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最早是從 GBA 時代開始接觸的《機戰(zhàn)》系列，那么玩過的漢化作品，十有八九出自一個叫做“星組”的民間團隊。比如《機戰(zhàn)OG》和《機戰(zhàn)OG2》的簡繁漢化，以及 2007 年發(fā)布的《機戰(zhàn)R》漢化版。

　　千禧年伊始，七位青年因為對《特魯尼克大冒險2》的愛好聚集在一起，然后給自己取了個意喻“七芒星”的中二名字，象征著強大的力量和人類對自我情感的探索。

　　雖然有沒有強大的力量不太好說，但 18 年的時間內(nèi)，他們獲得過小眾圈子的認可，也不可避免的因大環(huán)境影響而走向沉寂。

　　面對無收益的工作性質(zhì)，以及越來越正規(guī)化的游戲市場，一個用愛發(fā)電了多年的漢化組，又會如何看待擺在眼前的商業(yè)環(huán)境呢？

買漢化的盜版商

　　星組的組長絕世愛笑和翻譯 Ryouma，算是 2006 年后才加入其中的“二代目”。雖然看起來像是年輕一代，但其實兩位早已年逾三十、胡子拉碴。

　　談到最早的游戲漢化環(huán)境，他們不約而同的從口中蹦出兩個字：單純。

　　星組的漢化很單純，單純到了特別草根的程度。你經(jīng)常能發(fā)現(xiàn)一些毫無匠氣的惡搞私貨摻雜在作品中，比如早年間盜版商會將《機戰(zhàn)》里的魔神誤譯成“馬春花”，他們覺得有意思，干脆在一部分臺詞中沿用了“馬春花”的叫法。

　　對于愛笑而言，在那個沒有官中的年代，民間漢化組織算是應時代而生。人們的目的很直白，都是受到熱愛的驅(qū)使，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享給更多人：“我個人當初就是喜歡《不可思議迷宮》系列，但是 GBA 上的《特魯尼克大冒險3A》沒有漢化，才萌生了自己動手的想法。再加上剛好網(wǎng)絡上有一些合適的朋友，那就開干唄?！?/p>

　　大家入坑的理由都差不多。國內(nèi)完全沒有正版環(huán)境，外面的廠商進不來，幾乎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這種情況下想玩上中文游戲，也只能靠玩家自己用愛發(fā)電。

　　不過，正如星組會拿誤譯來調(diào)侃，最早的漢化團隊和盜版商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盈利為目的廠商為了讓破解卡帶好賣一些，通常會雇傭個人或者團隊來粗糙的翻譯游戲，然后打上“中文版”的誘人標簽。有時為了省力，甚至會直接找到漢化組買 ROM：“當時《機戰(zhàn)OG》還是《機戰(zhàn)OG2》，有盜版商出價兩萬收購漢化版，當然是沒同意啦?！?/p>

　　談到這個話題時，Ryouma?無奈的笑了笑。他表示最后的成品還是難免被盜用，但相比沒掙到錢，更后悔模仿盜版商在翻譯中玩梗的黑歷史：

　　“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喜歡在漢化游戲里玩梗，宣示自己的存在……但從翻譯的角度來看，實在不是可取的事情。輕松搞笑的代價是對原文作者的不尊重。已經(jīng)發(fā)布的作品無法收回，所以大概也不會再做什么額外的處理。但是從《Z2 破界篇》開始，我就杜絕了所有類似情況的發(fā)生，以后也將是這樣。”

　　如果說早年間的漢化組還有一層可以“互惠互利”的商業(yè)關系，進入網(wǎng)絡時代后，以賣卡帶盈利為目的盜版商倒是先一步完蛋了。即使他們的加密手段再高明，也會被更厲害的人 Dump 解密，然后集成漢化組的補丁免費在各大論壇分享。

　　取而代之的，是玩 NDS 的都在用燒錄卡，玩 PSP 也開始接觸破解系統(tǒng)。這使得民間漢化團隊進一步為大眾所知，越來越多的愛好者聚集起來，迎來了百花齊放的局面。

