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殖列傳》的妙論卓見
但在中國兩千年前的周秦文化時期,比孔子早生一百多年的管仲(?—前645年),卻首先提出了“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以經(jīng)濟為主導的政治方針。后人也有變易這兩句原文,說為:“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禮義興?!边@樣的意思,是說明有了經(jīng)濟、財貨的繁榮社會,才有文化文明的昌盛。“其固然乎?其不然乎?”姑且不論,而在漢武帝時代的歷史哲學家司馬遷(前145年或135年—前86年),在他所著的《史記》中,特別創(chuàng)作一篇《貨殖列傳》,意在說明工商業(yè)經(jīng)濟的重要性,看來他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與歷來的儒家學者們唱反調似的。其實,司馬遷的思想主要是來自道家老子學說。但在《貨殖列傳》的論述中,也只好擱置“無為之治”的上古高遠理想,隨著時代社會的趨勢,與管仲“經(jīng)濟政治”的觀念先后互相唱和,確實具有啟發(fā)性的卓見,應該算是不可不讀的名文,大有助于“內圣外王”之學的慧知??!現(xiàn)在我們摘引他原文開始的三段重點,作為研究的參考。 (一)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從虞舜、夏禹時代開始),耳目欲極聲色之好(人們的耳目已經(jīng)習慣了美聲麗色)口欲窮芻豢之味(嘴巴已經(jīng)吃慣了好吃的米面和畜牲的肉味),身安逸樂(身體已經(jīng)習慣安逸快樂的享受),而心夸矜勢能之榮(而且在心理意識上,已經(jīng)習慣浮夸、驕傲,羨慕權位和勢力的榮耀),使俗之漸民久矣(這些風俗習慣,是由上古以來漸漸地逐步所養(yǎng)成,后來的人們便認為是自然地當然如此了)。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你想挽回人心,恢復到如上古時代的淳樸自然,雖然你挨家挨戶去勸導,也是枉然,始終不會達到“化民成俗”的崇高理想)。故善者因之(所以善于運用的人,便只好用“因勢利導”的辦法),其次利道之(次一點的辦法,就用利字當頭,誘導他上軌道),其次教誨之(再其次的,只好取用嚴格規(guī)范的管教方法來教導他們了),其次整齊之(管教也達不到目的,就只好訂立法律規(guī)章來整齊劃一地統(tǒng)治),最下者與之爭(最下等的辦法,就是和他們恃強爭勝地斗爭)。 (二)《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農林畜牧)不出則財匱少?!必攨T少則山澤不辟矣(沒有土地、山林、畜牧、海洋的資源,就沒有辦法發(fā)展經(jīng)濟的開放了),(至于農工商和山澤的資源)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資源多就富有),原少則鮮(資源少的就很貧困了)。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貧窮與富有,是不可以靠搶奪過來,或是施舍給人的),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這都需要人的聰明智慧去設法取得的,所以靈巧勤勞的人,就富裕有余,愚笨懶惰的人,就始終不夠用了)。 (三)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倍Y生于有而廢于無(禮義文明是產生在富有的社會和家庭。貧窮的家庭和社會,什么文化文明,也都變成浪費了)。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富有的人有權勢的支持,就更輝煌),失勢則客無所之(失勢的人,賓客朋友就不會來了),以而不樂。夷狄益甚(夷狄中的勢利觀念更加明顯)。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贝朔强昭砸?。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狈蚯С酥?,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在司馬遷《貨殖列傳》這篇文章里,他講到子貢,便說: 既學于仲尼,退而仕于衛(wèi)。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廢著,古人解為儲蓄和賣出。我認為應該解釋為得空順便的時候。鬻財,就是做買賣)。七十子之徒,賜(子貢)最為饒益(富有)。原憲不厭糟糠,匿于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一捆捆地帶著通貨的帛幣,和諸侯們做交際往來上的禮物)。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他到哪一國,哪一國的君王們都要待他猶如國賓一樣的對等禮遇)。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 司馬遷寫這篇《貨殖列傳》的文章,夾敘夾議,妙論卓見很多,大有深意存焉!你們自己去研究吧!他的最后結論,便說: 由是觀之,富無經(jīng)業(yè)(發(fā)財,沒有一定要某種事業(yè)才可以的),財貨無常主(財貨也不固定是屬于哪一個主人的),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能干的就愈來愈多,不行的就破敗不堪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耶(難道都是靠上輩素來有封爵的遺產而得來的嗎)?非也(不是的,都是靠自己的智力勤勞而成功的)。 我們?yōu)槭裁丛谥v《大學》“治國平天下”的結語,硬要拉扯到《貨殖列傳》來做討論呢?因為我讀歷史,每每發(fā)現(xiàn)古人被《大學》最后結語“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災)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的一段話鎮(zhèn)住了,并未好學深思它的真義所在。因此,不惜眉毛拖地,特別點出其中的關鍵所在。既可還了曾子著《大學》的本來面目,又免得后儒們盲目追隨兩宋以來的理學儒家們所誤解的蠱惑。講到這里,同時我又想起雪竇禪師的一首偈子說: 一兔橫身當古路 蒼鷹瞥見便生擒 可憐獵犬無靈性 空向枯樁境里尋 讀書求學,自當有頂門上一只眼,取其精華,舍其糟粕,不可妄自菲薄,盲目隨人說長話短,死死啃住古人的遺骨、唾余啊! 至于補充《大學》結語,有關《大學》的“明德之用”和“義利之辨”的“至言”,我現(xiàn)在便為大家引用《易經(jīng)·系傳》上的話,作為總結。只是原文照抄,就不另加說明了!如說: “顯諸仁。藏諸用。”“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保ㄏ祩魃希?“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薄白釉唬盒∪瞬粣u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保ㄏ祩飨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