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玩家老易
老易的媳婦說要和他離婚,因為 1000 塊錢。
說離婚的時候沒哭沒鬧、不喊不叫。她右手把備好的西紅柿扔進熱油,左手又把中藥鍋子架上了灶臺,根本沒看蹲在廚房門口的老易。
西紅柿在油鍋里滑板一樣亂轉(zhuǎn),邊轉(zhuǎn)邊幸災(zāi)樂禍的嗞啦啦笑,老易媳婦就不斷在鹽罐子、蒜袋子、醋瓶子之間閃現(xiàn),越來越快。
媽,晚上吃啥啊?兒子問到,老易的媳婦沒說話,端著西紅柿燉牛腩往外走。
西紅柿是早市買的,牛肉是中午剩下的。它原來的形態(tài)是涼拌五香牛肉,老易最近胃疼,只把里面的青椒絲、香菜葉就著兩饃吃完了,牛肉一塊沒動。
“我明天就退!熟人,可以退?!崩弦讑A了一塊牛肉給兒子,又唆了一下筷子頭。
兒子看了老易一眼,把牛肉又放到奶奶的碗里。老太太把牛肉慢慢埋進米飯里,然后把整個飯碗往老易媳婦手邊一擱,笑瞇瞇的說:“快吃!鍋底有肉!”
老易的媳婦依然不說話,伸手把飯碗重新放到老太太的面前。她動作有點大,掀起了一陣風(fēng),塑料袋就在腳邊沙沙響。這是在電影里,用作殺人拋尸的那種黑色的超大塑料帶,塑料袋里的 PS4 正沉睡著,Slim 版的,二手或者是三手,身上布滿了明顯的擦痕。像是一塊兒被人長久遺棄的黑色建筑材料,更像是被什么動物反復(fù)嚼過。

老易一直對我說,他媳婦挺原來挺愛說話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聊著聊著雙方就突然沉默,然后就各忙各的。
大概每個女人終將進入不愛說話的階段,好像昨天兩個人還可以因為“吃飯了嗎?吃的啥???”把電話打到滾燙,今天則砰的一聲連個電話都懶得接,連條微信都懶得回。
“我明兒個一定退!”老易堅定的說。
他的樣子滑稽古怪,因為沒人理他,大家都在認真的吃飯。
嫌疑犯之老易
老易想買 PS4 很久了,久的就像以前想買 PS2 和 PS3 一樣。如果最近不是手頭多了這 1000 塊錢,他大概就不會把“想”付諸于“買”,那最后的結(jié)果大概就和從前買 PS2、PS3 的念頭相同 —— 慢慢消耗,生活依舊。
老易是那種很賊的人,一般不說話,一說話就逮住你話里的漏洞,然后窮追不舍。比如前些日子玩《生化危機3 重制版》,作為重度粉絲的我們自然討論個不停,當(dāng)說到“原版《生化3》的系統(tǒng)精妙,后來的游戲都不行”時,老易就在一旁冷笑:
“你幾個得是沒玩過《惡靈附身》?還是被嚇得不敢玩?”
接著他開始旁征博引,從游戲的相似性到繼承性,把我們說得一楞一愣,佩服和嫉妒同時發(fā)作。我后來急了,趕緊在老易的話里塞進一句吐槽:“老易你別吹牛皮,你又沒玩過你胡然啥嘛!”老易嗞溜一口酒:“我沒玩過能咋,我研究得比你幾個深!”
