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13)
? ? ? ?一刻后的現(xiàn)在,驛站東側的客棧。
? ? ? ?“啪嗒”,檐角的一滴積水再次滴落在窗臺,激起一蓬水霧。短短的一個瞬剎,荊六離覺得仿佛過了一炷香那么久,然后他看到了他無法相信的事情。一名高大魁梧的緹衛(wèi)從屋后走到了范雨時的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話。然后荊六離看見范雨時原本硬如槁木的臉上,竟然微微泛出一陣笑意。只是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那抹淡淡而扭曲的笑意,卻比哭還讓人覺得難受。那名緹衛(wèi)從身后掏出一件物什,一甩手,就擲在安樂面前不遠的空地上。
? ? ? ?只是一個人頭而已,殺人無數的安樂看見后,卻幾乎連手上的暗器都要脫手。那是邊大的頭顱,他那總是笑瞇瞇的雙眼圓睜,滿是驚駭之色。略有些花白的頭發(fā)和短須被鮮血染成暗紅色,他的眼睛仿佛在盯著安樂,讓她忍不住想尖叫起來。
? ? ? ?荊六離的心沉了下去。邊大和邊二是一起行動的,邊大死了,難道是被邊二出賣了?荊六離這才想起一件事情,這兩人從來就不是親兄弟。想起那柄翻飛如蝶的彎刀,荊六離心中不禁一涼。然后他就聽著當啷一聲,一柄彎刀被丟在了邊大頭顱附近,那是另一個從后面出來的緹衛(wèi)拋出的,他的身材消瘦,整張臉藏在黑色的兜帽里。那柄彎刀已經被擊出了數個缺口,刀柄的布條沾滿了鮮血,干涸成了刺目的暗紅。刀身靠柄處,小小的邊字也沾上了血色。
? ? ? ?連邊二也被埋伏了嗎,荊六離的身體因為憤怒而顫抖。舒夜,你出賣了我們所有人!
? ? ? ?范雨時很滿意地看著門口那兩個刺客眼神里露出的驚惶之色,獵手變成了獵物,他享受著對方的恐懼。
? ? ? ?“這只是第一步,很快,你們就可以和朋友們一起相聚了?!狈队陼r的拐杖輕點地面,發(fā)出空空聲。門庭前的水球仿佛被大力撞擊,向著龍澤和安樂沖去。安樂和龍澤在同一時間向著兩邊翻滾,水球的軌跡太明顯,避開輕而易舉。然而一瞬之后,他們就明白自己想錯了。地上的積水突然變成了黏稠無比的黏液,兩個人在地上被牢牢地黏住,然后那個水球毫無懸念地砸在兩人身上。他們感到一陣冷徹心扉的冰涼,撞擊沒有想象中的致命,水球只是把兩人包裹了起來。
? ? ? ?任何時候,活著的刺客都比死去的有用許多。范雨時滿意地看著對面的兩人,他們的命運將不會被改變。范雨時透過黃昏的微光,仿佛隱隱看見谷玄的光芒早已將他倆吞噬。所有的蜘蛛都將落網,范雨時瞇起雙眼,黑衣的人群跑過對面的街道,那是趕往客棧的緹衛(wèi),那名弩手也不能夠逃脫。只剩下最后一人了,他不會想到自己給他也準備了厚禮。范雨時的黑袍上,那朵銀色的心劍葵耀眼而刺目。
? ? ? ?荊六離收起了長弩,漫不經心地將這個剛才還視若珍寶的東西丟在了一邊。他明白補刀和滅口都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撤離,然后抓到那個出賣了全部人的內鬼。殺了他,讓他為這些付出全部的代價。
? ? ? ?他聽見了樓道里傳來的凌亂腳步聲,這些聲音越來越近且密集,像漸漸密集的大雨。他知道自己也不會是安全的,那些黑衣的爪牙馬上將聚集在這里,他們是看見獵物的獵犬,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 ? ? ?不過從第一次行動開始,荊六離就從來不會只給自己定一套計劃。雖然他最信任的人出賣了他,荊六離依舊早已安排了面對這種最糟糕情況所要應對的手段。他用力推開木窗,因為陣雨留下的積水灑在他的手臂上,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對著屋檐一揚手。咔嗒一聲,一個銅制的翻墻爪從他的衣袖里飛出,牢牢地搭上了屋檐。荊六離用力扯了扯繩索,雙足輕輕一點,整個人就躍入了外面的天空之中。他魁梧的身形在空中輕輕折轉了一下,輕靈得像一只雨燕,消失在天啟城樓層層疊疊的屋檐里。
? ? ? ?范雨時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這人是范雨時布下的最后一個棋子,整張網已經完整收起,他即將得到最后一只蜘蛛的尸體。身后走來一個魁梧的從者,黑甲黑盔,手里提著一個頭顱。
