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全集》 ━二心集

目錄

18、一八藝社習(xí)作展覽會小引

19、答文藝新聞社問

20、"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任務(wù)和運命

21、沉滓的泛起

22、以腳報國

23、唐朝的釘梢

24、《夏娃日記》小引

25、新的“女將"

26、宣傳與做戲

27、知難行難

28、幾條“順”的翻譯

29、風(fēng)馬生

30、再來一條“順”的翻譯

31、中華民國的新“堂·吉河德”們

32、《野草》英文譯本序

33、"智識勞動者"萬歲

34、"友邦驚詫"論

35、答中學(xué)生雜志社問

36、答北斗雜志社問

18、一八藝社習(xí)作展覽會小引

　　現(xiàn)在有自以為大有見識的人，在說“為人類的藝術(shù)”。然而這樣的藝術(shù)，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是斷斷沒有的。看罷，這便是在說“為人類的藝術(shù)”的人，也已將人類分為對的和錯的，或好的和壞的，而將所謂錯的或壞的加以叫咬了。

　　所以，現(xiàn)在的藝術(shù)，總要一面得到蔑視，冷遇，迫害，而一面得到同情，擁護(hù)，支持。

　　一八藝社②也將逃不出這例子。因為它在這舊社會里，是新的，年青的，前進(jìn)的。

　　中國近來其實也沒有什么藝術(shù)家。號稱“藝術(shù)家”者，他們的得名，與其說在藝術(shù)，倒是在他們的履歷和作品的題目——故意題得香艷，漂渺，古怪，雄深。連騙帶嚇，令人覺得似乎了不得。然而時代是在不息地進(jìn)行，現(xiàn)在新的，年青的，沒有名的作家的作品站在這里了，以清醒的意識和堅強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見生長的健壯的新芽。

　　自然，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這一面。

　　我的話，也就是只對這一面說的，如上。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五日《文藝新聞》第十四期。

　?、谝话怂嚿缫痪哦拍辏駠四辏┯珊贾菟囆g(shù)?？茖W(xué)校部分學(xué)生組成的一個木刻藝術(shù)團(tuán)體。該社部分成員在上海從事藝術(shù)活動時，曾得到魯迅的指導(dǎo)和幫助。

19、答文藝新聞社問

　　——日本占領(lǐng)東三省的意義

　　這在一面，是日本帝國主義在“膺懲”②他的仆役——中國軍閥，也就是“膺懲”中國民眾，因為中國民眾又是軍閥的奴隸；在另一面，是進(jìn)攻蘇聯(lián)的開頭，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

　　九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文藝新聞》第二十九期。

　　《文藝新聞》，周刊，“左聯(lián)”所領(lǐng)導(dǎo)的刊物之一。一九三一年三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二年六月停刊。九一八事變后，該刊向上海文化界一些著名人士征詢對這一事變的看法，魯迅作了這個答復(fù)。

　　②“膺懲”日本軍閥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把他們對中國的侵略行徑說成是“膺懲”。

20、“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任務(wù)和運命

　　一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hù)，養(yǎng)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能盡殖民地人民非盡不可的任務(wù)：一面靠著帝國主義的暴力，一面利用本國的傳統(tǒng)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馬”，不安本分的“莠民”。所以，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寵兒，——不，寵犬，其地位雖在主人之下，但總在別的被統(tǒng)治者之上的。上海當(dāng)然也不會不在這例子里。巡警不進(jìn)幫，小販雖自有小資本，但倘不另尋一個流氓來做債主，付以重利，就很難立足。到去年，在文藝界上，竟也出現(xiàn)了“拜老頭”的“文學(xué)家”。

　　但這不過是一個最露骨的事實。其實是，即使并非幫友，他們所謂“文藝家”的許多人，是一向在盡“寵犬”的職分的，雖然所標(biāo)的口號，種種不同，藝術(shù)至上主義呀，國粹主義呀，民族主義呀，為人類的藝術(shù)呀，但這僅如巡警手里拿著前膛槍或后膛槍，來福槍，毛瑟槍的不同，那終極的目的卻只一個：就是打死反帝國主義即反政府，亦即“反革命”，或僅有些不平的人民。

　　那些寵犬派文學(xué)之中，鑼鼓敲得最起勁的，是所謂“民族主義文學(xué)”②。但比起偵探，巡捕，劊子手們的顯著的勛勞來，卻還有很多的遜色。這緣故，就因為他們還只在叫，未行直接的咬，而且大抵沒有流氓的剽悍，不過是飄飄蕩蕩的流尸。然而這又正是“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特色，所以保持其“寵”的。

　　翻一本他們的刊物來看罷，先前標(biāo)榜過各種主義的各種人，居然湊合在一起了。這是“民族主義”的巨人的手，將他們抓過來的么？并不，這些原是上海灘上久已沉沉浮浮的流尸，本來散見于各處的，但經(jīng)風(fēng)浪一吹，就漂集一處，形成一個堆積，又因為各個本身的腐爛，就發(fā)出較濃厚的惡臭來了。

　　這“叫”和“惡臭”有能夠較為遠(yuǎn)聞的特色，于帝國主義是有益的，這叫做“為王前驅(qū)”③，所以流尸文學(xué)仍將與流氓政治同在。

　　二

　　但上文所說的風(fēng)浪是什么呢？這是因無產(chǎn)階級的勃興而卷起的小風(fēng)浪。先前的有些所謂文藝家，本未嘗沒有半意識的或無意識的覺得自身的潰敗，于是就自欺欺人的用種種美名來掩飾，曰高逸，曰放達(dá)（用新式話來說就是“頹廢”），畫的是裸女，靜物，死，寫的是花月，圣地，失眠，酒，女人。一到舊社會的崩潰愈加分明，階級的斗爭愈加鋒利的時候，他們也就看見了自己的死敵，將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一掃舊來的污穢的無產(chǎn)階級，并且覺到了自己就是這污穢，將與在上的統(tǒng)治者同其運命，于是就必然漂集于為帝國主義所宰制的民族中的順民所豎起的“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旗幟之下，來和主人一同做一回最后的掙扎了。

　　所以，雖然是雜碎的流尸，那目標(biāo)卻是同一的：和主人一樣，用一切手段，來壓迫無產(chǎn)階級，以茍延殘喘。不過究竟是雜碎，而且多帶著先前剩下的皮毛，所以自從發(fā)出宣言以來，看不見一點鮮明的作品，宣言④是一小群雜碎胡亂湊成的雜碎，不足為據(jù)的。

　　但在《前鋒月刊》⑤第五號上，卻給了我們一篇明白的作品，據(jù)編輯者說，這是“參加討伐閻馮軍事⑥的實際描寫”。描寫軍事的小說并不足奇，奇特的是這位“青年軍人”的作者所自述的在戰(zhàn)場上的心緒，這是“民族主義文學(xué)家”的自畫像，極有鄭重引用的價值的——“每天晚上站在那閃爍的群星之下，手里執(zhí)著馬槍，耳中聽著蟲鳴，四周飛動著無數(shù)的蚊子，那樣都使人想到法國‘客軍’在菲洲沙漠里與阿剌伯人爭斗流血的生活?！保S震遐：《隴海線上》）

　　原來中國軍閥的混戰(zhàn)，從“青年軍人”，從“民族主義文學(xué)者”看來，是并非驅(qū)同國人民互相殘殺，卻是外國人在打別一外國人，兩個國度，兩個民族，在戰(zhàn)地上一到夜里，自己就飄飄然覺得皮色變白，鼻梁加高，成為臘丁民族⑦的戰(zhàn)士，站在野蠻的菲洲了。那就無怪乎看得周圍的老百姓都是敵人，要一個一個的打死。法國人對于菲洲的阿剌伯人，就民族主義而論，原是不必愛惜的。僅僅這一節(jié)，大一點，則說明了中國軍閥為什么做了帝國主義的爪牙，來毒害屠殺中國的人民，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以為是“法國的客軍”的緣故；小一點，就說明中國的“民族主義文學(xué)家”根本上只同外國主子休戚相關(guān)，為什么倒稱“民族主義”，來朦混讀者，那是因為他們自己覺得有時好像臘丁民族，條頓民族⑧了的緣故。

　　三

　　黃震遐先生寫得如此坦白，所說的心境當(dāng)然是真實的，不過據(jù)他小說中所顯示的智識推測起來，卻還有并非不知而故意不說的一點諱飾。這，是他將“法國的安南兵”含糊的改作“法國的客軍”了，因此就較遠(yuǎn)于“實際描寫”，而且也招來了上節(jié)所說的是非。

　　但作者是聰明的，他聽過“友人傅彥長君平時許多談?wù)摗S多地方不可諱地是受了他的熏陶”⑨，并且考據(jù)中外史傳之后，接著又寫了一篇較切“民族主義”這個題目的劇詩，這回不用法蘭西人了，是《黃人之血》（《前鋒月刊》七號）。

　　這劇詩的事跡，是黃色人種的西征，主將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⑩元帥，真正的黃色種。所征的是歐洲，其實專在斡羅斯（俄羅斯）——這是作者的目標(biāo)；聯(lián)軍的構(gòu)成是漢，韃靼，女真，契丹⑾人——這是作者的計劃；一路勝下去，可惜后來四種人不知“友誼”的要緊和“團(tuán)結(jié)的力量”，自相殘殺，竟為白種武士所乘了——這是作者的諷喻，也是作者的悲哀。

　　但我們且看這黃色軍的威猛和惡辣罷——

　　…………

　　恐怖呀，煎著尸體的沸油；

　　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兇丑；

　　死神捉著白姑娘拚命地?fù)В?br/>
　　美人螓首變成獰猛的髑髏；

　　野獸般的生番在故宮里蠻爭惡斗；

　　十字軍戰(zhàn)士的臉上充滿了哀愁；

　　千年的棺材泄出它兇穢的惡臭；

　　鐵蹄踐著斷骨，駱駝的鳴聲變成怪吼；

　　上帝已逃，魔鬼揚起了火鞭復(fù)仇；

　　黃禍來了！黃禍來了！

　　亞細(xì)亞勇士們張大吃人的血口。

　　這德皇威廉因為要鼓吹“德國德國，高于一切”而大叫的“黃禍”⑿，這一張“亞細(xì)亞勇士們張大”的“吃人的血口”，我們的詩人卻是對著“斡羅斯”，就是現(xiàn)在無產(chǎn)者專政的第一個國度，以消滅無產(chǎn)階級的模范——這是“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目標(biāo)；但究竟因為是殖民地順民的“民族主義文學(xué)”，所以我們的詩人所奉為首領(lǐng)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華人趙構(gòu)⒀，張開“吃人的血口”的是“亞細(xì)亞勇士們”，不是中國勇士們，所希望的是拔都的統(tǒng)馭之下的“友誼”，不是各民族間的平等的友愛——這就是露骨的所謂“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特色，但也是青年軍人的作者的悲哀。