要是別人說這話,說也就說了,我們?nèi)?dāng)冷笑話 —— 云玩家嘛,有啥牛皮的,吃過豬肉的人,還害怕別人說豬嗎?但對象換做老易,我們都不敢輕易反駁,這貨真是研究,而且可能真的研究得比我們深。
老易家里的破電腦只能勉強帶得起《使命召喚:現(xiàn)代戰(zhàn)爭3》,但這并不妨礙老易“云通關(guān)”很多游戲。老易對待“云游戲”的態(tài)度十分嚴肅:四瓶啤酒+筆記本。
啤酒的分布很科學(xué),游戲的序章和中段喝兩瓶,最后兩瓶留給自己的分析,這時筆記本就登場了,老易開始寫自己的“思路”。
預(yù)測游戲故事的最后結(jié)果,寫出游戲的精彩之處,估計后面還會加入什么要素。這是個腦力活更是個體力活,所以老易在“云游戲”的時候會非常認真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于是在他家里就出現(xiàn)了很詭異的一幕,他兒子擺弄著象棋,而老易卻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電腦。

我們都愿意借主機給老易,玩多久都沒關(guān)系,但他從不玩我們的機器,甚至家庭聚會,有人提議玩游戲時,老易都會默默走開,大概是自尊心作祟。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對游戲毫無興趣,是個游戲盲。
但他心里其實早就“旱”得不行了。所以文章開頭提到的那 1000 塊錢,是筆滿足欲望的“橫財”。橫財咬手,代價巨大,可老易當(dāng)時覺得這 1000 塊錢是耳邊轟轟的雷聲,不整點像樣的雨水,實在對不起自己。
嫌疑犯之老張
老易說買 PS4 被媳婦發(fā)現(xiàn)這事,得怪兩個人,一個老張、一個小徐。
老張原來是他師傅,現(xiàn)在是公交公司的工會主席;小徐原來是他徒弟,現(xiàn)在是小老板了。這倆人都矮,都胖,面色都陰陰沉沉的,好像懷孕很久,但就是遲遲生不出孩子的產(chǎn)婦。
老易后來恍然大悟,這兩貨肚子里面不是孩子,而是亮晶晶的細絲,最后合伙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等著他自己黏上去,陷進去。
那天老張說要給他 1000 塊獎金的時候,老易就覺得古怪。他自己有個小本本,用來記錄每月的收支明細。歇班的時候,他還愛和勞資科的圖表比對,記錄的款項茄子一行、韭菜一行,清湯水利非常清楚,具體的數(shù)字可以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一位。
這 1000 塊錢根本對不上自己小本本上的記錄,老易就直犯嘀咕:績效獎金?績效獎金元旦才發(fā)?。粛徫唤蛸N?崗位津貼都打在卡里??;里程獎勵?那得多跑 50 趟的車才能湊足,再說這個月才剛剛過半,咋可能啊?
老易一邊翻本本一邊翻著白眼小聲算計,老張在一邊把茶杯一頓,急了:“看你窩瓜慫式子,一點都不隨你爸!這是抗疫的特別補助,是總公司發(fā)給你們司機的,一共就 10 個名額!你不要???趕緊滾!還咋?錢會把蛋咬咧?”
老易咧嘴嘿嘿笑了,轉(zhuǎn)身找到水壺,給老張蓄滿了茶水:“領(lǐng)導(dǎo),筆呢?我身上沒帶筆哈”。老張一愣:“筆?啥筆?要筆弄啥?”“簽字領(lǐng)補助??!”老易認真的回答。
1000 塊錢幾乎都是新票,身體包裹在白信封里,露出粉紅色的一片腦袋,嬰兒的牙齦一般討人喜愛。握在手里的時候不厚,但觸感有一種久違的豐腴,這讓老易很踏實。
信封貼在左胸的時候,老易腦袋里冒出了很多影子:老媽桌子上的藥瓶、兒子象棋課上的推演板、老婆電動車上新的電瓶、還有雞蛋、米面油、草莓、德懋功水晶餅、紅星軟香酥,一品葫蘆雞……
最后的影子是 PS4,黑色的身影,黑暗中閃亮的 PlayStation 標(biāo)志,奎托斯的斧子正在蓄力,山姆正彎著腰躲避著 BT。想到這里老易就不想了,藥瓶與推演板,聯(lián)合著電瓶和草莓,化作了道道金光,鋪灑在了他的腦子里。
于是奎托斯和山姆開始落荒而逃,PS4 的身形如同鬼影一樣逐漸化成粉塵。老易明白,有些想法本質(zhì)上就是鬧鬼儀式,現(xiàn)實的陽光一照,鬼就會隨著光線消失。腦袋里若有鬼的一絲氣息,還能殘存一點兒鬼的遺跡,就應(yīng)該知足。
這是老易第 N 次想通,N>50。
嫌疑犯之小徐
老易胡思亂想著,騎著電動車到了家門口,他決定改善一下伙食,買了盒長樂揣在褲兜里,遇見看門老頭的時候還發(fā)了一根煙,有 1000 塊錢嘛,發(fā)根煙算個逑。
結(jié)果一進家門,老易就發(fā)現(xiàn)一大坨黑暗正盤踞著沙發(fā)。
“師傅哎!你可又不接電話了?!毙⌒熳谏嘲l(fā)上埋怨,面色比平時還陰沉,那一坨黑暗就隨著陰沉不斷擴散。
“我今兒多掙了 1000 塊錢,所以樂瘋了忘了接電話?!?—— 老易當(dāng)然不會這么說。他只是沖著小徐嗞了嗞門牙,然后故作嚴肅的板著臉對媳婦說:“咋還不弄飯,去買點熟食和啤酒?!?/p>
媳婦有點委屈,癟了癟嘴要說話,倒是小徐快速站了起來把老易嚇了一跳:“別了,是我不讓嫂子做飯的,怪麻煩的,走!師傅,外面走!”
