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被鐵柵欄封鎖的窗戶射進(jìn)來，被切割成無數(shù)小塊，成為投射在臉上的網(wǎng)狀光斑。

三條?美雪是被看守用力拉開鐵柵欄門的聲音吵醒的。拘留所的床很硬很窄，天花板上布滿霉斑，被褥和枕頭也冰冷僵硬。是那種只要睡過一晚，就會想要感謝自己至今為止睡過的所有床鋪的類型。

“起來吧，有人來接你了?！笨词貙λf。美雪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一縷陽光從鐵柵欄上朝她反射過來，晃了一下眼。

美雪拿手擋了一下。似乎對她如此悠哉的態(tài)度感到不滿，看守又開口催促：“三條小姐，請快一點(diǎn)?！?/p>

穿上放在床邊的棉拖鞋，從個室入口處的長凳上拿回自己昨天晚上脫下的衣服，三條美雪跟在看守后面慢吞吞地走過那條她昨晚也走過的純白色走廊，來到了拘留所入口處的大廳。陽光很好，一大片灑進(jìn)來如同一汪融化在地上的蜂蜜。

是父親來了。身旁有一位陪伴他的警察。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太緊張了吧，他的兩只手局促地不知道放哪里。見到美雪出來，一臉如蒙大赦的表情。軟骨頭。美雪在心里冷酷地想。父親活了一輩子，他的膽量似乎就只能與那一米六五的矮小身軀匹配了。

“快回去吧?！笨词剌p輕推了一下美雪的背，“你父親在等你?！倍姥]有動。她轉(zhuǎn)過身，瞪著看守，好像瞪著一個郵筒之類沒有生命的物體。

“我不是說了嗎？我犯罪了。我殺人了。你們應(yīng)該把我關(guān)起來，為什么不關(guān)我？”

那位看守與守在父親身邊的民警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對于醉鬼兼失足少女的寬容的神情。

“三條小姐，我們在昨天專門派人去你說的那個地方找了。沒有找到什么尸體。”

仿佛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美雪蹭地跳起來，“不可能！”不顧大廳里還有旁人地大喊大叫，“我明明把那個東西扔在那里了！就在那間廁所里，是我親手殺的，絕對不可能找不到！”

警察們冷下臉。父親見狀，上來一把拽住美雪的胳膊。

“小雪……我們回去吧?；厝ピ僬f好嗎？”他指尖的溫度和微微的顫抖都讓她厭惡。她猛地甩開，像甩開黏在身上的臟東西，“別碰我！”

“小雪……”父親好像還想說什么，被她銳利的眼神盯得住了口。心臟在胸膛里砰砰跳著，美雪迎著周圍人仿佛看精神病人一樣異常的目光，在拘留所的大廳里緩緩蹲下來，感到筋疲力盡。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耳旁還殘留著那個東西的啼哭聲，她記得很清楚，那小而軟的紅色肉體是怎么被剪刀一點(diǎn)點(diǎn)剪碎，又被馬桶水沖走的。隔間里都是血，她的手上也是血，剪刀的刀刃上也有血。

在哭。那東西在哭。不住地哭泣，撕心裂肺地哭泣，不眠不休地哭泣。此刻依然在哭。在她的耳畔，在天花板上，在地上，在陽光里。十六歲的三條美雪瘋狂地捂住耳朵、敲打自己的腦袋，可還是甩不掉那哭聲。

迎面吹來的風(fēng)里夾雜著絲絲涼意。

走出超市門的蛇目水玉攤開手掌，一滴水珠落入掌心。下小雨了。夏末秋初，這種綿綿細(xì)雨經(jīng)常在杜王町落下。

夜色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街道，擦肩而過的行人們都向家趕去。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日，離岸邊露伴的截稿期還有一星期左右，水玉也剛從spw基金會總部回來沒多久——就是這么平平無奇的一天。

拐過一個街角，再走一段就到家了。這條街上空空如也、沒有一個行人，只有從道路兩旁民居窗戶里透出的燈光讓人感到溫暖。

街角盡頭的路燈下好像有人。水玉的視力在夜晚并不好，她瞇起眼睛確認(rèn)了那個小黑點(diǎn)是一個人——確切來說，是個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雨幕中的路燈燈光下。

她加快步子，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那片路燈燈光營造出的小小堡壘前。在這個堡壘中心的孩子也抬臉看向她——那是個瘦削的男孩，看上去四五歲左右。頭發(fā)亂蓬蓬的，穿著有些不合季節(jié)的單薄短袖衫，已經(jīng)洗褪了色。他太瘦了，瘦得皮包骨頭，以至于有在孤兒院工作經(jīng)驗的水玉第一眼就能確認(rèn)他正在被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所折磨。

