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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讀蒲松齡《促織》:看蒼山綿延,聽波濤洶涌

2021-07-05 19:53 作者:真相大白的小白  | 我要投稿

畢飛宇讀蒲松齡《促織》:看蒼山綿延,聽波濤洶涌

我們今天要談的是短篇小說《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chǎn);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yǎng)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shù)家之產(chǎn)。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yè),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chǎn)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背扇恢T绯瞿簹w,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fā)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亦不能行捉矣。轉(zhuǎn)側(cè)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于鼎,再拜。巫從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nèi)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fā)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后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逼似。乃強起,扶杖執(zhí)圖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于蒿萊中側(cè)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養(yǎng)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fā)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yè)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蘇。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復以兒為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yǎng)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呵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莫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jié)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后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shù)年,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這篇偉大的小說只有1700個字,用我們現(xiàn)在通行的小說標準,《促織》都算不上一個短篇,微型小說而已。孩子們也許會說:“偉大個頭啊,你妹呀,太短了好嗎?8條微博的體量好嗎?!?/p>

是,我同意,8條微博??稍谖业难劾?,《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寫三吏的杜甫、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發(fā)誓,我這樣說是冷靜而克制的。

說起史詩,先說《紅樓夢》也許是比較明智的做法,它的權(quán)威性不可置疑。《紅樓夢》的恢宏、壯闊與深邃幾乎抵達了小說的極致,就小說的容量而言,它真的沒法再大了。它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開始寫起的,它的小說邏輯是空——色——空。依照這樣的邏輯,《紅樓夢》描寫“色”,也就是“世相”的真正開篇應當從第六回開始算起,對,也就是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算起。相對于《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而言,劉姥姥這個人是關鍵,她老人家是一把鑰匙,——要知道什么是“榮國府”,沒有劉姥姥是不行的?!白o官符”上說了,“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句話寫足了賈府的尊貴豪富。可是,對小說而言,“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句空話,它毫無用處。曹雪芹作為小說家的責任就在于,他把“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解釋權(quán)悄悄交給了“賤人”劉姥姥。

劉姥姥是誰?一個“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寡婦。一個人,卻有“兩畝薄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貧農(nóng)”,起碼不算最底層。好吧,一個“中農(nóng)”要進榮國府了,她在榮國府的門前看見的是什么呢?是石獅子,還有“簇簇驕馬”,也就是好幾輛蘭博基尼和馬薩拉蒂?!@是何等的氣派,在這樣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派面前,劉姥姥能放肆么?不能。在被“挺胸疊肚”的幾個門衛(wèi)戲耍了之后,她只好繞到后街上的后門口。到了后門口,劉姥姥第一個要找的那個人是“周大娘”,這并不容易。要知道在這里工作的“周大娘”總共有三個呢。找啊找,好不容易見到“周嫂子”了,劉姥姥這把鑰匙總算是對準了榮國府大門上的鎖孔。但劉姥姥要見的人當然不是“周嫂子”,而是王熙鳳。在這里,曹雪芹展現(xiàn)了一個杰出小說家的小說能力,他安排另一個人出場了,那就是平兒。見到平兒的劉姥姥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咂嘴念佛”,這是大事臨頭常見的緊張與亢奮。其實呢,平兒也就是一個“有些體面的丫頭”。是劉姥姥的老于世故幫了她的忙,要不然,倒頭便拜是斷乎少不了的。

《紅樓夢》插圖

接下來,鳳姐才出場。鳳姐的出現(xiàn)卻沒有和劉姥姥構(gòu)成直接的關聯(lián),曹雪芹是這么寫的,“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nèi)的灰”。這18個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頭,很有個性。它描繪的是鳳姐,卻也是劉姥姥,也許還是鳳姐和劉姥姥之間的關系。這里頭有身份與身份之間的千山萬水。它寫足了劉姥姥的卑賤、王熙鳳的地位,當然,還隱含了榮國府的大。正因為如此,第六回是這樣終結(jié)的:“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薄憧纯矗米骷沂沁@么干活的,他的記憶力永遠都是那么清晰,從來都不會遺忘這個“后門”。當然了,劉姥姥并沒有見著賈母,那是不可能的。她“一進榮國府”就像走機關,僅僅見到了“也不接茶,也不抬頭”的鳳姐。其實呢,鳳姐也不過就是榮國府的辦公室主任,一個中層干部。想想吧,鳳姐的背后還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還有賈母,賈母背后還有賈政,賈政的背后還有整個四大家族,通過劉姥姥,我們看到了一個何等深邃的小說幅度與小說縱深?!裁唇泻铋T深似海?——什么叫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劉姥姥的舉動讓這一切全部落到了實處。

