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一切的口技藝人,找到了含有一萬種色彩的語言 | 科幻小說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相遇」。
口技藝人李茗音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聲音,然而,最擅長語言的她,卻無法用它消除自己與母親的隔閡。茗音相信,世上一定存在一種終極語言,它將直抵人的心靈,使人與人達成徹底的共鳴和理解……
?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發(fā)表在《三聯生活周刊》《青年文學》《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臺?!冻聊囊艄?jié)》和《貓群算法》分別獲得2018年、2021年的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多篇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日語在海外發(fā)表,其中《沉默的音節(jié)》日文版收錄于立原透耶主編的《時間之梯 現代中華SF杰作選》,并于2021年獲得日本星云獎提名。多次入選中國科幻年選。著有長篇《致命失言》。出版?zhèn)€人選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
滋滋作響的陽光
全文約20700字,預計閱讀時間41分鐘
有這么一種說法,沒經過青春叛逆期的乖小孩,意味著失去了一次在心靈上獨立于父母的機會。隨著年齡增長,兩代人的差距逐漸增大,他們終究要面臨一個逃不開的命題:如何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重塑與父母的關系。
當然,父母也必須面對同樣的問題。
?
一
李茗音那年7歲,成長在一座小城里。
每年春節(jié)前后,小城的中心廣場就會搭起一排一排五顏六色的大帳篷,裝滿了有意思的人和事:有栩栩如生的糖人,有精巧絕妙的剪紙,畫師將顧客的名字創(chuàng)作成龍飛鳳舞的彩畫,還有魔術師在人堆里展現魔法。
熱熱鬧鬧,五彩斑斕,熱氣氤氳。這是小茗音最喜歡的地方。盡管小手被緊緊攥在媽媽的手里,茗音仍然可以活力十足地擠來擠去,拉著媽媽去探索每一個大帳篷里的傳奇。
玩著玩著,茗音終于也有點累了,撒嬌躲在媽媽懷里,頭靠在媽媽的肩上。就在要睡過去的當口,她突然在一片嘈雜聲中注意到一陣悠遠的鳥鳴,跟著是溪水嘩啦嘩啦流淌的聲響,接著仿佛突然爆發(fā)一般,千萬頭角馬從遠方奔騰而來,無數蹄子猛烈踐踏大地……茗音睜開眼睛,母女倆已經走到了民俗展的盡頭。只剩幾個沒有人光顧的小帳篷。這些聲音就是從其中一個小帳篷里傳出來的。有人在放《動物世界》嗎?這可是茗音最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之一。
茗音從媽媽的懷里跳下來,拉著媽媽跑進了那間無人問津的小帳篷。進去的瞬間,所有茗音感興趣的聲音都消失了。帳篷里沒有花花綠綠的擺件,也沒有電視或收音機,只有一個干瘦的老爺爺。老爺爺的耳朵和眼睛都很大,看起來像動畫片里的人物。他撫著自己的長胡子,愣愣地看著闖進來的茗音,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真實存在的。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孩子聽到這里有聲音,以為在播電視節(jié)目,才……”
老爺爺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胡子動了動,好像在笑。接著那些聲音又回來了,悠遠的鳥鳴,奔涌的流水,疾馳的角馬,呼嘯的狂風……都來自這位老爺爺的口中。
“哇!教我教我!”小茗音掙開媽媽的手,撲倒在老爺爺膝前。
?
過了很久,茗音才在語文課上學到了那篇《口技》。
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
和媽媽的片段之一·李茗音·7歲
“媽媽!我學得像嘛!”
“太像了,真棒!”媽媽蹲下來,拉住茗音伸過來的雙手,輕輕搖晃。
“媽媽,以后我當個口技大師好不好!”
“那瑛瑛一定是最厲害的大師!”媽媽笑瞇瞇地說,知道女兒不會當真。半個小時前,茗音還信誓旦旦要當世界第一魔術師。瑛瑛還小,未來無限。
茗音開心極了,蹦進了媽媽的懷抱中。
?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忘懷。
?
二
19歲的茗音剛上臺,就發(fā)現媽媽遠遠坐在觀眾席里。心里一驚,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看錯了,那只是一位跟媽媽年紀相仿的阿姨。冷汗已經流了下來,感到后背被空調吹得透心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把中老年女性觀眾看成媽媽了。
脫口秀的場子不大,來的基本也都是年輕人,像茗音母親這樣年紀的聽眾其實非常少見,大多都是被子女拉來體驗新生事物的。有些脫口秀演員特別喜歡在現場挑這樣年紀的阿姨、叔叔互動,就因為他們看起來與整個場子格格不入,會帶來一些額外的喜劇效果。通常,他們也聽不懂年輕人最喜歡的流行“?!?。
這位清瘦的阿姨其實跟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身著綠色暗紋旗袍,戴著珍珠項鏈、耳環(huán),手腕上是翡翠鐲子——是媽媽從來不會欣賞的優(yōu)雅首飾。她的面孔很和善,端坐在兩對嘰嘰喳喳的小情侶中間,似乎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不知怎的,茗音覺得阿姨有些眼熟。
演出開始了。茗音用網絡流行語和觀眾打招呼,有些尷尬。好幾場都是這樣,她似乎沒法跟其他演員一樣快速與陌生人拉近距離。那份拘謹不是一兩個月的舞臺經驗能打破的。不過沒關系,觀眾們很快就會滿意。
3分鐘后,茗音的表演進入正題,開始聲音模仿秀。她在臺上學當紅小生說話,學已故的粵語歌手歌唱,然后是貓叫、狗叫、鳥叫,潺潺流水,春風拂柳,悠遠蟬鳴。她學得太像了,聽不出一絲人聲。這是茗音最享受的一刻。為此她愿意接受老板不合理的工資,背誦尷尬的網絡段子,試圖擠進圈子、當個全職“藝人”。
觀眾們也相當買賬。他們立刻忘了剛才的腹誹,紛紛拍手叫好,和同伴咬耳朵,不少人提起小時候學過的課文《口技》。茗音偷偷看了一眼,那位穿綠色旗袍的阿姨還是端坐著,但她的眼睛亮了。她們的目光短暫相接。
茗音突然想起來了:上周她去小園子里表演《學方言》時,這位阿姨也在。只是聽相聲的人里男女老少都有,阿姨沒有像今天那么顯眼罷了。
?
和媽媽的片段之二·李茗音·9歲
“媽!我回來了!”
茗音背著書包進門,只見媽媽臉色鐵青地坐在沙發(fā)上。茗音的后背立刻被冷汗浸濕了。她一緊張就會這樣,尤其是在媽媽這種目光下。
“李茗音,我們當時怎么說的來著?不許再出怪聲,一句也不行!”
“我沒在家里練……”
“老師的電話都打到我單位來了!”媽媽在克制,但聲音逐漸增大,“說你上課搞怪,擾亂課堂紀律,甚至建議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
“我……我只是聽到有只不認識的鳥在叫,就偷偷學了下……”茗音的聲音幾乎鉆進了地縫里。
“上課時間不好好聽講,你看看你上次的成績!”媽媽一把掄起身邊的沙發(fā)靠墊,頓了一下,狠狠扔在了自己的腳底下?!拔以僦厣暌淮?,從今往后,不管在哪里的,你的嘴里都只能給我發(fā)出正常的聲音……一個正常孩子該發(fā)出的聲音,你記住了嗎?”
茗音點點頭,哭得渾身顫抖。
?
