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蝶戀花

因為最近形勢不好，我們的雜志生意也不太樂觀，每天帶的雜志較之往常少了一半，也時常賣不出去。而今天，經(jīng)過溫明哲他們一鬧，雜志銷售一空，倒是讓我們頗為意外?？粗筛蓛魞舻闹皇Ｏ落佋诘厣系牡撞?，想著方才的鬧劇，我們仨蹲在地上，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喜是悲。

“哥，我餓了！”喬年摸了摸肚子，嘟囔著。

“那就路邊吃點吧！”延年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塵土。

六月的上海，太陽已經(jīng)有些毒了，烤的人渾身火辣辣的，汗?jié)n和塵土混在一塊，讓我感覺自己渾身灰突突，黏膩膩的。

“別買了?！蔽腋酒鹕?，“今天風(fēng)大，路上都是土，在攤子上吃，又貴又不干凈，咱們回圖書館，自己做飯吃吧！”

“眉姐姐，你會做飯？”喬年的眼睛瞬間亮了，一臉期待的看著我。

“我……我不太會?！蔽抑е嵛岬?，干巴巴的笑了兩聲。

“是不太會，還是根本不會??！”延年看著我，笑著揶揄，一句話就把我戳穿了。

? ?“做飯有什么難的，陳延年我今天就給你做一頓，讓你看看！”我真是看不慣這個家伙總是調(diào)侃我，今天還非得爭口氣不可，我咳嗽了兩聲，一本正經(jīng)的宣布，“今天雜志都賣光了，我可是居功至偉，理應(yīng)我說的算，走買菜去，姐姐給你們改善伙食！”

? ?“走嘍，買菜去，我要吃肉！”喬年應(yīng)聲歡呼，走在最前面，我隨即跟上，不理會延年，只聽他在后面叫嚷:“柳眉，你可不是我姐姐??！”

? ? “那我是你什么？”我回過頭，笑盈盈的望著他，卻只看見一張黑紅黑紅的面孔。

我本來想雞鴨魚肉全都買點，大展拳腳。無奈，我們的經(jīng)費不允許，在菜攤子和豬肉鋪晃悠了兩圈，最后，只買了三兩肉，一斤白菜，兩斤米粉。

我之前已經(jīng)同汪伯母說好了，圖書館的小廚房平時也是空著，就留給我們用。

喬年幫著洗菜，精神抖擻，時不時還瞄了眼案板上的那塊兒少的可憐的豬肉。

我在灶前忙叨，肉已經(jīng)切成絲，再把各種調(diào)料一個個擺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調(diào)料都齊了，還怕菜不好吃！”我直起身，拍了拍手掌，一臉雄心壯志！

“菜出鍋了，你再吹吧！”陳延年蹲在地上生火，可能是怕我得意忘形，一盆冷水潑過來。

“……”

我賭氣噘著嘴看著他，隨手搬過兩只板凳，一只自己坐下，另一只放在他身后，示意他坐。

“你就不能鼓勵我一下。”我瞪著他，抓了把柴禾遞給他。

陳延年接過我手中的柴禾，添進灶中，原本浮在臉上的笑意轉(zhuǎn)而冷凝。

“你怎么了？”我看出他有心事，忍不住發(fā)問。

“今天的事，對不起！”陳延年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

我倏然一怔，我知道他指的是溫氏兄妹污蔑我的事，沉默了半晌，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我跟他們一向不對付，跟你沒關(guān)系！”

“要不是跟著我，你也不會被他們說三道四！”延年拿起爐勾伸進灶里，調(diào)整火候。

“陳延年，你不是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嗎？”我手托著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可他們說的是你！”延年停下手中的動作，眉頭深鎖，眼睛里還泛著怒意，“我不允許任何人污蔑你！”

他說的那樣堅定，不知是這爐火還是他的話，讓我周身暖暖的！

“謝謝你！”我心里樂開了花，可面上卻不肯透露出此時的情緒，“有你這句話，我覺得值了！”

