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分系統(tǒng)判我不及格,就因為一只狗 | 科幻小說

本周的主題是「殘缺」。
現(xiàn)代社會中,信用問題或許比身體的不健全更能讓一個人寸步難行。大數(shù)據(jù)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便利、非常安全,但也暗藏著風險。陰差陽錯間,一個小小的失誤,能就讓一個人永遠失去被信任的資格。

| 云梓君?|?科幻奇幻作者,愛好甜食與金屬與書。熱衷于塑造人物,比起硬核科幻設(shè)定更加注重人文因素。作品《說謊的花兒》(第四屆晨星獎中篇提名獎)。
我們是他人
全文約13500字,預計閱讀時間27分鐘。
十四歲生日的第二天,她終于得以前往新的學校。
新學校離家很遠,環(huán)境也不如以前的好,而她仍舊站在馬路對面,迫切地看向校門口。她在看那些學生,穿著和她身上一樣的校服,和她一樣青春年少。他們大多數(shù)人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手機。
她捏緊衣角。
有一個學生從手機上抬起頭,指指她,又對他的同伴說了什么。然后又有一個人這樣做了。三個,四個……新學校的學生們,他們都從手機上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但是他們用眼神說:你在這里干嘛?
她不禁淚流滿面。這個新的學校也不會像是媽媽所期待的那樣,將她視作正常人,給予寬容,然后接待。
但是她要如何告訴爸爸和媽媽,在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之際,就已經(jīng)被舊的生活全毀掉了。她要如何解釋,他們永遠不會理解的那方小小的手機屏,里面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
她要如何做,才能獲得新生。
中介公司的人告訴我,要我再去搞一份人工評分的表格,說是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那個接線員說話的口吻趾高氣揚,好像等我通過他們公司投下簡歷后,馬上就要有上萬份工作等著我了。
問題怎么可能就這樣被解決呢。
要我說,這就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只不過表達的方式有點委婉?!昂玫?,謝謝您的信任與支持,我們一定不會全心全意為您服務(wù)的?!蹦切┲薪楣镜男℃蛔觽儾痪褪沁@么說話的嗎,穿著鞋頭尖尖的高跟鞋,沒有人上門的時候就可勁擦指甲油,然后讓整個房間都飄著丙酮味。
但是小宓不這么認為。她覺得中介公司的話值得一聽,人工中心那破爛地方也值得一去。
我們倆談?wù)撨@事的時候我還在做晚飯,她下了班直沖進來,手里拿著不知道哪里搞來的意見書,在我面前揮舞?!拔矣X得你應(yīng)該去一趟人工復評中心,那樣子你就能有一份工作了?!?/p>
“別白費力氣了,你以為那地方我沒去過嗎?”
“姐,時代變了!現(xiàn)在的人工復評中心是真的在幫低分人群做事,他們會幫助你的。你將會有一份工作!”小宓會夸張地把意見書貼到我臉上,恨不得自己替我去一趟那破爛地方。
我翻翻白眼,權(quán)當回答。
要不是因為我現(xiàn)在賴在她家,我一定不會理她。小宓的生活太順利了,也一直很高分,從來想象不到我們這樣的人都要面對些什么問題。
然而,考慮到短期之內(nèi)我還無法生活自理,我關(guān)掉爐子,從圍裙口袋里拿出眼鏡戴上,裝作——也不算裝——認真地看起那份專門寫給低分群體的監(jiān)護人的意見書??蛇@上面的內(nèi)容怎么這么眼熟,我都找不出十個字,好用以區(qū)分公司發(fā)給我的那份意見書的不同。說真心話,我這么費事,只是想討好小宓。
“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這上面說,我需要提交破中心的擔保書,他們才能幫我投遞簡歷?!?/p>
“只要去一趟中心就有擔保書了?!?/p>
我收起眼鏡,“沒這么簡單?!?/p>
“你的分數(shù)很穩(wěn)定,也沒有再下降過,應(yīng)該很容易拿到擔保書的?!?/p>
“恐怕中心的人沒有那么人性化?!?/p>
“姐!”
小宓又開始大喊大叫起來,她永遠都鍛煉不出平靜的心態(tài)。我聳聳肩,繼續(xù)開火燜我的魚,這可是我拿手好菜。“你想再加點鹽嗎?”我用鍋鏟舀起一點汁,讓小宓嘗一嘗。就我自己而言,這個味道已經(jīng)可以了,但是小宓的口味比較重。
她雙手抱胸,從我伸出的鍋鏟旁邊滑過去了?!澳悴荒芸偸沁@樣?!毙″刀⒅业难劬?。
“總是哪樣?”
“就是現(xiàn)在這樣!一副不關(guān)己事的樣子!天啊,付津,我們在聊的可是你的工作!怎么好像我還比你著急得多啊!”