　　四

　　拔都死了；在亞細(xì)亞的黃人中，現(xiàn)在可以擬為那時的蒙古的只有一個日本。日本的勇士們雖然也痛恨蘇俄，但也不愛撫中華的勇士，大唱“日支親善”雖然也和主張“友誼”一致，但事實又和口頭不符，從中國“民族主義文學(xué)者”的立場上，在己覺得悲哀，對他加以諷喻，原是勢所必至，不足詫異的。

　　果然，詩人的悲哀的豫感好像證實了，而且還壞得遠(yuǎn)。當(dāng)“揚起火鞭”焚燒“斡羅斯”將要開頭的時候，就像拔都那時的結(jié)局一樣，朝鮮人亂殺中國人⒁，日本人“張大吃人的血口”，吞了東三省了。莫非他們因為未受傅彥長先生的熏陶，不知“團(tuán)結(jié)的力量”之重要，竟將中國的“勇士們”也看成菲洲的阿剌伯人了嗎？！

　　五

　　這實在是一個大打擊。軍人的作者還未喊出他勇壯的聲音，我們現(xiàn)在所看見的是“民族主義”旗下的報章上所載的小勇士們的憤激和絕望。這也是勢所必至，無足詫異的。理想和現(xiàn)實本來易于沖突，理想時已經(jīng)含了悲哀，現(xiàn)實起來當(dāng)然就會絕望。于是小勇士們要打仗了——

　　戰(zhàn)啊，下個最后的決心，

　　殺盡我們的敵人，

　　你看敵人的槍炮都響了，

　　快上前，把我們的肉體筑一座長城。

　　雷電在頭上咆哮，

　　浪濤在腳下吼叫，

　　熱血在心頭燃燒，

　　我們向前線奔跑。

　?。ㄌK鳳：《戰(zhàn)歌》?！睹駠請蟆份d。）

　　去，戰(zhàn)場上去，

　　我們的熱血在沸騰，

　　我們的肉身好像瘋?cè)耍?br/>
　　我們?nèi)グ褵嵫P住賊子的槍頭，

　　我們?nèi)グ讶馍砣〕鹑说呐诳凇?br/>
　　去，戰(zhàn)場上去，

　　憑著我們一股勇氣，

　　憑著我們一點純愛的精靈，去把仇人驅(qū)逐，

　　不，去把仇人殺盡。

　?。ǜ试c：《去上戰(zhàn)場去》。《申報》載。）

　　同胞，醒起來罷，

　　踢開了弱者的心，

　　踢開了弱者的腦。

　　看，看，看，

　　看同胞們的血噴出來了，

　　看同胞們的肉割開來了，

　　看同胞們的尸體掛起來了。

　?。ㄉ酃谌A：《醒起來罷同胞》。同上。）

　　這些詩里很明顯的是作者都知道沒有武器，所以只好用“肉體”，用“純愛的精靈”，用“尸體”。這正是《黃人之血》的作者的先前的悲哀，而所以要追隨拔都元帥之后，主張“友誼”的緣故。武器是主子那里買來的，無產(chǎn)者已都是自己的敵人，倘主子又不諒其衷，要加以“懲膺”，那么，惟一的路也實在只有一個死了——

　　我們是初訓(xùn)練的一隊，

　　有堅卓的志愿，

　　有沸騰的熱血，

　　來掃除強暴的歹類。

　　同胞們，親愛的同胞們，

　　快起來準(zhǔn)備去戰(zhàn)，

　　快起來奮斗，

　　戰(zhàn)死是我們生路。

　?。ㄉ成海骸秾W(xué)生軍》。同上。）

　　天在嘯，

　　地在震，

　　人在沖，獸在吼，

　　宇宙間的一切在咆哮，朋友喲，

　　準(zhǔn)備著我們的頭顱去給敵人砍掉。

　　（徐之津：《偉大的死》。同上。）

　　一群是發(fā)揚踔厲，一群是慷慨悲歌，寫寫固然無妨，但倘若真要這樣，卻未免太不懂得“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精義了，然而，卻也盡了“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任務(wù)。

　　六

　　《前鋒月刊》上用大號字題目的《黃人之血》的作者黃震遐詩人，不是早已告訴我們過理想的元帥拔都了嗎？這詩人受過傅彥長先生的熏陶，查過中外的史傳，還知道“中世紀(jì)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沖突點”⒂，豈就會偏不知道趙家末葉的中國，是蒙古人的淫掠場？拔都元帥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國時，所至淫掠婦女，焚燒廬舍，到山東曲阜看見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著罵道：“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的，不就是你嗎？”夾臉就給他一箭。這是宋人的筆記⒃里垂涕而道的，正如現(xiàn)在常見于報章上的流淚文章一樣。黃詩人所描寫的“斡羅斯”那“死神捉著白姑娘拚命地?fù)А蹦切┟钗?，其實就是那時出現(xiàn)于中國的情形。但一到他的孫子，他們不就攜手“西征”了嗎？現(xiàn)在日本兵“東征”了東三省，正是“民族主義文學(xué)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亞細(xì)亞勇士們張大吃人的血口”的開場。不過先得在中國咬一口。因為那時成吉思皇帝也像對于“斡羅斯”一樣，先使中國人變成奴才，然后趕他打仗，并非用了“友誼”，送柬帖來敦請的。所以，這沈陽事件，不但和“民族主義文學(xué)”毫無沖突，而且還實現(xiàn)了他們的理想境，倘若不明這精義，要去硬送頭顱，使“亞細(xì)亞勇士”減少，那實在是很可惜的。

　　那么，“民族主義文學(xué)”無須有那些嗚呼阿呀死死活活的調(diào)子嗎？謹(jǐn)對曰：要有的，他們也一定有的。否則不抵抗主義，城下之盟⒄，斷送土地這些勾當(dāng)，在沉靜中就顯得更加露骨。必須痛哭怒號，摩拳擦掌，令人被這擾攘嘈雜所惑亂，聞悲歌而淚垂，聽壯歌而憤泄，于是那“東征”即“西征”的第一步，也就悄悄的隱隱的跨過去了。落葬的行列里有悲哀的哭聲，有壯大的軍樂，那任務(wù)是在送死人埋入土中，用熱鬧來掩過了這“死”，給大家接著就得到“忘卻”?，F(xiàn)在“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發(fā)揚踔厲，或慷慨悲歌的文章，便是正在盡著同一的任務(wù)的。

　　但這之后，“民族主義文學(xué)者”也就更加接近了他的哀愁。因為有一個問題，更加臨近，就是將來主子是否不至于再蹈拔都元帥的覆轍，肯信用而且優(yōu)待忠勇的奴才，不，勇士們呢？這實在是一個很要緊，很可怕的問題，是主子和奴才能否“同存共榮”的大關(guān)鍵。

　　歷史告訴我們：不能的。這，正如連“民族主義文學(xué)者”也已經(jīng)知道一樣，不會有這一回事。他們將只盡些送喪的任務(wù)，永含著戀主的哀愁，須到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風(fēng)濤怒吼起來，刷洗山河的時候，這才能脫出這沉滯猥劣和腐爛的運命。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段膶W(xué)導(dǎo)報》第一卷第六、七期合刊。署名晏敖。

　?、凇懊褡逯髁x文學(xué)”一九三○年六月由國民黨當(dāng)局策劃的文學(xué)運動，發(fā)起人是潘公展、范爭波、朱應(yīng)鵬、傅彥長、王平陵等國民黨文人。曾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假借“民族主義”的名義，反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提倡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文學(xué)。九一八事變后，又為蔣介石的投降賣國政策效勞。

　?、邸盀橥跚膀?qū)”語見《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原是為王室征戰(zhàn)充當(dāng)先鋒的意思。這里用來指“民族主義文學(xué)”為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賣國投降政策制造輿論，實際上也就是為日本侵略者進(jìn)攻中國開辟道路。

　?、苄灾敢痪湃鹉炅乱蝗瞻l(fā)表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連載于《前鋒周報》第二、三期（一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六日）。這篇胡亂拼湊的“宣言”，鼓吹建立所謂“文藝的中心意識”，即法西斯主義的“民族意識”，提出以“民族意識代替階級意識”，反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xué)說。它剽竊法國泰納《藝術(shù)哲學(xué)》中的某些論說，歪曲民族形成史和民族革命史，妄談藝術(shù)上的各種流派，內(nèi)容支離破碎。

　?、荨肚颁h月刊》“民族主義文學(xué)”的主要刊物。朱應(yīng)鵬、傅彥長等編輯，一九三○年十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出至第七期停刊。

　　⑥指蔣介石同馮玉祥、閻錫山在隴海、津浦鐵路沿線進(jìn)行的軍閥戰(zhàn)爭。這次戰(zhàn)爭自一九三○年五月開始，至十月結(jié)束，雙方死傷三十多萬人。

　?、吲D丁民族泛指拉丁語系的意大利、法蘭西、西班牙、葡萄牙等國人。臘丁，通譯拉丁。

　?、鄺l頓民族泛指日耳曼語系的德國、英國、瑞士、荷蘭、丹麥、挪威等國人。條頓，公元前居住在北歐的日耳曼部落的名稱。

　?、徇@是黃震遐《寫在黃人之血前面》中的話，原文說：“末了，還要申明而致其感謝之忱的，就是友人傅彥長君平時許多的談?wù)?。傅君是認(rèn)清楚歷史面目的一個學(xué)者，我這篇東西雖然不能說是直接受了他的指教，但暗中卻有許多地方不可諱地是受了他的熏陶”。（見一九三一年四月《前鋒月刊》第一卷第七期）