我從不渴望紅學家們能夠同意我的說法,也就是把第六回看作《紅樓夢》的開頭,但我還是要說,在我的閱讀史上,再也沒有比這個第六回更好的小說開頭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我們這些做讀者的立即感受到了《紅樓夢》史詩般的廣博,還有史詩般的恢宏。我們看到了冰山的一角,它讓我們的內(nèi)心即刻涌起了對冰山無盡的閱讀遐想。如同賈寶玉“初試”云雨情一樣,它讓我們的內(nèi)心同樣涌起了對情色世界無盡的閱讀渴望。這個開頭妙就妙在這里,它使我們看到了并轡而行的雙駕馬車。

回到《促織》。我數(shù)了一下《促織》的開頭,只有85個字,太短小了。可是我要說,這短短小小的85個字和《紅樓夢》的史詩氣派相比,它一點也不遜色。我只能說,小說的格局和小說的體量沒有對等關系,只和作家的才華有關?!都t樓夢》的結(jié)構(gòu)相當復雜,但是,它的硬性結(jié)構(gòu)是倒金字塔,從很小的“色”開始,越寫越大,越寫越結(jié)實,越來越虛無,最終抵達了“空”。

《促織》則相反,它很微小,它只是描寫了一只普通的昆蟲,但是,它卻是從大處入手的,一起手就是一個大全景,大明帝國的皇宮: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相對于1700字的小說而言,這個開頭太大了,充滿了蹈空的危險性。但是,因為下面跟著一句“歲征民間”,一下子就把小說從天上拽進了人間。其實,在“宣德間”宮中是不是真的“尚促織之戲”,正史上并無明確的記載。當然,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正史上之所以沒有記載,一切都因為宣德的母親。失望而又憤怒的母后有嚴令,不允許史官將“宮中之戲”寫入正史。然而,母愛往往又是無力的,它改變不了歷史。歷史從來都有兩本:一本在史官的筆下,一本類屬于紅口白牙。紅口白牙有一個最基本的功能,那就是嚼舌頭。

附帶說一句,大明帝國的皇帝是很有意思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我把他們叫做“搖滾青年”。

現(xiàn)在我有一個問題,《促織》這85個字的開頭有幾個亮點?它們是什么?

在我看來,亮點有兩個。一個是一句話:此物故非西產(chǎn);第二個是一個詞: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我們一個一個說。

“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特別好。這句話說得很明確了,既然這個地方?jīng)]有促織,那么,小說里有關促織的悲劇就不該發(fā)生在這個地方。

問題來了,這里頭牽扯一個悲劇美學的問題,悲劇為什么是悲劇,是因為無法回避。悲劇的美學基礎就在這里,你規(guī)避不了。古希臘人為什么要把悲劇命名為“命運悲劇”?那是因為他們對人性、神性——其實依然是人性——過于樂觀,古希臘人不像我們東方人,他們不愿意相信人性——或者神性——的惡才是所有悲劇的基礎,那么,悲劇又是如何發(fā)生的呢?一定是看不見的命運在捉弄,命運嘛,你怎么可以逃脫。只不過這一切和我們?nèi)祟愖约簾o關,只和那只“看不見的手”有關。所以,他們?yōu)槿碎g的或神間的悲劇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命運,也就必然性。命運悲劇就是這么來的。這是古希臘人最為可愛的地方。這構(gòu)成了他們的文化,在我看來,文化是什么呢?文化就是借口。不同的人找到了不同的借口,最終成為不同的人,最終形成了不同的文化。

那么好吧,既然“此物故非西產(chǎn)”,悲劇就不該在這里發(fā)生了。道理很簡單,泰坦尼克號的悲劇不該發(fā)生在太湖,大量的愛斯基摩人中暑而亡不該發(fā)生在北極,對猶太人的種族主義滅絕也不該發(fā)生在新西蘭。我要說,因為“宮中尚促織之戲”,又因為“歲征民間”,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現(xiàn)了關于蛐蛐的悲劇,這里頭一下子就有了荒誕的色彩,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所以,“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非常妙,是相當精彩的一筆。經(jīng)常有人問我,好的小說語言是怎樣的?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好的小說語言有時候和語言的修辭無關,它就是大白話。好的小說語言就這樣:有它,你不一定覺得它有多美妙,沒有它,天立即就塌下來了。只有出色的作家才能寫出這樣的語言。