對此,我倒是有個很明確的答案:“因為我這輩子都沒有工作過?!?/p>
可能是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小宓已經(jīng)發(fā)不出火氣了。她黑著臉離開廚房,隨即客廳里就傳來各種砸東西的聲音。我有些擔心今天才買的玻璃煙灰缸,所以又一次關(guān)上爐子,跟出去看看情況。
客廳比我預料的要好得多,地上沒有任何碎片。小宓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靠枕,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橡膠出氣筒,可憐的出氣筒則在發(fā)出各種怒火中燒的人聽到了會快活的聲音。那東西真是買對了。
“你不能總是這樣?!?/p>
我試圖跟上小宓的節(jié)奏?!案淖兛刹皇侨菀椎摹?/p>
“董瑾下個月就要回來了,他不會喜歡你總是無所事事待在家里的樣子的?!?/p>
這下我算是明白了。我解開圍裙,把它掛到廚房門后,走到玄關(guān)開始穿鞋子。我的妹夫也是個高分精英,而且對我可沒有那么多的手足之情,是時候離開了。雖然我并不想離開,但是識趣一點,能盡量保留我本就不多的顏面。我系緊鞋帶,從儲物柜里取出我早有準備的旅行袋,手已經(jīng)搭在門把上了,才發(fā)現(xiàn)忘了拿夾克外套。
我瞧了瞧干凈得反光的地板,那是我整整一個小時的勞動成果。
“小宓,幫我一下可以嗎,我不想踩臟地板,也不想再穿一次鞋子了?!?/p>
她坐在沙發(fā)上沒動,只是抱緊抱枕。
“小宓?”
“你離開這里之后住哪里呢?”
“我總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
被小自己整整十七歲妹妹這么說,可真是叫人難堪,普通人甚至可能會羞愧得哭出來。但是我沒有臉紅,甚至連心跳都沒快。我不由得慶幸,在過去的那些年里,我居然在生活的打壓下,磨練出了這么厚實的臉皮。
“如果你投放了簡歷,然后找到了工作……”
“這是不可能的,我拿不到保證書?!?/p>
“你為什么就這么不肯相信人工復評中心呢?”
“我相信他們。”這是真心話,真的,從十七歲起,一次又一次,我都在相信他們。他們也相信我,我可是那里的勞改模范啊。
但最后我們都讓彼此失望了。
“我拿不到保證書的?!蔽掖蜷_大門。
“只要你愿意在這個月投簡歷,找工作,我就可以說服董瑾,讓你繼續(xù)在這里住下去。不然你能去哪里呢?只不過是投放簡歷而已,有那么難嗎?就算我求你了,再去一趟復評中心,去申請一份保證書,我也會努力讓你繼續(xù)住在這里?!?/p>
小宓的反應(yīng)讓我大吃一驚,她看起來很慌,在那些酷似電影鏡頭里的暖光燈下,她還是那么蒼白。我突然眼角濕潤?!拔覜]想把事情搞成這樣的?!卑蜒H之間的善待,變成一種交換,這句關(guān)懷要一塊錢,那份安慰只賣五毛??苫蛟S從我厚著臉皮賴進來起,我就在逼迫小宓算價,給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壓力。
“事情總會稍微變好一點的?!蔽野参克?。
“那你會去做嗎?保證書,還有簡歷?!?/p>
我不顧拖了一下午的地板,穿著鞋子走到小宓身邊,坐下,抬手擦掉她的眼淚。“我會盡量嘗試一下。”
“太好了?!?/p>
“但是,只有一個條件,”我知道這個條件是必須的,“我要換一家破中心?!?/p>
她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父母就在她的左右。
爸爸握著她的左手,手心的溫度很高,里面都是汗。她的小手和他的大手黏合在一起,粗糙的,沉重的,帶著深切的關(guān)懷和由于疲憊而產(chǎn)生的憤怒。爸爸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都捏疼了。但是她沒有放開。
媽媽握著她的右手,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曲起手指,輕輕地騷動她的掌心。媽媽的手跟她的一樣小,也跟她的一樣細膩。從小她就相信,媽媽的手就是她的手,是她將來有一天長大了以后擁有的那雙手。但是媽媽的脈搏好快,從交疊的手傳遞而來的振動頻率是她的幾倍。她看向媽媽的肚子,圓滾滾的,高高挺起。
是因為有了新的小寶寶了,媽媽的心跳才這么快嗎?
校長從她的資料里抬起頭,那些資料他一定已經(jīng)看過好幾遍了,現(xiàn)在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他表示了自己的為難,既是針對她的,也是針對學校的。
“我們不能直接接收您的女兒。”
爸爸捏緊她的手,比之前更緊,也比之前更疼?!盀槭裁?!你們學校不是不采用那套評分系統(tǒng)嗎?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們怎么會來這里?”
“這個嘛,我們也有自己苦衷。學?,F(xiàn)在是還不采用個人評分機制,但是對于入校生,尤其是特殊的轉(zhuǎn)校情況,需要分數(shù)審核。這也是為了學生的安全考慮,之前沒有審核的時候,來了好幾個問題學生,給其他的學生造成了很大的傷害?!?/p>
“可是,”媽媽用另一只手捂住臉,她肯定是又哭了,“津津不是這樣的孩子。”
校長攤開兩只手。他的手指又粗又短,指甲都呈橫的長方形。他向她出示自己的手,目的是為了拒絕她,而不是為了接納。
“我很抱歉。或許你們的女兒需要一份政府機構(gòu)開出的保證書。”
十七歲的她,將要第一次接觸這個東西。
?