? ? ? ?那個從者走到他身后,卻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黑鞘長刀,可是刀剛出鞘,他就無法再動彈分毫。范雨時的四周又開始泛起陣陣漣漪,空氣中的水汽凝聚在一起。印池之陣再次發(fā)動,從者整個人被包裹在水霧里,還保持著拔刀的姿勢。范雨時轉過身,白色的須發(fā)飛揚,四周都是呼呼的風聲。
? ? ? ?“你偽裝得很像,但是許言跟了我十年,他的腳步聲從來不會這么紊亂。你能殺了他,你很不錯。”范雨時點了點頭,手中的細木杖重重磕了一下地面。黑甲的人炸裂開來,內臟和殘肢四散飛散,暗紅的血在木板上流淌,黏稠黝黑。黝黑得像死人的血。死人的頭顱跌落到一邊,黑色的頭盔散落下來,那是一張北陸人的臉。灰白色的臉上滿是驚詫之色,那是范雨時熟悉的一張臉,跟隨了他十年的學生。
? ? ? ?屋梁上的黑影俯沖而下,印池之陣解開的瞬間,一個人從空而降,強壯有力的右手勒住了范雨時瘦弱的脖頸,左手的刀尖從范雨時的前胸穿了出來。
? ? ? ?“印池之陣短時間內不能發(fā)動兩次,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還要多?!焙谝碌娜说吐曒p語,“而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刀絲傀儡術。”
? ? ? ?范雨時感到一股涼意沒入了他的后心,像嚴冬的冰一樣,整個地沒入了他的身體。
? ? ? ?他努力地轉頭,只能看見黑色的兜帽下一抹白牙,獰笑而刺目。那是狐貍得手后的微笑,笑容的主人是一個俊美的年輕人,淡金色的雙眼里是殘忍的得意。這是最后的一只蜘蛛。那個本應在驛站后屋等待最后一擊的殺手,竟然殺掉了他埋伏下去的棋子。舒夜得意地看著對面老人滿眼的驚詫之色,從自己的短刀刺入對方心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這次得手了。直到舒夜看見老人的眼睛翻轉,嘴巴嗬嗬翕動著念念有詞,他才明白事情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
? ? ? ?舒夜開始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能量正在面前這個必死之人身上聚集。他的左手迅速地發(fā)力,猛力把短刀在老人的心臟做了一個擰轉。直到他感到老人體內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像無法挽回而跌落的精致琥珀。舒夜看見這個老人的身體在一瞬間完全失去了光澤,那股能量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個正在發(fā)力沖鋒的戰(zhàn)士突然被人砍斷了脖頸,那股力量消失在即將爆發(fā)的一瞬間。
? ? ?? 范雨時的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只是吐出一股股血沫。他的雙眼不甘心地盯著舒夜,眼里仿佛有千萬句話要說,最后卻只是嘆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他的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原本枯瘦的身體現(xiàn)在幾乎已經變成了骷髏狀,原來是雙眼的地方深陷下去,變成了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 ? ? ?舒夜忍不住胃里一陣翻涌,卻覺得自己左手的短刃傳來一陣熾熱,就像突然被烈焰燒紅的鐵。他及時撒手丟掉了短刀,手上還是發(fā)出了一陣焦臭味。范雨時的身體隨著外力的離開,整個坍塌了下去。那個骷髏在落地的一剎那發(fā)出一聲輕響,淡淡的白霧揚起,變成一堆青灰色的粉末,堆積在那件黑色的長袍上。只有那柄短刀當啷落地的聲響才讓舒夜知道,他剛才確實殺的是一個人,不是妖魔。