三
下了場子,茗音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出租屋,老板還在旁邊絮叨怎么互動、怎么迎觀眾緣。茗音不怎么聽得進去,她只是單純享受一個不會被指指點點的口技表演場合。但她心里知道,退學之事木已成舟,如果想走上表演這一行,這些都是必須要掌握的。無論是相聲還是脫口秀,語言類藝術一定要討觀眾喜歡。沒有人會單單買票去看舞臺上的一根柱子表演口技,她只能跟其他活潑的演員搭配出售,是每個場子里最邊緣的存在。但變得討喜太難了,虛偽地討好觀眾令人惡心,臺下一兩張不買賬的面孔也叫她恨不得直接逃離舞臺。
媽媽總想讓她復讀,但與在不適合的舞臺上苦苦支撐相比,她打死也不愿意再過一次高三、再參加一次高考了。
想著這些,茗音跨上背包準備出去搭地鐵。剛出門,她又撞上了那位阿姨。在劇場走廊昏暗的燈光下,阿姨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你就是李茗音吧?”阿姨的聲音克制而溫柔。茗音點點頭。
“我是順水大學語言學系的老師,我姓黃,叫黃晞,”阿姨又說,“有點事情想和你聊一聊?!?/p>
“黃老師好?!避糈s忙叫道。順水大學……是她再考100分也夠不上的好學校。在她認識的人里,只有同班的學霸米??忌狭恕0⒁痰臍赓|如此出眾,確實像大學里搞文化的教授。
兩人出門找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坐了下來。
“你今年多大了?是不是還在上學?”
“今年19歲,沒上學了,”茗音回答。
“這么小,應該好好讀書才是,”黃晞阿姨關切地問,“是不是家里困難、交不起學費?”
“我就是……討厭讀書,學不進去。”茗音坦白道。媽媽從小就給她攢夠了上大學的錢,是她自己放棄了。
“那你喜歡表演嗎?”黃晞阿姨尖銳地指出,“我能看出來,你對觀眾沒有興趣,只是喜歡……發(fā)出一些奇特的聲音?!?/p>
茗音低下頭。“這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快樂、又能掙到錢的工作了。”
“遠非如此,”黃晞阿姨喝了口便利店紙杯裝的咖啡,就像在品茶,“我看了你好幾場表演,不管是學各地方言,還是模仿動物鳴吼,甚至用一張嘴叫出高山流水,都惟妙惟肖。這是難能可貴的天賦,更是勤學苦練的報答。在這些小場子里,只能說是明珠暗投了。”
“那……那我應該去哪里?”茗音一下子被說愣了。從小到大,她只知道這屬于不務正業(yè)、甚至不正常的事兒。媽媽總是這么說。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能發(fā)出這么精準、這么多樣的音節(jié),其他人卻不可以?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語言只有固定的幾個語音,放棄了自然界更加廣泛音域?”
茗音搖搖頭。
“物理學中的聲學,生理學,社會學,人類學,還有語言學,我覺得你都能在其中大放異彩。當然,作為語言學系的老師,我會更希望你來這里深造?!?/p>
“可是,”茗音舔了舔嘴唇,“我已經沒學上了,而且我能考上的學校連外語學院都沒有,更別說語言學系了……”
“你才上大一的年紀,還很年輕,你考慮過復讀嗎?”黃晞阿姨期待地望著她,“你可以住我們家,我親自輔導你?!?/p>
茗音張開嘴,徹底說不出話來。
?
和媽媽的片段之三·李茗音·19歲
“媽,退學申請已經被批準了,我回不去了?!?/p>
“瑛瑛,你瘋了?不上大學你能干啥,趕緊,媽跟你去求領導,怎么就能讓學生隨便退學,也太不負責任了……”
“媽!我已經拿定主意了。課上那些東西我根本學不進去。我已經成年了,可以為自己負責了,我要去大城市當個口技藝人,我在網上看到很多——”
啪。
茗音噙著眼淚抬起頭,這是媽媽第一次打她。
?
四
黃晞阿姨的家就在順水大學對面的家屬小區(qū),樓都比較老了,但是小區(qū)環(huán)境、樓道電梯都被打理得非常干凈。
茗音跟黃晞阿姨進了門,眼前便是一個擺滿紅木家具的大客廳。富麗堂皇的裝飾被落地窗灑進來的陽光照得貴氣而不俗氣,古典書籍和古董擺件隨處可見,客廳遙遠的另一邊甚至裝飾著一個小型瀑布。她驚呆了。
接著,她才注意到屋里還有另一個人,正是阿姨在路上提過的女兒黃鏡。對方坐在餐廳的紅木桌旁,似乎也剛從外面回來,穿一身緞子一樣淺藍色長裙,胳膊上搭著白色披肩,長發(fā)微卷,在枝型吊燈下發(fā)出洗發(fā)水廣告里的那種光芒,好像每一根發(fā)絲從毛囊里長出來以后都被認真打理著。茗音一下子又看呆了。
“媽,這位是?”
?
黃晞阿姨稍稍解釋了一下,黃鏡便拉茗音去了小書房。兩面墻壁都裝著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滿滿當當全是書。茗音從沒見過這么多書。也許學校的圖書館可以媲美,但她從來沒去過。
“你叫什么名字?”黃鏡盯著她小聲問,嚴肅而疏離。
“李……李茗音?!?/p>
“你接近我媽,有什么目的?”
“沒有……”茗音如實說了自己在脫口秀劇院與黃晞阿姨偶遇的事情。
“別想蒙我,”黃鏡指了指自己的手機,“你要是個男的,我早就報警了。你背后有人指使嗎?”
茗音拼命搖頭。
“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想著騙錢,偷東西,我會在家里安個攝像頭,”黃鏡繼續(xù)警告她,“我們會告到你傾家蕩產?!?/p>
“我不是壞人!”茗音搶白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阿姨一定要幫我復讀……在脫口秀劇院……”如果她強勢一點,會說自己的語音模仿能力讓黃晞阿姨折服,但茗音從心底里還是無法相信……有誰會正經對待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呢?
黃鏡似乎對她在脫口秀劇院的表演內容很感興趣。聽說是口技相關,黃鏡的表情變得溫和了些。
“唉,我想我媽也是真心想教你。你看她看你的樣子……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她可是個特別嚴厲的老師,從來沒用這種眼神看過我,”黃鏡嘆了口氣,“那你就留下吧,也跟家里人說一聲?!?/p>
?
第二天,茗音的媽媽提著一箱蘋果,從小城搭車來到了阿姨家里。她對“黃教授”千恩萬謝。同樣年過五十,媽媽的手又短又粗,皮膚極糙,什么首飾都沒有;阿姨的手也不年輕了,可連凸起的細紋都如此優(yōu)雅,兩只玉鐲襯得膚色雪白,似乎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再想想自己和黃鏡的對比,茗音心里突然生出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自己當年的媽媽是黃晞教授……
送媽媽回去的路上,茗音一聲不吭。
“瑛瑛啊,”媽媽主動開口叮囑,“黃教授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好好聽話,好好學習。住黃教授家里,平常也勤快點兒,有點眼力見兒,多洗水果洗菜,掃地倒垃圾,你那廚藝就不指望你做飯了,總之收收小脾氣,別煩到人家。”
“我是來學習的,又不是來打雜的,”茗音冷冷地說。
媽媽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仿佛知道女兒只是嘴硬?!扮还茉趺凑f,還是你自己想通了,終于愛學習了。一個女孩,還是得好好讀書,上個好點兒的大學,找個閑點兒的工作,嫁個對你好的人……”
茗音翻了個白眼?!皨專攵嗔?,我就是想證明給您看,口技是一項正經的藝術,不,是科學,根本不是您說的那種怪行為。”
“好好好,那就考個好大學證明給媽看,”媽媽還是很開心。她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塞進女兒抱在懷中的背包里。
茗音把頭撇向一邊。不管怎樣,她還是走向了媽媽一直祈愿的“正?!薄?/p>
?
和媽媽的片段之四·李茗音·10歲
“媽,那個詞念[lèi],[lèi]骨,不是[lè]骨?!憋堊郎?,茗音打斷了在閑聊的父母,“今天我們在課上剛學了。”
“你記錯了吧?按摩館的師傅一直說[lè]骨。從出月子開始,我都在他那兒按了有十年了,他可是正經大夫出身。”媽媽沒當回事,爸爸也附和地點頭。
茗音不服氣。雖然她成績不好,但對聲音非常敏感,從來不會記錯讀音。茗音放下飯碗,跑到臥室翻出漢語大字典,艱難地翻閱。“就是[lèi]骨!字典上寫得也是?!彼踔值浠氐礁改该媲?,想用黑紙白字證明她是對的。
媽媽根本沒看?!岸歼@么說了一輩子了,多大點事兒啊?!?/p>
也許從那開始,茗音逐漸開始意識到,媽媽有自己的一套看世界的標準,并不怎么打算改變。無數次無效溝通證明,只有符合媽媽標準的話,她才會真正聽得進去。
?