我謝絕小宓送我的好意,只是為了不要讓自己顯得太過無能,真的像個一級殘廢似的,連出個門都需要小妹妹管。新的復評中心在市中心,離小宓家很遠,我不得不劃去賬戶上的最后一點錢,租了一輛自行車。
低分人群不能考任何駕駛證,所幸自行車還沒有那么多門檻。
新的破中心可真是漂亮,我進去,感覺自己真像個鄉(xiāng)巴佬,探頭探腦地看著四周,那些白的發(fā)光的墻壁還有簡約的裝修風格,可真跟以前的政府部門大不一樣。接待員是一排智能自助平臺,每個現(xiàn)代人都應(yīng)當會使用,我這種人除外。我湊上去看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懂操作這些高科技的玩意,太多的分類選擇,我先是在登錄賬號的性別選項上就栽了跟頭,盡管界面上面有很多步驟指導。
不過,謝天謝地,小宓說她已經(jīng)在萬能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替我預約好了,我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哇!預約!上一次享受這種待遇,還是因為齲齒呢。
在自助臺用身份證取號碼牌,按照提示前往營業(yè)室。這些我還會做。76號。這意味著這里至少有七十六個營業(yè)房間,是不是現(xiàn)在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這個兩層樓的建筑,一大半都是那種里面一張桌子一道玻璃墻的小房間,玻璃墻的那側(cè)是考核人員,這邊是個可憐巴巴或者心理變態(tài)的低分人員。兩個人對著那些被翻來嚼去的資料,盡情發(fā)揮自己的演技。
走到76號營業(yè)室,我拉開小門,那扇門肯定有幾噸那么重,大概是為了叫我識相點,趕緊滾蛋。房間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說不定都沒有小宓大,就是我今天的考核人員。她很白,可能是因為常年在封閉辦公室里不見太陽的緣故吧,頭發(fā)整整齊齊的扎成髻,身上的制服熨帖。我忍不住偷看她的手,指甲修的恰到好處,只涂了一層透明的油。
占據(jù)房間中央的桌子干干凈凈,兩個交流屏處于休眠狀態(tài)。我看見那女孩身后的小茶壺和茶葉罐子,還有薄脆餅干,心里默默祈禱她喝紅茶的時候能喜歡加糖。
評審員的年輕貌美、干凈整潔,和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四十二歲老女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我?guī)缀跣纳右猓⑶议_始瘋狂想念章遠那個大胖子,想念他油膩膩的襯衣前襟,還有每次都會分我一半的葵花籽。他負責我的年常復查將近十五年,他從不會讓我害怕,或者是失望,我們倆在一起就像老友聊天。
但這卻會讓小宓失望。
女孩擺了擺自己的胸牌,點亮她那一側(cè)的交流屏?!案杜?,請坐,”她說話可真是字正腔圓,這點也不像章遠,“我是工號76的席榕,很高興為您服務(wù)。”
我在席榕對面坐下,感覺渾身難受。她能拿到這份工作,評分說不定要比小宓還高,卻要對我說這么客氣的話。
“您今天來,是想要申請政府的保證書,對嗎?”
“能不能,別您啊您的。有點怪?!?/p>
“啊,不好意思,培訓的時候他們是這么要求我們的?!毕烹p腳一蹬,椅子轉(zhuǎn)了一周,正朝她的小食品柜,“來點紅茶吧,還有小餅干,要有葡萄干的還是沒有的?”
“都來點吧,不吃白不吃。”
我確信她笑了。盡管幾乎沒有什么聲音,但我就是確信。她恐怕是沒見過我這么老賴皮的家伙。她端來紅茶和點心,接著我們像所有破中心的人都會做的那樣,走了一遍流程,先吃吃,先喝喝,然后再談?wù)?jīng)事,免得離開的時候覺得自己一無所獲。
席榕干這份工作很快就會發(fā)胖的,就像章遠一樣。
“你的累積評分時長是我見過最多的。”
“這玩意……是從我小時候開始有的……中學時代。”我滿嘴的餅干碎,說話也不是很清楚。
“你的分一直都好低啊,為什么會這樣呢?如果算一下的話,你從十四歲起就沒有及格過了,但是那個年代的青少年平均分是很高的。而且,你似乎還有,呃……”
“案底?!?/p>
席榕顯得有些不自在。我敢打包票,她一定是個實習生,還沒有鍛煉出那種鐵石心腸。也還不明白鐵石心腸在有的時候給人的安慰。
“你做了什么?我能問一問嗎?”接著,她緊張的兩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大圈,好像要驅(qū)散我們之間的煙霧似的。“我知道電腦里都有資料,”她的聲音繃緊,“但是我想聽聽你自己的說法?!?/p>
“你沒有在這里裝錄音器吧?”
她漲紅了臉?!敖^對沒有?!?/p>
看在昂貴的餅干和紅茶的份上,以及尋找工作帶給我的壓力,以及小宓對我的不理解,我突然渴望傾訴。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漸漸變得過于舒適,因此轉(zhuǎn)變就會顯得很別扭。章遠和他的爛賬中心就是我待了太久的地方。因此我要對面前這個女孩說一說,我已經(jīng)十五年沒有說過的那些故事。陳年爛事。我就是要說一說。
“那好,我就說一說吧。首先問一個問題,你喜歡小動物嗎?”
“3分12秒,那條狗出現(xiàn)在鏡頭里面,右下方,2秒后你出現(xiàn)了。準確的說,是你的右腳最先出現(xiàn)了,是你把狗踹進鏡頭里的。接下來你完全進入鏡頭,又踢了兩次。注意這里,這是導致你評分跌破的最大原因。你仔細看,狗已經(jīng)倒下了,但是你還是追上去,繼續(xù)踢打。絕大部分人都是因為這一點才給了你零分的?!?/p>
她的左手握緊右手。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
“這段視頻是社區(qū)安保攝像頭拍下來的,因此會更加影響你的評分。人們對于這種發(fā)生在身邊的暴行更加不能容忍。”
她已經(jīng)明白沉默的道理了。
對方關(guān)掉屏幕。他雙手帶著手套,因此她沒有辦法判斷這是什么樣的手。他捏著一支筆的兩頭,在她的想象中,變成了他捏著代表她的小玩偶,把她拉的長長的。長長的,長長的……
啪嗒。
她抽搐了一下。抬起頭,對上對方的眼神,聆聽判決。
“我沒有辦法給你開出保證書,你的評分是通不過的?!?/p>
那她要如何跟爸爸媽媽交代呢?