　?、獬杉己箙⒖幢揪淼?44頁注④。他的孫子拔都于一二三五年至一二四四年先后率軍西征，侵入俄羅斯和歐洲一些國家。

　?、享^靼、女真、契丹都是當(dāng)時我國北方的民族。

　?、型竿溃╓ilhelmⅡ，1859～1941），德意志帝國皇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禍?zhǔn)??！包S禍”，威廉二世曾于一八九五年繪制了一幅“黃禍的素描”，題詞為“歐洲各國人民，保衛(wèi)你們最神圣的財富！”向王公、貴族和外國的國家首腦散發(fā)；一九○七年又說：“‘黃禍’——這是我早就認(rèn)識到的一種危險。實際上創(chuàng)造‘黃禍’這個名詞的人就是我”。（見戴維斯：《我所認(rèn)識的德皇》，一九一八年倫敦出版）按“黃禍”論興起于十九世紀(jì)末，盛行于二十世紀(jì)初，它宣稱中國、日本等東方黃種民族的國家是威脅歐洲的禍害，為西方帝國主義對東方的奴役、掠奪制造輿論。

　?、掩w構(gòu)（1107～1187）即宋高宗，南宋第一個皇帝。

　?、揖乓话耸伦儼l(fā)生之前不久，由于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挑撥和指使，平壤和漢城等地曾出現(xiàn)過襲擊華僑的事件。

　?、舆@是《寫在黃人之血前面》中的話：“中世紀(jì)的東歐是三種思想的沖突點；這三種思想，就是希伯來、希臘和游牧民族的思想；它們是常常地混在一起，卻又是不斷地在那里沖突。”

　?、运稳说墓P記指宋代莊季?！峨u肋編》。該書中卷說：“靖康之后，金虜侵凌中國，露居異俗，幾所經(jīng)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圣舊宅，……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按魯迅文中所說的元兵，當(dāng)是金兵的誤記?！耙牡抑芯?，不如諸夏之無也”，語見《論語·八佾》，無，原作亡。

　?、粘窍轮苏Z見《左傳》桓公十二年。指敵軍兵臨城下時被脅迫訂立的條約，后來常用以指投降。

21、沉滓的泛起

　　日本占據(jù)了東三省以后的在上海一帶的表示，報章上叫作“國難聲中”。在這“國難聲中”，恰如用棍子攪了一下停滯多年的池塘，各種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著筋斗漂上來，在水面上轉(zhuǎn)一個身，來趁勢顯示自己的存在了。

　　自信現(xiàn)在可以說能打仗的，是要操練久不想起的洋槍了，但也有現(xiàn)在也不想說去打仗的，那就照歐洲大戰(zhàn)時候的德意志帝國的例，來“頭腦動員”，以盡“國民一份子”的義務(wù)。有的去查《唐書》，說日本古名“倭奴”；②有的去翻字典，說倭是矮小之意；有的記得了文天祥，岳飛，林則徐，③——但自然，更積極的是新的文藝界。

　　先說一點另外的事罷，這叫作“和平聲中”。在這樣的聲中，是“胡展堂先生”到了上海，據(jù)說還告誡青年，教他們要養(yǎng)“力”勿使“氣”。④靈藥就有了。第二天在報上便見廣告道：“胡漢民先生說，對日外交，應(yīng)確定一堅強之原則，并勸勉青年須養(yǎng)力，毋泄氣，養(yǎng)力就是強身，泄氣就是悲觀，要強身、袪悲觀，須先心花怒放，大笑一次?！钡@樣的寶貝是什么呢？是美國的一張舊影片，將探險滑稽化以博小市民一笑的《兩親家游非洲》。

　　至于真的“國難聲中的興奮劑”呢，那是“愛國歌舞表演”⑤，自己說，“是民族性的活躍，是歌舞界的精髓，促進(jìn)同胞的努力，達(dá)到最后的勝利”的。倘有知道這立奏奇功的大明星是誰么？曰：王人美，薛玲仙，黎莉莉。

　　然而終于“上海文藝界大團(tuán)結(jié)”了?！恫菀啊发蓿砥咛枺┥嫌浿r道：“上海文藝界同人，平時很少聯(lián)絡(luò)，在嚴(yán)重時期，除各個參加其他團(tuán)體的工作外，復(fù)由謝六逸⑦，朱應(yīng)鵬，徐蔚南三人發(fā)起，……集會討論。在十月六日下午三點鐘，已陸續(xù)到了東亞食堂，……略進(jìn)茶點，即開始討論，頗多發(fā)揮，……最后定名為上海文藝界救國會⑧”云。

　　“發(fā)揮”我們還無從知道，僅據(jù)眼前的方法看起來，是先看《兩親家游非洲》以養(yǎng)力，又看“愛國的歌舞表演”以興奮，更看《日本小品文選》⑨和《藝術(shù)三家言》⑩并且略進(jìn)茶點而發(fā)揮。那么，中國就得救了。

　　不成。這恐怕不必文學(xué)青年，就是文學(xué)小囡囡，也未必會相信。沒有法子，只得再加上兩個另外的好消息，就是目前的愛國文藝家所主宰的《申報》所發(fā)表出來的——十月五日的《自由談》里葉華女士云：“無辦法之國民，如何有有辦法之政府。國聯(lián)絕望矣?！H茲一發(fā)千鈞，全國國民宜各立所志，各盡所能，各抒所見，余也不才，謹(jǐn)以戰(zhàn)犬問題商諸國人?！魅校缘聡罘Q職，余極主張吾國可選擇是犬作戰(zhàn)……”

　　同月二十五日也是《自由談》里“蘇民自漢口寄”云：“日者寓書滬友王子仲良，間及余之病狀，而以不能投身義勇軍為憾。王子……竟以靈藥一裹見寄，云為培生制藥公司所出益金草，功能治肺癆咳血，可一試之?！嗔⑿性嚪瑒t咳果止，兼旬而后，體氣漸復(fù)，因念……一旦國家有事，吾必身列戎行，一展平生之壯志，滅此朝食，行有日矣。……”

　　那是連病夫也立刻可以當(dāng)兵，警犬也將幫同愛國，在愛國文藝家的指導(dǎo)之下，真是大可樂觀，要“滅此朝食”⑾了。只可惜不必是文學(xué)青年，就是文學(xué)小囡囡，也會覺得逐段看去，即使不稱為“廣告”的，也都不過是出賣舊貨的新廣告，要趁“國難聲中”或“和平聲中”將利益更多的榨到自己的手里的。

　　因為要這樣，所以都得在這個時候，趁勢在表面來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藝家也有，警犬也有，藥也有……也因為趁勢，泛起來就格外省力。但因為泛起來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不過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們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運命，也還是仍舊沉下去。

　　十月二十九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十字街頭》第一期，署名它音。

　?、凇短茣钒ā杜f唐書》、《新唐書》，分別為后晉劉癲等和宋代歐陽修等撰。兩書的《東夷傳》中都有關(guān)于“倭奴”的記載。

　　③文天祥（1236～1283）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在南方堅持抗元斗爭，兵敗被俘，堅貞不屈，后被殺。岳飛（1103～1142），相州湯陰（今屬河南）人，南宋名將，因堅持抗擊金兵而被投降派宋高宗、秦檜殺害。林則徐（1785～1850），福建閩侯（今屬福州）人，清朝大臣，鴉片戰(zhàn)爭中，積極抵抗英帝國主義的侵略，后被清政府流放新疆。

　?、芎固茫?879～1936）名漢民，廣東番禺人，國民黨右派政客。他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同謀者，后來同廣東軍閥結(jié)成粵派勢力，與蔣介石的南京中央政府相對峙。一九三一年十月，雙方打著“共赴國難”的旗號，在上海舉行談判。胡漢民于十四日曾發(fā)表對時局的意見說：“學(xué)生固宜秉為民前鋒之精神努力，惟宜多注意力的準(zhǔn)備，毋專為氣的發(fā)泄?！?br/>
　?、荨皭蹏栉璞硌荨币约跋挛牡囊Z，見一九三一年十月《申報·本埠增刊》連續(xù)登載的黃金大戲院的廣告。

　　⑥《草野》原為半月刊，后改為周刊，王鐵華、湯增敭編輯，自稱是“文學(xué)青年的刊物”。一九二九年九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年起鼓吹“民族主義文學(xué)”。作者在下文提到的“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囡囡”都是對他們的諷刺。

　?、咧x六逸（1896～1945）貴州貴陽人，文學(xué)研究會成員，當(dāng)時是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下文的徐蔚南，江蘇吳縣人，當(dāng)時是世界書局的編輯。

　?、嗌虾Ｎ乃嚱缇葒鴷褡逯髁x文學(xué)派打著“抗日”、“救國”旗號組織的文藝團(tuán)體，也有少數(shù)中間派人士參加，一九三一年十月六日在上海成立。

　?、帷度毡拘∑肺倪x》即《近代日本小品文選》，謝六逸選譯，一九二九年上海大江書鋪出版。

　?、狻端囆g(shù)三家言》傅彥長、朱應(yīng)鵬、張若谷合著，一九二七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

　?、稀皽绱顺场闭Z出《左傳》成公二年，是齊晉兩國之戰(zhàn)中齊侯所說的話：“余姑剪滅此而朝食?！奔庇谝麥鐢橙说囊馑?。

22、以腳報國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報》的《自由談》里，又看見了署名“寄萍”的《楊縵華女士游歐雜感》，其中的一段，我覺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面：“……有一天我們到比利時一個鄉(xiāng)村里去。許多女人爭著來看我的腳。我伸起腳來給伊們看。才平服伊們好奇的疑竇。一位女人說。‘我們也向來不曾見過中國人。

　　但從小就聽說中國人是有尾巴的（即辮發(fā)）。都要討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腳。跑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如今才明白這話不確實。請原諒我們的錯念?！€有一人自以為熟悉東亞情形的。帶著譏笑的態(tài)度說?！袊能婇y如何專橫。到處鬧的是兵匪。人民過著地獄的生活。’這種似是而非的話。說了一大堆。我說‘此種傳說。全無根據(jù)。’同行的某君。也報以很滑稽的話?！铱茨銈兡抢飼懒鴶?shù)千年的大中華民國。等我們革命成功之后。簡直要把顯微鏡來照你們比利時呢?！痛艘恍Χⅰ！?br/>
　　我們的楊女士雖然用她的尊腳征服了比利時女人，為國增光，但也有兩點“錯念”。其一，是我們中國人的確有過尾巴（即辮發(fā)）的，纏過小腳的，討過姨太太的，雖現(xiàn)在也在討。其二，是楊女士的腳不能代表一切中國女人的腳，正如留學(xué)的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國的女性一般。留學(xué)生大多數(shù)是家里有錢，或由政府派遣，為的是將來給家族或國家增光，貧窮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語。所以，雖在現(xiàn)在，其實是纏著小腳，“跑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女人還不少。