后來,媽媽還是一直念[lè]骨,從來沒有改變過。
?
五
復讀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因為基礎差,茗音每天只在復讀學校待半天,下午便由黃晞阿姨親自教學。一開始,她跟著黃晞阿姨學習高中的課程,不久黃晞阿姨只好找出初中的課本給她補習。
除此之外,兩人還要花時間研究茗音的口技能力。黃晞阿姨的電腦里有些標著日期的音頻,里面有各種自然界的聲音,獅吼虎嘯、小溪潺潺、母馬嘶吼。沒什么規(guī)律,一段錄音里可能會夾雜著好幾種聲音。黃晞阿姨讓茗音模仿,然后錄下茗音的聲音,放到軟件里分析。茗音覺得挺有意思,她從小就喜歡模仿不同的聲音,難度越大越興奮。有時因為太過專注,她模仿一場下來竟然會覺得筋疲力盡,汗涔涔的。
當然,她對自己的水平也很自信,一般人聽不出任何區(qū)別。可黃晞阿姨卻對著電腦屏幕搖頭。
“看,這是原音頻的聲波圖像,這是你模仿的聲波圖像。很像,但是無法完全重合。”黃晞阿姨耐心解釋,“我之前是做人工智能翻譯的。在機器翻譯界,人們常用‘萊文斯坦距離’——也叫‘編輯距離’,一種差異程度的量化量測——這個名詞來指代機器翻譯出來的譯文要經過幾步編輯才能達到正確的程度。萊文斯坦距離距離越短,說明翻譯結果越符合預期。這里,你和音源的萊文斯坦距離有些過長了?!?/p>
茗音看到兩個聲波曲線雖然趨勢相近,確實無法重合。但她不明白,為什么要用語言學名詞來描述呢?這些自然界發(fā)出的聲音又不是語言。也許只是因為黃晞阿姨在語言學系?她很快不再深究,而是被這兩條曲線刺激到了:憑借自己引以為傲的口技能力,一定能模仿出完全一致的聲音。不僅要騙過人類,還要讓機器誠服。
這也許是茗音幾年來最快樂的時光了。她從小喜歡口技,喜歡模仿不同大人說話,喜歡模仿小動物的叫聲。但是沒有人把這個當正經事。尤其是媽媽。她覺得女孩子干啥不好,非要玩這個。媽媽總是希望她走上“正常的道路”,也就是所謂“女孩子該有的樣子”“不要怪里怪氣”。學習成績不好可以,只要乖乖上課、坐在課桌前就行了。這點茗音可以做到。只是在課堂上,她入腦的從來不是老師照本宣科的內容。每天晚上,茗音會關上房門、捂上被子,自己偷偷模仿今天聽到的新聲音。
而在黃晞阿姨家,茗音可以扯著嗓子學火山爆發(fā)的巨響,可以聲嘶力竭模仿野獸的怒吼,可以一百次重復練習夏風拂過湖邊柳枝的輕動,直到聽者閉上眼睛就能來到昆明湖的堤岸。
黃晞阿姨說,這是語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人認為語言是隨機的符號,但她覺得不是?!懊块T語言都有直接來自自然的擬聲詞,比如中文的‘布谷’‘知了’‘乒乓’。有些擬聲詞會有跨語種的相似性。比如很多語言里指代公雞叫聲的詞匯都有‘k’,而稱呼母親都有‘m’——有人說這是嬰兒吮吸乳汁的聲音。無論如何,聲音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張嘴發(fā)出飽滿的元音會讓人覺得‘大’,短短的促音會讓人感到‘急’。
“在英語中,大部分擬聲詞不會出現在正式文件中,但有些語言里,擬聲詞也是非常正式的,而且還會發(fā)散到視覺、嗅覺的領域。比如我很喜歡一個韓語詞,它的本意是‘滋滋作響’,形容小而急促的水流或濺起的熱油,但他們還會用它形容陽光。滋滋作響的陽光,你能想象嗎?
“由于人類發(fā)聲系統(tǒng)的限制,不同語言里的擬聲詞也不盡相同,就像‘汪汪’和‘woof’,但它們也都無法完美復刻自然的聲響。有的語言學家還認為比較原始的文明才會大量使用擬聲詞。但我覺得,這是人本身的限制,你的存在證明,這些限制也是能夠被打破的。也許有一天,我們能通過完美的擬聲詞表達出更精準的意向。這將是一種跨越文化的語言,基于人類共同的環(huán)境體驗。滋滋作響的陽光,悅耳溫柔的希望,烈火轟雷的愛……”
聽黃晞阿姨娓娓道來,茗音也被這份理想打動了?!耙钦嬗幸环N語言全都是擬聲詞就好了,那我肯定很愿意用這種語言解難題、寫作文。”
黃晞阿姨愣了下,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眼里有淚光。
茗音心中又是一震。與一位博學、優(yōu)雅、有耐心的長輩心靈相通,這是過去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那邪惡的念頭又來了,如果她是阿姨的女兒,那自己對于語音的天賦是不是早就已經被開發(fā)出來,甚至可以穿得光鮮亮麗去國外名校留學?而不是像現在,只有一個大學肄業(yè)的學歷……
茗音努力把這個念頭從腦海里擠出去,她對自己感到惡心。
?
和媽媽的片段之五·李茗音·1歲
“m……媽m?!?/p>
王月琴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這段時間她正為一個出國名額突擊學習,再加上要照顧剛滿一歲的瑛瑛,簡直有焦頭爛額。她轉過身,看到躺在床上的小可愛正閃著亮晶晶的眼睛沖她笑。
“媽……媽……”茗音又說。
這回王月琴聽得真真切切。她的心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就像古往今來無數個第一次聽見孩子呼喚自己的母親。也許這才是真正擁有魔力的音節(jié),嬰兒在進化中習得,去俘獲母親的心愛——就像他們大大的眼睛和萌萌的比例。
眼淚流了下來,她把女兒抱在懷里,親吻女兒柔嫩的肌膚。她立刻放棄了去國外打工兩年的念頭,盡管那會給她帶來豐厚的薪水和職業(yè)上的發(fā)展。她怎么忍心離開這個小人兒整整兩年呢?這么小,這么脆弱,這么天真……如果下次女兒叫媽媽,她無法及時回應呢?她的心會被撕裂的。
那一刻,王月琴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一切呵護女兒長大。
?
六
鑒于自己從小都沒交過什么好運,一旦日子舒服快樂,茗音就會惴惴不安,覺得有什么壞事就要找上頭來了。這次也不例外。不過黃晞阿姨對她溫柔,又深諳語音的重要性,兩人為了共同的目標努力,應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但幾個星期下來,茗音還是察覺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茗音偶爾跟黃晞阿姨一起出門購物,總看到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有一次,茗音遇到在順水大學就讀的高中同學米粒,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見她拉著同伴匆匆走了,似乎在躲避什么。晚上,茗音收到米粒的信息,勸她離阿姨遠一點——據說黃晞阿姨早已被學校停職,理由是精神問題。不過當茗音追問細節(jié)時,米粒卻說自己也只是聽到傳聞,不知道內情如何。
茗音一開始并不相信,但米粒之前在班里以學習好、心地善良著稱,即使自己的成績在班里吊車尾,米粒也從來不會跟其他小團體一起喊她“怪哨子”,甚至還給她送過幾本筆記——米粒肯定是好心提醒,不會特意欺騙她。茗音心里開始打鼓:也許阿姨真的不太正常,畢竟正常人誰會欣賞自己呢?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周身的“破綻”便越來越多。
似乎已經不在大學教課了,但黃晞阿姨白天還是會常常出門,不知去哪里。茗音還注意到,給她模仿用的錄音源文件的創(chuàng)建日期也越來越近,不知道阿姨是在哪里找的、哪里錄的。阿姨的女兒黃鏡也不經常在家?;叵肫鹕洗蝺扇嗽跁坷锏膶υ挘艨傆X得那位姐姐欲言又止,有什么事沒有告訴她。
不過,黃晞阿姨確實對她很好,手把手從初中教起,還給她選了附近最好的復讀學校。隨著茗音學習成績的進步,她努力把這些拋在腦后,迫切想考個好學校,向媽媽證明自己口技的價值。
但有一件事,茗音實在無法再騙自己了。黃晞阿姨帶回來的錄音,確實有問題。
原本只是一些自然界的風吹草動、動物的叫聲,換任何一個人聽都不會覺得有異常,可茗音不是一般人。她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種聲音,敏銳的耳朵功不可沒。茗音可以聽出聲音非常細微的波動,在不同材質和空間的回響,甚至在大部分人可辨識頻率之外的聲波。幾周的錄音聽下來、模仿下來,茗音可以肯定,這些音頻都是用同一個設備、在同一空間錄下,由同一個音源發(fā)出,并且經過剪輯之類的處理,很不連貫。阿姨每次出門,應該就是去錄新的材料,盡管每次都語焉不詳??墒菫槭裁矗瑸槭裁窗⒁谭且鲩T去錄?在網上明明有無數素材呀?為什么偏要自己去模仿這些錄音,無限縮短萊文斯坦距離呢?