鍋熱的差不多了，我站起身，拿起勺子，望著燒的冒著熱氣的鍋，如臨大敵！

“倒油??！”陳延年在旁邊催促，“一會兒鍋糊了！”

“哦，好！”我急忙拿起油壺，往鍋里倒油，延年也不閑著，將蔥末倒進鍋里，鍋內(nèi)頓時發(fā)出撕拉撕拉的聲音，我揮舞著鏟子，咧著嘴，手忙腳亂，一會兒將肉絲扔進鍋里，又害怕油星濺到我，始終不敢向前。延年看不過去，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鏟子，開始在鍋內(nèi)翻炒。我見狀，回身拿起喬年洗干凈，并且手撕好的白菜，一股腦的扔進鍋里！

“放鹽放鹽！”

“哦哦，鹽來了！”

“少放點，多了多了……”

“啊，那怎么辦！”

“……”

一頓飯，雞飛狗跳的做完了！

炒米粉，手撕白菜炒肉絲，雖然比不上外面做的，但好歹也是我們開火做的第一頓飯！

我和喬年拿著筷子，坐在小凳上，盯著小飯桌上的菜出神！

喬年身體坐的筆直，整個人微微向前傾，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而我卻對自己的“作品”沒什么信心。

“吃吧！”延年給我們倆各端了杯水，然后坐下，發(fā)話道。

哥哥的話語一出，喬年立馬開動，吃的狼吞虎咽。我覺得弟弟一定是餓傻了，咬了咬筷子，再看看延年，只見延年不緊不慢的夾菜，見我盯著他，微笑著將一筷子白菜放進我的碗里，“吃吧，不難吃！”

我將信將疑的吃了一口，清淡可口，好像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還有進步的空間?！毖幽曜旖菨M是笑意。

我喜滋滋的，又嘗了一口白菜。似乎是默契，我和延年都刻意將這僅有的三兩肉絲，夾到了喬年的碗里。

“眉姐姐，你今天到底跟他們說了什么？他們就乖乖的走了！”喬年舔了舔嘴唇，望向我和延年。

“噗……”正在喝水的延年，一口水噴出來，不住的咳嗽。

我也紅了臉，不知道該如何說。

“我哥今天都動手打人了，我可沒見過他這么不理智?！眴棠晁坪鯖]察覺我們倆的異常，“我當(dāng)時想，這可慘了，沒準(zhǔn)今天警察局走一遭了！誰知峰回路轉(zhuǎn)，姐你幾句話就把他們打發(fā)了，夠厲害！”喬年豎起大拇指，滿臉佩服。

我也喝了口水，定了定神，看了眼延年，笑道:“就是詐他們呢，誰知他們這么不經(jīng)嚇，就跑了！”

“他們這么污蔑你，我都想打他們了，眉姐姐，你別在意啊！”喬年稚嫩的面龐，眼中閃爍著關(guān)切！

“我干嘛在意？”我微微側(cè)身，余光掠過延年，收起笑容，正色道，“清者自清，行的正，站得直，還怕這些流言蜚語嗎？”

“可是，學(xué)校里很多人都覺得你們是一對兒！”喬年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掃過我和延年，嘴角含笑。

“臭小子，胡說八道，怎么學(xué)的跟那些人一樣世俗??！”延年一筷子敲在喬年的頭上。

我耳朵有些熱，咳嗽了兩聲，極力板住臉:“陳延年，你管這叫世俗？”

“這還不世俗！”陳延年反問。

“……”

看著陳延年那張?zhí)固沟哪槪覈@了口氣，“你說的對，世俗！想入非非的人都世俗！”

“沒錯，世俗！”喬年也跟著我叫喚，瞇起雙眼，看著我和延年，笑的像只小狐貍。

第十二章 訴衷情

我急匆匆的趕到書房，陳延年背對著我，倚靠在書桌前，雙手插兜。月光如水，傾瀉在他的身上，帶著幾分朦朧與縹緲，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們離得那樣近，卻又那樣遠。