　　這些團隊在大方向上都持有對游戲的熱愛，但每個小組又有自己的風格和小目標，逐漸形成了差異化。那些急于表現(xiàn)自己、或是有求于技術(shù)支援的人，就會和單機破解網(wǎng)站捆綁起來搶占流量。而像星組這樣的老牌團隊仍然維持傳統(tǒng)，可以說沒有什么包袱，基本上是想做就做。

　　愛笑將自己的小組定位成“拖把流”，說得好聽點是慢工出細活，說得不好聽點那就是“摸魚”了。

　　星組的“自由身”，一定程度上得歸功于三個程序兄弟的互補。用?Ryouma?的話形容，愛笑在破解和提取文本方面非常突出，至少在他認識的人里面“無出其右”，不必去借助外部的力量。比如過去最夸張的需求，是一個帶頭像圖片、人物語音和 txt 文本以方便組員翻譯的漢化項目：

　　“一開始的文本就是單純劇情。然后我們就開始提意見了啊，要對應的人名，要雙份文本來對照，要這個要那個。不過這其實也是個共同成長的過程。因為你看，我們當初都只是學生，對這些事實際上是一無所知的，要在翻譯的過程中才知道怎樣去提高效率?！?/p>

　　在漢化技術(shù)方面，國內(nèi)有很多老前輩做過一些工具，能夠?qū)Ω段募Y(jié)構(gòu)簡單的游戲。只是在面對較為復雜的作品時仍然得靠自己動手，掌握這種技能的人才在圈子里鳳毛麟角，愛笑便是其中之一。

　　但自由歸自由，星組“摸魚”的客觀原因，應該得歸咎于真正干活人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民間漢化團隊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雖然我們有時可能會在漢化補丁的發(fā)布貼看到大幾十、甚至上百個小組成員的名字，但是每個人的空閑時間不一樣，要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起來非常困難。

　　一個項目的核心參與者可能也就那么三四個，甚至兩三個。很多人翻了一點文本就不接了，或者干脆啥事沒干便銷聲匿跡，類似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做游戲漢化是一個漫長枯燥的過程，和做劇集（動畫、美劇和電影）翻譯不一樣，要很長時間才能出成果?？赡芤彩且驗閭€人的能動性較高，愛笑和 Ryouma 最終才走到了團隊的核心位置。

新人太少，老人太老

　　星組一直在做的《機戰(zhàn)》系列，可以是說是漢化難度最高的一類游戲，不僅破解起來非常麻煩，文本也動輒幾百萬字，大多數(shù)漢化組都不愿開坑。當初在著手《機戰(zhàn)W》的技術(shù)工作時，愛笑硬生生折騰了 10 個月才解決了壓縮算法的問題。而從翻譯角度的來說，Ryouma 也需要掌握大量的專有名詞。

　　這促成了一個不可逆且廣泛的惡性循環(huán)：項目難度高，進組門檻高，人員流失嚴重，項目越來越難產(chǎn)。

　　“因為為了保證質(zhì)量，一些技術(shù)門檻也在提高，所以基本能過門檻的新人就沒了。我們這批人的理念更多還是優(yōu)先考慮品質(zhì)，這么多年的習慣都如此。每部作品，不管翻譯還是開發(fā)都是像是自己的臉面，問題太多拿出去砸招牌的事情我們是不做的，寧愿先放那里?！?br/>

　　愛笑這番話的背后，是一個拖了 10 年的漢化項目：《機戰(zhàn)L》。

　　這部作品的翻譯過程異常曲折，中間不僅被《Z2 破界篇》插了一次隊，到 2018 年時才產(chǎn)出了一個存在錯字和稱謂問題的測試版。星組潤色因為工作和家庭等原因一直抽不出空來進行整體校對，所以一拖再拖。

　　到頭來，本來滿是年輕壯丁的“漢化交流群”，也逐漸變成了家長里短的“中年危機群”和“育兒群”：

　　“堅持一件事情本來就不容易，況且還堅持了 10 多年。我記得后來組內(nèi)大部分人都工作后，每年國慶的那幾天假期，反而是我們一起趕工漢化的時間。雖然說是趕工，但是星組的原則一向還是優(yōu)先保證漢化的質(zhì)量。至于工期什么的，我不知道工期是什么東西。掩面……反正拖把流習慣了?！?/p>