這些聲音,到底是來自哪里?
這天,黃晞阿姨又出門了,竟然沒有隨身帶上筆記本電腦。茗音好奇得抓心撓肺,決心一定要搞明白這個問題。盡管她隱隱知道,揭開秘密的那一刻,此時的美好生活也許會劃上句點。
但她還是行動了。她打開黃晞阿姨的電腦,輸入一早偷看好的密碼,找到了未經處理的原始音頻。
各種自然界的聲音,獅吼虎嘯、小溪潺潺、母馬嘶吼,還是那些。
調大音量。
茗音聽到了別的東西:呼吸聲,吞咽聲,牙齒碰撞,器官廝磨。
是一個人。一個像茗音一樣的人,發(fā)出了這所有的聲音。一個女人。
她跌坐在地,又掙扎著起來把錄音關掉,渾身冷汗。
這個人是誰?黃晞阿姨為什么每天要去錄下她的聲音讓自己學?黃晞阿姨會不會也錄下自己的聲音,讓錄音里的女人模仿?
茗音的腦子亂成一團。
她是誰,我又是誰?
值得資助的天才窮學生,還是一個被囚禁的實驗對象?
茗音深吸一口氣,把電腦擺回了原位。
?
和媽媽的片段之六·李茗音·18歲
“媽……”
“快睡覺,明天就高考了,養(yǎng)精蓄銳,考個好成績。”王月琴踩在凳子上,把從孔廟求來的擺件仔細掛好。
“媽……您別張羅了……”
“哎呀你別管,趕緊去睡,那省醫(yī)學院的分可高——”
“媽!別說什么省醫(yī)學院了,前幾次模考的分數您沒看見嗎?能考上本科就不錯了,”茗音感到一陣煩躁,“而且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根本不想學醫(yī)!”
“哎呀,很多人在高考都會超常發(fā)揮的,那個去年的小秦,前年的帥帥……而且你不懂,女孩子學醫(yī)很好的,未來也好找對象……”
“媽,面對現實吧?!?/p>
她回到房間,砰的一聲把門甩到身后。她不明白,為什么媽媽從來聽不懂她的話,就好像兩個人用的不是同一種語言,又或者,她發(fā)出的只是滋滋的噪音罷了。
?
七
那天黃晞阿姨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大箱子。箱子很沉,黃晞阿姨找了兩個男人才拖進了客廳,在滿屋典雅的紅木家具中顯得很突兀。茗音縮在書房,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直接偷偷跑掉,或者找個理由跟黃晞阿姨告別?那樣她就真的失去了上個好大學的機會,甚至徹底失去了上學的機會。那么自己回家學習再高考呢?老家教育資源怎么能跟黃晞阿姨這里相比啊。黃晞阿姨資助的復讀學校一個月就要一萬塊學費,老師都是國外頂尖的教育學碩博,是那種真正能把榆木腦袋教開竅的人。更別說黃晞阿姨這個語言學教授還會給她耐心單獨輔導了。老家的高中只會高壓管理、填鴨教育,是茗音不愿再回想的噩夢。
那放棄復讀,重新回到脫口秀和相聲表演的舞臺?
可那會讓媽媽失望呀。
盡管和媽媽吵過那么多次,盡管她鼓起勇氣退了學,盡管試圖尋找自己的路,但在內心深處,她真的真的不想再讓媽媽失望了。因為兒時沉迷口技疏于學業(yè),媽媽多少次被叫到老師辦公室挨數落。最終她離媽媽希望的樣子越來越遠,離媽媽的世界越來越遠。兩人不再理解對方,只能自說自話。這次黃晞阿姨給了她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復讀、上大學、重新走上正常人生的機會,一個與媽媽和解的臺階……當時接到電話,媽媽什么都沒說就原諒了她。
也許按照媽媽的軌跡去生活,母女倆就能重新理解彼此吧……
但如果這一切只是個瘋子的騙局,那她又該如何向媽媽解釋呢?
她開始找理由:也許黃晞阿姨就是有什么特殊實驗需求,畢竟真正的科研工作她也不懂;也許只要熬過這幾個月,順利參加高考,報個離這里遠遠的大學,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再說了,黃晞阿姨家這么有錢,黃鏡的工作也體面,應該不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茗音暗暗下定了決心。
接下來,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現,按部就班上學、復習高考,硬著頭皮聽那詭異的錄音,然后試圖模仿。因為恐懼無法完全抑制,她和原錄音的萊文斯坦距離逐漸增大。黃晞阿姨有時會在對比聲波時皺起眉頭。茗音敏銳地察覺到了,因此每晚在被窩里偷偷加倍練習。似乎回到了在家偷練口技的日子,只是這次深夜響起的聲音,源自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
茗音沒有完全坐以待斃。加緊學習文化課,她希望未來即使高質量輔導中斷,也能考個差不多的學校;她留意起黃晞阿姨家附近的派出所位置,默背下報警電話;她還偷偷拷貝出原始音頻仔細聆聽,希望能多發(fā)現些錄音主人的信息。但幾個不眠夜下來,她還是只能聽出對方是個女人,年齡較大,口技能力一流。其它一無所知。
提心吊膽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并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連黃晞阿姨帶回來的那個大箱子,也一直老老實實蹲在客廳。茗音緊繃的心弦漸漸放松下來,祈禱著這一切能撐到高考那一天。
可事總與愿違。
?
一天晚上9點,黃晞阿姨的女兒不在家,茗音獨自在書房學習。這時,她聽到客廳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趴在門縫上偷看,黃晞阿姨正在客廳拆箱子,背對著她。
箱子里是一臺半人高的儀器,被厚厚的塑料泡沫包裹,穿旗袍的阿姨拆得很費力。不一會兒,儀器的全貌露了出來,像一臺墨綠色的冰柜,上面有一塊屏幕,側面伸出七八個金屬觸手,末端連著電極片和腦電帽。
茗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趕緊逃走,但大門也在客廳啊。茗音趴到書房的窗戶上張望,17層的高度讓她腿都軟了。
“茗音,你在做什么呢?”
回過頭,黃晞阿姨已經進了書房。她拍拍手上的塵土,平時精致的發(fā)髻有些散亂,連一貫溫婉的笑容都變得如此慎人——活脫脫一個瘋狂科學家。
茗音此刻后悔極了。
?
和媽媽的片段之七·李茗音·13歲
李茗音從地上爬起來,胳膊肘和膝蓋都蹭破了皮。自行車摔在不遠處,車架都有些變形。
她剛跟媽媽吵了一架,氣沖沖地沖出家門騎車上學,沒想到摔在了半路。前后人煙稀少,附近只有幾個在等公交車的路人。李茗音一瘸一拐走過去,向他們借手機,想給家人打電話。路人看她狼狽,又擔心手機被騙,紛紛擺手拒絕。李茗音又疼又急,擔心錯過考試,只能哭著一個人一個人求過去。
“你媽媽來了!”一個路人突然指著她家的方向。茗音不信,媽媽正在生氣,怎么可能過來,就算來了,陌生人怎么知道就是她的媽媽?