剛才我說了,就因為“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小說一下子具備了荒誕的色彩,具備了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但是,我要強調(diào),我不會把《促織》看作荒誕主義作品,更不會把它看作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一句話,我不會把《促織》看作現(xiàn)代主義作品,為什么不會?我把這個問題留在最后,后面我再講。

我們再來看“欲媚”?!坝摹笔鞘裁矗繌母旧险f,其實就是奴性。關于奴性,魯迅先生幾乎用了一生的經(jīng)歷在和它做抗爭。奴性和奴役是不一樣的。奴役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接受奴性,而奴性則是你從一開始就主動地、自覺地、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奴性,它成了你文化心理、行為、習慣的邏輯出發(fā)點。封建文化說到底就是皇帝的文化,皇帝的文化說到底就是奴性的文化,奴性的文化說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所以,“宮中尚促織之戲”這個開頭一點都不大,在“歲征民間”之后,它恰如其分。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這也是命運。

魯迅在他的個人思想史上一直在直面一個東西,那就是“國民性”。面對國民性,他哀,他怒,但“國民性”是什么?在我看來,蒲松齡提前為魯迅做了注釋,那就是“欲媚”。我渴望媚,你不讓我媚我可不干,要和你急,這是由內(nèi)而外的一種內(nèi)心機制,很有原創(chuàng)性和自發(fā)性。它是惡中之惡,用波德萊爾略顯浪漫的一個說法是,它是一朵散發(fā)著妖冶氣息的“惡之花”。因為“欲媚”是遞進的、恒定的、普遍的、難以規(guī)避的,所以,在《促織》里,悲劇成了成名人生得以進行的硬道理。

說到這里我也許要做一個階段性的小結(jié),那就是如何讀小說:我們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大”的問題,一個是關于“小”的問題,也就是我們?nèi)绾文芸吹叫≌f內(nèi)部的大,同時能讀到小說內(nèi)部的小。只盯著大處,你的小說將失去生動,失去深入,失去最能體現(xiàn)小說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著小,我們又會失去小說的涵蓋,小說的格局,小說的輻射,最主要的是,小說的功能。好的讀者一定會有兩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

在我看來,小說想寫什么其實是不著數(shù)的,對一個作家來說,關鍵是怎么寫。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蒲松齡在極其有限的1700個字里鑄就了《紅樓夢》一般的史詩品格。讀《促織》,猶如看蒼山綿延,猶如聽波濤洶涌。這是一句套話,說的人多了。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蒼山是如何綿延的,波濤是如何洶涌的。

現(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進入到小說的內(nèi)部了,小說的主人公,那個倒霉蛋,成名,他終于出場了。我說成名是個倒霉蛋可不是詛咒他,蒲松齡只用一個小小的自然段就把他的命運一下子摁到了底谷。成名是個什么人呢?蒲松齡只給了他四個字,“為人迂訥”?!盀槿擞卦G”能說明什么呢?什么都說明不了。沒聽說“為人迂訥”就必須倒霉,性格從來就不是命運。問題出就出在《促織》開頭的那個“里胥”身上,里胥是誰?蒲松齡說了,“里胥猾黠”?;?,一個很黑暗的詞,——當“迂訥”遇見了“猾黠”,性格就必須是命運。

可以說,小說的一開始是從一個低谷入手的。成名一出場就處在了命運的低谷。成名被里胥報了名,捉促織去了,在這里,“滑黠”就是一片烏云,它很輕易地罩住了“迂訥”?!盎铩币坏┻\行,“迂訥”只能是渾身潮濕,被淋得透透的。什么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呢,蒲松齡就寫到了成名的兩次死,一次是“憂悶欲死”,一次是“惟思自盡”?!皯n悶欲死”是意向,“惟思自盡”是決心。這在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才剛剛開始呢,成名就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小說向相反的方向運行了,希望來了。這是小說的第一次反彈。這個希望就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個新人物,駝背巫。經(jīng)常有年輕人問我,在小說里頭該怎么刻畫人物呢?我現(xiàn)在就來說說蒲松齡是如何刻畫駝背巫的,蒲松齡所用的方法是白描,“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唇:嚴格地說,上嘴唇;吻:嚴格地說,下嘴唇;翕辟:一張一合的樣子。很神,既神秘,又神奇,也許還神圣。駝背巫是不可能說話的,即使說了,你也不可能聽得懂,——否則他或者她就不是駝背巫。一個作家去交代駝背巫說了什么是無趣的、無理的,屬于自作聰明,很愚蠢;最好的辦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動態(tài):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張一合。這一張一合有內(nèi)容嗎?沒有,所以,讀者“不知何詞”。這不夠,遠遠不夠。它不只是神,還有威懾力,下面的這一句話尤為關鍵,“各各悚立以聽”——所有的人都驚悚地站在那里聽。這是一個靜謐的大場景,安靜極了,僅有的小動作是“唇吻翕辟”,還是無聲的。“各各悚立以聽”是“唇吻翕辟”的放大。如果這一段描寫到了“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就終止,可不可以?可以??晌視f,小說沒有寫透,沒有寫干凈,相反,到了“各各悚立以聽”,這就透徹了,干凈了。有一次答記者,記者問我是如何寫小說的,我說,“要把小說寫干凈”,結(jié)果第二天報紙上有了,說畢飛宇提倡寫“干凈的小說”,聽上去很不錯。其實他們夸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怨我,沒說清楚。小說哪有干凈的?反過來說,小說哪有不干凈的?有人不喜歡現(xiàn)代主義繪畫,說現(xiàn)代主義繪畫畫面不干凈,色彩很臟。弗洛伊德說:“沒有骯臟的色彩,只有骯臟的畫家”,道理就在這里。

