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他還能再拍一部“最后的作品”

今天，一部名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神秘電影在日本首映。

影片在上映前，除了一張海報，沒有其它任何宣傳的痕跡，卻仍然調(diào)起了全世界的期待。因為它的導演，是十年前口口聲聲說要正式退休的宮崎駿。

其實，退休不出兩個月，宮崎駿就借著“短片不算電影”的詭辯回歸了動畫制作，還嘗試了CG技術(shù)。退休三年后，他終于按耐不住，將新電影的企劃書交到了制作人手上。

宮崎駿的“隱退詐騙”，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這個總也放不下工作的老爺爺，當初甚至鄭重地在退休聲明中許下心愿，希望自己能開始過一過周六。

如今這部制作歷時七年的純手繪新作，被82歲高齡的他視為離開世界后，留給孫子的禮物。

“無論時代如何困難、殘酷，都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這是他想要通過這部影片傳達的信念，更是他用自己的作品和一生論述的命題。

?要努力在“死前”畫完的最后一部影片

2016年的一個晴朗夏日，75歲的宮崎駿摸著自己白花花的胡子，在桌子前抽起了煙，自言自語道：“要是現(xiàn)在做電影，要做什么呢？”

面對紀錄片的鏡頭，三年前宣布正式退休的他，首次向公眾表露出了回歸動畫長片制作的想法。

退休后又復出，對宮崎駿來說，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根據(jù)日本一檔綜藝節(jié)目制作的《宮崎駿退休宣言年表》，這位隨性的老爺爺已經(jīng)在動畫界“7進7出”。

雖然后經(jīng)考證，這其實是網(wǎng)友虛構(gòu)的段子，但宮崎駿真實的公開隱退宣言，也確實公布了不下四次。

而最近也是最正式的一次，是在2013年。

《起風了》發(fā)布時，已經(jīng)75歲的他通過一篇公開聲明宣布，這將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電影。

退休更多的是出于對年齡的考慮。“老年晚期、老年末期、臨終期……我就在老年晚期了。”宮崎駿樂呵呵地列舉著自己給衰老的不同階段起的獨特名字，但對死亡的擔憂卻似乎難以用笑容掩蓋。

患有心臟疾病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就像用高壓鍋都煮不出湯水了，只能榨出一灘黑水?！?/p>

這一次，宮崎駿似乎真的向時間和衰老低頭了。退休之前，他只有周天不工作，還會拿用一個上午去義務(wù)清理河道里的垃圾。而退休后，他開始努力實現(xiàn)自己在退休聲明中所說的“周六也能休息”的“夢想”。

他遣散了工作室團隊，還撂下了“狠話”：“我是真的覺得結(jié)束了，也沒有絲毫留戀。”

然而不出兩個月，情況就發(fā)生了完全的轉(zhuǎn)變。宮崎駿的桌子上重新堆滿了分鏡腳本，他開始籌劃一部短片《毛毛蟲波羅》——這是他20年前就想拍但沒機會拍的動畫企劃。

“明明都退休了，怎么回事?！彼贿呎{(diào)侃著自己，一邊又興奮地展示著草稿。這部短片被他定義為退休后的消遣：“我說的是不做長片了，做短片總不算出爾反爾吧？”

已經(jīng)布滿灰塵的吉卜力工作室被重新啟動，新招募的人員如新鮮血液一樣涌入。

“比之前精神了100倍?！眴T工打趣著恢復工作的宮崎駿，“工作還是很重要吧?！?/p>

“別這么說嘛，”他像頑童一樣趴在了椅子上，又頗為認真地承認，“一生的事業(yè)是必須要做的?！?/p>

一旦回味起工作時靈感迸發(fā)的暢快，宮崎駿似乎再也停不下來。

很快，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種熟悉的沖動：自己還想再做點什么，去挖掘這個年代大家渴望的東西。

這在熟悉他的人眼中，并不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選擇。早在他宣布退休時，徒弟庵野秀明和老搭檔鈴木敏夫就曾聊起：“宮先生（對宮崎駿的昵稱）現(xiàn)在會做什么？”