　　對于這一點，Ryouma 聽后開玩笑的提到，每次 Capcom 出《怪物獵人》新作時就會導致大家的漢化熱情歸零。翻譯《機戰(zhàn)》本身是個漫長的過程，很容易就會暫時失去熱情，他個人做事也不是細水長流那種，往往就是靠著一股沖勁。

　　肉眼可見的情況是，近幾年來民間游戲漢化組的這種生態(tài)正在逐步瓦解。項目的周期越來越長，慢慢消磨著人們的精力。到了 2019 年時，星組也關閉了自己的論壇，將與玩家的交流窗口轉(zhuǎn)移到了微博。根據(jù)愛笑的解釋，一些積累已久的問題漸漸了凸顯出來：

　　“星組論壇從一開始的建設和費用支出，都是群里的組員們支出的。平常的管理和維護我個人會多一些。服務器相關費用，每年我們組內(nèi)會發(fā)起籌款（其實是我厚著臉皮要的），論壇本身不盈利。

　　最早掛過一段時間 Google 廣告，收益也全部捐給當年的汶川地震了。2019 年，那時候因為論壇被廣告機攻陷，經(jīng)常半夜來發(fā)各種找小姐姐的廣告，被網(wǎng)絡警察叔叔查到了。我被叫去喝茶，然后行政處罰。本來論壇人流量不是那么大了，就關閉了?！?/p>

　　實際上，即使沒有這檔子偶然事件，他們內(nèi)部也一直有關閉論壇的聲音，畢竟論壇這種形式已經(jīng)不太跟得上時代了。常駐人口寥寥無幾，與其再花人力財力去運營維護，不如做些別的事情。

　　大多數(shù)民間游戲漢化組都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新人太少、老人太老，最后漸漸做不動了。海外開發(fā)商也開始看好國內(nèi)的游戲市場，爭先恐后的推出官方中文，他們的工作自然越來越少。相比之下，官方對周邊信息（設定集、外傳漫畫）卻未必會照顧得那么周全，成了現(xiàn)在的一種轉(zhuǎn)型趨勢。

商業(yè)化也不是為了錢

　　對于要不要商業(yè)轉(zhuǎn)型，愛笑有過一些憂慮。且不說早年間星組就拒絕過盜版商的付費合作，他們內(nèi)部也有一些難以調(diào)和的問題：

　　“如果產(chǎn)生收益如何分配？組內(nèi)人員的能力是存在差異的。是否能在官方指定的時間內(nèi)保質(zhì)保量完成？這也是星組那么多年都沒敢去嘗試沾染有償漢化工作的原因。我一直擔心惹出麻煩，尤其是涉及到金錢。我們畢竟還是小組，并不是公司?！?/p>

　　歸根究底，民間漢化團隊的成員大多都是因愛好入駐，他們享受一個為目標而努力的氛圍，相互信任和配合，本身并不依賴漢化吃飯。無論是將這些人剔除出去改頭換面，還是強行制定正規(guī)的公司制度，都需要經(jīng)過長期的溝通和謀劃，有時不得不得斬斷一些人際關系。

　　但另一方面，國內(nèi)的民間漢化行為，本質(zhì)上都是沒有作品開發(fā)商授權(quán)的。換句話說，屬于在盜版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處于很尷尬的灰色地帶。隨著年齡增長和大眾版權(quán)意識的提高，愛笑意識到要維持漢化的“正當性”就必須轉(zhuǎn)型，能不能賺錢反而是其次。

　　他思前想后考量了一番，到 2016 年時才開始嘗試著做一些商業(yè)轉(zhuǎn)型。大體上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是參與官方授權(quán)的游戲漢化，另一個就是自己做游戲開發(fā)。相比之下，前者無疑是一條更快的出路：

　　“2016 年時，看到萬代決定要做《機戰(zhàn)V》的官方中文版，我們的確是激動過，心想著去試試吧。當然，星組在轉(zhuǎn)型時沒那么順利，畢竟我們當時并沒有太多的鋪墊，依然是作為兼職來看待的，自然沒太多的成果。漢化圈里還有一些轉(zhuǎn)型成功的漢化組，他們背后也付出了非常多的心血?！?/p>