“當然,你的這種情況,也確實應(yīng)該得到改變。我在這里,以專業(yè)的角度,給出的建議是去青少年改造所,進行勞改,等勞改結(jié)束后你的分數(shù)會回升到及格線?!?/p>
僅僅是及格線。
“我們有專門應(yīng)對這種情況的機構(gòu),在那里的待遇會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那里面的人跟你的情況差不多,他們都是希望出來之后能夠擁有合適的分數(shù),而且我們會在里面的人完成學業(yè)?!?/p>
要多久呢?
“三年。在這三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你們都會接受教育,而非真正的勞動,并且每年都有一定的假釋時間。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p>
三年。三年之后,她就二十歲了。
?
當代社會,一份保證書,不僅能要證明該低分人群已經(jīng)不再是個混蛋,同時還要保證對方擁有強健的體魄,以免招聘人員最后找了個干不了活的廢物。所以為了這份根本毫無希望的保證書,我還得再去趟醫(yī)院體檢,排上幾小時的隊,讓冷冰冰的機器摸一摸我。當然咯,精神健康檢查也包含在體檢之內(nèi)。
出門前我和小宓吃了頓簡單的早餐。她最近買了一箱子的益生菌,把這些益生菌和各種水果泥攪在一起,逼迫我們倆用如此間接的方式攝取維生素。面對那杯顏色成謎,味道也成謎的早餐,我真是難以下咽。
“我說,”我說的同時把杯子推的遠遠的,“咱們就不能吃點別的?煎蛋,培根,一杯牛奶,一杯柳橙汁,一杯豆?jié){,中式的西式的,或者我下樓去買根油條都好啊。對了,街對面新開了一家粿條店,我們也可以試試?。∧懿荒軇e喝這個了?”
小宓捏著紙巾抹抹嘴,對我的抱怨充耳不聞。
“董瑾說了,這樣子比較健康。”
我環(huán)顧房間四周,處處都是為了歡迎董瑾回來所做的準備。新的沙發(fā)罩,新的地毯,新的掛畫,新的餐具,都是按照董瑾的喜好買來的。浴室里擺上了全套個人洗漱用品,陽臺上晾著剛買的棉紗床單。小宓天天就為了重新裝置這個家,忙的不可開交。
在這種情況下,她多半不會很關(guān)注我。于是我端起杯子走到廚房,將那惡心的糊糊倒進下水道,然后沖洗杯子。
“小宓,你能給我點錢嗎?”
我相信她肯定緊張起來。接下來,一段本來應(yīng)該發(fā)生在十七歲少女和母親之間的對話,即將發(fā)生在我和小我十七歲的妹妹之間。
“你要錢干嘛?”
“打車。我今天要去體檢,快遲到了?!?/p>
“哦,對,你要去體檢。你約了幾點?”
“十點。”假的。其實我約了下午。
一條新信息提醒,小宓已經(jīng)把錢轉(zhuǎn)給我了。轉(zhuǎn)賬提示音可真是我最愛的一段聲音了。我面不改色地回到餐廳,收走小宓面前的空杯子,洗刷廚房,然后出門。
我用那筆錢去點了碗粿條,牛肉非常好吃。
磨蹭到了下午,步行去了醫(yī)院,還是老一套的安排。我握手單號,不得不接受一連串的檢查。而無論是什么檢查,到了最后一步,一定都是躺在床上,體會被塞進那個打著藍光的洞洞的感覺。
手心出汗,單子變得黏糊糊的。我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背,突然覺得好像很久沒有看過自己的手了。這不是一只年輕的手了。我搓動上面的繭子,用指甲刮著那些硬塊上的紋路,它們可真是嗝人。
躺進去,做檢查,過程需要一些時間。這段被藍光籠罩的時間,是我的哲思時間。每當我身在這里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回顧自己的一生,思考現(xiàn)在的行為,自己跟小宓的關(guān)系。她好快樂,因為董瑾就要回來看她了。她的工作是她想要做的,而且,在我看來那是份很體面的工作。
我還在想,她想養(yǎng)只寵物,貓或者是狗,都可以。她早就不滿足于只是云吸貓了。要問我是怎么知道這件事,全怪家里沙發(fā)上的那塊平板,里面關(guān)于小動物的搜索激增。還有郵箱,里面有填寫了一半的寵物郵購單,現(xiàn)代科技會替人把所有記錄儲存下來。
知道這一切全是意外,平板沒有密碼,平時我也用它看電視劇?;蛟S這就是小宓留給我的信號呢?