老易沒說什么,只是覺得剛才應(yīng)該買盒嬌子而不是長樂,差 5 塊錢呢,一瓶啤酒錢就出來了。
不過最后誰也沒喝啤酒,老易喝了一瓶冰峰,汽水冰鎮(zhèn)得非常堅決,從嘴唇到嗓子一線麻木。但老易的胃還是一個勁兒的抽,像是有只拳頭在肚子里不斷的攥緊,然后舒展。冰峰的勁頭就圍繞著小張的一個主題打轉(zhuǎn):“師傅,來我這兒干吧。”
小徐的提議很有誘惑力,每月 7000 塊錢,外加 600 塊的伙食補助。雖然比現(xiàn)在的工作每個月少休息 8 天,但多出來的 2600 塊錢收入,就是給老易 18 天他也掙不出來。
老易猶猶豫豫的,不是不相信郊縣的小中巴司機,能比他這個城市的公交車司機掙錢多,只是單純的不相信小徐的能力 —— 小徐?就憑他?
小徐是學(xué)徒那會兒連倒車都不利索,停車都停不穩(wěn)妥,差點把乘客甩出去。但不會開車并不代表他當(dāng)不了小老板,就像大部分領(lǐng)導(dǎo)狗屁不通,不照樣把領(lǐng)導(dǎo)當(dāng)?shù)蔑L(fēng)生水起。
再說誰知道當(dāng)初小徐是不是在裝傻,就像很多有背景的徒弟一樣:不裝傻就真的留在一線,不能回場站了;不裝傻就真的得當(dāng)一輩子公交司機,不能當(dāng)干部了。傻子才不裝,必須得裝。
放在過去,僅憑這 2600 塊錢,老易可能會哼哼哈哈地說“你嫂子不同意么”或者“我這吃的公家飯,突然說不干了不美氣?!?/p>
然而最終老易的想好的兩句話,讓小徐生生懟了回來,懟的時候沒說話,只是將一個大盒子頓到了桌子上。
以前小徐來每次過來都拿東西,老易都習(xí)慣了,但這次拿的不是水果也不是點心,而是 PS4,不,是 PS4 Pro。

老易雖然沒有PS4 Pro,但他見得多了,也想得多了,他熟悉那股嶄新的塑料包裝味道,他甚至可以僅憑想象在虛空中搓上一把,就能在腦海里完美的模擬出 PS4 手柄的觸感。
“你這是干啥?”老易問。
“不干啥,師傅你不是一直想買么?!?br/> “我自己有錢,沒,沒騰出來時間去買?!?br/> “那就不用忙著買了?!毙⌒煨α?。
“不喝了,回呀,你把這拿走,我用不著。結(jié)賬!”老易嚷了一句。
“哦,這位先生剛結(jié)過了?!迸芴玫拿米佑檬终泣c了點小徐。
小徐已經(jīng)站了起來,手里拎著 PS4 Pro 的包裝盒,老易還是坐著,他正在努力的喝冰峰。
嫌疑犯之大海
老易后來還說,買 PS4 被媳婦發(fā)現(xiàn)這事,要怪還得怪一個人:大海。
老易和大海早就認識,那時大海還經(jīng)營著一家電玩店,電玩店小,門臉比半扇豬肉大不了多少。老易每周一、五要帶他媽去醫(yī)院做理療。理療每次兩個小時,老易在這段時間里就去大海的店,離醫(yī)院僅有兩站路,反正他坐公交又不花錢。
久而久之,大海說他比較佩服老易,雖然人摳門,但對游戲了解的真是比他還多。有一次一個半大小伙兒進來,披頭蓋臉的要買“還我肉身”,大海一臉懵逼,問是啥類型的游戲。小伙為難的說他也不知道,是朋友托他來買的。大海為難的說,你確定你朋友要是的游戲?不會是要買毛片吧,對面有,我這里可不賣。
老易看不下去,直接翻進柜臺,劈里啪啦的在碟盒子里找了一通,然后將一張PS2的游戲碟,拍在小伙兒和大海的眼線之間:“給,還我肉身!”