　　彼時的星組向萬代開出了免費漢化的誘人價碼，卻遭到婉拒。而游戲的開發(fā)工作也是磕磕絆絆，除了一些同人的自制游戲外，手機平臺的作品同樣沒能掀起波瀾。而作為在日本留過學的翻譯，Ryouma?個人倒是混跡過一些官中項目，他一直想把資源組織起來，只是苦于沒有門路。

　　然而，正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機會還是存在的。在一個小圈子內(nèi)，你的成績大家都能看見，你的為人和品性得到了解和認同后，相關的工作肯定也會優(yōu)先找上門來。

　　折騰了幾年之后，Ryouma 和幾個漢化圈內(nèi)的朋友在機緣巧合之下，接到了騰訊視頻翻新制作部分特攝劇《假面騎士》中文字幕的請求。雙方一拍即合，他借此機會成立了一個商業(yè)漢化團隊，承接星組的“拖把流”，名字叫做“鳴鴿工作室”。愛笑則作為技術(shù)顧問參與其中，算是順利完成了過度。

　　之所以不是大刀闊斧的改組“星組”，而是另外開設“鳴鴿”，其實恰恰牽扯到愛笑之前的擔憂。他一方面想保留星組愛好的純粹性，另一方面又想要將團隊帶出灰色地帶。和?Ryouma?商討過后，兩人都覺得應該保留星組民間漢化的身份，即使要拿相關的資源去商業(yè)化，也不能借用這個名字。

　　考慮到這點，平行出來的“鳴鴿”可謂愿者上鉤，如今這家工作室的翻譯恰恰有一部分來自于星組：

　　“可以這樣理解，星組還是那個民間用愛發(fā)電的漢化組。但如果官方真有商業(yè)需求，那么翻譯工作找 Ryouma，開發(fā)工作找我……因為鳴鴿工作室這邊的項目，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商業(yè)化項目，不存在侵權(quán)的問題。星組本身還是單純的非商業(yè)化行為，更加的隨性，以咱們個人的興趣作為出發(fā)點?！?/p>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由加賀昭三領銜的游戲《維斯塔利亞傳說》也遞來翻譯需求，兩人都認為這種機遇很難說得上有什么竅門。

　　對于商業(yè)轉(zhuǎn)型中的難題，?Ryouma?主要將目光聚焦在人員身上。他認為大部分民間漢化組織因為招人要求不高，導致實力參差不齊，無法滿足官方中文化的需要。所謂打鐵還需自身硬，早些年百花齊放的時候，很多民間漢化產(chǎn)出的作品雖然不是不能玩，但質(zhì)量并不盡人意。

　　即使是在漢化圈子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兩人，接手《維斯塔利亞傳說》的漢化時也遇到了很多問題。比如游戲背后的 SPRG Studio 引擎沒有統(tǒng)一導入文本的方式，所有文字都只能一句一句地改，Ryouma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系統(tǒng)直接傻眼。愛笑那段時間也天天通宵，連續(xù)兩周都是凌晨兩點交付的成果。

　　針對民間游戲漢化團隊要不要轉(zhuǎn)型，愛笑的情感是有些微妙的，他懷念當初那些熱血又中二日子。而在?Ryouma?的商業(yè)理念中，仍懷揣著即使放慢速度，也要注重質(zhì)量的星組傳統(tǒng)，這自然沒法討到所有甲方的歡心。因此，他們才采取了一種看似折中的方式，兩頭都沒能放下。

　　愛笑將這么多年來還在堅持做漢化的原因，歸咎于“完工后的成就感”：

　　“比如最近我重溫一個 2008 年的老游戲，發(fā)現(xiàn)里面的漢化有問題，自己玩起來很不爽，看不到裝備套裝的屬性。就直接自己動手修正，找了幾個對游戲有興趣的朋友翻譯一下，測試一周很快就能出爐，類似于做公益事業(yè)的成就感?！?br/>

　　至于鳴鴿工作室邁入商業(yè)化的第一步，背后也談不上什么花哨的秘密。在?Ryouma?眼中，多年的用心積累讓他們在圈子內(nèi)有了知名度，接下來只需臨門一腳 —— 從過往的人脈中找到合作伙伴和雇員，沿用網(wǎng)絡運營的形式起步，再逐漸向?qū)嶓w公司轉(zhuǎn)型。

　　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對于一群用愛發(fā)電十多年的人而言，他們心中大概還留有一絲古早的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