庵野秀明的答案是，他勢必會做下一部電影。

果然，正式退休三年后，宮崎駿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望，又把鈴木敏夫叫來了家里，拿出了新的長片企劃書。

“你要是畫好分鏡之后死了怎么辦??？”鈴木敏夫問道，“那影片肯定大賣?！?/p>

“那我不是非死不可了嗎?！睂m崎駿枕著雙手，笑著回答。他早已考慮到了自己畫到一半就死掉的可能，但“做到一半中途死掉，總比什么都沒做要強”。

這部電影也被宮崎駿當作了留給孫子的禮物。他借鈴木敏夫之口透露：“想告訴孫子，爺爺總會去另一個世界的，在此之前，給你留下了這部電影。”

就這樣，《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走上了誕生之路。

宮崎駿自2016年開始籌備這部影片，直到2017年才畫出了20分鐘的故事板，并將定檔日期從原本的2019年一拖再拖，中途甚至被不少媒體直接詢問，“是否能活著完成這部作品。”

幸運的是，歷經(jīng)7年，82歲的宮崎駿，終于在退休十年后把這部電影送上了院線。

為了能讓觀眾不帶成見地去看這部電影，也為了向當下流行的鋪天蓋地式宣發(fā)叫板，影片在上映前，僅僅公布了一張海報。

據(jù)推測，這部電影的靈感應(yīng)當來自于同名的小說。宮崎駿在最初讀到這部小說時，還在上小學五年級。而直到六十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記得自己站在舊書店里，一口氣讀完這本書的場景。

“書中并沒有直接寫出那個時代的暴力，只傳達著一個訊息——即使那樣的時代來臨，你們也要活得像個人，而不能輕言放棄?！边@是他幾十年來反復咀嚼書中故事的感悟，也是他想要通過這部“最后的作品”傳達的信念。

在殘酷的世界里，也要活得像樣

宮崎駿選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作為動畫制作生涯的告別之作，絕非巧合。

書中強調(diào)的“不論時代背景，活得像真正的人”，算得上是宮崎駿進入動畫世界的原因，也是他30多年來在動畫中貫徹如一的宗旨。

從頭細數(shù)，宮崎駿正是誕生在一個“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以異常速度沖向毀滅、猶如狂風暴雨侵襲的時代”。

1941年1月5日，在二戰(zhàn)的紛亂中，宮崎駿出生了。

當時，宮崎駿的伯父經(jīng)營著一家名為"宮崎航空興學"的公司，主要制造戰(zhàn)斗機與軍需零件，員工規(guī)模一度達到一千余人。而宮崎駿的父親則擔任廠長，主持零式戰(zhàn)斗機主引擎的制造工作。

這個軍需工廠為宮崎駿一家提供了頗為安適和富足的生活。親戚都無須應(yīng)征入伍去前線，父親還擁有一輛自己的汽車。在宮崎駿的回憶中，盡管母親也說她每日要為孩子的吃飯問題奔波，“但是與普通人家相比，她的操勞簡直不值一提”。

然而，在精神層面，通過制造殺人機器獲得的好生活，給宮崎駿帶來了巨大的痛苦。

他還記得四歲半時遭遇的一次空襲。

在叔叔開著卡車載全家人逃離時，鄰居的婦女抱著小孩請求帶她們一起離開。但發(fā)動機的轟鳴沒有因為哭喊停止，女人和孩子被留在了飛機掠過的地面，這件事成為了宮崎駿永遠的痛。

哪怕戰(zhàn)爭結(jié)束，日本低迷的經(jīng)濟也沒能讓日子好起來：宮崎駿開始目睹自己的同齡人因為貧窮輟學，甚至根本上不起學。

即使那粒塵埃沒落到自己頭上，時代的不幸對睜著眼睛的人而言，總是一種巨大的痛苦。

“在為那些孩子擔憂的同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一個極其荒謬、充滿謊言的社會中。（最可怕的是）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陷入這個怪圈無法自拔?！?/p>