“你怎么不回家？”她向男孩俯下身詢問，男孩似乎并不怕生，淡漠的眼神又好像在訴說對一切的不在意。

“媽媽在喝酒?！彼幕卮鸷芎唵危哺杏X不到什么情緒。

水玉歪著頭思考了一下，問：“你家在哪里？”男孩看著她，緩緩說了一個地址。是離這里兩條街遠(yuǎn)的居民區(qū)。

“你媽媽喝酒的時候，你就不能回家。是嗎？”

男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雨幕中的小臉凍得發(fā)青。

“那來我們家吧?！彼衤冻鲂θ荩瑢⑹稚旖o他，“至少你可以吃點(diǎn)東西，等到你媽媽好點(diǎn)了，我們再送你回去。怎么樣？”

大人分為很多種。

有威脅的大人，沒有威脅的大人。和善的大人，可怕的大人。聰明的大人，愚蠢的大人……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事情。實(shí)際上，他也無法詳細(xì)地說出每一種的差別。但是從小他就練就了一種本事，那就是在看到這個大人的眼神的一瞬間，就能夠知道他是什么樣的大人。

包括現(xiàn)在坐在他眼前長椅上的、有些面熟的青色發(fā)青年。在與這個人的眼神交接的瞬間，他便確定了——這個大人應(yīng)該屬于那種看上去難以親近，但并不會有什么實(shí)質(zhì)威脅的類型吧。

“干什么？小孩，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p>

因此他放下心來徘徊在這個人身邊，不出意料遭到了驅(qū)趕。青年把一本素描本攤在膝蓋上，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畫什么吧?；蛟S是面前的風(fēng)景——下午時分無人的公園。那么他就成了阻礙對方視線的東西了。

于是他從青年面前走開，走到公園入口處的自來水池那里去喝了點(diǎn)水。實(shí)際上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吃東西了，而喝水能讓自己產(chǎn)生肚子里有東西的錯覺。但是當(dāng)這些水都被排出體外，肚子就又開始叫了。

如果是在自家附近，那些大人習(xí)慣了他在外面晃悠，都會隨便拿點(diǎn)吃的給他。但是這座公園離家有點(diǎn)遠(yuǎn)，或許沒有認(rèn)識他的人。事實(shí)上，在場的人除了他，就只有那個畫畫的青年了。

“干什么？走到我旁邊眼巴巴地盯著我看，難道是覺得我闖進(jìn)你的地盤了嗎？”

并沒有那么復(fù)雜的想法，只是肚子餓了。他正盤算著怎么開口，便聽到自己的腸胃適時地咕咕叫起來。

“喂喂，你這不是肚子餓了嗎，怎么還不回家吃飯?。靠旎厝??！鼻嗄晗耱?qū)趕湊近的野貓一樣揚(yáng)手驅(qū)趕他，表情相當(dāng)?shù)牟荒蜔?/p>

“回不去?！彼止镜?。

“什么？”

“回不去。媽媽在喝酒，喝醉了就會打我，也沒有飯吃?！彼闷鸲绦渖肋吘壞p的袖子，給青年看自己的上臂。母親總是把傷痕都留在可以用袖子擋住的地方，也總是給他穿寬大的衣服，所以這些傷痕至今為止都沒有被鄰居發(fā)現(xiàn)。

“你……”青年盯著他的胳膊，眼神中的輕蔑正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似乎在思考著怎么應(yīng)對，而自己則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回答。

這個青年大概不會真正地幫助自己吧。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根本不會為了一個孩子去蹚渾水，哪怕他們真心地同情他也是這樣。果然，這個青年最終退讓了，從隨身的錢包里抽出一張千元紙幣塞給他。

“拿這個去買吃的，然后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攥著那枚紙幣離開公園的時候，他終于想起在哪里見過這個青年了——是刊登在杜王町晨報上的有名漫畫家。

“這是怎么回事？”

不出所料，在見到水玉帶回來的男孩時，岸邊露伴的神情好像她帶回來的是一個定時炸彈。似乎被他的反應(yīng)嚇到，男孩閃身躲在了水玉身后，緊緊抓住她的裙子。

“這孩子因為一些原因不能回家……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

“我不是說這個?！甭嫾曳鲋~頭嘆了口氣，感覺自己的頭痛宿疾又要發(fā)作了，“算了，先進(jìn)來再說。記得換鞋?！彼俗尠愕貜男P(guān)離開，水玉于是從鞋柜里拿出棉拖鞋給男孩。男孩猶猶豫豫地脫下那雙臟兮兮的運(yùn)動鞋，換上嶄新的棉拖。

