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年間，正在山東鄒平做縣令的蘅塘退士孫洙，為了給小朋友們更好地啟蒙，決心編一本全新的唐詩選本。他暗下決心，這本書一定要超過流行的《千家詩》，要把最好的唐詩選上。

乾隆二十八年秋天，他的新書出版了，名字叫做《唐詩三百首》。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果然，這本書一經(jīng)刊行，便風(fēng)行天下，成為人們最喜歡的唐詩選本。連現(xiàn)代著名作家朱自清先生都點贊，說：“這部書選在清代中葉，入選的差不多都是經(jīng)過一千多年淘汰的名作，差不多都是歷代公認(rèn)的好詩?！?br/>我們在《唐詩三百首》中讀不到誰的詩？雖說如此，但是仍有一些名家名作沒能入選，尤其是那些古今皆有定評的名家名作，沒能入選，讓人殊感意外?？纯串?dāng)代學(xué)者是怎么說的吧！

金性堯先生說：未能選皮日休、陸龜蒙、羅隱詩，是不應(yīng)該的！

王運熙先生說：不選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也是缺憾，選了唐玄宗《經(jīng)魯祭孔子而嘆之》這首藝術(shù)水平不算高的作品，說明還存在作者身份影響藝術(shù)判斷的情況。

張忠綱先生說：蘅塘退士不選李賀、楊炯、盧照鄰、羅隱、皮日休、陸龜蒙，屬于重大遺漏。

李定廣先生說：不選張若虛、李紳、李賀、趙嘏、羅隱、皮日休、陸龜蒙、鄭谷等名家、大家的詩顯然是《唐詩三百首》“軟傷”。

總之，《唐詩三百首》漏了不少不該漏的人。

“就唐詩名篇而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在李攀龍《唐詩選》（卷二）等明代中后期到清代前期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卷五）等唐詩選本中都有入選，蘅塘退士偏偏不選。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雁門太守行》，李紳的《憫農(nóng)二首》，羅隱的《蜂》《牡丹花》，崔護的《題都城南莊》等都是唐詩中的一流名篇，歷代好評如潮，卻也未入蘅塘退士的法眼?！保ɡ疃◤V先生）

張若虛、李賀、羅隱都是名氣非常大的詩人，李賀、羅隱二人，無論如何也能進入唐詩名家前20名之列。去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錢鍾書的《錢鍾書選唐詩》。錢先生談文學(xué)以犀利馳譽中外，這本書很能體現(xiàn)他的任我行的個性。在這本書中，羅隱入選詩歌數(shù)量的排名是第16名，李賀的排名是第18名，孟浩然的排名是第20名，而《唐詩三百首》里，孟浩然入選詩歌數(shù)量排名是第5名。古今懸殊如此，真是令人驚訝！
蘅塘退士，你是真看不上李賀嗎？抑或另有隱情？李賀出身于一個沒落的皇室后裔的家庭，家庭生活比較貧困。他少年時才華出眾，去參加科舉考試，嫉妒他的人就說：“李賀，你爸叫李晉肅，這個‘晉’字跟進士的‘進’讀音一樣，為尊者諱，你不應(yīng)該來考試！”這是什么理由？原來唐朝人很講究為尊長避諱。更要命的是，主考官受此輿論影響，果然沒有錄取李賀。悄悄地告訴大家，據(jù)說煽風(fēng)點火的那個人就是寫“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元稹，就是白居易的鐵哥們兒元??！韓愈一聽簡直要氣炸了，馬上動筆，寫了一篇《諱辯》，為李賀辯護。元稹為啥要造李賀的謠？是為了報復(fù)。有一次元稹把自己的詩拿給李賀看，李賀一看元稹是個“明經(jīng)”出身，瞧不起他，就沒給好評！這有點冤冤相報的味道。李賀詩，在唐代的評價就很高，杜牧、李商隱、溫庭筠都是他的粉絲，杜牧為他的詩集作序，李商隱為他寫小傳?！杜f唐書·李賀傳》說：“當(dāng)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其樂府詞數(shù)十篇，至于云韶樂工，無不諷誦?！彼脑?，風(fēng)格特色比較明顯——凄艷詭激，含蓄隱秀，盡反通俗平易，與白居易完全相反。李賀具有杰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才能，錢鍾書先生在他的《談藝錄》里分析論述李賀的詩文藝術(shù)，竟然多達9篇，這種待遇是其他人難以比肩的，十分罕見。李賀既受人推崇，也被人排擯，被排擯的主要理由是他的“喪尸氣”。