　　至于困苦，那是用不著多談，只要看同一的《申報》上，記載著多少“呼吁和平”的文電，多少募集急賑的廣告，多少兵變和綁票的記事，留學(xué)外國的少爺小姐們雖然相隔太遠(yuǎn)，可以說不知道，但既然能想到用顯微鏡，難道就不能想到用望遠(yuǎn)鏡嗎？況且又何必用望遠(yuǎn)鏡呢，同一的《楊縵華女士游歐雜感》里就又說：

　　“……據(jù)說使領(lǐng)館的窮困。不自今日始。不過近幾年來。有每況愈下之勢。譬如逢到我國國慶或是重大紀(jì)念日。照例須招待外賓。舉行盛典。意思是慶祝國運方興。

　　兼之聯(lián)絡(luò)各友邦的感情。以前使領(lǐng)館必備盛宴?？畲腺e。到了去年。為館費支絀。改行茶會。以目前的形勢推測。將后恐怕連茶會都開不成呢。在國際上最講究體面的。要算日本國。他們政府行政費的預(yù)算。寧可特別節(jié)省。惟獨于駐外使領(lǐng)館的經(jīng)費。十分充足。單就這一點來比較。我們已相形見拙了?！?br/>
　　使館和領(lǐng)事館是代表本國，如楊女士所說，要“慶祝國運方興”的，而竟有“每況愈下之勢”，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與足？”②則人民的過著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小國比利時的女人們究竟是單純的，終于請求了原諒，假使她們真“知道立國數(shù)千年的大中華民國”的國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癥，那可真是沒有面子了。

　　假如這樣，又怎么辦呢？我想，也還是“就此一笑而散”罷。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上?！侗倍贰返谝痪淼诙冢鹈A。

　?、凇鞍傩詹蛔悖肱c足？”語見《論語·顏淵》，是孔丘弟子有若的話，文中作“孟子曰”，系誤記。

23、唐朝的釘梢

　　上海的摩登少爺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隨不舍，術(shù)語謂之“釘梢”?！搬敗闭撸瑘愿蕉豢砂我?，“梢”者，末也，后也，譯成文言，大約可以說是“追躡”。據(jù)釘梢專家說，那第二步便是“扳談”；即使罵，也就大有希望，因為一罵便可有言語來往，所以也就是“扳談”的開頭。我一向以為這是現(xiàn)在的洋場上才有的，今看《花間集》②，乃知道唐朝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事，那里面有張泌③的《浣溪紗》調(diào)十首，其九云：

　　晚逐香車入鳳城④，東風(fēng)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⑤。

　　這分明和現(xiàn)代的釘梢法是一致的。倘要譯成白話詩，大概可以是這樣：

　　夜趕洋車路上飛，東風(fēng)吹起印度綢衫子，顯出腿兒肥，亂丟俏眼笑迷迷。

　　難以扳談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帶著油腔滑調(diào)且釘梢，好像聽得罵道“殺千刀！”

　　但恐怕在古書上，更早的也還能夠發(fā)見，我極希望博學(xué)者見教，因為這是對于研究“釘梢史”的人，極有用處的。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署名長庚。

　?、凇痘ㄩg集》我國晚唐五代詞人作品的選集，后蜀趙崇祈編，共十卷。

　?、蹚埫谕硖圃~人，生平不詳。《花間集》中收有他的詞二十七首。

　　④鳳城傳說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吹簫，曾引鳳凰降臨，所以稱她住的城為丹鳳城。后來又作京城的別稱。

　?、荨疤裆碧p狂的意思。生，系詞尾，無意義。

24、《夏娃日記》小引

　　瑪克·土溫（MarkTwain）②無須多說，只要一翻美國文學(xué)史，便知道他是前世紀(jì)末至現(xiàn)世紀(jì)初有名的幽默家（Humorist）。不但一看他的作品，要令人眉開眼笑，就是他那筆名，也含有一些滑稽之感的。

　　他本姓克萊門斯（SamuelLanghorneClemens，1835～1910），原是一個領(lǐng)港，在發(fā)表作品的時候，便取量水時所喊的訛音，用作了筆名。作品很為當(dāng)時所歡迎，他即被看作講笑話的好手；但到一九一六年他的遺著《TheMysteriousStranger》③一出版，卻分明證實了他是很深的厭世思想的懷抱者了。

　　含著哀怨而在嘻笑，為什么會這樣的？

　　我們知道，美國出過亞倫·坡（EdgarAllanPoe），出過霍桑（N．Hawthorne），出過惠德曼（W．Whitman），④都不是這么表里兩樣的。然而這是南北戰(zhàn)爭⑤以前的事。這之后，惠德曼先就唱不出歌來，因為這之后，美國已成了產(chǎn)業(yè)主義的社會，個性都得鑄在一個模子里，不再能主張自我了。如果主張，就要受迫害。這時的作家之所注意，已非應(yīng)該怎樣發(fā)揮自己的個性，而是怎樣寫去，才能有人愛讀，賣掉原稿，得到聲名。連有名如荷惠勒（W．D．Howells）⑥的，也以為文學(xué)者的能為世間所容，是在他給人以娛樂。于是有些野性未馴的，便站不住了，有的跑到外國，如詹謨士（HenryJames）⑦，有的講講笑話，就是瑪克·土溫。

　　那么，他的成了幽默家，是為了生活，而在幽默中又含著哀怨，含著諷刺，則是不甘于這樣的生活的緣故了。因為這一點點的反抗，就使現(xiàn)在新土地⑧里的兒童，還笑道：瑪克·土溫是我們的。

　　這《夏娃日記》（EvesDiary）出版于一九○六年，是他的晚年之作，雖然不過一種小品，但仍是在天真中露出弱點，敘述里夾著譏評，形成那時的美國姑娘，而作者以為是一切女性的肖像，但臉上的笑影，卻分明是有了年紀(jì)的了。幸而靠了作者的純熟的手腕，令人一時難以看出，仍不失為活潑潑地的作品；又得譯者將豐神傳達(dá)，而且樸素?zé)o華，幾乎要令人覺得倘使夏娃用中文來做日記，恐怕也就如此一樣：更加值得一看了。

　　萊勒孚（LesterRalph）⑨的五十余幅白描的插圖，雖然柔軟，卻很清新，一看布局，也許很容易使人記起中國清季的任渭長⑩的作品，但他所畫的是仙俠高士，瘦削怪誕，遠(yuǎn)不如這些的健康；而且對于中國現(xiàn)在看慣了斜眼削肩的美女圖的眼睛，也是很有澄清的益處的。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七夜，記。

　　本篇最初印入李蘭譯、一九三一年十月上海湖風(fēng)書局出版的《夏娃日記》，署名唐豐瑜。

　?、诂斂恕ね翜赝ㄗg馬克·吐溫，美國小說家，十九世紀(jì)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重要代表之一。他年青時在密西西比河當(dāng)領(lǐng)港人的學(xué)徒，在報告測量河水深度時，常要叫喊“馬克吐溫”，意思是“水深兩口尋”（一口尋合一·八二九米），后來他就以此作為筆名。

　?、邸禩heMysteriousStranger》《神秘的陌生人》。

　?、軄唫悺て拢?809～1849）通譯愛倫·坡，美國作家，著有小說《黑貓》等。霍桑（1804～1864），美國小說家，著有小說《紅字》等?；萏芈?819—1892），美國詩人，著有《草葉集》等。他們都是美國資本主義上升時期具有不同程度的民主主義傾向的作家。

　?、菽媳睉?zhàn)爭也叫“美國內(nèi)戰(zhàn)”（1861～1865），美國北部資產(chǎn)階級對南部種植園奴隸主所進(jìn)行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戰(zhàn)爭。當(dāng)時美國總統(tǒng)林肯在人民的支持下，采取解放黑奴等民主措施，鎮(zhèn)壓了南部奴隸主的武裝叛亂，建立了全國統(tǒng)一的資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

　?、藓苫堇眨?837～1920）通譯霍威爾斯，美國小說家。他的創(chuàng)作采用所謂“溫和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回避階級矛盾。著有小說《一個現(xiàn)代事例》等。

　?、哒仓兪浚?843～1916）通譯詹姆斯，美國小說家。一八七六年定居英國，晚年入英國籍。著有小說《一位婦女的畫像》等。

　?、嘈峦恋刂府?dāng)時的蘇聯(lián)。

　　⑨萊勒孚（1876～？）美國畫家。

　?、馊挝奸L（1822～1857）名熊，字渭長，浙江蕭山人，清末畫家。

25、新的“女將”

　　在上海制圖版，比別處便當(dāng)，也似乎好些，所以日報的星期附錄畫報呀，書店的什么什么月刊畫報呀，也出得比別處起勁。這些畫報上，除了一排一排的坐著大人先生們的什么什么會開會或閉會的紀(jì)念照片而外，還一定要有“女士”。

　　“女士”的尊容，為什么要紹介于社會的呢？我們只要看那說明，就可以明白了。例如：

　　“A女士，B女?；屎螅韵惨魳?。”

　　“C女士，D女校高材生，愛養(yǎng)叭兒狗?！?br/>
　　“E女士，F(xiàn)大學(xué)肄業(yè)，為G先生之第五女公子?！?br/>
　　再看裝束：春天都是時裝，緊身窄袖；到夏天，將褲腳和袖子都撒掉了，坐在海邊，叫作“海水浴”，天氣正熱，那原是應(yīng)該的；入秋，天氣涼了，不料日本兵恰恰侵入了東三省，于是畫報上就出現(xiàn)了白長衫的看護(hù)服，或托槍的戎裝的女士們。

　　這是可以使讀者喜歡的，因為富于戲劇性。中國本來喜歡玩把戲，鄉(xiāng)下的戲臺上，往往掛著一副對子，一面是“戲場小天地”，一面是“天地大戲場”。做起戲來，因為是鄉(xiāng)下，還沒有《乾隆帝下江南》之類，所以往往是《雙陽公主追狄》，《薛仁貴招親》，其中的女戰(zhàn)士，看客稱之為“女將”。她頭插雉尾，手執(zhí)雙刀（或兩端都有槍尖的長槍），一出臺，看客就看得更起勁。明知不過是做做戲的，然而看得更起勁了。