“這不是《多羅羅》么,辣子肉身啊?”小伙和大海幾乎同時發(fā)難。
“看背面,背面!”老易答。
果然,《多羅羅》碟片包裝的背面,寫著又粗又黑的四個大字 —— 還我肉身。

大海從此之后就特別佩服老易,佩服他玩的游戲超多,佩服他的記憶力超強,當(dāng)然大海當(dāng)時不知道一點:老易的游戲經(jīng)歷只停留在 PS1 時代,他根本沒有玩過《多羅羅》。
那天和小徐吃完飯后,老易沒有立刻回家,他的太陽穴砰砰直跳,一直期望胃里個的嗝趕緊打出來,但就是沒任何動靜,旁邊賣烤鴨、賣粽子的倒是熱鬧,都在叫喚。
老易尋思著,不知賣烤鴨的和賣粽子的有沒有 PS4,它們喜歡《戰(zhàn)神》還是《死亡擱淺》,老易又想,不知道賣烤鴨的和賣粽子一個月能不能掙 7600 塊錢,敢不敢買臺 PS4 堂堂正正的擱到家里,他們的媳婦會不會跟他鬧離婚。
想到 PS4,就想到了剛才的那臺 PS4 Pro,想到 PS4 Pro 就又想到了小徐。不是現(xiàn)在的中巴車老板小徐,而是以前的徒弟小徐,那時老易曾經(jīng)氣急敗壞的喊:“小徐,你羞你先人呢,你狗日滴要把車都開到樹上啊,滾下來,給我滾下來!”
想到這里,老易快速從賣烤鴨的和賣粽子的聲波里逃跑,他走到電線桿底下,哆嗦著打了個電話給大海,他決定拿剛發(fā)的 1000 塊錢獎金買臺 PS4。
“伙計,最近忙啥?”老易問。
“忙著掙稀飯錢!咋?”大海答。
“你那兒有 PS4 么,二手滴啊?!崩弦子謫?。
“???誰要?”大海又答。
"不是我要,是,是我娃想要,你看你那兒有么?給咱便宜點,我怕娃新鮮兩天又不愛了,浪費?!?br/> “哦,你有多錢?”
“嗯,你要多錢?”
“1200 吧,Slim 版的?!?br/> “日,我就 900 塊錢!”
“日,900 塊錢買個錘子 PS4 啊哥?!?br/> “你個狗日滴,心太沉咧,那就 950 吧!”
“1000 吧,真不能再便宜了哥,再便宜我稀飯都喝不起咧!”
“那,嗯,能行了,盡快!“
“嗯,好,莫馬達,就這!”
“哎伙計!”老易突然定住大海將要掛電話動作“你不是賣胡辣湯么,咋,可又不干了?”