水玉把他帶進(jìn)客廳，吩咐他在客廳里稍等片刻。然后來到廚房，露伴正等在那里。大概在她開始做飯前，他有什么話要說。

“這孩子我也見過?！?/p>

“您也見過？在哪里？”

“就今天早些時候，在家附近那個公園。他問我要錢買吃的，還說因為他媽媽在喝酒所以不能回家?！?/p>

跟水玉聽到的理由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這孩子已經(jīng)在外面晃悠了將近一天。再怎么心大的家長，自己這么小的孩子失蹤了整整一天，難道連找都不找一下嗎？而且從這孩子的表情看來，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整天在外面晃蕩了。

“露伴老師，您看到他胳膊上的傷痕了嗎？”一邊問水玉一邊把買回來的蔬菜拿出來，手上利落地開始準(zhǔn)備晚飯，而露伴在一旁叉著腰看著。

“我知道。他說那是他母親干的好事?！?/p>

“這是不是有點(diǎn)嚴(yán)重？我們該不該報警？”

你自己決定吧，我岸邊露伴才不想和這種家長里短的矛盾扯上關(guān)系——這話還沒說出來，就被廚房門邊響起的微弱聲音打斷了。

“不要報警。”男孩躲在門后，半張臉從門框邊緣露出來望著廚房里面，“不要告訴警察。媽媽……我不想讓媽媽被警察抓走……”他鉛灰色的眼睛緊緊盯著水玉和露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眼角滑下。即使哭著說出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神還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見不到半點(diǎn)強(qiáng)烈的情緒。

露伴條件反射地感覺頭痛。他的確不喜歡也不討厭小孩，但這不意味著他擅長應(yīng)付哭起來的小孩，特別是嚎啕大哭那種。所幸這個男孩只是靜靜地流淚，而水玉也已經(jīng)將手里的東西放下，上前安撫他。

“你的家里還有別的親人嗎？”

“沒有了……只有媽媽……”

“外公外婆呢？”

“沒見過……”

“你媽媽一直這么對你嗎？……”

聽到這個問題的男孩用力抓住水玉的袖子，瞪大眼睛用稍微強(qiáng)烈些的語氣說道：“我不要和媽媽分開?！?/p>

水玉回頭和露伴對望一眼，兩人都明白這是最麻煩的一種狀況了。這孩子舉目無親，年紀(jì)又小，哪怕送去福利機(jī)構(gòu)也很難獨(dú)自生存。而且如果這孩子本身不想離開母親身邊，外人再怎么努力也無濟(jì)于事。

“沒事了?！彼罱K只能摸摸男孩的頭，“你快去把眼淚擦一下，很快就能吃晚飯了?！?/p>

令人不快的清晨。

三條美雪把眼皮抬起一條縫，映入眼簾的是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和潮濕發(fā)霉的天花板。一只灰色的壁虎快速爬進(jìn)一道豁開的裂縫間，消失在天花板上面。

宿醉的感覺并不好，頭蓋骨下面像灌滿了鉛。被胃里塞滿了爬行的蜈蚣般的絞痛催促著，她搖搖晃晃地走向衛(wèi)生間，把胃里所剩無幾的東西一口氣全吐了出來。馬桶刺耳的流水聲在耳邊作響。

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她擦擦嘴，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狀態(tài)下她才會在乎時間，她并不珍惜自己這種狀態(tài)，倒不如說希望它快點(diǎn)過去。

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客廳。捏扁的易拉罐扔在各處，堆積的快餐盒已經(jīng)招了蒼蠅。墻上掛的時鐘滴滴答答地敲著，下午一點(diǎn)半。桌子上手機(jī)震了一下，顯示有一條新的信息。

是昨晚那個男人發(fā)來的。美雪努力回憶了一下，混沌的大腦中沒有留下那個和自己共度了一晚的男人的樣貌，甚至記不得他們什么時候交換的聯(lián)系方式。

“今天晚上有空嗎？”信息只有一句。美雪扯了扯嘴角，用僵硬的手指勉強(qiáng)回復(fù)有空。兩三秒后，對方發(fā)來附近的一家酒吧的地址。美雪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機(jī)丟開，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感到口渴了。冰箱里還有酒嗎？美雪不情不愿地爬起來去廚房拉開冰箱門，里面空空如也，她不耐煩地咋舌，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托了什么人去買酒……對啊，是那孩子。自己昨天就托他出門買酒，為什么現(xiàn)在還沒回來？到底去哪里鬼混了？