因為我,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體會過養(yǎng)寵物的感覺。可愛的狗狗和貓貓,是不可以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的。雖然我不能說那是種特別好的感覺,因為小宓最后很可能會無法忍受清理糞便的工作,但是就這樣單方面地剝奪她的權(quán)力,讓我很有負罪感。
提示音響了,我被推出來。
護士在一旁填寫數(shù)據(jù),我湊上去,先瞄了一眼她的胸卡。哦吼,看不清,我的視力退步了。“護士,我想問一下……”
“你的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她不等我說完,轉(zhuǎn)過屏幕,指著上面的圖像,“整個大腦都很健康,情緒也很平靜?!?/p>
我裝模作樣地對著圖點點頭。她拉回屏幕,打算繼續(xù)忙她的事。
“護士,我還有問題要問。”
“什么?”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瘦長的臉,我無法判斷她是否對我感到煩躁。
“如果腦區(qū)正常,我能否開出相關(guān)證明?!?/p>
“可以,還有什么嗎?”
啊,是的,確實還有什么?!拔夷莛B(yǎng)寵物嗎?就是,醫(yī)院能開相關(guān)證明嗎?”
“養(yǎng)寵物然后虐待它嗎?”
護士的話來的有些太快了,我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這個大傻瓜,這些單位的人當然有我的資料,對我的生活記得比我還清楚。護士好像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太過了,所以她閉嘴了,但不代表她心有悔意,只是讓我快點出去,因為還有很多人在后面等著呢。
我悻悻地離開醫(yī)院,看著個人信息里面,健康檢查的時限又推后了一年。
路邊有只小狗在叫,這可把我嚇壞了。我趕緊跑到一旁去,生怕它接近我,然后觸發(fā)我身上安裝的警報器。畢竟,我可是曾經(jīng)虐待過小動物的人,真沒有愛心。
狗的主人看了我一眼,她能知道我是個低分人,因為那些分數(shù)就懸掛在個人頁面的最頂上。但是她是個不錯的女人,沒說什么,也沒有嘲笑我,只是平靜的走過去了。
我站在她的身后,雙手插兜,望著她的背影,她的小狗,還有她的滿頭白發(fā),在心底里苦苦羨慕著她擁有的淡定。那是只有高分人群活到老了之后才會有的淡定。老了就會有,但不是指我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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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大門,感到很害怕。
過去的三年是灰暗的,也是平靜的。每個人都學會了在未貼瓷磚的房間里享受沉默。在沉默之中,幻想獨處的快樂,將周邊和自己一樣的人區(qū)分開來,幻想彼此并不一樣。
而外面的人確實和她不一樣。
爸爸開車接她回家。他們搬家了,新家從無到有的過程中,沒有絲毫她的痕跡。但她仍舊將之視為家。
她的房間比之前的小,里面空蕩蕩的。
媽媽帶著小寶寶回來了,看到她大吃一驚,就好像遇上了不該遇到的人。媽媽把小寶寶藏在懷里,是害怕她會傷心嗎?還是害怕她會傷害小寶寶?
“津津,這是小宓,你的妹妹。”
媽媽很膽怯。她本以為自己也會膽怯。
但是妹妹有很小的手,肉肉的,關(guān)節(jié)都陷在褶子里。妹妹從媽媽的懷里伸出,渴望著她的手,沒有任何猶豫。她握住那小小的手。
她愛上了那個小寶寶。
然后她答應(yīng)爸爸媽媽,明天就會出去工作。
失去圍墻后,世界有些太過開闊。她不再適應(yīng)任何交通工具,遠離腳下的土地讓她惶恐。步行耗去太多的時間,但她剛好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揮霍,她需要想一想,怎樣安撫爸爸和媽媽。
還有妹妹。
她在路上慢慢的走著,遺忘了恐懼,也遺忘了希望。
?
一大早小宓的房間里就傳來鬧鈴聲,智慧管家在墻壁上滑動,從床頭一直尾隨小宓到客廳、洗手間、客廳、廚房……它喋喋不休,開水龍頭前非要問出個精確溫度來,個人日程已經(jīng)替我們規(guī)劃到了100歲生日當天該吃什么。就連小宓都受不了了。裝配它的公司安撫我們,說一開始采集個人數(shù)據(jù)的時候確實煩人,但是等智慧管家了解了我們后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我賴在房間里,等小宓出門上班,同時希望管家能夠明白,我不需要被一大早叫起。
不過想想,真是叫人覺得臉紅。小宓今年二十五歲,工作穩(wěn)定,小有積蓄,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一位未婚夫。這在現(xiàn)代有點太傳統(tǒng)了,但并不妨礙小宓依舊很優(yōu)秀。
想想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可真完全不是一回事。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xù)躺在床上,臉紅下去,羞愧下去,我忠實地完成在這個家的清掃工作。畢竟管家沒有形體,還不能把人們從勞動中解放出來。
我讓管家打開客廳的音響,將音量調(diào)至不會引來鄰居投訴的極限,然后開始做家務(wù)。最近小宓一直配合董瑾的作息,在奇奇怪怪的時間點和他打著越洋電話,為家里添置了眾多電器。董瑾是那種現(xiàn)代人,很現(xiàn)代很現(xiàn)代的那種,喜歡生活在智能化的環(huán)境中。
他們這一代人的選擇已經(jīng)讓我跟不上了。
但就目前而言,困擾我的主要問題,是改裝智能墻面后殘留的灰塵。這些灰塵可真是無孔不入。我趁小宓上班,全副武裝,勢必還這個家一個清靜。
話說回來,我剛剛在想我年輕的時候的事。
我一向很樂觀,但在年輕時卻很悲觀。主要是因為那時候我太倒霉了。我的爸媽曾一度為了我好,將我送進青少年改造所。父母有時候是很異想天開的。
不怪他們,那些推銷人員實在太會說了,他們把從改造所出來后獲得的及格線吹上了天,很難讓爸爸媽媽們不心動。本來大家算得很清楚,在改造所里待三年,順便學習,出來后重新做人,誰知道改造所在后來變成了窮兇極惡的代名詞。
依稀還記得自己出來后找的第一份工作,那時候評分系統(tǒng)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先進,隨便瞟上一眼就能看見分數(shù)。那時候流行腕環(huán)。我當時還很羞澀,想去應(yīng)聘個打字員。
在一家沒錢更換自動錄入系統(tǒng)的印刷店,我僵硬地坐在鍵盤前面,像只聰明的猴子,我可能的未來老板在一旁親自審查。他拿著一疊卡片,像玩牌一樣抽出一張。
“我讀,你打。聽著!……”
我把聽到的每個字都敲下來了,包括“我讀你打聽著”,還沒帶一個標點符號。畢竟那時候我才從改造所出來,感覺無所適從。印刷店的老板有些擔心我的智力,但考慮到我對工資的要求等于白幫忙,他還是有些心動。
“你的簡歷。”
我抖抖索索遞上。
他粗略的掃了一眼,本想做做樣子就算,卻突然愣住了,然后又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幾乎穿透那張可憐的紙?!斑@是怎么回事?”他指著青少年改造所幾個字,“你干了什么進去?”