意識到根本“無法與這個怪圈對抗”，宮崎駿在高中一直裝出一副溫文爾雅、沉默寡言的樣子，但他又無法做到向時代低頭。

在18歲后，持續(xù)的無力感和愧疚感讓他陷入了對戰(zhàn)爭痛苦的思辨。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動畫走進了他的世界。

那時的宮崎駿在一家影院觀看了日本首部長篇彩色動畫片《白蛇傳》。他被白蛇堅韌的品格打動，坐在火爐邊哭了整整一晚。在動畫的純粹、質(zhì)樸與想象力中，宮崎駿感受到了不輸于詩、小說或戲劇的溫度與力量。

也正是自那時起，他找到了自己在殘酷時代中的表達方式：制作動畫。

“正因為無法改變，才去做動畫，這是夢想?！?/p>

他深深地感受到，個人想要改變時代是困難的；然而堅守為人的準則，不隨波逐流地做出殘酷的暴行，卻是每個普通人都可以去做的。他幾乎把這樣的信念埋藏在了自己的每一部作品中。

在他的作品中，明亮而溫暖的故事之下總暗含著幽暗的背景設(shè)定。例如，宮崎駿最為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千與千尋》，正是以當時日本的經(jīng)濟蕭條為背景。

美食盛宴當前，千尋爸爸開口就是：先吃，反正信用卡或現(xiàn)金，他都有。這正是經(jīng)歷了泡沫經(jīng)濟的一代人的典型特征。

由于膨脹的欲望，千尋的父母變成了豬，更是受到了突然出現(xiàn)的餐館老板的掌摑，這是宮崎駿對“現(xiàn)今仍沒弄懂情況的成年人”毫不留情的譏諷。

而年僅十歲的千尋，則是在泡沫破滅后出生的“迷失的一代”的代表，她的身上，寄予了宮崎駿對這一代年輕人的鼓勵與期望。

在影片中，千尋主動與湯婆婆簽訂工作契約，拯救自己和父母；在所有人都退縮時，她幫河神洗去了淤積的垃圾與污泥；面對幫助過自己的無臉男，她也在對方需要幫助時拿出了原本用來救父母的藥丸。

宮崎駿還塑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勇敢、善良的主角，例如在《龍貓》中，在被稱為日本“亡國病”的肺結(jié)核大流行下，依然樂觀勇敢的兩姐妹；《幽靈公主》中，在戰(zhàn)亂不斷的室町時代中，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的阿席達卡；《風之谷》中，在隱喻核戰(zhàn)爭的人蟲紛爭中，維護和平的公主娜烏西卡；《紅豬》中，在一戰(zhàn)的戰(zhàn)火中，哪怕變成一頭酷豬，也要保護身邊之人的羅森……

他們在宮崎駿瑰奇的想象世界中，詮釋著究竟要怎樣在艱困或殘酷的時代，像真正的人一樣不被裹挾地活著。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或許在此前的作品中，他早已告訴了我們答案。

20世紀的人，21世紀的思想，19世紀的技術(shù)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宮崎駿始終堅持著19世紀的手繪方法。

而在上一次退休前，他的確執(zhí)拗地以最古老的動畫制作，實現(xiàn)每秒繪制24個畫面的追求。

宮崎駿的每部電影平均有1500個鏡頭，16萬張畫稿，往往需要300名工作人員花上大約兩年時間才能制作完成?！镀痫L了》中短短4秒的關(guān)東大地震鏡頭，就足足花費了工作室15個月的時間制作。

事實上，他并非一味地排斥新技術(shù)。在短片《毛毛蟲波羅》的制作過程中，吉卜力工作室第一次迎來了CG動畫師。宮崎駿見他操作了幾下電腦，就讓圓墩墩的毛毛蟲躍然屏幕之上，立即孩子氣地發(fā)出了“好神奇”的驚呼。

然而制作真正啟動后，他開始對幾乎所有的CG制作鏡頭都感到不滿。過于絲滑的動作喪失了宮崎駿作品一貫的溫柔與稚拙，這讓他一度覺得自己數(shù)十年的積累要毀于一旦。