美雪狠狠一拳敲在冰箱上，指節(jié)處傳來清晰的疼痛。那孩子沒有手機(jī)，或者說自己根本不想給一個小孩買什么手機(jī)。這也就導(dǎo)致了現(xiàn)在的局面——聯(lián)系不上。而她酒癮犯了，難受得恨不得把這個冰箱砸了。

“該死。”她咒罵著，泄憤般一腳踢向旁邊的垃圾桶，里面的廚余垃圾灑了一地，“不中用的東西！”她余怒未消地又踹了一腳，把垃圾桶踹飛出去撞到墻上。那孩子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被她差出去跑腿一定會第一時間回來的。今天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以為自己可以忤逆做母親的她？

“一個個都瞧不起我！”美雪在空無一人的客廳怒吼起來，把易拉罐踢得到處都是，“該死，該死，該死！”從易拉罐里飛出的啤酒泡沫濕淋淋地濺在榻榻米上。

情緒爆發(fā)之后，美雪喘著粗氣慢慢冷靜下來。首先感到的就是血?dú)馍嫌亢蛣×疫\(yùn)動導(dǎo)致的頭暈，暈得她不得不靠著墻緩緩坐下。手似乎按到了地上的電視遙控器，老式電視閃出畫面，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內(nèi)容卻進(jìn)不到她耳里。

好想喝酒啊……。保持清醒對于三條美雪來說是最殘酷的折磨了。她總是克制不住地回想起十年前那個冰冷骯臟的廁所，和落進(jìn)下水道的紅色肉塊。

作嘔的感覺又涌上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衛(wèi)生間，扶著馬桶的邊緣拼命嘔吐，一直吐到脫力，吐出來的只有胃酸。

嘴里滿是苦味。美雪努力回想起啤酒的味道壓過那種感覺。自己需要酒精，非常需要。而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

她回到客廳，給那個男人發(fā)了條信息：“我們能不能現(xiàn)在就出去？”

“這里是你家吧？快回家吧，別再到處亂跑了?！?/p>

面前的是一棟再平凡不過的低矮公寓樓，位于杜王町地圖左下方位置的街區(qū)，只有三層。跟在露伴身邊的男孩昨天提到的自家的地址就是這里。

（真是……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昨天晚上本來只打算留這孩子吃個飯，但吃完飯、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的時候男孩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最終露伴和水玉商量決定留他在家一晚，用的是水玉的床，她本人則在房間里打地鋪。

第二天醒來之后，露伴要去市圖書館。路上剛好經(jīng)過這孩子的家，便順帶送他回家了。

男孩在樓下躊躇著，最終還是走向公寓大門。露伴則抱著雙臂目送他。說實(shí)話露伴不討厭小孩，這孩子也安靜得異常，完全不惹人煩。但是……可以的話，他還是想盡量遠(yuǎn)離這些麻煩事。

（所以，實(shí)際上我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蛇目那女人會主動和這種事扯上關(guān)系……這不像她。）

直到現(xiàn)在，露伴依舊記得初次見面時水玉的眼神是怎樣的。冷漠鋒利的豎瞳，看人的時候讓人感覺是蛇注視著青蛙。她的眼睛里好像永遠(yuǎn)有一桿稱，以她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一個人生命的價值。無論是“有價值”還是“無價值”，那桿稱在最后無論如何都會偏向她自己的目的。在那只獨(dú)眼里沒有其他人的位置，人命對她來說只是可見的利用資源。

（她難道真的變了嗎……只能是這樣的吧。）

不對。現(xiàn)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因為剛才那個男孩在幾分鐘后，又折返回來了。

“媽媽不在家。”他說?？礃幼铀赣H也沒有給他鑰匙和手機(jī)。露伴詢問他是否記得母親的聯(lián)系方式，他也搖頭。于是露伴確定，自己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那你隨便找個地方打發(fā)時間吧?；厝フ夷桥艘残小傊畡e跟著我?！?/p>

雖然感覺不太負(fù)責(zé)，但露伴還是選擇把男孩留在原地，前往市圖書館。這一帶對這孩子來說應(yīng)該是熟悉的吧，現(xiàn)在又是白天，所以這樣做沒有任何問題。

露伴一直在圖書館待到傍晚時分。背著夕陽、從圖書館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他意外地在變暗的街道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又是你？你怎么還不回家？”