　　練了多年的軍人，一聲鼓響，突然都變了無抵抗主義者。于是遠(yuǎn)路的文人學(xué)士，便大談什么“乞丐殺敵”，“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國”一流的傳奇式古典，想一聲鑼響，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來“為國增光”。而同時，畫報上也就出現(xiàn)了這些傳奇的插畫。但還沒有提起劍仙的一道白光，總算還是切實的。

　　但愿不要誤解。我并不是說，“女士”們都得在繡房里關(guān)起來；我不過說，雄兵解甲而密斯②托槍，是富于戲劇性的而已。

　　還有事實可以證明。一，誰也沒有看見過日本的“懲膺中國軍”的看護(hù)隊的照片；二，日本軍里是沒有女將的。然而確已動手了。這是因為日本人是做事是做事，做戲是做戲，決不混合起來的緣故。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華。

　?、诿芩褂⒄ZMiss的音譯，意思是小姐。

26、宣傳與做戲

　　就是那剛剛說過的日本人，他們做文章論及中國的國民性的時候，內(nèi)中往往有一條叫作“善于宣傳”?？此恼f明，這“宣傳”兩字卻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anda”②，而是“對外說謊”的意思。

　　這宗話，影子是有一點的。譬如罷，教育經(jīng)費用光了，卻還要開幾個學(xué)堂，裝裝門面；全國的人們十之九不識字，然而總得請幾位博士，使他對西洋人去講中國的精神文明；至今還是隨便拷問，隨便殺頭，一面卻總支撐維持著幾個洋式的“模范監(jiān)獄”，給外國人看看。還有，離前敵很遠(yuǎn)的將軍，他偏要大打電報，說要“為國前驅(qū)”。連體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學(xué)生少爺，他偏要穿上軍裝，說是“滅此朝食”。

　　不過，這些究竟還有一點影子；究竟還有幾個學(xué)堂，幾個博士，幾個模范監(jiān)獄，幾個通電，幾套軍裝。所以說是“說謊”，是不對的。這就是我之所謂“做戲”。

　　但這普遍的做戲，卻比真的做戲還要壞。真的做戲，是只有一時；戲子做完戲，也就恢復(fù)為平常狀態(tài)的。楊小樓做《單刀赴會》③，梅蘭芳做《黛玉葬花》④，只有在戲臺上的時候是關(guān)云長，是林黛玉，下臺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沒有大弊。倘使他們扮演一回之后，就永遠(yuǎn)提著青龍偃月刀或鋤頭，以關(guān)老爺，林妹妹自命，怪聲怪氣，唱來唱去，那就實在只好算是發(fā)熱昏了。

　　不幸因為是“天地大戲場”，可以普遍的做戲者，就很難有下臺的時候，例如楊縵華女士用自己的天足，踢破小國比利時女人的“中國女人纏足說”，為面子起見，用權(quán)術(shù)來解圍，這還可以說是很該原諒的。但我以為應(yīng)該這樣就拉倒?，F(xiàn)在回到寓里，做成文章，這就是進(jìn)了后臺還不肯放下青龍偃月刀；而且又將那文章送到中國的《申報》上來發(fā)表，則簡直是提著青龍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來了。難道作者真已忘記了中國女人曾經(jīng)纏腳，至今也還有正在纏腳的么？還是以為中國人都已經(jīng)自己催眠，覺得全國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這不過是一個例子罷了，相像的還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華。

　?、凇癙ropaganda”英語：宣傳。③楊小樓（1877～1937）安徽石臺人，京劇演員。《單刀赴會》，京劇劇目，內(nèi)容是三國時蜀將關(guān)羽（云長）到吳國赴宴的故事。④梅蘭芳（1894～1961）江蘇泰州人，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黛玉葬花》，梅蘭芳根據(jù)《紅樓夢》中的情節(jié)編演的京劇。

27、知難行難

　　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xué)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②，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③的大道，再問問看，要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見于《紅樓夢》上的所謂“病篤亂投醫(yī)”了。

　　當(dāng)“宣統(tǒng)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jīng)盡過這樣的任務(wù)。④見過以后，也奇怪，人們不知怎的先問他們怎樣的稱呼，博士曰：

　　“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br/>
　　那時似乎并不談什么國家大計，因為這“皇上”后來不過做了幾首打油白話詩，終于無聊，而且還落得一個趕出金鑾殿。現(xiàn)在可要闊了，聽說想到東三省再去做皇帝呢。⑤而在上海，又以“蔣召見胡適之丁文江⑥”聞：“南京專電：丁文江，胡適，來京謁蔣，此來系奉蔣召，對大局有所垂詢?！保ㄊ率娜铡渡陥蟆贰＃┈F(xiàn)在沒有人問他怎樣的稱呼。

　　為什么呢？因為是知道的，這回是“我稱他主席……”！

　　安徽大學(xué)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guān)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⑦老同鄉(xiāng)，舊同事，博士當(dāng)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稱他主席”！

　　也沒有人問他“垂詢”些什么。

　　為什么呢？因為這也是知道的，是“大局”。而且這“大局”也并無“國民黨專政”和“英國式自由”的爭論的麻煩，也沒有“知難行易”和“知易行難”的爭論⑧的麻煩，所以，博士就出來了。

　　“新月派”的羅隆基⑨博士曰：“根本改組政府，……容納全國各項人才代表各種政見的政府，……政治的意見，是可以犧牲的，是應(yīng)該犧牲的?！保ā渡蜿柺录?。）

　　代表各種政見的人才，組成政府，又犧牲掉政治的意見，這種“政府”實在是神妙極了。但“知難行易”竟“垂詢”于“知難，行亦不易”，倒也是一個先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十字街頭》第一期，署名佩韋。

　?、凇百任湫尬摹闭Z見《尚書·武成》。

　?、邸爸螄教煜隆闭Z出《禮記·大學(xué)》：“國治而后天下平?！?br/>
　　④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清帝溥儀（宣統(tǒng)）于二月二十日被迫宣告退位；但按當(dāng)時訂立的優(yōu)待皇室條件，仍留居故宮。關(guān)于胡適見溥儀的事，見《努力周報》第十二期（一九二二年七月）所載胡適的《宣統(tǒng)與胡適》一文。其中說：“陽歷五月十七日清室宣統(tǒng)皇帝打電話來邀我進(jìn)宮去談?wù)?。?dāng)時約定了五月三十日（陰歷端午前一日）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個太監(jiān)來我家中接我。我們從神武門進(jìn)宮，在養(yǎng)心殿見著清帝，我對他行了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Q我‘先生’；我稱他‘皇上’。我們談的大概都是文學(xué)的事，……他說他很贊成白話，他做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br/>
　?、蒌邇x于一九二四年馮玉祥的國民軍進(jìn)駐北京后，即被趕出清宮，搬進(jìn)天津日本租界。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利用他作傀儡，于十一月間把他從天津送往東北；一九三二年三月偽“滿洲國”成立時，他充當(dāng)“執(zhí)政”，一九三四年三月改稱“康德皇帝”。

　?、薅∥慕?887～1936）字在君，江蘇泰興人，地質(zhì)學(xué)家，政學(xué)系政客。一九二一年與胡適同辦《努力周報》，提倡“好人政府”。一九二六年受孫傳芳任命為淞滬商埠總辦，后又投靠蔣介石。

　　⑦劉文典（1889～1958）字叔雅，安徽合肥人。曾任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教授，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兼預(yù)科主任等職。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他因安徽大學(xué)學(xué)潮被蔣介石召見時，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被蔣以“治學(xué)不嚴(yán)”為借口，當(dāng)場拘押，同年十二月獲釋。

　?、唷爸y行易”是孫中山提倡的一種學(xué)說，見于他一九一八年所寫的《孫文學(xué)說》之中。這一學(xué)說認(rèn)為“行先知后”，“不知亦能行”，批判了當(dāng)時革命黨人中的畏難退縮思想；但也夸大了所謂“先知先覺”者的個人作用。后來蔣介石等人利用這一學(xué)說，作為他們反革命反人民的哲學(xué)論據(jù)?！缎略隆返诙淼谒奶枺ㄒ痪哦拍炅拢┺D(zhuǎn)載了胡適所作的題為《知難，行亦不易》一文，批評“知難行易”學(xué)說，提出所謂“專家政治”的主張，要蔣介石政府“充分請教專家”，聲言“此說（按指‘知難行易’）不修正，專家政治決不會實現(xiàn)”。當(dāng)時胡適一派人的目的是要參加蔣介石政府。

　?、崃_隆基（1897～1965）字努生，江西安福人，新月派重要成員。曾留學(xué)美國。他寫的《沈陽事件》，是評論九一八事變的小冊子，一九三一年九月良友圖書公司出版。

28幾條“順”的翻譯

　　在這一個多年之中，拚死命攻擊“硬譯”的名人，已經(jīng)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師梁實秋教授，其次是徒弟趙景深②教授，最近就來了徒孫楊晉豪③大學(xué)生。但這三代之中，卻要算趙教授的主張最為明白而且徹底了，那精義是——“與其信而不順，不如順而不信?！?br/>
　　這一條格言雖然有些希奇古怪，但對于讀者是有效力的。

　　因為“信而不順”的譯文，一看便覺得費力，要借書來休養(yǎng)精神的讀者，自然就會佩服趙景深教授的格言。至于“順而不信”的譯文，卻是倘不對照原文，就連那“不信”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然而用原文來對照的讀者，中國有幾個呢。這時候，必須讀者比譯者知道得更多一點，才可以看出其中的錯誤，明白那“不信”的所在。否則，就只好胡里胡涂的裝進(jìn)腦子里去了。

　　我對于科學(xué)是知道得很少的，也沒有什么外國書，只好看看譯本，但近來往往遇見疑難的地方。隨便舉幾個例子罷?！度f有文庫》④里的周太玄先生的《生物學(xué)淺說》里，有這樣的一句——

　　“最近如尼爾及厄爾兩氏之對于麥……”

　　據(jù)我所知道，在瑞典有一個生物學(xué)名家NilssonEhle是考驗小麥的遺傳的，但他是一個人而兼兩姓，應(yīng)該譯作“尼爾生厄爾”才對?，F(xiàn)在稱為“兩氏”，又加了“及”，順是順的，卻很使我疑心是別的兩位了。不過這是小問題，雖然，要講生物學(xué)，連這些小節(jié)也不應(yīng)該忽略，但我們姑且模模胡胡罷。

