還未真正相信我們，如果她落入我們手里，她也不會有自由。在談判結(jié)束之前，我們逼得太緊，她就會警惕。”

　　蘇晉安默然良久，猛地點頭，“我明白了！”

　　“晉安你當然明白，你太聰明，只是有時候不聽話……”原映雪笑吟吟地說，“我知道沒有人比你對于毀滅天羅這件事更上心，但這一次可別輕舉妄動，你如今已經(jīng)是緹衛(wèi)七所中天羅最戒備的人了，他們不畏范雨時的‘心劍葵’，但是望見你的‘蛇眼菊’就會立刻撤離，你該收收鋒芒。帝都最近的防衛(wèi)我會交給楊拓石，你就休息休息，秋高氣爽是出去散心的好時候，那么多年你—直沒有結(jié)婚，不覺得孤獨么？也許可以趁著閑暇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蘇晉安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浮起談?wù)劦男σ猓爸x謝原教長的關(guān)心，不過我這一生，都獻給我教的大業(yè)了?！?/p>

　　“我教有什么大業(yè)？我還真不知道呢?！痹逞┕匦α耍眉埳却蛑菩?，像是聽了個有趣的笑話，而后他忽地收起了全部的笑容，“晉安你對那個叫龍蓮的女人有沒有興趣？”

　　蘇晉安—楞，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微微理眉，“原教長說……我和一個天羅的女人談婚論嫁？”

　　“不，我是說，那個女人很特別。她掌握著天羅山堂‘黃金之渠’的情報，那可能是東陸最大的財富之一，可她只是要用來交換—個叫做‘自由’的東西。可有些人的自由太貴，就算傾天下的財富也買不來，譬如……皇帝?！痹逞┦┦┤黄鹕?，漫步走向門口，在門邊回顧，“晉安你說要把一生獻給我教的大業(yè)，可你不想要自由么？”

　　蘇晉安沉默片刻，笑笑，“我的自由雖然不貴，可我是個窮困的人，買不起?！?/p>

　　原映雪搖頭笑笑，不再說話，背著手出門而去。正是落楓的時節(jié)，七衛(wèi)駐所里無處不是楓樹，蒼紅的金黃的楓葉在秋風(fēng)里瑟瑟飄落，仿佛一場透著暖意的大雪，讓蘇晉安想到他在八松城見這個原教長的那個冬天。他看著原映雪的背影，直到這個且行且吟的男人被如雪片般的落楓融化在其中。

　　他把目光收回來，目前已經(jīng)多了一個戴白色斗笠的人，就站在剛才原映雪坐著的地方。那是個女人，身材修長，箭衣把身體的每一根線條都拔得極其俊俏，斗笠下一把青黛色的長發(fā)，足長七尺，束成長馬尾，腰間一柄紫鞘的佩劍。

　　“染青你沒有覺察他進來么？”蘇晉安問。

　　“沒有，直到他開始和大人說話?！迸瞬⒉蛔?。

　　“那我們說的你都聽見了么？”

　　“全都聽見了?！?/p>

　　“通知原子澈，調(diào)集全部的人手，分散開，監(jiān)視每一條道路，每一處jy酒肆，每一個進入帝都的人，尤其是女人，她應(yīng)該還有十二個同伴。這樣的目標應(yīng)該很顯眼才對?！碧K晉安輕聲說，“進城的每條道路都需要兩個人，輪班監(jiān)視，任何可疑的車輛都要記下來。”

　　女人有些猶豫，“不過剛才那位原教長的意思是讓我們按兵不動，這時候公然抗命，會不會惹來什么麻煩？”

　　“原映雪只是希望我不要驚擾到龍蓮，不是么？”蘇晉安說，“龍蓮那樣重要的人物是范教長、雷教長、原教長乃至于大教宗才有資格關(guān)心的，我會和她保持距離。”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只是忽然想……是啊，現(xiàn)在整個天啟城里每一名天羅殺手都接到了殺死龍蓮的命令。那么誰是天羅山堂最可依賴的人？我猜會是白發(fā)鬼。他一直以來就是—個完完全全的殺人傀儡，冷靜，亡命，不惜己身，從不痛苦猶豫，每—次出擊都精準如箭，每一次都能在絕境中全身而退。要對付整整十三個刺客，天羅本堂必然會調(diào)用他們精銳中的精銳?！碧K晉安的聲音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對，就是白發(fā)鬼，他要殺龍蓮，一定會現(xiàn)形。我要借這個機會……殺了他。”

　　“終于等到了合適的機會么？”女人深深地呼吸，聲音卻顫抖，那是克制不住的激動。

　　“是啊，我猜那個機會就在我們眼前了。染青，你愿意幫助我實現(xiàn)這個心愿么？”蘇晉安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透過斗笠上的面紗看清女人的眼睛。

　　“這是我的心愿，謝謝大人一直記得成全我。”女人單膝跪下。

　　“我不是為了成全你，也不是為了完成四年前大教宗的命令……只是因為，我跟他有仇?！碧K晉安深深地吸了口氣。

　　“有仇？”女人—楞。

　　“他殺了我妻子啊?！碧K晉安輕聲說。雖然他竭力克制著，但是尾音依然暴露了他的內(nèi)心。女人聽出了尾音里的顫抖，那是隱忍多年、等待多年、渴望多年之后，一頭終能復(fù)仇的野獸發(fā)出的呼喊。無論臉上多么平靜，可她能想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劇烈的仇恨流過蘇晉安全身，像是被尖刀剖開血肉。

　　她默默地看著蘇晉安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心想這個人什么時候有過妻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