男孩懷里抱著一個褪了色的皮球，好像剛剛從附近的游戲廳里出來。該不會他一直在外面晃蕩到現(xiàn)在？究竟是怎樣的家庭環(huán)境??？……

男孩并沒有回答露伴的問題，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恰好這時路口的紅燈轉(zhuǎn)綠，伴隨通行歌的音樂，男孩若無其事地從露伴跟前走開了。

（真是沒禮貌。）

再次見到恩人至少道個謝吧？可面前的這孩子連一點(diǎn)道謝的意思都沒有。露伴注視著他的背影，突然一股違和感在心頭升起。

（好像……有哪里不對。）

露伴再次尋找那個男孩的身影確認(rèn)，可街道對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感受到目光。蛇目水玉將手里給花草澆水的橡膠軟管放下，回身朝目光的源頭望去。

是那個孩子。今天上午早些時候自己拜托露伴把他順路送回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露伴沒有回來，這孩子為什么又出現(xiàn)了？

“姐姐?！蹦泻⑶由睾八邅?。水玉這才看到他臉上有兩道深深的淤青，幾乎橫跨了半張臉，看樣子是用皮帶之類的東西留下的。他的胳膊上也滿是傷痕，已經(jīng)到了袖子都蓋不住的程度。再走近了，發(fā)現(xiàn)他兩個膝蓋也在流血，渾身還有很多處擦傷。

“你怎么了？”水玉問他。

“昨天……媽媽其實(shí)是叫我出來買酒的。但是……”男孩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完全消失。水玉已經(jīng)能猜出他的意思了，男孩出于什么原因沒有買酒，后面也沒有回家而是在露伴家過了夜。他的母親一定勃然大怒，這才不顧自己有可能因為虐待兒童被逮捕的風(fēng)險把這孩子狠狠打了一頓然后趕出來了。

“你快進(jìn)來吧?！彼裣蛩斐鍪?，男孩用冰冷得不似孩童的手握住，跟在她后面穿過庭院。

水玉把男孩領(lǐng)進(jìn)屋內(nèi)，找來醫(yī)療箱給他處理傷口。浸泡過消毒水的棉球按在流血的膝蓋上，男孩疼得齜牙咧嘴卻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只是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的傷口，和傷口吐出的雪白泡沫。

“疼嗎？”水玉問他，男孩猶豫著搖了搖頭。大概他已經(jīng)習(xí)慣用這種謊言討好大人了。

該怎么說服這孩子脫離母親的控制呢？水玉思考著。今早她打電話去向撫養(yǎng)自己的孤兒院確認(rèn)了可以把這孩子送到那邊去，如果產(chǎn)生撫養(yǎng)權(quán)糾紛問題，院方也表示愿意幫忙申請仲裁?？伞绻@孩子自己不愿意，外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勞。

“你叫什么名字？”

“三條……俊雄?！蹦泻肃橹卮?。

“你會寫自己名字的漢字嗎？”這個問題水玉其實(shí)是不抱什么希望的。這么小的孩子，而且不知道他那個母親有沒有讓他接受教育。果然，男孩搖了搖頭。

水玉嘆了口氣，“那好吧。你餓了嗎？我拿點(diǎn)東西來給你吃吧?！?/p>

于是在日落之后岸邊露伴推開家門，又看到坐在椅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的小小身影。

“你怎么又來了？”

“啊，露伴老師……”水玉從廚房里出來，在圍裙上揩著手上的水，“這孩子又被他媽媽趕出來了，所以……”

“搞什么？蛇目，我岸邊露伴的家什么時候成了收容所？你干脆給我去把這小孩的撫養(yǎng)權(quán)從他媽那里搶過來好了……”

嘴上這么抱怨著，露伴卻沖水玉使了個眼色讓她進(jìn)廚房里，似乎有什么話對她說。于是水玉跟著他進(jìn)去，確認(rèn)俊雄坐在客廳之后把門關(guān)上。

“怎么了？老師。”

“這孩子……有點(diǎn)不對勁。”

“您是指？”

“我在傍晚的時候見過他?！?/p>

水玉眨了眨那只鮮紅的獨(dú)眼，“您開玩笑嗎？今天下午明明這孩子一直在……”說到這里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抬頭與露伴的目光相接。那一刻，兩人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答案即將脫口而出。可就在此時，水玉口袋里的手機(jī)突如其來地響起。

“您好，是的。我是蛇目……啊，是院長老師，您還親自給我打電話，真的太謝謝了……對，關(guān)于把那孩子送到你們那邊的事情，現(xiàn)在的問題主要是……”

沒想到她居然還做了這么充分的準(zhǔn)備，看來是鐵了心想幫助這孩子了吧——露伴抱起雙臂百無聊賴地聽著，耳畔卻突然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吱呀”聲。他朝聲音的方向回過頭，發(fā)現(xiàn)廚房的門開了一道縫。