可是媽媽真的來了。也騎著自行車,眼神焦急又關切:一看就是媽媽啊。
媽媽一下車,茗音就撲在她懷里大哭。
“看你氣呼呼的,怕你出事,才跟著你來的……”
?
八
“您,您要做什么?”茗音努力壓住聲音里的顫抖,跟黃晞阿姨繞著圈子往書房門口挪。
“啊,給你看個好東西,”黃晞阿姨笑瞇瞇,看起來有點興奮,一點都不像平常的她,“我們不是總苦惱聲音模仿得不像,苦惱萊文斯坦距離遲遲無法繼續(xù)縮短嗎?我把機子從實驗室‘借’出來了,它可以刺激你的大腦,讓更多的神經來控制你發(fā)聲器官的肌肉,這樣你就可以自如地——”
茗音已經跑進了客廳,被墨綠色儀器伸出的觸手絆了一下,直沖房門,拼命扭動門把手。
門被鎖住了。
“茗音,你在干什么?”黃晞阿姨追了出來,頭發(fā)因為驚慌失措而散亂,更嚇人了。
“放我走!”茗音絕望得掰把手、踹門,“我不要當你的實驗品!”
“你在說什么?我從來沒有拿你當實驗品啊,我只是想幫你……”
“騙人!我早就已經發(fā)現了,那些錄音是人的聲音!你是不是還囚禁了其他人?你不正常,你是個瘋子!”
黃晞阿姨一時沒有說話。她一動不動,看起來也被嚇呆了。過了半響才出聲,“你早就發(fā)現了,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不早——”
“因為我想讀書,我不想讓我媽失望啊!”茗音的眼淚流了下來。如果她死在了這里,媽媽會非常非常傷心吧?
這時,房門咔噠一聲開了。黃晞阿姨的女兒正在門外,震驚地看著屋里的一切,鑰匙還插在鎖眼里。
茗音抓住機會,撞開門,飛也似的向樓梯間竄了出去。仿佛無盡的樓梯,她半摔半跳,似乎一輩子都到不了頭……但這只是個錯覺。三樓、二樓、一樓,她終于看到了單元門,扶著墻出來,一步一挪走向早就記好地址的派出所。
“茗音!你別跑??!”是黃鏡的聲音。
茗音聽罷更慌了。她拖著傷腿絕望地挪動,顧不上擦臉上的汗和眼里的淚。她好后悔,為什么沒有聽米粒的警告,為什么發(fā)現錄音不對勁還不趕緊跑路,為什么要拖到最后一刻,無法挽回的一刻……
身后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是黃鏡,也可能是黃晞,甚至是幫黃晞搬儀器的幾個壯漢……
她再也跑不到派出所了,希望黃晞的大腦實驗不要太殘酷,讓她再也認不出媽媽……
這時,小區(qū)的花園旁閃出一個身影。茗音一下子把它看成了媽媽——不,媽媽在老家,不可能在這里,只是她太絕望、太想媽媽了……
“瑛瑛?”
“媽!??!”茗音撲到媽媽懷里,一下子放心了,放聲大哭,“你怎么來了??!”
“哎呀,你一個人在這里,我怎么放心得下,就在附近租了個房子做工,時不時溜達過來看看你,有時跟你的黃姐姐聊兩句……”
茗音抽抽嗒嗒地抬起頭,“什么時候開始的?”
“你退學那天,”媽媽不好意思地說,“每次你說要回家,我就偷偷先回去……我知道瑛瑛不開心,怕把你越逼越遠,受到欺負也沒地兒哭……這次是怎么了?”
茗音哭得更兇了。
“茗音!你聽我說啊……”黃鏡終于趕到了,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王阿姨,不好意思,有點誤會……茗音,我媽是有點兒不正常,但她絕對沒有惡意。你不是想知道那個錄音來自哪里,或者說來自誰么?”
茗音從媽媽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摸了把眼淚,點點頭。
黃鏡深吸一口氣,好像在下定決心?!澳莻€人,是我媽媽的媽媽。”
?
和媽媽的片段之八·黃鏡·25歲
婚禮那天,黃鏡一早起來化妝,母親進來幫她梳頭發(fā)。
“我好看吧?”黃鏡打量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黃晞點點頭,似乎在極力控制眼淚。
“媽,儀式還沒開始,我這會兒還沒嫁出去呢,別這樣啦。而且新房就在咱家附近,我肯定會經?;貋砜茨??!?/p>
黃晞再也忍不住了?!扮R兒,是媽媽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媽媽?!?/p>
“媽,您說什么呢?”黃鏡把痛哭的母親扶在床邊坐下,“您是嚴厲了點兒,但這些年有您的教導,我才有今天的成就呀,您應該驕傲才是呀?!?/p>
“鏡兒……”母親拉住黃晞的手,哽咽著說,“你一定要原諒媽媽,你說,你原諒媽媽?!?/p>
黃鏡感到很奇怪。母親如此完美、優(yōu)雅,從來不會做不合情理的事,說不合情理的話。也許女兒出嫁,在每個母親心里都是一道傷疤?!昂冒桑以從??!?/p>
母親痛苦地搖搖頭,“對不起,鏡兒,對不起……”
?
那天婚禮儀式,母親缺席了。
?
九
那棟樓離黃晞阿姨住的小區(qū)不遠,但僻靜、老舊,人也不多。茗音在這個城市也待了好幾個月,從來不知道還有這個地方存在。
“在我媽媽年輕的時候,姥姥得了一種怪病。也可能是一場事故??傊牙训拇竽X受到了一些損傷。你應該看過那些新聞吧,有的人經歷車禍后突然開始說英語,或是說一種方言,都是語言相關腦區(qū)受損的結果。但姥姥的情況更加糟糕。”
茗音跟著黃鏡進了樓,在二層的一扇防盜門前停下。黃鏡沒有敲門,也沒有掏鑰匙,兩人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茗音屏息凝神,很快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她在黃晞阿姨家每天努力模仿的錄音。
“姥姥的語言系統(tǒng)完全毀了。只能發(fā)出一些動物的叫聲,還有一些自然界的聲音,像風聲,流水聲,或是火焰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她無法聽懂別人的話,也沒有人能聽懂她的話——如果這些聲音還能被稱之為語言。”
茗音繼續(xù)聽。即使認定這是人聲,她還是會時不時產生錯覺。真的是血肉組成的嗓子嗎?她相信,沒有一個人能如此逼真、如此靈活地模擬如此豐富的聲音。就連她幼年時遇見的口技師傅都不可能做到。
“只有媽媽相信,姥姥發(fā)出的聲音是有意義的。她堅持認為這是姥姥童年時用的語言,一種沒有被任何資料記載下來的孤立擬聲語。但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姥姥的童年確實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中度過,可村莊已經在一場洪水中消失,姥姥作為孤兒獲救,從來也沒有說過什么‘擬聲語言’。但媽媽一直不放棄。她本來就是學語言學的,拼命尋找擬聲語言的資料,還親身去一些山溝溝里做田野調查。一時間學術也不做了,班也不上了,人們都說她像瘋了一樣,只有爸爸還一直陪著她?!?/p>
茗音有點理解黃晞阿姨。生命的吼叫,都在表達自身;萬物的動響,難道不也是一種傳遞信息的方式嗎?憑什么認為人類的語言才算“語言”、比宇宙中的其他聲響更高貴呢?屋里傳來熱油滋滋作響的聲音,茗音一下子想起了黃晞阿姨的話:韓語里會用“滋滋作響”形容陽光。阿姨的名字叫黃晞,也是陽光的意思。這會是一種巧合嗎?