? ? ? ?不過幾個瞬剎的時間,舒夜卻完全被冷汗浸透了里衣。這次刺殺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見四周沖來的緹衛(wèi)們,覺得他們的動作都變得緩慢而滑稽起來。他想要拔腰際的另一柄長刀,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作也變得緩慢下來,然后他的整個世界開始扭曲變形,眼皮沉重得像一塊鐵。
? ? ???范雨時的突然死亡讓剩下的緹衛(wèi)們陣形大亂,與此同時,包裹著安樂和龍澤的水球也在瞬間消失了,渾身濕透的兩人跌坐在驛站門口的青石板上,親眼看著那個剛剛還志得意滿的獵手瞬間變成了灰燼。而那個出手的黑衣人,淡金色的眸子和那對長短刀,出賣了他的身份。
? ? ?? 是舒夜。安樂心中一陣激動,纖長白瑩的手臂劃了一個半圓,兩顆彈丸大小的東西從她手里飛了出去,然后整個驛站前廳就被突如其來的煙霧和火光所籠罩。本已方寸大亂的緹衛(wèi)們還沒反應過來,在白色的煙霧中,只覺得幾道尖銳的刀嘯聲響過,慘叫聲此起彼伏?;艁y中的眾人冷靜下來,有幾聲喃喃的低語響起,幾股強勁的旋風在煙霧中吹起,登時把這白色的煙霧吹散了。一衛(wèi)里秘術師的數量是整個緹衛(wèi)最多的,這種程度的亙白風術簡直像小孩雜耍般容易。然而這些高傲的秘術師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煙霧散去后,三個殺手早已失去了身影,只有那件掉落在地的黑色長袍和那柄短刀告訴眾人,他們的衛(wèi)長已經死了。
? ???? 那柄短刀整個刀刃都仿佛被烈焰灼燒過很久,黑褐色的金屬布滿了裂痕,已經成為了一塊廢鐵,靜靜地躺在那堆青色的灰燼之中。
? ? ? ?一日后,唐國南淮。
? ? ? ?還是那間暗室,黑袍的老人坐在案首。
? ? ? ?“范雨時死了?”老人平靜的語氣帶著些許詫異。
? ? ? ?“嗯,廉貞已經熄滅了?!毕率椎暮谝履贻p人回稟。
? ? ? ?“真想不到,這些棋子們倒有些真材實料。”老人撫了撫自己的白須。
? ? ? ?“畢竟這幾人都是我們上三家的精銳,雖然這次還有釘子存在,但是范雨時并不是殺不死的人。”
? ? ? ?“如果我們要殺神,神也不一定能逃過天羅的網?!崩先苏f到一半,輕輕咳嗽了一下,肩膀在黑衣下微微聳動了一下,聲音里有濃厚的痰音,“不過,這樣的話我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 ? ? ?年輕人上前一步,想去攙扶,老人伸手制止了他,于是他索性站在了那里?!澳囊馑际牵俊蹦贻p人垂首問。
? ? ? ?“這次如果能夠找到那個釘子,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破個例?”
? ? ? ?“破例?”年輕人有些不敢相信他聽到的句子。
? ? ? ?“對,我希望能留下這組人的性命,能殺掉三大教長的刀,這樣就毀了,太可惜?!?/p>
? ? ? ?“可是……山堂的規(guī)定……”年輕人欲言又止。
? ? ? ?“這我比你清楚,但是你也知道,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對手?!崩先瞬[起了眼睛,蒼老萎縮的身軀里透出一股威壓,年輕人覺得整個陋室的氣息霎時間凝重起來,空氣像是變重了好幾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不想命令你,但是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清楚局勢?!?/p>
? ? ? ?“屬下明白了,我們會盡快找出那個釘子的?!?/p>
? ? ? ?“嗯,辛苦了?!崩先宋⑽㈩h首,那股威壓的氣息頓時消失了,他拍了拍衣袖,起身走出了暗室。年輕人如釋重負,在那個瞬剎之間,他甚至有錯覺對方會突然動手。這個該死的老家伙,想把我們也丟進這場棋局里去嗎……年輕人忍不住心里暗罵了一句。
? ???? 不過照著現(xiàn)在這個速度看,等到釘子暴露身份的時候,這組的人應該也已經死得七七八八了。真是可憐呢,年輕人的嘴角浮起淺笑,不過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只需要在一邊看著這場好戲,“盡快”找出內鬼就好了。至于黑棋白棋,無論誰先死干凈都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