　　今年的三月號《小說月報》上馮厚生先生譯的《老人》里，又有這樣的一句——

　　“他由傷寒病變?yōu)榱餍行缘母忻埃↖nfluenza）的重病……”

　　這也是很“順”的，但據(jù)我所知道，流行性感冒并不比傷寒重，而且一個是呼吸系病，一個是消化系病，無論你怎樣“變”，也“變”不過去的。須是“傷風(fēng)”或“中寒”，這才變得過去。但小說不比《生物學(xué)淺說》，我們也姑且模模胡胡罷。這回另外來看一個奇特的實驗。

　　這一種實驗，是出在何定杰及張志耀兩位合譯的美國Conklin所作的《遺傳與環(huán)境》里面的。那譯文是——“……他們先取出兔眼睛內(nèi)髓質(zhì)之晶體，注射于家禽，等到家禽眼中生成一種‘代晶質(zhì)’，足以透視這種外來的蛋白質(zhì)精以后，再取出家禽之血清，而注射于受孕之雌兔。雌兔經(jīng)此番注射，每不能堪，多遭死亡，但是他們的眼睛或晶體并不見有若何之傷害，并且他們卵巢內(nèi)所蓄之卵，亦不見有什么特別之傷害，因為就他們以后所生的小兔看來，并沒有生而具殘缺不全之眼者?！?br/>
　　這一段文章，也好像是頗“順”，可以懂得的。但仔細(xì)一想，卻不免不懂起來了。一，“髓質(zhì)之晶體”是什么？因為水晶體是沒有髓質(zhì)皮質(zhì)之分的。二，“代晶質(zhì)”又是什么？三，“透視外來的蛋白質(zhì)”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沒有原文能對，實在苦惱得很，想來想去，才以為恐怕是應(yīng)該改譯為這樣的——“他們先取兔眼內(nèi)的制成漿狀（以便注射）的水晶體，注射于家禽，等到家禽感應(yīng)了這外來的蛋白質(zhì)（即漿狀的水晶體）而生‘抗晶質(zhì)’（即抵抗這漿狀水晶體的物質(zhì)）。然后再取其血清，而注射于懷孕之雌兔。……”

　　以上不過隨手引來的幾個例，此外情隨事遷，忘卻了的還不少，有許多為我所不知道的，那自然就都溜過去，或者照樣錯誤地裝在我的腦里了。但即此幾個例子，我們就已經(jīng)可以決定，譯得“信而不順”的至多不過看不懂，想一想也許能懂，譯得“順而不信”的卻令人迷誤，怎樣想也不會懂，如果好像已經(jīng)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長庚。

　?、谮w景深四川宜賓人，當(dāng)時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北新書局編輯。他在《讀書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一年三月）《論翻譯》一文中為誤譯辯解說：“我以為譯書應(yīng)為讀者打算；換一句話說，首先我們應(yīng)該注重于讀者方面。譯得錯不錯是第二個問題，最要緊的是譯得順不順。倘若譯得一點也不錯，而文字格里格達(dá)，吉里吉八，拖拖拉拉一長串，要折斷人家的嗓子，其害處當(dāng)甚于誤譯。……所以嚴(yán)復(fù)的‘信’‘達(dá)’‘雅’三個條件，我以為其次序應(yīng)該是‘達(dá)’‘信’‘雅’。”

　?、蹢顣x豪上海奉賢人，當(dāng)時南京中央大學(xué)學(xué)生。他在《社會與教育》第二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三一年九月）發(fā)表《從“翻譯論戰(zhàn)”說開去》一文，攻擊當(dāng)時馬列主義著作和“普羅”文學(xué)理論的譯文“生硬”，“為許多人所不滿，看了喊頭痛，嘲之為天書”。又說“翻譯要‘信’是不成問題的，而第一要件是要‘達(dá)’！”

　?、堋度f有文庫》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四年間出版的大型叢書，收入中外著作兩千余種，共四千冊。

29、風(fēng)馬牛

　　主張“順而不信”譯法的大將趙景深先生，近來卻并沒有譯什么大作，他大抵只在《小說月報》上，將“國外文壇消息”②來介紹給我們。這自然是很可感謝的。那些消息，是譯來的呢，還是介紹者自去打聽來，研究來的？我們無從捉摸。即使是譯來的罷，但大抵沒有說明出處，我們也無從考查。自然，在主張“順而不信”譯法的趙先生，這是都不必注意的，如果有些“不信”，倒正是貫徹了宗旨。然而，疑難之處，我卻還是遇到的。

　　在二月號的《小說月報》里，趙先生將“新群眾作家近訊”告訴我們，其一道：“格羅潑已將馬戲的圖畫故事《AlayOop》③脫稿?！边@是極“順”的，但待到看見了這本圖畫，卻不盡是馬戲。借得英文字典來，將書名下面注著的兩行英文“LifeandLoveAmongtheAcrobatsToldEntirelyinPictures”④查了一通，才知道原來并不是“馬戲”的故事，而是“做馬戲的戲子們”的故事。這么一說，自然，有些“不順”了。但內(nèi)容既然是這樣的，另外也沒有法子想。必須是“馬戲子”，這才會有“Love”。⑤《小說月報》到了十一月號，趙先生又告訴了我們“塞意斯完成四部曲⑥”，而且“連最后的一冊《半人半牛怪》（DerZentaur）也已于今年出版”了。這一下“Der”，就令人眼睛發(fā)白，因為這是茄門話⑦，就是想查字典，除了同濟(jì)學(xué)校⑧也幾乎無處可借，那里還敢發(fā)生什么貳心。然而那下面的一個名詞，卻不寫尚可，一寫倒成了疑難雜癥。這字大約是源于希臘的，英文字典上也就有，我們還常?？匆娪盟霎嫴牡膱D畫，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馬，不是牛。牛馬同是哺乳動物，為了要“順”，固然混用一回也不關(guān)緊要，但究竟馬是奇蹄類，牛是偶蹄類，有些不同，還是分別了好，不必“出到最后的一冊”的時候，偏來“?！币幌伦拥?。

　　“?！绷艘幌轮?，使我聯(lián)想起趙先生的有名的“牛奶路”⑨來了。這很像是直譯或“硬譯”，其實卻不然，也是無緣無故的“?！绷诉M(jìn)去的。這故事無須查字典，在圖畫上也能看見。卻說希臘神話里的大神宙斯是一位很有些喜歡女人的神，他有一回到人間去，和某女士生了一個男孩子。物必有偶，宙斯太太卻偏又是一個很有些嫉妒心的女神。她一知道，拍桌打凳的（？）大怒了一通之后，便將那孩子取到天上，要看機會將他害死。然而孩子是天真的，他滿不知道，有一回，碰著了宙太太的乳頭，便一吸，太太大吃一驚，將他一推，跌落到人間，不但沒有被害，后來還成了英雄。但宙太太的乳汁，卻因此一吸，噴了出來，飛散天空，成為銀河，也就是“牛奶路”，——不，其實是“神奶路”。但白種人是一切“奶”都叫“Milk”的，我們看慣了罐頭牛奶上的文字，有時就不免于誤譯，是的，這也是無足怪的事。

　　但以對于翻譯大有主張的名人，而遇馬發(fā)昏，愛牛成性，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翻譯，卻也可當(dāng)作一點談助。——不過當(dāng)作別人的一點談助，并且借此知道一點希臘神話而已，于趙先生的“與其信而不順，不如順而不信”的格言，卻還是毫無損害的。這叫作“亂譯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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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四期，署名長庚。

　　風(fēng)馬牛，語出《左傳》僖公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币馑际驱R楚兩國相距很遠(yuǎn)，即使馬牛走失，也不會跑到對方境內(nèi)。后來用以比喻事物之間毫不相干。

　?、凇皣馕膲ⅰ薄缎≌f月報》自一九三一年一月第二十二卷第一期起設(shè)立的專欄。趙景深是主要撰稿人。

　?、鄹窳_潑（W．Gropper，1897—1977）猶太血統(tǒng)的美國畫家，“AlayOop”是吆喝的聲音，格羅潑以此作為畫冊的名字。

　?、苡⒄Z：“馬戲演員的生活和戀愛的圖畫故事”。

　?、荨癓ove”英語：愛情。

　?、奕馑梗‵．Thiess）應(yīng)譯提斯，德國作家。趙景深介紹他的四部曲為：《離開了樂園》、《世界之門》、《健身》和《半人半牛怪》。按這四部書總稱為“青年四部曲”，其中《健身》應(yīng)譯為《魔鬼》，《半人半牛怪》應(yīng)譯為《半人半馬怪》。這些書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一年陸續(xù)出版。

　?、咔验T話即德語。茄門，German的音譯，通譯日耳曼。Der是德語陽性名詞的冠詞。

　?、嗤瑵?jì)學(xué)校一九○七年德國人在上海設(shè)立同濟(jì)德文醫(yī)學(xué)校，一九一七年由中國政府接辦，改為同濟(jì)德文醫(yī)工大學(xué)，一九二七年改為同濟(jì)大學(xué)。

　　⑨“牛奶路”這是趙景深在一九二二年翻譯契訶夫的小說《樊凱》，（通譯《萬卡》）時，對英語MilkyWay（銀河）的誤譯。

30、再來一條“順”的翻譯

　　這“順”的翻譯出現(xiàn)的時候，是很久遠(yuǎn)了；而且是大文學(xué)家和大翻譯理論家，誰都不屑注意的。但因為偶然在我所搜集的“順譯模范文大成”稿本里，翻到了這一條，所以就再來一下子。

　　卻說這一條，是出在中華民國十九年八月三日的《時報》②里的，在頭號字的《針穿兩手……》這一個題目之下，做著這樣的文章：

　　“被共黨捉去以錢贖出由長沙逃出之中國商人，與從者二名，于昨日避難到漢，彼等主仆，均鮮血淋漓，語其友人曰，長沙有為共黨作偵探者，故多數(shù)之資產(chǎn)階級，于廿九日晨被捕，予等系于廿八夜捕去者，即以針穿手，以秤秤之，言時出其兩手，解布以示其所穿之穴，尚鮮血淋漓?！h口二日電通電）”