“兩年后,媽媽查到了一個非常偏僻的山村,據說里面出過很多天才口技藝人。那時媽媽已經懷孕了,所以爸爸決定代替她穿越危險的山林??伤麤]能做到。暴雨,然后山體滑波。找到爸爸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媽媽見了爸爸最后一面,爸爸囑咐她,為了腹中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正常地活下去。后來媽媽就放棄了這件事,回學校正常上班工作,專心撫養(yǎng)孩子,也就是我?!?/p>
茗音獲得了黃鏡的許可,輕輕敲了敲門,一位老人開了門。接著,茗音看到了錄音的主人。也是一位垂垂老人,穿著墨綠色暗紋旗袍,滿頭銀發(fā)梳成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比黃晞阿姨還要精致優(yōu)雅。茗音走近,注意到老人袖口繡著一朵奇特的花,細看又很像耳朵和嘴巴的形狀。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從來沒有見過姥姥,媽媽也像任何一個教師媽媽那樣嚴厲而慈愛。只是那些時光里,總有人說我有個瘋媽媽、瘋姥姥。后來我開始工作,姥爺才把一些往事告訴我,說媽媽已經完全放下了。但她并沒有。在我婚禮那個早上,媽媽突然撕破了所有的矜持和優(yōu)雅,在我面前放聲大哭。后來,后來她又開始專心研究擬聲語言,變回了那個‘瘋子’,直到被學校停課停職……然后她遇到了你?!?/p>
茗音在老人面前蹲下身,看到一雙覆蓋著陰霾的眼睛。這么多年,老人都無法聽懂身邊的人話,也無法讓別人聽懂她。明明可以言語,卻幾乎相當于聾啞,與社會隔絕。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的女兒還在努力,想要替她再次打開溝通的橋梁……兩人對視片刻,老人試探性地張開嘴,發(fā)出一陣低低的狗吠。如此熟悉的聲音,茗音仿佛見到了一位素未謀面的老友。她也模仿狗吠回應。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黯淡了下去。茗音知道,自己只是模仿聲音,還是無法走近老人獨特的語言世界啊。
黃鏡站在后面看著,淚流了下來。
“姥姥的眼睛,已經幾十年沒有亮過了。”
?
和媽媽的片段之九·李茗音·7歲
“歡迎收看《走向科學》節(jié)目……在十幾年前,山西某鄉(xiāng)發(fā)生過一場特大洪水。我們的子弟兵深入山間村落、奮勇救災。但在解救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時,怪事發(fā)生了,讓我們有請當年參與救援的同志……‘當時場面非常混亂,洪水直接把整個村子沖垮了。我們趕到的時候,很多人在小高地、屋頂和樹枝上等待救援。但他們呼救的聲音很奇怪,不像人聲,反而像各種各樣的動物叫聲……現場除了水流就是動物絕望的咆哮,非常詭異……救上來的老人小孩都不會說話,只有幾個成年人能交流’……專家表示,這是一種罕見的吠語癥,通過交流傳播,感染的人會在幼年期、老年期失去正常的語言能力,只能發(fā)出一些自然界的聲音……‘據說有些幸存者被其他村子的人趕到樹林里住,被解救的時候就跟野人一摸一樣……’”
王月琴聽呆了,不知不覺停下了手里的毛線活。她唯一的寶貝女兒正在房間里用布谷鳥的聲音唱歌。自從被民俗展的老人“點撥”后,女兒的模仿能力越來越強,甚至能跟小區(qū)里的貓說上個來回,鄰居都被嚇到過。
“瑛瑛,出來一下!”
“怎么啦媽媽?”女兒蹦跳著來到她面前,笑著問。
“瑛瑛,我們以后不學鳥叫了,好不好?還有貓叫、獅子叫。我們就說人話,說漢語,說英語,好不好?”
女兒疑惑著看著月琴,點點頭。她從來不會忤逆媽媽。
“去玩吧?!?/p>
女兒走后,月琴暫時松了口氣。她越想越后怕,那個大耳大眼的老人,好像從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人話。
?
十
“吠語癥?”黃鏡皺起眉頭,“從來沒有聽說過。”
王月琴鄭重地點頭,“我當時印象太深了……電視肯定不會騙人的?!?/p>
“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茗音問媽媽。
“那時候還小,你聽不懂道理的,”王月琴拉著茗音的手就要走,“咱回家吧,啊。小黃,你也跟你媽說說,早點帶阿姨去看病?!?/p>
“王阿姨,我研究了這么多年神經語言學,如果有這種癥狀,肯定會見過的,”黃鏡嘆了口氣,“當年我媽一心撲在姥姥的病上,我換了研究方向才能跟她多親近下,真的是什么資料都找過了。有些博眼球的節(jié)目不能作數的,而且我姥爺跟姥姥生活了這么久,也沒被傳染到???”
“可是瑛瑛本來挺正常的,就被那個老頭教了兩句,就變得可會模仿了,這個怎么解釋?”王月琴有了自己的理論就會很堅定。
“老頭?”黃鏡沒聽懂。
“瑛瑛,你自己說。”
茗音點點頭,把小時候在家鄉(xiāng)民俗展遇到口技藝人的情況描述了一番,“反正就是那次,我開始愛上口技了?!?/p>
“你那叫上癮,”王月琴在旁邊補充道,“天天在家里玩動物園,不知道被鄰居投訴過多少次……我當年最后悔的事就是沒看住你,讓你進了那個老頭的帳篷……”
但是茗音沒有后悔。她無法想象沒有練成口技的日子。脫口而出的自然音階,那種舒暢、歡欣、不受束縛的自我表達,不是拗口的人類語言能比擬的……
“如果有一整個村子都這樣,也許這確實是一種語言。但應該是一種低等的擬聲語言,因為這種語言沒法承載非常精細的信息,反過來也不會占用大腦太多資源,不需要很高的學習能力和認知資源,所以大腦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小孩和大腦在退化的老人更傾向于使用,”黃鏡分析道,“至于茗音妹妹小時候一下子就學會了,應該是因為那時她還處在語言完備期,發(fā)聲系統(tǒng)和語言中樞都沒有定型,比較容易習得這種低級語言……”
低級語言?不,茗音不這么認為。她拼命回想7歲時那場神奇的邂逅,想讓成年的靈魂回到那個純潔、天真、只要拉著媽媽的手便無比開心的軀殼。
一陣悠遠的鳥鳴,然后是溪水嘩啦嘩啦流淌的聲音,接著仿佛突然爆發(fā)一般,千萬頭角馬從遠方咆哮著奔騰而來……
不,那不僅僅是聲音。在媽媽懷抱里半夢半醒的小茗音,是真的在腦海里看到那些畫面:翠羽的鳥兒在枝頭蹦跳,澄明的溪水在山間流淌,憤怒的角馬為生命奔騰,奮勇踢踏饑腸轆轆的鱷魚……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只是聲音而已。音色該如何展現鳥兒艷麗的顏色,音調如何描繪角馬群動作的協調,響度又如何傳遞溪水的溫度?
但她真的感受到了那一切,只靠那一串振動耳膜的音節(jié)。
“也許,這不是低級語言,”茗音鼓起勇氣說,“這是一種更高級的語言,這是——”
黃鏡的手機鈴聲恰在此刻響起,打斷了她的話。
“是鄰居阿姨,我媽她……出事了?!?/p>
?
和媽媽的片段之十·黃鏡·26歲
“媽,我做錯了什么了,為什么不打聲招呼就走,這可是您女兒的婚禮啊……”
“對不起鏡兒,你長大了,我答應你爸爸的事已經做到了,我……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母親的心里從此只有母親,也許從來也只有母親,但她卻仿佛失去了母親。黃鏡哭得不能自已。
?
十一
跟著黃鏡回到黃晞阿姨家,茗音被嚇壞了:原本貴氣典雅的客廳像被火燒過一般,全是焦痕;那臺墨綠色的儀器還在中間,像被什么東西炸毀了一半。也許就是那臺機器自己爆炸了。
呆楞中,鄰居阿姨告訴她們,阿姨已經被轉移到醫(yī)院了。幾人又連忙往醫(yī)院趕。原來上次黃晞阿姨把茗音嚇走后,表面恢復了正常,實際上卻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太過分,竟然想著拿涉世未深的孩子的大腦當試驗品;也許是見識到茗音眼中的恐慌,深知自己已遠非常人。在獨自一人咀嚼幾十年沉淀的痛苦后,黃晞阿姨試圖用那臺可以刺激腦神經的機器改變自己的大腦結構,以便獲得跟母親一樣的腦損傷。黃晞阿姨似乎認為,這樣她就能跟母親說一樣的語言了。但是機器爆炸,燒毀半個客廳,黃晞阿姨也進了醫(yī)院。
茗音和媽媽跟著黃鏡來到醫(yī)院,只看見黃晞阿姨半張臉包著紗布,眼神空洞。醫(yī)生說,阿姨的大腦損傷嚴重,已經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了。
“媽,您這是干什么呀……您心里只有姥姥……可您還記得您有女兒嗎?您真的一點都不想要女兒了嗎……”黃鏡哭著說,好像在責怪媽媽。
這時,黃晞阿姨的父母也趕來了。兩人互相攙扶,看到女兒的慘狀馬上崩潰了。茗音和黃鏡趕忙上前扶住。
黃晞阿姨的媽媽發(fā)出母牛舐死犢一般的哀鳴,夾雜著熱油滋滋的響聲。黃晞阿姨聽聞也半起身,張開口,可她再也無法說出半個音節(jié)來回應母親。
這個場景太令人悲痛了。茗音和媽媽退出病房,把空間留給抱在一起的家人。老人的悲鳴如此有穿透力、感染力,連見慣生死的醫(yī)生護士都在抹眼淚。一時間,半個醫(yī)院都沉浸在這如深??駠[般的悲痛中。
?