同樣,既然要寫干凈,面對希望,淺嘗輒止又有什么樂趣呢?那么干脆,再往上揚一步?!擅隈劚澄椎闹笇е陆K于得到他心儀的促織了,既然是心儀的促織,有所交代總是必須的。這只促織好哇:“巨身修尾,青項金翅。”讀者不是萬能的,他也有知識上的死角,可是,無論我們這些無知的讀者有沒有見過真正的促織,蒲松齡的交代也足以迷人了:是巨身,是修尾,脖子是青色的,翅膀是金色的。在這里,有沒有促織的知識一點都不重要了,“巨身修尾,青項金翅”足以啟動我們的想象:語言是想象力的出發(fā)點,語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人家蒲松齡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不高興那是我們的不對了。事實上,高興的不只是讀者,也有倒霉蛋成名,是啊,成名“大喜”?;丶?,趕緊的,慣孩子,摟老婆,發(fā)微博,唱卡拉OK。到了這里,小說抵達了他的最高峰。在喜馬拉雅山脈上,我們終于看到了珠穆朗瑪峰的巍峨。

但是對不起了,悲劇有悲劇的原則,所有的歡樂都是為悲傷所修建的高速公路。在這條高速公路上,飆車的往往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主人公最親的親人。成名的兒子,他飆車了。他以每小時兩百公里的速度撞上了集裝箱的尾部。車子的配件散得一地。不幸中也有萬幸,車毀了,人未亡。小說又被作者摁下去了,就此掉進了冰窟窿。

你以為掉進了冰窟窿就完事了?沒有。冰窟窿有它的底部,這個底部是飆車兒子的死。為什么我要把兒子的死看作冰窟窿的底部?答案有兩條。第一,這不是倒霉蛋成名的死,是他的兒子,這是很不一樣的;第二,兒子的死不是出于另外的原因,而是被做父親的所牽連,這就更不一樣了。小說剛剛還在珠穆朗瑪峰的,現(xiàn)在,一眨眼,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

問題不在你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問題是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在我看來,小說家的責任和義務就在這里。他要面對這個問題。這個地方你的處理不充分,你的筆力達不到,一切還是空話。

我們來看看蒲松齡是如何描繪馬里亞納海溝的。他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交代成名的悲痛?不可以。因為這里頭牽扯到一個人之常情,人物有人物的心理依據(jù)和心理邏輯。我常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講邏輯。兒子調(diào)皮,一下子把促織搞死了,成名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呢?不是悲傷,而是憤怒,把孩子打死的心都有。當他去找孩子的時候,蒲松齡說,“怒索兒”。從邏輯上說,這是不能少的。這不是形式邏輯,也不是數(shù)理邏輯,更不是辯證邏輯,它就是小說邏輯。等他真的從井里頭把孩子的尸體撈上來之后,有一句話幾乎像電腦里的程序一樣是不能少的,那就是“化怒為悲”。這些都是程序,不需要太好的語感,不需要太好的才華,你必須這么寫。