　　這自然是“順”的，雖然略一留心，即容或會有多少可疑之點。譬如罷，其一，主人是資產(chǎn)階級，當(dāng)然要“鮮血淋漓”的了，二仆大概總是窮人，為什么也要一同“鮮血淋漓”的呢？其二，“以針穿手，以秤秤之”干什么，莫非要照斤兩來定罪名么？但是，雖然如此，文章也還是“順”的，因為在社會上，本來說得共黨的行為是古里古怪；況且只要看過《玉歷鈔傳》，就都知道十殿閻王的某一殿里，有用天秤來秤犯人的辦法，③所以“以秤秤之”，也還是毫不足奇。只有秤的時候，不用稱鉤而用“針”，卻似乎有些特別罷了。幸而，我在同日的一種日本文報紙《上海日報》④上，也偶然見到了電通社⑤的同一的電報，這才明白《時報》是因為譯者不拘拘于“硬譯”，而又要“順”，所以有些不“信”了。

　　倘若譯得“信而不順”一點，大略是應(yīng)該這樣的：“……彼等主仆，將為恐怖和鮮血所渲染之經(jīng)驗談，語該地之中國人曰，共產(chǎn)軍中，有熟悉長沙之情形者，……予等系于廿八日之半夜被捕，拉去之時，則在腕上刺孔，穿以鐵絲，數(shù)人或數(shù)十人為一串。言時即以包著沁血之布片之手示之……”

　　這才分明知道，“鮮血淋漓”的并非“彼等主仆”，乃是他們的“經(jīng)驗談”，兩位仆人，手上實在并沒有一個洞。穿手的東西，日本文雖然寫作“針金”，但譯起來須是“鐵絲”，不是“針”，針是做衣服的。至于“以秤秤之”，卻連影子也沒有。

　　我們的“友邦”好友，頂喜歡宣傳中國的古怪事情，尤其是“共黨”的；四年以前，將“裸體游行”⑥說得像煞有介事，于是中國人也跟著叫了好幾個月。其實是，警察用鐵絲穿了殖民地的革命黨的手，一串一串的牽去，是所謂“文明”國民的行為，中國人還沒有知道這方法，鐵絲也不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產(chǎn)品。從唐到宋，因為迷信，對于“妖人”雖然曾有用鐵索穿了鎖骨，以防變化的法子，但久已不用，知道的人也幾乎沒有了。文明國人將自己們所用的文明方法，硬栽到中國來，不料中國人卻還沒有這樣文明，連上海的翻譯家也不懂，偏不用鐵絲來穿，就只照閻羅殿上的辦法，“秤”了一下完事。

　　造謠的和幫助造謠的，一下子都顯出本相來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署名長庚。

　?、凇稌r報》獲葆賢創(chuàng)辦的報紙，一九○四年四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九年九月?？?。

　?、邸队駳v鈔傳》全稱《玉歷至寶鈔傳》，題稱宋代“淡癡道人夢中得授，弟子勿迷道人鈔錄傳世”，是一部宣揚因果報應(yīng)迷信思想的書，共八章。其中第二章《〈玉歷〉之圖像》中有用天秤稱犯人的圖像。

　?、堋渡虾Ｈ請蟆啡毡救宿k的日文報紙，一九○四年七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原名《上海新報》，周刊，一九○五年三月改為日報。

　?、蓦娡ㄉ缂慈毡倦妶笸ㄓ嵣纾痪拧鹨荒暝跂|京創(chuàng)辦，一九三六年與新聞聯(lián)合通訊社合并為同盟社。電通社于一九二○年在中國上海設(shè)立分社。

　?、蕖奥泱w游行”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順天時報》（日本帝國主義者在北京辦的報紙）登載一則題為《打破羞恥——武漢街市婦人之裸體游行》的新聞，造謠誣蔑當(dāng)時尚維持國共合作的武漢政府。當(dāng)時中國一些反動報紙曾加以轉(zhuǎn)載。

31、中華民國的新“堂·吉訶德”們

　　十六世紀(jì)末尾的時候，西班牙的文人西萬提斯做了一大部小說叫作《堂·吉訶德》②，說這位吉先生，看武俠小說看呆了，硬要去學(xué)古代的游俠，穿一身破甲，騎一匹瘦馬，帶一個跟丁，游來游去，想斬妖服怪，除暴安良。誰知當(dāng)時已不是那么古氣盎然的時候了，因此只落得鬧了許多笑話，吃了許多苦頭，終于上個大當(dāng)，受了重傷，狼狽回來，死在家里，臨死才知道自己不過一個平常人，并不是什么大俠客。

　　這一個古典，去年在中國曾經(jīng)很被引用了一回，受到這個謚法的名人，似乎還有點很不高興的樣子。其實是，這種書呆子，乃是西班牙書呆子，向來愛講“中庸”的中國，是不會有的。西班牙人講戀愛，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唱歌，信舊教，就燒殺異端，一革命，就搗爛教堂，踢出皇帝。然而我們中國的文人學(xué)子，不是總說女人先來引誘他，諸教同源，保存廟產(chǎn)，宣統(tǒng)在革命之后，還許他許多年在宮里做皇帝嗎？

　　記得先前的報章上，發(fā)表過幾個店家的小伙計，看劍俠小說入了迷，忽然要到武當(dāng)山③去學(xué)道的事，這倒很和“堂·吉訶德”相像的。但此后便看不見一點后文，不知道是也做出了許多奇跡，還是不久就又回到家里去了？以“中庸”的老例推測起來，大約以回了家為合式。

　　這以后的中國式的“堂·吉訶德”的出現(xiàn)，是“青年援馬團(tuán)④”。不是兵，他們偏要上戰(zhàn)場；政府要訴諸國聯(lián)⑤，他們偏要自己動手；政府不準(zhǔn)去，他們偏要去；中國現(xiàn)在總算有一點鐵路了，他們偏要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北方是冷的，他們偏只穿件夾襖；打仗的時候，兵器是頂要緊的，他們偏只著重精神。這一切等等，確是十分“堂·吉訶德”的了。然而究竟是中國的“堂·吉訶德”，所以他只一個，他們是一團(tuán)；送他的是嘲笑，送他們的是歡呼；迎他的是詫異，而迎他們的也是歡呼；他駐扎在深山中，他們駐扎在真茹鎮(zhèn)；他在磨坊里打風(fēng)磨，他們在常州玩梳篦，又見美女，何幸如之（見十二月《申報》《自由談》）。其苦樂之不同，有如此者，嗚呼！

　　不錯，中外古今的小說太多了，里面有“輿櫬”，有“截指”⑥，有“哭秦庭”⑦，有“對天立誓”。耳濡目染，誠然也不免來抬棺材，砍指頭，哭孫陵⑧，宣誓出發(fā)的。然而五四運動時胡適之博士講文學(xué)革命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要“不用古典”⑨，現(xiàn)在在行為上，似乎更可以不用了。

　　講二十世紀(jì)戰(zhàn)事的小說，舊一點的有雷馬克的《西線無戰(zhàn)事》⑩，棱的《戰(zhàn)爭》⑾，新一點的有綏拉菲摩維支的《鐵流》，法捷耶夫的《毀滅》，里面都沒有這樣的“青年團(tuán)”，所以他們都實在打了仗。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不堂。

　?、谖魅f提斯（M．deCervantes，1547～1616）通譯塞萬提斯，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西班牙作家。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堂吉訶德》共兩部，第一部發(fā)表于一六○五年；第二部發(fā)表于一六一五年。③武當(dāng)山在湖北均縣北，我國著名的道教勝地。舊小說中常把它描寫成劍俠修煉的地方。

　　④“青年援馬團(tuán)”九一八事變后，由于蔣介石采取不抵抗主義，日軍在很短時間內(nèi)幾乎侵占了我國東北的全部領(lǐng)土。十一月間日軍進(jìn)攻龍江等地時，黑龍江省代理主席馬占山進(jìn)行過抵抗，曾得到各階層愛國人民的支持。當(dāng)時上海的一些青年組織了一個“青年援馬團(tuán)”，要求參加?xùn)|北的抗日軍隊，對日作戰(zhàn)，但由于缺少堅決的斗爭精神和切實的辦法，特別是由于國民黨反動派的阻撓破壞，這個團(tuán)體不久就渙散了。

　?、輫?lián)“國際聯(lián)盟”的簡稱。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于一九二○年成立的國際政府間組織。它標(biāo)榜以“促進(jìn)國際合作、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為目的，實際上是英、法等帝國主義國家控制并為其侵略政策服務(wù)的工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無形瓦解，一九四六年四月正式宣告解散。九一八事變后，它袒護(hù)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九月二十二日，蔣介石在南京市國民黨黨員大會上宣稱：“此刻必須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對強權(quán)，以和平對野蠻，忍辱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tài)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決?！?br/>
　?、蕖拜洐隆痹谲囎由陷d著空棺材，表示敢死的決心?！敖刂浮?，把手指砍下，也是表示堅決的意思。據(jù)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申報》報導(dǎo)，“青年援馬團(tuán)”曾抬棺游行，并有人斷指書寫血書。

　　⑦“哭秦庭”春秋時楚國臣子申包胥的故事，見《史記·伍子胥列傳》：當(dāng)伍子胥率領(lǐng)昊國軍隊攻破楚國都城的時候，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許，包胥立于秦庭，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

　　⑧孫陵孫中山陵墓，位于南京紫金山。

　?、帷安挥霉诺洹焙m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一七年一月）發(fā)表《文學(xué)改良芻議》一文，提出文學(xué)改良八事，其中第六事為“不用典”。

　?、饫遵R克（E．M．Remarque，1898～1970）德國小說家?！段骶€無戰(zhàn)事》是他描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小說，一九二九年出版。

　　⑾棱通譯雷恩（L．Renn），德國小說家?！稇?zhàn)爭》是他描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小說，一九二二年出版。

32、《野草》英文譯本序

　　馮Y．S．②先生由他的友人給我看《野草》的英文譯本，并且要我說幾句話。可惜我不懂英文，只能自己說幾句。但我希望，譯者將不嫌我只做了他所希望的一半的。

　　這二十多篇小品，如每篇末尾所注，是一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陸續(xù)發(fā)表于期刊《語絲》上的。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

　　現(xiàn)在舉幾個例罷。因為諷刺當(dāng)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fù)仇》第一篇，又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這樣的戰(zhàn)士》，是有感于文人學(xué)士們幫助軍閥而作?！杜D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時我已避居別處③；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zhàn)爭④的時候，作《一覺》，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

　　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dāng)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