（不好，難道……？）

露伴一個箭步?jīng)_出廚房來到客廳，客廳里空無一人，只有電視上仍然吵吵嚷嚷地播放著動畫。

“小孩？你去哪了，喂！”

“怎么了，露伴老師？”聽到動靜的水玉掛掉電話跟出來，露伴則示意她看沙發(fā)，那上面還留著坐過的壓痕。

“那個小孩剛才好像在門邊……”這句話還沒說完，露伴便欲言又止地將視線投向水玉身后。

水玉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俊雄從廁所門出來，有點(diǎn)不知所措地望著兩人。

“你剛才……”露伴緊緊盯著孩童瘦削的面孔，“去哪了？”犀利的眼神嚇得男孩朝水玉跑過去，一閃身躲在了她身后，小聲嘀咕道：“廁所……”

“不。”露伴依然沒有轉(zhuǎn)開目光，一邊盯著躲在水玉身后的男孩一邊朝兩人逼近，“三條俊雄小朋友，對大人要說實(shí)話。不……你到底是誰？”

仿佛被他的氣勢嚇到，男孩顫抖著把臉埋在水玉的裙擺里面，哭著哀求道：“姐姐……我怕……”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水玉順勢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領(lǐng)，像提一只小貓一樣把他從身后拎出來，推到露伴面前。男孩詫異了一秒轉(zhuǎn)身想跑，被水玉一把抓住肩膀，那力道疼得他大聲喊：“好痛！”

“天堂之門！”露伴號令自己的替身。金光一閃，由漫畫線條組成的替身出現(xiàn)在他身邊，男孩瞬間失去意識、向后倒在水玉懷里，臉也變成一本書被翻開。

“怎么樣？露伴老師。這孩子果然不是俊雄嗎？”

露伴捏住一頁書翻開，快速地瀏覽上面的字跡：“三條俊雄，四歲……？”他猶豫了一下，“俊雄”這個詞是用平假名書寫的讀音，并不是漢字，“母親是三條美雪，無業(yè)，有嚴(yán)重的酒癮，經(jīng)常帶不同的男人回家過夜或者在外留宿。父親據(jù)母親說已經(jīng)身亡，從來沒見過。家住杜王町xx街道……”映入眼簾的是再普通不過的記敘，露伴翻頁的手指微微遲疑了。

“怎么會這樣？”水玉也有些驚訝，“這孩子就是三條俊雄嗎？可……”

“不。不是的?！甭栋閲W地翻到下一頁，映入眼簾的碩大文字震驚得他瞳孔一縮，“這……這是什么？”

只見整整兩頁都被紅色的墨水用潦草的平假名寫著“這些本該是我的”“還給我”“想出生”。

露伴翻到下一頁，開頭第一行字赫然寫著：出生一小時后被母親用剪刀殺死身亡。

聞到了奇異的臭味。那種味道實(shí)在太過刺鼻，以至于醉后昏昏沉沉的美雪都不情不愿地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究竟是什么味道？她從榻榻米上爬起，揉著劇痛的太陽穴?？蛷d里亮著燈，玄關(guān)處卻沒有那孩子的鞋子。他難道還沒回來嗎？

一絲煩躁從她心頭升起。酒還沒買回來，只能先抽根煙緩解一下了。她在茶幾下面找到了癟了一半的香煙盒，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打火機(jī)。她暴躁地四處尋找，把客廳翻得一團(tuán)亂，想抽煙的沖動讓她甚至忽視了異味的來源。

就在此時傳來開門的聲音。是那孩子。那孩子終于回來了。美雪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沖向玄關(guān)、將開門進(jìn)來的男孩一腳踢到地上。

“要你有什么用？！”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而男孩一如往常地蜷縮起來，默默忍受母親的拳腳，“讓你去買酒，你呢？！不中用的廢物，廢物！”男孩小小的身軀被踢得撞到鞋柜，有什么東西從鞋柜上震落下來——是打火機(jī)。

美雪一把抓過，心頭的憤怒總算緩和了些。她從手中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

就在她即將把煙點(diǎn)燃、頭腦也終于恢復(fù)一點(diǎn)清醒的瞬間——她想起來了。想起那是什么氣味了。

那股臭味……是煤氣的味道啊。

?奇美拉現(xiàn)象：一個人身上至少擁有四組DNA。奇美拉是希臘神話中獅首、羊身、蛇尾的神獸，科學(xué)家將正常人攜帶至少四組DNA的現(xiàn)象稱之為奇美拉現(xiàn)象。有科學(xué)家認(rèn)為，此現(xiàn)象在人群中發(fā)生的頻率很可能高達(dá)10%到15%。