和媽媽的片段之十一·李茗音·0歲
茗音一直在哭。她只會哭。
是餓了,還是困了,是衣服不合適,還是因為生病難受?
一天24個小時,一個小時3次。王月琴不斷猜測,不斷滿足女兒的需求。
?
十二
來到醫(yī)院里供病人散步的小花園,茗音哭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哭啊哭啊,覺得上天太不公平了。
難道這兩對母女,真的無法再對彼此說一句話嗎?
難道語言真的是隨機的符號,而不是來自自然的饋贈嗎?
就沒有一種方式,能讓所有的人相互理解嗎?
如果有滋滋作響的陽光,為什么不能有轟鳴炸裂的愛呢?
……
也許,人們注定是不能相互理解的。也許,兩代人說得永遠都不是同一種語言。也許,如果黃晞和黃鏡不去追求那份遙不可及的代際共鳴,這些悲劇就都不會發(fā)生。至少黃晞阿姨可以正常生活,至少黃鏡姐姐能得到正常的母愛……
“媽,我不明白,”茗音哭著說,“如果可以放棄相互理解,母親和女兒都會少一分執(zhí)念、少一份束縛不是嗎?為什么性格不合的朋友可以疏遠,過不下去的愛人可以分手,媽媽和孩子卻永遠要捆綁在一起,即使她們成長在完全不同的年代,看待事物的方式千差萬別?”
“瑛瑛,難道你想跟媽媽‘分手’嗎?”王月琴又悲傷又心痛,“你以后都不想跟媽媽說話了嗎?那些你經歷的事,那些屬于年輕人的新鮮事,也不想解釋給媽媽聽嗎?你要讓媽媽永遠留在過去的年代什么都不懂,你要放棄媽媽嗎?”
茗音拼命搖頭?!拔也皇牵也恢馈抑皇恰杏X您總是在反對我,無論我說什么都要教育我……就算我離開家,就算我見不到您,我每做一件事,都會下意識地擔心您是不是會生氣。您知道嗎?每次我上臺演出,都能看到您坐在臺下,隨時準備上來批評我,真的太痛苦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您一直在心里綁著我,未來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就好像有一個枷鎖把我牢牢綁在了您的評價體系里,上一代的評價體系里?!币粋€永遠會把肋骨讀成[le]骨的評價體系,一個即使呼喚女兒的名字也分不清前后鼻音的“含糊”世界。這么多年來,不知道為什么,她對這些小事如此難以忘懷……茗音捂住臉,不敢看媽媽的表情。
“瑛瑛,我這是……我這就是媽媽呀。批評、爭吵我也很累,如果一直順著你、‘理解’你,多簡單呀,就像你爸那樣。或者有黃教授家的條件能給你兜底,我也認了。當年你就是個小丁點兒的人兒,我兩只手就能抱過來,天天只會笑……我太怕你長歪了,因為那全都是媽媽的責任啊。如果你有閨女也會明白……我想黃教授也是這樣,她等閨女嫁人以后才又去想辦法治她母親的病,肯定也是希望能先盡到當媽的責任……”
“可是我已經長大了呀?!避粽f,“如果您不再拿我當女兒,我也不把您當媽,您就像黃晞阿姨一樣,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不用再為我的一言一行負責,難道不好嗎?我們就像朋友一樣,重新認識一下彼此?!彼呀浿饾u意識到,在母女的框架里,也許兩人永遠無法相互理解。
王月琴聽不懂女兒在說什么。母女就是母女,血濃于水怎可說變就變?這不是第一次了。王月琴總是想不明白,女兒明明是自己一手帶大,甚至一開始說話都是自己教的,怎么就會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她還是擔心也許民俗展的老頭真的給女兒的腦子里傳染了什么病。
“瑛瑛,這些我們以后再說,當務之急還是先離這家人遠一點,然后參加高考,考個好大學,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嫁個好人家……”
茗音突然感到無比絕望。她終于知道為什么黃晞阿姨愿意舍棄自己的整個人生換取聽懂母親語言的能力了。母女就是這樣,成長環(huán)境如此不同,都被各自的家庭身份所束縛,不可避免地說著完全不同的語言,同時又被內心深處無法擺脫的羈絆牽扯。
順著母親的路走,或者切斷與母親的心靈羈絆,是很多兒女選擇的道路。可她依然渴望溝通、渴望理解、渴望共鳴……是否要求了太多?黃晞阿姨和黃鏡,又是否因為這份“貪心”而“活該”承受痛苦?
有那么一瞬間,黃晞母親的悲鳴與她的思維產生了奇妙的共振。茗音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痛苦:如此具象,她疼得縮了起來;又如此陌生,不同于茗音從小到大經歷過的任何一種疼痛——因為女兒的悲劇而產生。就好像她不是聽到聲音的局外人,而是發(fā)出哀嚎者本身……這感覺稍縱即逝。
茗音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這種擬聲語言絕不是什么吠語癥,更不是低級語言,而是能夠傳遞感情、甚至傳遞畫面的高級語言,是一個大腦向另一個大腦高效傳遞信息的方式。
她必須學會這種語言,只要萊文斯坦距離足夠短。
媽媽一定會反對,但……未來一定會理解。
?
和媽媽的片段之十二·黃晞·26歲
“媽,我發(fā)Nature了。對,就是頂級的學術期刊。是很厲害的。我發(fā)明了一種可以改變腦神經聯結方式的機器。對,就是改造大腦的。院長還給我發(fā)了獎金?!秉S晞在電話另一頭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說,“媽,您能夸獎一下我嗎?”
“驕傲使人落后,謙虛使人——”
“媽!我知道,您從小到大一直說了多少回,耳朵都要出繭子了,”仗著剛被院長當眾嘉獎,黃晞忍不住撒了個嬌,“我就想聽您夸我一句嘛!我考過多少次全班第一,您從來沒有夸過我。這次真的很厲害!”
“好吧,”嚴厲的面具戴慣了,母親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等你回家再說。”
“好!我馬上回來,”黃晞開心極了,“說好了,一定要夸我哦?!?/p>
?
那天還沒到家,手機里就傳來了母親車禍、大腦受傷的消息。父親告訴她,母親急急忙忙出門,是想給她買最愛吃的草莓罷了。
?