“我進去……是為了要一個六十分?!?/p>
“不是,我問的是你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不然為什么要去那種地方?你難道真是個傻子嗎?”
我不是個傻子,我也沒有殺人放火。
但是對方不相信。考慮到他和那家印刷店所剩無幾的信譽問題,他不能冒險留下我。
彼時社會將改造所看作人渣回收處,其實現(xiàn)在也一樣,他們都說如果你敢往改造所里冒險看一眼,可能都會瞎掉。里面盡是些變態(tài)、瘋子、罪犯,那些被新型電子毒品侵蝕了大腦的青少年,抑郁的,扭曲的,應(yīng)有盡有。我進去的時候還好,里面的人至少懂得說“早上好”和“晚安”,也不會磨利自己的牙齒然后咬穿你的喉嚨。那些都是后來的事了,我沒經(jīng)歷過。
但是對方不相信。他們需要看到我的保證書。
歷史是何其的相似啊。
當我回家,這樣跟父母解釋的時候,媽媽正在替小宓洗澡,沒空搭理我,爸爸則轉(zhuǎn)過頭,不愿看我。
“那就再找個沒有信譽問題的地方試試?!弊詈笏@么回答。
最后我也這么做了。
但是人家這回又因為信譽太好了而不能容納我這個污點。
說白了,我沒有地方可去。
小宓一天天長大,爸媽沒必要總是盯著我不放。小宓是個好姑娘,也是個高分姑娘。我知道他們修改了遺囑,對此,我無怨無悔。
不僅如此,我很感謝小宓至今還跟我一起生活。她還拿出爸媽留下來的錢照顧我,本來那些錢跟我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她當然可以放棄我啦,全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權(quán)力,但只有她拒絕了——擺脫我,幸??鞓返纳铍y道不是一種很大的誘惑嗎?
我摘下口罩,用帶著清潔手套的手關(guān)掉音響,在上面留下了一串的水漬。我想要祝福小宓的生活,而祝福的方式有很多種。
?
人們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充滿同情心,但并不聰慧,至少沒有聰慧到可以輕易理解他人處境的程度。
她不喜歡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心。她知道這樣沒有意義。
因為當一張又一張的面孔,像是關(guān)閉的門,拒絕你的時候;因為當那些面孔的主人的手緊緊握起,四指掐著掌心,努力抵御你的時候;如果上述情況你體會過多次,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你并不在乎他們是怎么想的。
她想,恐怕自己也不夠聰明。十四歲犯下錯誤,十七歲輾轉(zhuǎn)進入改造所,二十歲重歸社會,二十七歲跌撞的頭破血流。這么多年的教訓,她才算是明白這個道理。
惡意還是好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們是怎么看待你的。
人工復評中心開業(yè)了,她帶著走進一家新開門的大型超市的心情,走進去接受審查。繼而,她認識了章遠。
彼時章遠還是個瘦子,手掌大而指節(jié)分明,是個甲面是整整齊齊的正方形。他嗑瓜子,喝他爺爺準備的熱茶,每日必須看新聞。他還跟她聊天,還為她鼓氣。
最重要的是,他為她感到不公。
充滿好意。
但這又如何呢。
?
我曾不止一次和小宓聊過這個問題,這也是我曾在一場非常尷尬的晚餐上和我的妹夫董瑾聊過的唯一話題。
評分系統(tǒng)究竟如何?
它好嗎?它壞嗎?它合理嗎?它有價值嗎?
當我的妹夫就要重新回歸這個屬于他的家時,我又忍不住挑起這個話題。
“不管你怎么說,”小宓舉起一只叉子,裝作那是她的武器,“明天的最后一次面談,你可不準跑啊?!?/p>
“我巴不得現(xiàn)在就出門,一路走過去,走一通宵,中途可以去吃點燒烤做夜宵?!?/p>
她皺了皺眉頭,并不喜歡我的玩笑話?!澳憔瓦@么不喜歡董瑾嗎?”
“是他不喜歡我。”
“偏見。狹隘。董瑾對于你這種低分人群充滿了同情,好吧?”