他是在母親書架上的書里看到這段話的。放下書，他看向站在房間角落、以怨恨的眼神瞪著自己的那孩子。那張面孔與他一模一樣，就連眨眼的頻率和睫毛的數(shù)量都是一樣的。他被母親的耳光打破嘴角時，那孩子嘴角也會和自己一樣，在同一個位置流血。

母親似乎看不到那孩子，但那孩子一直在那里?？粗粗赣H，也看著母親帶回來的那些男人。當(dāng)他被母親趕出家門的時候，那孩子也會跟著出門，倒不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反而經(jīng)常自己跑不見了。

他于是問那孩子：“我們是奇美拉嗎？”似乎只有這個詞才能說明這種現(xiàn)象了。而那孩子搖搖頭，用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沙啞聲音回答了：“不。我才是俊雄，我才應(yīng)該被生下來?！?/p>

“那我呢？”他問。那孩子滿不在乎地回答：“誰知道呢？你或許是俊夫吧。因為你是冒牌貨?！保ㄗⅲ喊l(fā)音相同）

那天在爆炸聲和火光充斥整個世界之前，他似乎在房間角落又看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滿臉怨恨，而是笑著，瘋狂地拍手哈哈大笑著，仿佛看到了有趣的木偶戲。接著視野里的那孩子消失了，因為母親發(fā)出一聲尖叫朝倒在地上的他撲過來、牢牢罩在了他身上。

好痛。好熱。在失去意識的瞬間又看到那孩子了。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頭腦中一片黑暗的空間里。

那孩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兩片薄薄的唇蠕動著，吐出詛咒的言語。

“為什么？”那孩子說，“為什么你沒有死？”

或許自己真的該死吧。他想。母親在喝醉了酒抱頭痛哭的時候，總是聲嘶力竭地逼問他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為什么要讓她受盡折磨。他不該被生下來，很早以前母親就告訴過自己了。

那孩子與他不一樣，那孩子與他截然相反、很想出生。因此那孩子拼命模仿活著的他，模仿他的外貌，習(xí)慣，乃至遍體的傷痕。大概是準(zhǔn)備著有一天接替他，作為真正的人在世界上活下去吧。

沖天的火光撕破了夜幕。

忙碌的消防車和圍觀的路人像沸水一般喧嚷著，而青年和懷抱玩偶的少女站在人群之外，看著火光竄出的方向。

“我后來去調(diào)查了。三條家只有兩口人，母親和唯一的獨(dú)子。如果真的有第三個孩子，那么到底是誰，不，是什么東西……”

“如果露伴老師您猜得沒錯，謎底大概很快能揭曉了吧?！鄙倥莫?dú)眼映照著逐漸熄滅的大火如琉璃般閃動發(fā)亮，竟有幾分妖異的美感，“只可惜……那孩子大概去不了孤兒院了?！鼻嗄昊仡^望著她，并未在她臉上看到什么情緒。

夜晚的醫(yī)院走廊空無一人。

就算有人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這一點(diǎn)他很確定。從一開始能看到他的，除了那個冒牌貨以外就只有那兩個人。而他們大概以為自己已經(jīng)葬身火海了吧。

方才那個青年用那種詭異的能力從他身上讀到了整個計劃，然后似乎動了什么手腳，讓煤氣爆炸發(fā)生時自己和冒牌貨對換了。好在火焰殺不死他，只有母親受了重傷。而那個冒牌貨似乎被當(dāng)成一開始就沒有回家、受到打擊太大而昏迷的可憐蟲被一同送到醫(yī)院，此刻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個可憐蟲的病房。

既然爆炸沒能殺死那家伙，就只能由他親自動手。他想，至今為止他都在不斷觀察、學(xué)習(xí)和模仿，終于完美地成為了三條俊雄。本以為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障眼法也能騙過令人忌恨的那兩個人類——

他輕松地穿過緊閉的房門、走進(jìn)病房。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溜進(jìn)來、如同一道銀邊鑲在男孩瘦削蒼白的額頭上。男孩呼吸均勻，臉上安寧的表情似乎在做什么美夢。

就差一步。他伸出手，狠狠掐住男孩的脖子——

“嗯……？”

本該是這樣的。但是他此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從指尖開始慢慢變得透明，然后如風(fēng)干的樹葉般破碎消失開去。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他的半條胳膊就沒有了。