那么,蒲松齡的藝術才華到底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是這8個字:“夫妻向隅,茅舍無煙。”這是標準的白描,沒有杰出的小說才華你還真的寫不出這8個字來。隅是什么?墻角。夫妻兩個,一人對著一個墻角,麻袋一樣發(fā)呆;房子是什么質(zhì)地?茅舍,貧;無煙,爐膛里根本就沒火,寒。貧寒夫妻百事哀。這8個字的內(nèi)部是絕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靜,寒氣逼人。是等死的人生,一丁點煙火氣都沒有了,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這是讓人欲哭無淚的景象。我想,這就是小說所呈現(xiàn)的馬里亞納海溝了。我讀過很多有關凄涼和悲痛的描繪,我相信你們也讀過不少,你說,還有比這8個字更有效的么?關鍵是,這8個字有效地啟發(fā)了我們有關生活經(jīng)驗的具體想象,角落是怎樣的,煙囪是怎樣的,我們都知道。悲劇的氣氛一下子就營造出來了,宛若眼前,栩栩如死。你可以說這是寫人,也可以說是寫景;你可以說是描寫,也可以說是敘事。在這里,人與物、情與景是高度合一的,撕都撕不開。

對了,補充一下,好的小說語言還和讀者的記憶有關,有些事讀者的腦海里本來就有,但是,沒能說出來,因為被你一語道破,你一下子就記住了。好的小說語言你不用有意記憶,只靠無意記憶就記住了。

經(jīng)常聽人講,小說的節(jié)奏、小說的節(jié)奏,“節(jié)奏”這個東西誰不知道呢?都知道,問題就在于,該上揚的時候,你要有能力把它揚上去,同樣,小說到了往下摁的時候,你要有能力摁到底,你得摁得住。沒有“夫妻向隅,茅舍無煙”,小說就沒有摁到底,相反,有了“夫妻向隅,茅舍無煙”,小說內(nèi)在的氣息一股腦兒就被摁到最低處,直抵馬里亞納海溝,冰冷,漆黑,令人窒息。從閱讀效果來看,這8個字很讓人痛苦,甚至包括生理性的痛苦。

說到這里,也許我又要補充一下,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它絕不只是精神的事情,它牽扯到我們的生理感受,某種程度上說,生理感受也是審美的硬道理。這是藝術和哲學巨大的區(qū)別,更是一個基本的區(qū)別。我們都知道一個詞,叫“Aesthetics”,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漢語把它翻譯成“美學”。鮑姆嘉通當初為什么要使用這個詞呢?其實還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系問題。作為主體,我們需要面對客體,第一個問題就是知,同樣,作為主體,另一個問題是意志力,也就是意。這都是常識了。但是,在“知”和“意”的中間,有一個巨大而又深邃的中間地帶,鮑姆嘉通給這個中間地帶命名了,那就是“愛斯泰惕克”。它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全人類所有門類的藝術家都在這個中間地帶獲得了挑戰(zhàn)權(quán),挑戰(zhàn)的既是心理,也有生理。

小說既然已經(jīng)抵達馬里亞納海溝了,那么,接下來當然是反彈。摁不下去了,你不反彈也得反彈。請注意,《促織》到了這里,它的反彈是很有講究的。這個反彈的內(nèi)部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跌宕,也就是說,還有一個小幅度的抑和揚。從故事的發(fā)展來看,孩子是不能死的,真的死了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孩子得活過來,——這是小小的揚,但隨即就摁下去了,孩子傻了,——這是小小的抑。孩子為什么傻了呢,這個我們都知道的,孩子變成促織了。

好吧,孩子變成促織了。即使到了如此細微的地步,蒲松齡依然也沒有放過,他還來了一次跌宕,這是成名心理層面上的:因為促織是孩子變的,所以很小,成名一開始就不滿意,“劣之”,后來呢,覺得還不錯,又高興了,終于要了它,“喜而收之”。這一段的最后一句話是很有意思的,“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就小說的章法而言,這句話有意思了,我先把章法這個問題放下來,因為我有更加重要的東西要講。

我要講的問題是小說的抒情。

孩子死了,變成了促織。我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第一次閱讀這個作品,我們知不知道這只促織是孩子變的呢?不知道。孩子活過來了,有一句話是很要緊的,成名“亦不復以兒為念”。這句話有些無情。但這句話很重要,如果成名一門心思都在傻兒子的身上,故事又發(fā)展不下去了。苛政為什么猛于虎?猛就猛在這里,孩子都傻了,但你還要去捉促織。這句很無情的話其實就是所謂的現(xiàn)實性。好,成名捉促織去了,接下來蒲松齡寫到了成名的兩次心情,都是有關喜悅的。第一次,是聽到了門外促織的叫聲,成名“喜而捕之”,第二次是促織跳到了成名的衣袖上,成名看了看這個小蟲子,“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