我深吸了一口氣，放輕了腳步。目光掃過書架上整齊擺放著的《新青年》，桌案上那一大摞、一大摞的《工余》、《少年》，還有角柜的盒子里，當(dāng)年他穿過的月白長衫以及我們一起演活報劇的木偶。我知道，只要他走進那個書房，我的心事，又一次赤裸裸的暴露在他面前。

“柳眉?！彼坪跏遣煊X到我慢慢的靠近，延年忽然開口，聲音隨著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對不起！”

我鼻子一酸，淚水涌出眼眶，搶上前一步，抓緊陳延年的雙臂，他試圖轉(zhuǎn)過身面向我，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按住他，不想讓他看到我不爭氣淚流滿面的樣子。

淚珠從臉頰間滑落，流到了嘴角邊，我輕輕的舔了下，夾雜著微咸與苦澀的味道。

我低垂著眼睫，輕嘆道：“你從來都沒有對不起我！延年，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十六歲的柳眉沒有遇見過你，那她現(xiàn)在的人生，到底會是什么樣子？她那么自我，那么驕傲又自負，她或許會和其他上海灘的富家子弟一樣，按照家里的意思，走上一條安穩(wěn)、平坦的道路。到了二十歲的時候，再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嫁了。就像我母親那樣，衣食無憂，優(yōu)雅的成為另一個洋房里的女主人。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十九歲的柳眉能夠沖破阻礙，不顧一切的跟你去法國，或許她會成為你的戰(zhàn)友。那么我們這輩子，會不會就沒有那么多糾結(jié)和遺憾?！蔽衣砷_抓著他肩膀的手，無力的垂在身體兩邊，身體不自覺的靠在墻上。

“我從廚房到這里的路上，腦子里就在想，有什么怕的呢，就算你看到這屋子里的一切，又能怎樣呢。我的心事，你一直都知道。我十六歲就開始喜歡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在那個破爛的里弄，我依偎在你的懷中，當(dāng)時只覺得讓時間就這樣靜止了才好。你早就知道我的心了，所以你告訴我你決心恪守‘六不’，我聽了汪伯伯的話，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接受這一切，我控制自己的感情，心甘情愿的，做你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我追隨你北上，和你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我努力的克制，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愛你的心。我以為，我可以就這樣一輩子，跟著你，守著你。這些你都知道，對不對？”我側(cè)身，望著陳延年的背影，凄然的笑了一聲， “可你從未給過我任何明確的回應(yīng)，你讓我回家，你那么自律，那么理性。外灘公園，銀杏樹下，我們告別，當(dāng)我做好和你遠走高飛的準(zhǔn)備，你還是理智的‘推開了我’，不給我任何希望。我認命了，我沒辦法再與家庭抗?fàn)?，沒辦法再掙扎著飛到你的身邊，我想忘掉你，可是人真的是奇怪的生物，你越想忘記一個人，那個人就越發(fā)在你的心里扎根。”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抬手擦干面上的淚水，澀然笑道:“這輩子，我只怕再也忘不掉你了。我從未后悔認識你。和你相遇，是我這一生最奇妙的際遇。你激發(fā)了我思想，點燃了壓在我心中的那份熱情與沖動，讓我不再只是洋房里沒用的洋娃娃?？上г旎税?，我們走上兩條不同的路，你有你的理想，而我，也有我的責(zé)任。我們誰都無法為了對方而停住自己人生道路的腳步。但我只求你，不要再刻意推開我了，就讓我在這世界的角落里，一廂情愿的愛著你，念著你?！?/p>

陳延年的頭深深的低著，雙手拄在窗臺上，一動不動。

我慢慢走近他，用盡我一生的勇氣，輕輕的抱住了他。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蔽覀?cè)過臉，面頰貼在他那堅實的后背上，感受他的呼吸，“原諒我的自私，時隔多年，吐露我作為女子那些難以啟齒的心事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狼狽，一會兒就不送你了，你直接讓宋叔安排司機送你回去就好。

再見了，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