“對著當事人說這種話?”我絲毫沒有臉紅,表示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意,反倒十分平靜地從小宓盤里夾走最后一塊肉?!八€在參與那些活動嗎?我是說,放棄評分系統(tǒng)之類的?!?/p>
“那可是當然的。如果消除了評分系統(tǒng),人們就會不再有這么多偏見,也就不會再有你的這種事發(fā)生了?!?/p>
“就算沒有系統(tǒng),人們還是竭盡全力用自己的某種眼光評價他人,從而左右他人?!?/p>
“這難道是不好的嗎?”
我撇撇嘴,“我說不來,不如說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
“好啦,姐,別這么悲觀嘛,”小宓的手從餐桌對面伸過來,“你就不能假裝明天董瑾就能解決一切,讓你回歸正常的生活嗎?開心點。”
我張了張嘴,最后只是把想說的話和水一起咽下肚子。評分系統(tǒng)消失了又能怎么辦呢?
當社會已經(jīng)在這么多年里,都選擇放棄思考人和人相處最重要的守則,僅僅靠著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系統(tǒng)和個人評分系統(tǒng)來評價一個人,還能真正明白什么叫理解嗎?但是不必再次爭論,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將這些問題留給小宓和董瑾慢慢去思考了。
我收拾餐桌,想到明天既要面對歸來的妹夫,又要講述那個故事,突然覺得胃部一陣絞痛。
?
再回放一次。
小狗的嗚吟聲早就被腦海中吵雜的電子干擾音取代,一切變成慢鏡頭,她從上方,天空的方向俯視著自己。抬起腿。
一腳。
兩腳。
她彎腰捂住自己的肚子,就好像挨打的對象交換了身份。她的雙手粗糙不堪,預示著時間的無情流逝,那些年少時還幻想著爭取的未來早已從化作從未誕生的過往。
如此而已。
再一次走進76號房間,席榕看起來也變得可愛一些了。我熟門熟路地坐下,毫不客氣要了加糖的紅茶,餅干也要雙份。
“今天沒有餅干,不過有小蛋糕?!?/p>
“聽我說,”我按住席榕的手,今天她的指甲被涂成了粉色,“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發(fā)胖的!我見過太多了?!?/p>
她變得僵硬。
“把蛋糕都交給我吧,你可千萬別吃?!?/p>
席榕抽回手,操縱著椅子,忍笑端來了今天的下午茶?!澳憧蓜e忘了,今天你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她擺弄茶具的樣子很好看,而且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我有備而來?!?/p>
“那可太好了!”席榕把杯子遞給我。
我打開我這側(cè)的交流屏,上傳那段老舊的監(jiān)控錄像。這可是我從章遠的檔案庫里調(diào)出來的,幾乎算是評分系統(tǒng)里的古董級記錄。
同步,開始播放。
幼年的我沖進鏡頭之中,踢打一只小狗,鏡頭雖說模糊,但想必我的表情一定猙獰。
視頻沒有多長,但我還是滿懷惡趣味的反復播放了好幾遍,最后還放慢來了一次。結(jié)束后,我啜飲著紅茶,觀察著席榕的表情——沒有表情。
“如何?”
席榕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你是因為虐待動物……”
“但是沒想到我這么狠毒?”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往后一靠,險些就要把腳翹到桌子上去了。為什么?這些年,自我做了這件事以后,有多少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而經(jīng)驗告訴我答案只會讓他們更加失望。為什么呢?為什么要讓所有人失望?
“那只狗咬你了嗎?”
“沒有。”我搖搖頭。
“那它做了什么,你要這樣對它?”
“它咬了別人?!?/p>
席榕瞪大眼睛。
“是的,它咬了別人,”有多久了,我又要去講這個講過無數(shù)次的故事,“那只好像是鄰居的寵物,但是那天發(fā)瘋了。當時我看到它正在咬一個小孩子,所以就把它趕走了,我混過田徑隊,踢人很疼的?!?/p>
“可是……這樣的話,你就是在做好事?。 ?/p>
“我沒說自己做了壞事啊。”
席榕顯然迷茫了,她這樣的小姑娘當然會接受不了。想想,小宓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但是讓她接受自己的姐姐是因為這種原因而變成低分人群,她也照樣很久都不肯接受啊。
我把小蛋糕推了一塊到席榕面前,讓她放松下來。
“這不合理。”她說。
“早年系統(tǒng)剛剛被投入使用的時候,發(fā)生過很多不合理的事情?!?/p>
“你應(yīng)該上訴,”席榕一口吞掉蛋糕,“你應(yīng)該重獲清白。至少你不應(yīng)該因為這種原因沒有工作。”
“別,沒工作的日子可美了?!?/p>
我竭盡全力安撫我的評審員,她可真是太像我的妹妹了,也許她們是同一種人吧。我早就不再為這些不公而抱怨了,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他們會被落下去,因為各種陰差陽錯而失去所有。更何況是當下被評分統(tǒng)治的社會,我們所有人都活在別人的眼中,用他們的眼睛看著自己。
這不能算作是社會的不公,當這臺巨大的機器前行時,總有些人會被甩在它的車轍里。但你不能就這么評價。不為什么,你就是不能,因為你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你為什么不去解釋清楚?”
這也是困擾我整個童年的問題?!拔以趺聪蛩腥硕冀忉屢槐椋吭u分又不是一個人打的。”而且別人為什么要聽你的解釋?別人又有什么義務(wù)同情你?