我說過,“亦不復以兒為念”,這句話是無情的。我們本來可以在這個地方討論一下小說的社會意義,但是,我覺得那個意思不大。我只想請大家想一想,我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和大家談論小說的抒情問題?小說在這里到底抒情了沒有?我們往下看。

剛才說了,除了作者,沒有人知道孩子變成了促織,但是,如果我們是一個好讀者,我們也許會讀到不一樣的東西,我們會產(chǎn)生一些特殊的直覺。讓我們來察看一下吧,看看蒲松齡是怎么寫那只小促織的,他一口氣寫了小促織的5個動作,在1700個字的篇幅里,這一段簡直就是無度的鋪排——

第一個動作,小促織“一鳴輒躍去,行且速”;第二個動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后,“超忽而躍。急趨之”;第三個動作呢?“折過墻隅,迷其所在”,看,捉迷藏了;第四個則干脆跳到了墻上,“伏壁上”。你看看,這只小促織是多么頑皮,多么可愛,這哪里還是在寫促織,完全是寫孩子,完全符合一個小男孩刁蠻活潑的習性。老到的讀者讀到這里會揪心:不會吧?這只小促織不會是孩子變的吧?

很不幸,是孩子變的。從第五個動作當中,讀者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第五個動作很嚇人,“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看著成名不喜歡自己,小促織主動地跳到成名的袖口上去了。這太嚇人了,只有天才的小說家才能寫得出。為什么,因為第五個動作是反常識的、反天理的。常識告訴我們,無論是小鳥還是小蟲子,都是害怕人的,你去捉它,它只會逃避。但是,這只小促織特殊了,當它發(fā)現(xiàn)成名對自己沒興趣的時候,它急了。它做出了反常識的事情來了。

讀到這里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了,促織是孩子變的,唯一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成名。因為他“不復以兒為念”。這就是戲劇性。關于戲劇性,我們都知道一個文藝學的常識,叫發(fā)現(xiàn),古希臘的悲劇里就使用這個方法了。在發(fā)現(xiàn)之前,作者要的,——要么作品中的當事人不知道,要不讀者,或觀眾不知道。在《促織》里,使用的是當事人不知道。

我們還說抒情的事。請注意,關于促織,《促織》從頭到尾都用了相同的詞,“蟲”。這里不一樣了,是“小蟲”,我再說一遍,是小蟲哈,很有感情色彩的。即使克制如蒲松齡,他也有失去冷靜的時刻。這是第一。

第二,再笨的讀者也讀出來了:“小蟲”是成名的兒子。在這里,陰陽兩個世界的父子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的。做父親的雖然“不復以兒為念”,兒子卻在一通頑皮之后,自己撲過來了。

孩子愛他的爸爸,孩子想給爸爸解決問題。既然自己給爸爸惹了麻煩,那么,就讓自己來解決吧。為了爸爸,孩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了一只促織。

這一段太感人的,父子情深。在這篇冰冷的小說里,這是最為暖和的地方,實在令人動容。

我想提醒大家一下,小說的抒情和詩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樣。小說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辭,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時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面對情感,小說不宜抒發(fā),只宜傳遞。小說家只是懂得,然后讓讀者懂得,這個是關鍵。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樣的慈悲會讓你心軟,甚至一不小心能讓你心碎。

剛才我留下了一個問題,是針對“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的。簡單地說,這只小促織行不行,我能不能交上去呢?我成名必須先試一試,讓它和別的促織斗斗看。這很符合成名這個人,他一定得這么干。

小說到了這里有一個大拐彎,最精彩的地方終于開始了,你想想看,這篇小說叫《促織》,你一個做作家的不寫一下斗蛐蛐,你怎么說得過去?斗蛐蛐好玩,好看,“宮中尚促織之戲”,老百姓你能不喜歡么?好看的東西作品是不該放棄的。

問題是,你怎么才能做到不放棄。

我經(jīng)常和人聊小說,有人說,寫小說要天然,不要用太多的心思,否則就有人為的痕跡了。我從來都不相信這樣的鬼話。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你寫的時候用心了,小說是天然的,你寫的時候浮皮潦草,小說反而會失去它的自然性。你想想看,短篇小說就這么一點容量,你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寫短篇,你又能寫什么?寫小說一定得有匠心,所謂匠心獨運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需要注意的也許只有一點,別讓匠心散發(fā)出匠氣