　　后來，我不再作這樣的東西了。日在變化的時代，已不許這樣的文章，甚而至于這樣的感想存在。我想，這也許倒是好的罷。為譯本而作的序言，也應(yīng)該在這里結(jié)束了。十一月五日。

　　《野草》英譯本的譯稿由譯者交商務(wù)印書館，后毀于“一二八”戰(zhàn)火，未出版。這篇序文在編入本書之前也沒有發(fā)表過。

　?、隈TY．S．即《野草》英文本的譯者馮余聲，廣東人，當(dāng)時是“左聯(lián)”成員。

　?、郾芫觿e處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慘案后，作者因支持學(xué)生的革命行動，傳聞被列入段祺瑞政府第二批通緝名單中。他在友人的敦促下，從三月下旬起，先后到山本醫(yī)院、德國醫(yī)院和法國醫(yī)院等處避居，直到五月初回寓。

　?、芊钐炫珊椭彪`派軍閥戰(zhàn)爭指一九二六年春夏間馮玉祥（原屬直系）的國民軍與奉系張作霖、李景林的軍隊在京、津間的戰(zhàn)爭。

33、“智識勞動者”萬歲

　　“勞動者”這句話成了“罪人”的代名詞，已經(jīng)足足四年了。壓迫罷，誰也不響；殺戮罷，誰也不響；文學(xué)上一提起這句話，就有許多“文人學(xué)士”和“正人君子”來笑罵，接著又有許多他們的徒子徒孫來笑罵。勞動者呀勞動者，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料竟又有人記得你起來。

　　不料帝國主義老爺們還嫌黨國屠殺得不趕快，竟來親自動手了，炸的炸，轟的轟。稱“人民”為“反動分子”，是黨國的拿手戲，而不料帝國主義老爺也有這妙法，竟稱不抵抗的順從的黨國官軍為“賊匪”，大加以“膺懲”！冤乎枉哉，這真有些“順”“逆”不分，玉石俱焚之慨了！

　　于是又記得了勞動者。

　　于是久不聽到了的“親愛的勞動者呀！”的親熱喊聲，也在文章上看見了；久不看見了的“智識勞動者”的奇妙官銜，也在報章上發(fā)見了，還因為“感于有聯(lián)絡(luò)的必要”，組織了“協(xié)會”，②舉了干事樊仲云③，汪馥泉④呀這許多新任“智識勞動者”先生們。

　　有什么“智識”？有什么“勞動”？“聯(lián)絡(luò)”了干什么？“必要”在那里？這些這些，暫且不談罷，沒有“智識”的體力勞動者，也管不著的。

　　“親愛的勞動者”呀！你們再替這些高貴的“智識勞動者”起來干一回罷！給他們?nèi)耘f可以坐在房里“勞動”他們那高貴的“智識”。即使失敗，失敗的也不過是“體力”，“智識”還在著的！

　　“智識”勞動者萬歲！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頭》第三期，署名佩韋。

　?、凇皡f(xié)會”即“智識勞動者協(xié)會”，當(dāng)時投機文人樊仲云等發(fā)起組織的一個團(tuán)體。成員較復(fù)雜。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成立于上海。

　　③樊仲云浙江嵊縣人，當(dāng)時是商務(wù)印書館編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墮落為漢奸，曾任汪偽政府教育部政務(wù)次長。

　　④汪馥泉（1899～1959）浙江杭縣（今余杭）人，當(dāng)時是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抗日戰(zhàn)爭時期墮落為漢奸，曾任汪偽中日文化協(xié)會江蘇分會常務(wù)理事兼總干事。

34、“友邦驚詫”論

　　只要略有知覺的人就都知道：這回學(xué)生的請愿②，是因為日本占據(jù)了遼吉，南京政府束手無策，單會去哀求國聯(lián)，③而國聯(lián)卻正和日本是一伙。讀書呀，讀書呀，不錯，學(xué)生是應(yīng)該讀書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爺們不至于葬送土地，這才能夠安心讀書。報上不是說過，東北大學(xué)逃散，馮庸大學(xué)④逃散，日本兵看見學(xué)生模樣的就槍斃嗎？放下書包來請愿，真是已經(jīng)可憐之至。不道國民黨政府卻在十二月十八日通電各地軍政當(dāng)局文里，又加上他們“搗毀機關(guān)，阻斷交通，毆傷中委，攔劫汽車，橫擊路人及公務(wù)人員，私逮刑訊，社會秩序，悉被破壞”的罪名，而且指出結(jié)果，說是“友邦人士，莫名驚詫，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guān)，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nèi)戰(zhàn)，空前水災(zāi)，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xué)生的請愿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好個國民黨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東西！即使所舉的罪狀是真的罷，但這些事情，是無論那一個“友邦”也都有的，他們的維持他們的“秩序”的監(jiān)獄，就撕掉了他們的“文明”的面具。擺什么“驚詫”的臭臉孔呢？

　　可是“友邦人士”一驚詫，我們的國府就怕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好像失了東三省，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誰也不響，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只有幾個學(xué)生上幾篇“呈文”，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夸獎，永遠(yuǎn)“國”下去一樣。

　　幾句電文，說得明白極了：怎樣的黨國，怎樣的“友邦”?！坝寻睢币覀?nèi)嗣裆硎茉赘?，寂然無聲，略有“越軌”，便加屠戮；黨國是要我們遵從這“友邦人士”的希望，否則，他就要“通電各地軍政當(dāng)局”，“即予緊急處置，不得于事后借口無法勸阻，敷衍塞責(zé)”了！

　　因為“友邦人士”是知道的：日兵“無法勸阻”，學(xué)生們怎會“無法勸阻”？每月一千八百萬的軍費，四百萬的政費，作什么用的呀，“軍政當(dāng)局”呀？

　　寫此文后剛一天，就見二十一日《申報》登載南京專電云：“考試院部員張以寬，盛傳前日為學(xué)生架去重傷。茲據(jù)張自述，當(dāng)時因車夫誤會，為群眾引至中大⑤，旋出?；卦?，并無受傷之事。至行政院某秘書被拉到中大，亦當(dāng)時出來，更無失蹤之事?！倍敖逃ⅰ睓趦?nèi)，又記本埠一小部分學(xué)校赴京請愿學(xué)生死傷的確數(shù)，則云：“中公死二人，傷三十人，復(fù)旦傷二人，復(fù)旦附中傷十人，東亞失蹤一人（系女性），上中失蹤一人，傷三人，文生氏⑥死一人，傷五人……”可見學(xué)生并未如國府通電所說，將“社會秩序，破壞無余”，而國府則不但依然能夠鎮(zhèn)壓，而且依然能夠誣陷，殺戮。“友邦人士”，從此可以不必“驚詫莫名”，只請放心來瓜分就是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字街頭》第二期，署名明瑟。

　?、趯W(xué)生的請愿指一九三一年十二月間全國各地學(xué)生為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到南京請愿的事件。對于這次學(xué)生愛國行動，國民黨政府于十二月五日通令全國，禁止請愿；十七日當(dāng)各地學(xué)生聯(lián)合向國民黨中央黨部請愿時，又命令軍警逮捕和槍殺請愿學(xué)生，當(dāng)場打死二十余人，打傷百余人；十八日還電令各地軍政當(dāng)局緊急處置請愿事件。

　　③哀求國聯(lián)九一八事變后，國民黨政府多次向國聯(lián)申訴，十一月二十二日當(dāng)日軍進(jìn)攻錦州時，又向國聯(lián)提議劃錦州為中立區(qū)，以中國軍隊退入關(guān)內(nèi)為條件請求日軍停止進(jìn)攻；十二月十五日在日軍繼續(xù)進(jìn)攻錦州時再度向國聯(lián)申訴，請求它出面干涉，阻止日本帝國主義擴(kuò)大侵華戰(zhàn)爭。

　　④馮庸大學(xué)奉系軍閥馮庸所創(chuàng)辦的一所大學(xué)，一九二七年在沈陽成立，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后停辦。

　?、葜写螅暇┲醒氪髮W(xué)。

　　⑥中公，中國公學(xué)；復(fù)旦，復(fù)旦大學(xué)；復(fù)旦附中，復(fù)旦大學(xué)附屬實驗中學(xué)；東亞，東亞體育?？茖W(xué)校；上中，上海中學(xué)；文生氏，文生氏高等英文學(xué)校。這些都是當(dāng)時上海的私立學(xué)校。

35、答中學(xué)生雜志社問

　　“假如先生面前站著一個中學(xué)生，處此內(nèi)憂外患交迫的非常時代，將對他講怎樣的話，作努力的方針？”

　　編輯先生：

　　請先生也許我回問你一句，就是：我們現(xiàn)在有言論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說“不”，那么我知道一定也不會怪我不作聲的。假如先生意以“面前站著一個中學(xué)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說一點，那么，我說：第一步要努力爭取言論的自由。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中學(xué)生》新年號。《中學(xué)生》，以中學(xué)生為對象的綜合性刊物。參看本卷第277頁注②。

36、答北斗雜志社問

　　——創(chuàng)作要怎樣才會好？

　　編輯先生：

　　來信的問題，是要請美國作家和中國上海教授們做的，他們滿肚子是“小說法程”和“小說作法”。②我雖然做過二十來篇短篇小說，但一向沒有“宿見”，正如我雖然會說中國話，卻不會寫“中國語法入門”一樣。不過高情難卻，所以只得將自己所經(jīng)驗的瑣事寫一點在下面——

　　一，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

　　二，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

　　三，模特兒③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四，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④，決不將Sketch材料拉成小說。

　　五，看外國的短篇小說，幾乎全是東歐及北歐作品，也看日本作品。

　　六，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七，不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話。

　　八，不相信中國的所謂“批評家”之類的話，而看看可靠的外國批評家的評論。

　　現(xiàn)在所能說的，如此而已。此復(fù)，即請編安！

　　十二月二十七日。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二卷第一期。

　　《北斗》，文藝月刊，“左聯(lián)”的機關(guān)刊物之一，丁玲主編。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渤霭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該刊以“創(chuàng)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為題向許多作家征詢意見。本文是作者所作的答復(fù)。

　?、陉P(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法方面的書，當(dāng)時出版很多，如美國人哈米頓著、華林一譯的《小說法程》，孫俍工編的《小說作法講義》等。

　?、勰Ｌ貎河⒄ZModel的音譯。原意是“模型”，這里指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的原型。

　?、躍ketch英語：速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