“把店盤給別人賣盒飯和早餐咧,我現(xiàn)在賣U盤和手機,你要不,便宜很,都是硬牌子!”大海甩開腮幫子,擺開了準(zhǔn)備聊天的架勢。
后來大海說了什么,老易幾乎都都忘了,他只記得掛了電話之后他打了一個超級大的嗝,渾身舒暢。
老易的計劃是:過兩天把二手 PS4 拿回家,就說借同事的玩兩天,她媳婦在超市上班整天忙得跟驢拉磨一樣,肯定也沒工夫和他深計較,然后安全地過它個十天半個月啥的,她媳婦大概就忘了,即使沒有忘,還可以說同事調(diào)到其他場站了,忘了拿。反正無論怎么說,這個計劃都接近完美。
計劃趕不上變化
老易家里以前比我家富裕,更別提后來的大海這個農(nóng)村娃了。
老易他爸原來是公交公司的機務(wù)處主任,修車驗車的技術(shù)早就是專家級別,他媽和他爸是一個村的,后來和老易他爸結(jié)婚就到了城里,在家屬院開了個裁縫鋪。老易還有個弟,他弟學(xué)習(xí)差,差到只要上 80 分了,全家都要出去吃頓泡饃以示慶賀的程度。老易學(xué)習(xí)好,好到只要沒進年級前三,都會被他爸嚴肅的談話。
那時公交公司還不是股份制,大家職務(wù)有區(qū)別,工資卻差不多,老易他爸就沒事愛接點私活,不是替某個單位驗驗車,就是替私人小廠修修車。所以老易家里很早就有了紅白機,還有 GB 和 PS1,這讓我們非常的眼饞,老易那時還假模假樣的騙我們,說是這些機器都是借別人的。
好在老易倒是非常的大方,沒事就讓我們?nèi)ゼ依锿?,玩完游戲他媽還會給我們做紅燒肉吃,就是老見不到老易他爸。
97 年冬天,老易有兩三天沒來上學(xué),原來是他家里出了事,老易他爸去世了。
后來聽老易說是因為喝酒,那天他爸去單位加班,干完后幾個同事非請他吃飯,就喝了點,但原因又不像單純是喝酒,因為老易他爸平時整白酒都是半斤朝上,但那次只喝了一兩,說是還要去接個私活。結(jié)果走到半路就從自行車上栽到了隔離墩上,聽說頭都撞爛了,人就沒再醒來。
出殯那天照例我們都去了,天氣干冷,呼出的哈氣能把嘴唇磨破,我們給老易他爸照片磕頭的時候,老易還沖我們笑,但臉上抽搐了一下,又給我們重重地回磕了一個頭。他媽那時就有些瘋癲了,拿著煙追著給我們,非要讓我們抽,我們推辭著到處躲,不知怎么辦才好。結(jié)果是老易他弟接過去抽了一口,邊抽邊咳嗽,咳嗽完又續(xù)上了一根,還沖著我們認真的表演吐煙圈。
按照廠里的土政策,老易他媽可以接他爸的班,來廠里工作。但他媽得了瘋病,廠里的意思是讓老易他弟來接班。但最后去的是老易,聽說是老易一再要求,拿出了不去就不行的勁頭,當(dāng)時還在機務(wù)處工作的老張勸了他一個月,后來老張見人就說:這娃,犟慫。
再后來老易還是請我們?nèi)ニ彝嬗螒颍皇悄菚r他就不再參與了,玩完老易就用工資請我們吃肉夾饃,給我們發(fā)紅希爾頓煙抽,誰不去他就很生氣。三年之后,他弟考上了一所外地的不錯的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就沒回來過,老易寄的生活費開始還有人簽收,但四年之后就是“查無此人”。
有次大年二十九的時候,老易晚上打電話給我,說找我有要緊事商量,我估計他是缺錢手緊,他媽那時病得厲害,聽說去一次醫(yī)院就得上千塊錢。結(jié)果不出我所料,老易就是要錢,但不是借而是賣,他要把 PS1 和 GBA 全部賣給我,一共 800 元。
他來的時候還背著一個口袋,重重的頓在我家門口,一騰起陣突然的灰塵,老易不停的用手驅(qū)趕著灰塵,站在黑暗里呼哧呼哧的說,給你拿些玉米面,蒸發(fā)糕、做攪團,香滴很。我說你進屋吧,老易說不進了,我說你趕緊進屋吧,老易說他剛下班又背了一路東西,身上臟,還說他就幾句話,門口一說就回。

我說你這不是羞我人么,然后就給了他 500 塊,我說你別急,明天再給你取點,現(xiàn)在身上真的就這 500 塊了。老易笑了笑,沒有拿錢而是把機器硬塞到我懷里,他說不急不急,伙計,明天一塊兒給我就行。
記得那時有人突然放起了煙花,漫天五彩斑斕,老易就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一個勁兒的沖我揮手:“明兒個就要過年咧!伙計,給你拜個早年??!”他的身體背對著煙花,身影在煙花里忽明忽暗。