我想說,就因為“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下面的斗蛐蛐才自然,否則就是不自然。這句話是左腿,邁出去了,斗蛐蛐就是右腿,你不邁出去是不行的。這就是小說內(nèi)部的“勢”?!皠荨钡谋疽馐鞘裁??你們學過漢語,看看這個字的組合就知道了,是我們男人的兩只“丸”子,那東西就叫“勢”。沒了這兩個“丸”子,你就坐懷不亂了,事情到此為止,我保證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有了這兩個“丸”子,好,事情復雜了,一件連著一件,往下發(fā)展唄。但小說的內(nèi)部是沒有這兩只“丸子”的,一切要靠作家去給予,這就叫“造勢”?!八荚囍芬砸椫本褪窃靹荨?/p>

我們還是來看文本。這一段寫得極其精彩,可謂漫天彩霞,驚天動地。如果沒有這一段,《促織》就不是《促織》,蒲松齡就不是蒲松齡了。

斗蛐蛐這一段我想用這個詞來概括,叫“推波助瀾”。第一是推波,第二是助瀾。這個推波相當考究,蒲松齡這一次沒有壓,是揚,揚誰?揚別人,揚那個好事者的“蟹殼青”,一下子把它推到了戰(zhàn)無不勝的地步。這等于還是抑了。請注意一下,“蟹殼青”這個名字很重要,人家是有名字的,是名家,成名的這只小促織呢?屬于“刀下不斬無名之鬼”的無名之鬼。結(jié)果很簡單,“無名之鬼”贏了,“推波”算是完成了。在我看來,這個推波完成得很好,不過,它可沒什么可說的。為什么呢?小說寫到這一步大部分作家都能完成,我真正要說的第二個,是助瀾。這才是這篇小說的關鍵。

我想說,人的想象有它的局限,有時候,這個局限和想象本身無關,卻和一個人的勇氣有關。如果一個普通的作家去寫《促織》,他會怎么寫呢?他會寫這只促織一連斗敗了好幾個促織,最后,天下第一,然后呢,當然是成名完成了任務,成名的一家就此變成了土豪。如果這樣寫,我想說,這篇小說的批判性、社會意義一點都沒有減少,小說真的完成了。

《促織》圖(戴宏海 作,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

現(xiàn)在的問題在這里:喬丹擺脫了所有的防守隊員,一個人來到籃下,他是投還是扣?——投進去是兩分,扣進去還是兩分,從功利目的性上說,兩分和兩分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是,喬丹是這么說的:“投籃和扣籃都是兩分,但是,在我們眼里,扣進去是六分”。

“我們”是誰?是天之驕子,是行業(yè)里的翹楚,“我們”和普通的從業(yè)人員是不一樣的。在“我們”的眼里,扣進去是六分。這是不講道理的,但是,這才是天才的邏輯。

小說寫到這里了,兩分就在眼前,是投,還是扣?這是一個問題。這個球如果不是扣進去的,《促織》這篇小說就等于沒有完成。在天才小說家的面前,小促織打敗了“蟹殼青”,一切依然都只是推波,不是助瀾。什么是瀾?那只雞才是。小說到了這里可以說峰回路轉(zhuǎn)、蕩氣回腸了。我敢這么說,在蒲松齡決定寫《促織》的時候,那只雞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了,沒有這只雞,他不會寫的。從促織到雞,小說的邏輯和脈絡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因為雞的出現(xiàn),故事抵達了傳奇的高度,擁有了傳奇的色彩。在這里,是天才的勇氣戰(zhàn)勝了天才的想象力。

我的問題是,為什么是雞?

蒲松齡的選擇有許多種,雞、鴨、鵝、豬、牛、羊,也許還有老虎,獅子,狼。

如果我們一味地選擇傳奇性,讓促織戰(zhàn)勝了獅子,我會說,傳奇性獲得了最大化。但是,蒲松齡不會這樣去處理,他渴望傳奇,但是,依然要保證他的批判性,那就不可以離開日常。傳奇到了離奇的地步,小說就失真,可信度將會受到極大的傷害。所以,蒲松齡的選擇一定是日常的,換句話說,他一定會在家禽或家畜當中做選擇。那蒲松齡為什么沒有選擇家畜?生活常識告訴我們,家畜和小昆蟲沒什么關系。那好,最后的選擇就只有家禽了。我想問問大家,在家禽里頭,誰對昆蟲的傷害最大?誰最具有攻擊性和戰(zhàn)斗性?答案是唯一的,雞。