“這不合理!”
我攤手,表示無奈,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有太多了,只不過碰巧發(fā)生在我身上。
只不過碰巧我在評分機制開始后去踢打了一只狗。
只不過碰巧那只瘋狗咬人的部分沒被錄下來。
只不過碰巧從改造所出來后大家都很反感改造所。
只不過碰巧大家都懷疑我是個虐待狂而已。
這就是生活啊。
今天的面談可以結(jié)束了。我抽了兩張紙巾包起小蛋糕,它們可以充當我路上的口糧。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開始一段旅程,不再被他人左右,孤獨一人上路,還有幻想陪伴身旁。
席榕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勁很大,至少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要為你討回公道!”
對此,我微微一笑。
章遠很多年前就說過這話,在放棄后也不忘免費送我瓜子。席榕還小,有著高分,在人工復評中心工作,沒有必要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
就好比小宓也不應(yīng)該再被我浪費生命。
我告別席榕,想著以后也不會再見了。
其實我早有打算,雖然沒機會工作,但還是有機會培養(yǎng)一點奉獻精神的。我必須要為小宓做點什么,讓她過上她這樣的人本來該過的生活,在漂亮整潔的智能化住房里,有一位相配的丈夫,還可以再養(yǎng)一兩只小動物。狗或是貓。
所以我要離開她。
解放她。
離開漂漂亮亮的新中心,離開工號76的席榕,而在我心里,我還想著就像這樣離開小宓,離開全世界的人。我站在路邊,心里告誡自己,我已經(jīng)老了,也沒必要去尋求未來。因此,我更不應(yīng)該去干擾小宓的未來。
轉(zhuǎn)身朝小宓家的反方向走去,逐漸遠離繁華的市中心。我會想念那個廚房的。
不僅如此,我還懷念掛在她家門后的那個旅行袋,帶上它會讓我的旅程不那么狼狽。里面至少有一整包沒拆封的新內(nèi)褲。像我這樣的低分人群,總會在城市的角落里聚集,我可以加入進去,但是生活可就不會再那么輕松咯。
遠離了燈光,城市還是很黑,也很安靜。通訊器在口袋里震動個不停,我真后悔沒去換個新款的,這樣就可以不必忍受騷擾了。
我忍無可忍,彈開聊天界面。
是小宓。
“你在哪里?”
“為什么還不回家?”
“董瑾回來了,這樣讓他等很尷尬。”
“你去哪了?你還好嗎?沒有出事情吧?”
“姐姐,你回話??!”
幾十條未接電話,塞爆了通訊器的儲存器,里面甚至還有我那妹夫打來的。我有些遲疑,但這樣不辭而別確實不好。僅僅是一通報平安的電話而言。
我接通小宓。
但是繼續(xù)向前行走。
接通了之后,那頭的小宓泣不成聲,簡直聽不清在說什么,背景音里夾雜著董瑾的勸慰聲。他應(yīng)該是接過小宓的通訊器,很平靜地完成了本屬于小宓的質(zhì)詢工作。“你人在哪里?”
“中心?!北福译x那里已經(jīng)有半小時路程了。
“怎么這么晚?”
“跟人聊得太來了,一時沒有注意時間。”
董瑾停頓了一下。我想,他肯定是捂住了通話口?!靶″当粐槈牧?,想著你出門什么也沒帶,遇到壞人也沒辦法。你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我愣了。
回去?再回小宓的家里賴著,在自己的小妹妹和妹夫的生活里橫插一腳?我已經(jīng)堅定決心,不再回頭。
“有點晚了,需要我開車來接你嗎?”
我剛想拒絕,但小宓的聲音響起。
“付津!你真可以啊,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讓人擔心你??!董瑾馬上就去接你了,你就站在中心門口,不要到處亂走了……”
小宓在那頭說個不停,從小為了我這個低分的老姐姐,她真是操碎了心。
我想起她的小手,簡直跟媽媽的手一模一樣。在他們都離開以后,再也沒人用那么柔軟的小手握住過我的手了?;蛟S離開她是我的一廂情愿,或許從理智上來說,我們分開對彼此都好。但這些都沒用。我回想起我和小宓的爭論,這套與我并不相適的評分系統(tǒng),會由她來挺身而出,為我填補空缺。
我繼而想到,當時我遺漏的關(guān)鍵點,正是我們并不能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行事,無論是好是壞。因為這個世界是由人和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而組成的。
“我走路回來就可以了?!?/p>
掛斷。我只能轉(zhuǎn)身,重新走向光亮處。剛才的那些決心和誓言,拜拜吧,我怎么敢不聽從小宓的命令?,F(xiàn)在我覺得,這場沒有成功開始的出逃,真是有些好笑。
然而,我確實無法獨自一人活在世界中,就像我無法擺脫操縱我一生命運的分數(shù)一樣。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如何去拒絕他人的惡意或是好意?
我們,恐怕不僅僅是一個個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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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通常的印象中,一切反烏托邦都和某種技術(shù)有關(guān),比如《1984》中的鐵幕,這也是為什么這個主題的小說通常被認為是科幻小說,然而在現(xiàn)實中,想要毀掉一些人的命運,并不需要太高深的技術(shù),只需要一些標準的調(diào)整,一些特殊的處理方式。即使所有人都堅持正義和同情心,仍然可以讓不幸者墮入無助的深淵。所以,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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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愛,死亡與機器人》(2019)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