“怎……怎么回事?。　彼|電般遠(yuǎn)離了床上的男孩，可消失并沒有停止。求生本能引發(fā)的恐懼洶涌而至，讓他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不……怎么會……”

“三條俊雄小朋友——不，還是該叫你座敷童子比較好？”

啊啊。那個令人忌諱的。犀利的青年的聲音。為什么他們會在這里？不，是自己中計了。他此時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因為太想出生而變成怨靈的你這么久一直糾纏著你的母親三條美雪，但是真正讓你能夠存在下去的恐怕不只有這一種情感?！?/p>

響起兩道腳步聲，圓頭皮鞋和男式皮鞋一前一后地叩擊地板。他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出身后的兩人用憐憫而冷酷的眼神打量著他，他氣得渾身顫抖，猛地轉(zhuǎn)過身大吼道：“閉嘴！”

然而青年并沒有被他嚇住。如大型貓科動物準(zhǔn)備狩獵一般，青綠色的眸子緊緊捉住他。

“你依附而存的是你母親對你的愧疚，這在你的人生之書上寫的清清楚楚。你嫉妒那個真正出生的孩子，并且想取而代之，所以安排了煤氣爆炸……但是不得不說你想的很周到。你甚至考慮到假如那孩子生還了該怎么辦……所以你會在爆炸發(fā)生的時候保護(hù)你的母親。這樣哪怕你依舊是怨靈，也不會消失?！鼻嗄昱赃叺纳倥又f了下去，“但是很遺憾，你的愿望不會實(shí)現(xiàn)了……”

消失已經(jīng)擴(kuò)展到了下半身。胸部以下的身體漸漸化作無數(shù)沙礫散落進(jìn)空氣里，他恐懼得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你做了什么！岸邊露伴，你做了什么？！”

“我在你母親的人生之書上寫下了……忘記自己曾經(jīng)殺死過一個嬰兒。幽靈就不要太留戀世間了，趕緊投胎去吧?！?/p>

“啊……啊啊……”

面前的孩童——或者說孩童幽靈看著自己逐漸消失的身體，流下絕望的淚水。

“我……我做錯什么了嗎……我只是……想出生，想活下去……這也有錯嗎……”

未盡的余音隨著一滴下墜的晶瑩淚水消失在空氣中。那滴水珠與地板相碰，破碎成了透明的五瓣花。

“水玉姐姐！”

孩童的呼喚聲從柵欄后響起。水玉放下手中的橡膠軟管朝聲音的方向看去，是一對母子。留著清爽短發(fā)、上班族打扮的母親牽著頭戴黃色寬檐帽的小男孩，似乎準(zhǔn)備送他去幼兒園。

“早上好?！彼谑菦_他們笑了笑，“今天天氣真好啊。”

“是啊。對了蛇目小姐，老家那邊的親戚給我們寄了點(diǎn)橘子來，晚上上我家拿？”

笑容滿面地沖她發(fā)出邀請的女人，身上已經(jīng)聞不到一絲酒味了。這當(dāng)然有天堂之門的力量影響，或許她自己心中想要變好的愿望也不曾熄滅吧。

“謝了，三條小……啊，我總是忘記您已經(jīng)改姓了，真對不起?！?/p>

“沒事啦。說起來你們也真奇怪，明明都已經(jīng)住在一塊了為什么還……”

水玉抿嘴笑了笑，“您誤會了，我和露伴老師不是那種關(guān)系?！贿^，今天晚上我會來您家坐坐的。”

“哦……那好，回頭見！俊雄，跟姐姐說再見吧。”

拼命向她揮手道別的男孩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似乎過往的陰影已經(jīng)被他忘卻，此時此刻的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被雙親和世界疼愛的孩子。水玉目送著這對母子越走越遠(yuǎn)，回身卻發(fā)現(xiàn)青年已經(jīng)站在回廊上，瞇著眼望著這邊。

“早啊，露伴老師。您今天起得很早呢?！睂λ膯柡蚯嗄曛皇呛吡艘宦曌鞔?。

“說起來……”將橡膠軟管連接的水龍頭關(guān)上，水玉盯著一支倚靠在柵欄上、開敗的薔薇陷入了某種思考。

她是不是偶爾也該回那所孤兒院看看呢？雖然沒什么特別強(qiáng)烈的羈絆，但那畢竟也是生養(yǎng)她的地方。

這次她打算邀請露伴一塊去。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yīng)就是了——少女放下手頭的工具，回身走向屋內(nèi)。能聽到杜王町晨間廣播的音樂從半掩的房門后流出。平平無奇的一個早上又開始了。

（奇美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