我說了這么多,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這一條,在小說里頭,即使你選擇了傳奇,它和日常的常識也有一個平衡的問題。這里頭依然存在一個真實性的問題。不顧常識,一味地追求傳奇,小說的味道會大受影響。你不要投籃,要扣,要六分,很好。但是,你如果不是用你的手,而是用你的腳去扣籃,觀眾也許會歡呼,但是,對不起,裁判不答應,兩分不會給你。小說也是有裁判的,這個裁判就是美學的標準。說到底,小說就是小說,不是馬戲和雜耍。

我們都很熟悉《堂吉訶德》,公認的說法是,小說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堂吉訶德和風車搏斗,如果堂吉訶德挑戰(zhàn)的不是風車,而是馬車,火車,汽車,我要說,《堂吉訶德》就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警匪片。同樣,如果堂吉訶德挑戰(zhàn)的是怪獸,水妖或山神,我也要說,它依然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驚悚片。是蒲松齡發(fā)明了文學的公雞,是塞萬提斯發(fā)明了文學的風車。

文學需要想象,想象需要勇氣。想象和勇氣自有它的遙遠,但無論遙遠有多遙遠,遙遠也有遙遠的邊界。無邊的是作家所面對的問題和源源不斷的現(xiàn)實。

我記得我前面留下過一個大問題,我說,《促織》是荒誕的,是變形的,是魔幻的,成名的兒子變成了“小蟲”,它的意義和卡夫卡里的人物變成了甲殼蟲是不是一樣的呢?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留到了最后,真是有感而發(fā)。因為我經(jīng)??吹竭@樣的評論,說,我們的古典主義文學作品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某些特征,比方說,象征主義文學的特征,意識流的特征,荒誕派的特征,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有些評論者說,我們的古典主義文學已經(jīng)提前抵達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能不能這樣說?我的回答是不能。我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說這個,是因為那些說法是相當有害的。

任何一種文學都有與之匹配的文化背景,也有它與之相對的文化訴求,《促織》的訴求是顯性的,他在提醒君主,你的一喜一怒、一動一用,都會涉及天下。天下可以因為你而幸福,也可能因為你而倒霉,無論《促織》抵達怎樣的文學高度,它只是“勸諫”文化的一個部分,當然,是積極的部分。但有一點我們必須清楚,即便是到了蒲松齡的時代,我們的歷史依然是輪回的歷史,蒲松齡所做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諷今”,拿明朝的人,說大清的事。

西方的歷史是很不一樣的,它是求知的歷史,也是解決問題的歷史,它還是有關“人”的自我認知的精神成長史。它有它的階梯性和邏輯性,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是在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當中產(chǎn)生的,它有兩個必然的前提:一個是啟蒙運動,一個是工業(yè)革命。在求知,或者說求真的這個大的背景底下,啟蒙運動是向內(nèi)的,工業(yè)革命是向外的。上帝死了,人真的自由了嗎?他們的回答更加悲觀。他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窘境,人在尋求自我的路上遇到了比魔鬼更加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異化。在費爾巴哈看來,人在上帝的面前是異化的,好,上帝被干掉了,馬克思換了一個說法,真正讓人異化的不是上帝,是大機器生產(chǎn)這種“生產(chǎn)方式”,蒸汽機或以蒸汽機為代表的工業(yè)革命給我們帶來什么了?是無產(chǎn),是赤貧、疾病和丑,是把自己“生產(chǎn)”成了機器。人的“變形”是可怕的,每個人在一覺醒來之后都有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甲殼蟲。這種異化感并不來自先知的布道,是個人——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的,普遍的——自我認知。它首先是絕望的,但是,在我看來,也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自我認知。

同樣是變成了昆蟲,成名的兒子變成小促織則完全不同,這里頭不存在生命的自我認知問題,不涉及生命的意義,不涉及生命的思考,不涉及存在,不涉及思想或精神上的困境。在本質(zhì)上,這個問題類屬于生計問題,或者說,是有關生計的手段或修辭的問題。

在面對“文學”和“歷史”的時候,我們中國人喜歡這樣的姿態(tài):文史不分家,有時候,我們真的是文史不分家的。上面我們涉及的可笑的說法,是標準的“文史不分家”的說法。但是我要說,文史必須分家,說到底,文學是文學,歷史是歷史。文學一旦變成歷史固然不好,歷史一旦變成文學那就很糟糕了。如果我們把文學的部分屬性看作歷史的系統(tǒng)性和普遍性,真的會貽害無窮。

關于《促織》,我就說這么多,因為能力的局限,謬誤之處請同學們批評指正。

2014年12月17日于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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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讀蒲松齡《促織》:看蒼山綿延,聽波濤洶涌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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