這次試驗的結(jié)果是，CG制作徹底激發(fā)了宮崎駿的好勝心，他最終通過手繪重新制作了短片中難度最大的鏡頭。

也許正是這次嘗試帶來了不服輸?shù)膭蓬^，宮崎駿徹底拋開了對自己年齡的顧慮，在制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時，回歸了純手繪的方式。

而宮崎駿對手繪的堅持，并不僅僅是出于視覺上的追求。他相信只有通過手繪的形式，才能“將太陽的光芒放進畫面里，描繪出空間層次，表現(xiàn)出世界之美”。而在他看來，美在“慘劇不斷發(fā)生的時代”，是更需要被展現(xiàn)的東西。

曾經(jīng)有一家借助人工智能生成CG的公司上門向?qū)m崎駿推銷過自己的產(chǎn)品。公司負責人興奮地介紹著AI繪制的奇異爬行畫面、暢想它們的應(yīng)用，宮崎駿卻在這時想起了自己的殘疾人朋友，那個連舉起手掌和自己打招呼都很困難的人。

剛剛“擁抱”了CG技術(shù)的宮崎駿在會面前還面帶微笑，看完AI演示后笑容漸漸消失

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對生命的侮辱，“你們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質(zhì)問道。

“制作出能和人一樣畫畫的機器人?！?/p>

宮崎駿愣住了。那一刻，他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對他來說，依靠AI進行制作，意味著人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與尊嚴，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人。

而在動畫世界外，“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人”也是宮崎駿自己以行動不斷論述的命題。

雖然是一個動畫工作室，但吉卜力發(fā)行的免費雜志《熱風》關(guān)注了大量的社會議題，文章大多由宮崎駿親筆撰寫，話題涵蓋了“全球一體化企業(yè)與避稅區(qū)”“人口減少的社會”“是否還需要東京？”等領(lǐng)域。

在2013年7月10日，《熱風》發(fā)布修憲特輯，刊登了宮崎駿的文章《修改憲法，豈有此理》。

其中，宮崎駿等吉卜力主力公開反對了修改《日本憲法》中保證放棄戰(zhàn)爭的第二章第九條。他還提到了隨軍慰安婦的問題，稱日本“應(yīng)該鄭重道歉，好好賠償”。

此番言論與隨后上映的、充滿反戰(zhàn)思想的電影《起風了》一道，讓宮崎駿在國內(nèi)收到了激烈的批評，被冠以“賣國賊”稱號，甚至受到了人身威脅。

然而，他堅持不撤回自己的言論。

“好事就是好事，壞事就是壞事，逐一判斷好壞的時候，以及做你判斷的好事的時候，都得貫徹從你胸中涌現(xiàn)的熱切的情感?！?/p>

如何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或許，宮崎駿也在用自己的一生，為這個問題寫下一種答案。

參考資料 -----------------------------

[1]楊曉林. (2014).?動畫大師宮崎駿. 復旦大學出版社.

[2]沈黎輝. (2004).?宮崎駿的感官世界. 作家出版社.

[3]南方周末. (2016).?分裂者宮崎駿. 中信出版社.

[4]秦剛.(2015). 捕風者”宮崎駿：動畫電影的深度.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5]薛燕平. (2015). 世界動畫電影大師. 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6]葛維櫻. (2020). 守·破·離: 一流日本匠人精神的修煉. 機械工業(yè)出版社

[7]NHK.不了神話，宮崎駿

[8]NHK.宮崎駿: 十年一夢

[9]宮崎駿: 思索與回歸——日本的動畫片和我的出發(fā)點

[10]宮崎駿: 出發(fā)點1979-~1996

[11]宮崎駿: 折返點1997-2008

[12]Takumi Harimaya: ワイドナショー「宮崎駿引退宣言集」で謝罪 情報元については「回答を控える」.

作者??陳五花??|? 內(nèi)容編輯??Yashin??|? 微信編輯??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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