唐朝齊己說：“詩同李賀精通鬼。”

宋朝錢易說：“世人以李白為天才絕，白居易為人才絕，李賀為鬼才絕?！?br/>

金朝元好問說：李賀詩猶如“燈前山鬼淚縱橫”。

明朝陸時雍說：李賀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說李賀是“鬼之有才者能妖”。

對此，錢鍾書先生看不下去了，他說這些“毒舌”“言及長吉，胸腹間亦有鬼胎”，呵呵！平心而論，李賀的詩確實有點奇僻冷艷、奇崛幽峭之感，經(jīng)常寫神仙，寫鬼怪，刻意描繪陰森恐怖的境界，如“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又如“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仿佛電影《倩女幽魂》中的畫面。還有如“冷雨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又冷又艷，沒有溫度，詭幻斑斕，令人起粟。我猜測，蘅塘退士可能是擔(dān)心這些詩會嚇著小朋友，所以不敢選。（這是開玩笑的話！但編者確實有教化的考慮。）
羅隱是什么情況呢？羅隱是晚唐人，那個時候朝政糜爛，社會形勢不好，他進京趕考，連續(xù)七年名落孫山，那心情可以想象，是糟透了。于是他自編了一部雜文集《讒書》，詆訶時政，結(jié)果人家更怕他了。羅袞就說：你呀，“《讒書》雖勝一名休”！魯迅很喜歡這個《讒書》，或許是惺惺惜惺惺吧。羅隱有個名句，想必大家都熟悉，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籌筆驛》），這就是他本人真實的體驗所得。蘅塘退士不選羅隱詩，不知道為什么？
那為啥又看不上《春江花月夜》呢？現(xiàn)代著名作家聞一多先生不是說《春江花月夜》一首詩就贖清了宮體詩一百年的罪么！關(guān)于這個事情，有人猜測，《春江花月夜》在那個時候還不是很有名，還沒有被大多數(shù)人肯定。這種說法可備一說。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程千帆先生曾細(xì)細(xì)梳理過《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的歷史。（程先生的文章已收入人文社出版的《唐詩課》，可參閱。）
簡要地說，《春江花月夜》這首詩，從唐到元，它被冷落了好幾百年，直到明代的何景明重新提出來以后，才被重視。到清末，王闿運給予極高的評價，說這首詩是“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至現(xiàn)代，聞一多又加鼓吹，說“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四十年后，李澤厚又進一步，說“永恒的江山，無限的風(fēng)月給這些詩人們的，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悲傷、惆悵的激勵和歡愉”。至此，《春江花月夜》的地位才被今人論定，它成為盛唐詩歌的一面旗幟。在明清之際，《春江花月夜》的地位處于積極的變化期，它被何景明、李攀龍等人推重，可是在清代中前期，人們批評何景明、李攀龍的風(fēng)氣很盛。蘅塘退士受此影響也是有可能的，果若如此，那么我們很為蘅塘退士惋惜。
“補鍋俠”來了！其他人，其他詩，我就不啰嗦了！
《唐詩三百首》雖然有些遺憾，但總體上看，仍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選本。后來就有很多心懷善意的人去修補原本的不足，于是就出現(xiàn)了有的《唐詩三百首》313首、有的318首，有的321首等的情況，其中影響較大的是陳婉俊補注本，是四藤吟社?？痰?，共313首。今人也多做補充甚或改編。李定廣老師編注的《分類唐詩三百首》是一本最新的整理注釋本。李老師在四藤吟社313首的基礎(chǔ)上，又增選張若虛、崔護、李紳、李賀、陸龜蒙、羅隱、鄭谷7位詩人14篇經(jīng)典作品，共327首?？偹闵陨詮浹a了原書的遺憾，避免了我們熟讀《唐詩三百首》，竟然不知有李賀的尷尬。凡增補的內(nèi)容，書中都做了標(biāo)注，哪些是原本，哪些是增補，分得清清楚楚。

趙藺璧/文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古典部?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