以不變應(yīng)萬變
后來大海對我說,你要 800 塊錢拿下,你肯定就賺了。我說賺個辣子,老易沒過兩月又把 PS1 和 GBA 給贖回去了。所以大海并不了解老易,他是那種經(jīng)常糾結(jié)的人,糾結(jié)到言語和行為總是隨性而發(fā),孩子一樣;而老易也未必多了解大海,大海是那種很果斷的人,果斷到和他折騰店面一樣,快、準(zhǔn),但不穩(wěn)。
那天老易“預(yù)購”了 PS4 之后,第二天就帶著媳婦上班了。媳婦工作的超市就在老易跑的線上,所以兩人幾乎每天都能一起上班。車到電子市場,大海就噔噔的蹦了上來,以前大海也經(jīng)常蹭老易的車坐,于是老易沒當(dāng)回事兒就招呼他趕緊上。
但大海沒有繼續(xù)向車廂里運動,而是把一個大黑塑料袋放在了老易的腳邊:“你要的東西,還有發(fā)票都在里面,機器我沒試,應(yīng)該莫馬達?!?/p>
老易一愣,差點就準(zhǔn)備站起來捂大海的嘴,大海還以為老易要掏錢,就一邊下車一邊不耐煩的搖頭:“我這會兒還要辦事呀,錢先不著急,你娃要是玩好了,我還有幾盤碟可以送你?!?/p>
老易匆匆將門關(guān)上,然后通過后視鏡看他媳婦的臉,巧了,他媳婦也在看他。
如果事情到這里,倒也不是沒有挽回的余地,但老易回家就對媳婦說是一個同事托他買的,你看錢還在這里。不看不要緊,一看更證明老易是在撒謊,白信封上還寫著老易的名字,而且?guī)缀醵际切缕薄?/p>
最終,這件本是老易和她媳婦的家事,變成了我的事,而且大海死活不答應(yīng)退貨,弄的老易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和我有啥關(guān)系,再說你媳婦咋可能真的和你離婚,你娃都能打醬油了么!”我根本不想管這破事兒,能拒絕就拒絕。
“我媳婦就佩服你,你畢竟是寫字的么,不信你去問她!”老易邊給我遞煙,打火機都替我點著了。
虛榮心作祟,我就這樣答應(yīng)了下來,不過我也提了個條件,就是老易必須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枝枝節(jié)節(jié)的詳細告訴我,一點兒細節(jié)都不能漏。
“行行行,都告訴你,我把我家存折在哪兒都告訴你,行咧吧!”老易答。
我到他家的時候,菜已經(jīng)上桌了,還戳著一瓶西鳳酒,家里肯定是收拾過了,空氣里有股水氣正在蒸發(fā)的那種淡淡味道。老易給我倒了杯酒,自己卻說胃疼喝起了飲料,他兒子一邊給奶奶擺椅子,一邊不時的偷看我。
當(dāng)話題聊到“我為什么還沒要孩子”的時候,我覺得氣氛差不多了,端起一杯酒,沖著老易媳婦舉起了杯。說詞都是提前和老易商量的,主旨就是欲揚先抑,先把老易罵一通然后再把事情攪渾,最后以“算了算了,老夫老妻了”完美結(jié)束。
但可能剛才喝酒喝猛了,我突然不知如何開口,倒是老易媳婦給兒子加了些菜,又把老太太的餐巾整了整,先開了口:
“你伙計想干啥我什么時候不同意過?我就是覺得他把我想得太歪,他壓根就不了解我是啥樣一個人!”
老易聽完一陣抓耳撓腮,摸索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兒子一把把酒杯奪了過去,然后又推到了我的面前。西鳳酒勁兒大,我有些上頭,只想把空調(diào)的溫度再調(diào)低一點,或者站起來吹吹風(fēng),這時老易他媽突然笑著對老易媳婦說話,邊說還邊拍她的肩:“快吃,快吃,鍋底有肉!”
老易最終還是沒買那臺 PS4,而是賣給了其他朋友。說實話,1000 塊錢的 PS4 真心不算貴,比較好出手。我后來問老易,你媳婦后來是不是罰你跪 CPU,還罰你睡一個禮拜的沙發(fā)?
老易瞪了我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媳婦一樣?我媳婦說年底讓我買 PS4,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