十三
第一次,儀器藏在箱子里,帶來隱隱的威脅。
第二次,黃晞阿姨迷了心智,想要將這個墨綠色的儀器連在寄住的女孩頭上。
第三次,儀器差點要了黃晞阿姨的命。
茗音第四次面對神經模式轉換儀時,黃鏡已經讓人把它修好了。典雅的墨綠色的外殼因為上次爆炸變得斑駁不堪,看起來像廢棄已久的街頭游戲機?!坝|手”也斷了一個,但是還夠用。
“這還是媽媽當年發(fā)明的,登上過《自然》雜志,據說有很多人給她寫信,說她將改變這個世界,”黃鏡輕輕撫摸著儀器冰冷的外殼,“可自從姥姥病了,媽媽就一門心思想要用它改變跟語言相關的神經模式。雖然也是一個很有前途的方向,但姥姥的病太特殊,媽媽就不斷往偏門的地方鉆,事業(yè)一直也沒有起色?!?/p>
茗音點點頭,她也聽老同學米粒說起過,在“發(fā)瘋”之前,阿姨的學術能力很強,原本是院里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
“所以,你確定要用嗎?”黃鏡再一次問她這個小妹妹,“按照我媽之前為你設定的計劃,儀器會改變你大腦的神經元聚合模式,調配更多神經控制發(fā)聲系統(tǒng),同時增強語言中樞的功能。這樣,理論上你可以發(fā)出世界上任何一種聲音……但我媽的下場你也看到了,弄不好就是……不過她沒有你這么好的基礎條件,硬上也是……也是沒辦法的事?!?/p>
“我已經決定了,”茗音簡單地回應,“一切后果都由我自己承擔?!彼K于明白,自從在民俗展遇到那位老爺爺開始,一切都已經注定:當她已經觸摸到那種足以傳遞感情、傳遞溫度、傳遞色彩的高級語言,生活中用的這些殘破、單薄、損耗巨大的交流方式便再也無法滿足她。從小學到大學,那些數字,物理符號,成語,歷史時間,地理概念,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各種各樣的聲音,她從來沒辦法像其他孩子那樣快速背誦、理解,更加劇了她與身邊人的隔閡。
這種隔閡是人類常用語言無法消弭的,因為它們只能從一個側面描述現實,遠遠無法還原原貌。就像黃晞阿姨說過,對于狗吠的擬聲詞,中文里是“汪汪”,英文里是woof,這是由于常用音節(jié)的差異;面對同樣落葉喬木杏樹的果實,英語里的“Apricot”比日語里的”杏子色”的濃度和彩度更高,據說是因為日本習慣吃生的水果,而西方常做蜜餞和果醬。就算用的是同一種語言,每個人也有屬于自己耳朵的狗吠,屬于自己眼睛的杏子。抽象的語言雖然高效,可在聽者心里喚起的,卻還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不同體驗罷了。
但這種神奇擬聲語言卻不只如此。對音波的精妙控制,能更加具體地激發(fā)大腦中對于特定情感和物理刺激的反應,原汁原味傳遞出講者的心意,甚至是畫面、溫度和顏色。一般的語言學習者可能只會說,或者是只能聽懂一門語言,但擬聲語言需要聽說能力具備,才可以說大腦做好了準備,才能夠真正領會其中的奧妙。
當然,那時茗音還不知道這一點。
茗音只是模糊地認識到,由于萊文斯坦距離始終存在,她無法真正理解、使用那種高級語言。這才是痛苦的根源??!一旦知道有了更甜美的糕點,誰能一輩子忍受吃糠咽菜;如果能有辦法讓母親全然地理解自己,又怎么能對兩代人或漸行漸遠、或一刀兩斷的結局甘之如飴?
戴上腦電帽。連接儀器。打開開關。
繼黃晞和黃鏡之后,她也成為了一個飛蛾般撲向母親的女兒。
?
和媽媽的片段之十三·李茗音·19歲
“媽,實驗過后,我可能也說不出話來了。”
“瑛瑛,你在哪,可別做傻事??!”
“媽媽,我……我愛你……我從來沒說過吧?我擔心以后就說不了了?!?/p>
“傻孩子……你小時候對媽媽說過17次你愛媽媽,媽媽都記得呢……“
?
十四
實驗成功了。也許說成功了一半更合適。
儀器還沒停止,茗音就跌倒在了地上,無法靠自己的力氣站起來。黃鏡分析,是一些軀體運動中樞的神經被挪用了。
但還是成功了。
她的嗓子,舌頭,嘴唇,原本靠本能移動的肌肉,此時像靈活的五指一般等待她的指令,隨時進行精準移動:控制氣流從胸腔到口腔,以一種特定的形狀噴出,制造她在心中描繪的音節(jié)。
閉上眼,錄音里聽似來自自然的聲音化為腦海中一片片帶著陌生情感的景色。
張開嘴,萊文斯坦距離已經歸零。
?
茗音在黃鏡姥姥的聲音里“聽”到了她家鄉(xiāng)的村落。山脈的起伏,日落的景色,新葉的形狀,茗音畫在紙上,黃鏡很快找到朋友分析出了地點。
坐著輪椅,茗音和黃鏡一起找到了那個村子。村子已經通了柏油馬路。黃鏡去山上給從未見過的父親獻上了一束花——當年黃晞阿姨差點也找到了這里,只是因為丈夫的去世,讓她不愿再踏足。陰差陽錯,這里竟然是那場洪水過后安置大部分村民的地方。
她們走訪了很多人,尤其是老人。有人竟然認識點撥過茗音的口技藝人,還順著找到了他的后人。她們終于挖到了珍貴的歷史。
口技藝人和黃鏡的姥姥確實都來自同一個被洪水沖垮的神秘村莊。在那個村莊,孩子生下來是不教讀書寫字的。養(yǎng)育孩子的人也閉口不言,而是帶孩子去感受自然和生靈。漸漸地,孩子就會用一些擬聲詞表達自己。令人驚奇的是,每個孩子表達基礎感受的擬聲詞都很相近,這也是村莊擬聲語言的基礎。再加上封閉村莊特有的遺傳特性,村民對自身發(fā)聲系統(tǒng)的掌控極強,音域廣,聲音也精細,幾乎可以模仿出任何一種耳朵能夠辨識的聲音。他們的擬聲語言也因此天馬行空,每句話都像歌一樣豐富婉轉。
當然,擬聲語言也有一些弊端,就是無法精準地表達一些抽象概念,比如數學和物理中的符號,因此村落也一直保持原始封閉的狀態(tài),直到后來村民流落到其他地方,才開始正常讓孩子學習讀書寫字。不過對于一些抽象概念,比如死亡、生命、愛,擬聲語言有更強烈的表達能力,可以洞穿文化的藩籬,讓每個聽到的人為之動容。
茗音簡直被迷住了。她相信,這會是一種人類普遍語言的基礎,讓世界失去一些束縛,一些隔閡,獲得更加深刻的理解。
能落在紙面上的字句終究是片面的,但每個人發(fā)出的聲音,卻可以有一萬種色彩。而且不止是人類的心情,萬事萬物皆能化為一道振動,就像韓語里滋滋作響的陽光。
這便是來自心靈的言語。
?
和媽媽的片段之十四·李茗音·19歲
茗音張開嘴,發(fā)出一聲悠遠的鳥鳴。
黃鏡的姥姥聽懂了。她哭著跪下,仿佛一個語言不通的異星旅人,在幾十年后終于聽見了鄉(xiāng)音。
黃晞阿姨聽懂了。她還是無法發(fā)出聲音,但母親終于了卻心愿,自己也有了理解母親話語的途徑,這些年的“瘋”,也都值得了。
黃鏡和姥爺也聽懂了。表面上是萊文斯坦距離幾乎為零的逼真鳥鳴,但那確是直擊靈魂深處的聲音。也許這就是自然界最底層的邏輯,沒有被盲目追求效率的人類簡化成幾個固定音節(jié)前的原貌。
王月琴也聽懂了。她聽得最真切,理解得也最深刻。因為這句話就是說給她聽的,包含了母女倆一路走來的分分秒秒。束縛彼此身份的條紐帶已經斷了,但女兒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解放的,其實是兩個人。她可以卸下母親的枷鎖,重新做回自己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改變。
?
“媽媽,我愛你?!?/p>
第十九次。
(完)

編者按
海德格爾認為語言事實上源于大地。他所認為的語言的大地性是從方言的研究引申開來的,他認為單從語言器官及其運動方式的差異角度對方言作科學水平的說明是不夠的。他認為方言是植根于大地的,而方言之差異實為地方之差異。李維史陀有個相當相似的觀點:獨特性孕生于相對的封閉。
而晝溫的這篇小說,則同樣基于類似的念想,展示了一種以“通感感應”的形式進行溝通表達的“有感情的自然聲響”的語言構想,并以此消彌了三對母子間的溝通鴻溝……這種對“內部世界”的探尋,通常是新浪潮的主題,但晝溫卻以另一種通俗易懂的敘事方式很好地呈現了出來,到底是自然遇見了人類,還是人類遇見了自然,抑或是愛讓這一切相遇。
——郭亮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編 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