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王昌齡的《采蓮曲》是在畫青春,我卻認(rèn)為他是在寫蒼老
盛唐詩壇 /?七絕圣手王昌齡(8)
荷葉羅裙一色裁,
芙蓉向臉兩邊開。
01
或許是西施浣紗的典故太過浪漫,自古以來,詩人們都熱衷于以浣紗女入詩,來歌詠他們心中的江南風(fēng)情。
梁簡文帝蕭綱有句“浣紗流暫濁,汰錦色還鮮”,關(guān)注的是浣紗現(xiàn)場的細(xì)節(jié);孟浩然好友張子容的《春江花月夜》有句“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紗人”,倒是與孟浩然有一脈相承的小清新;詩佛王維也喜歡以浣紗女入詩,他的《雜詩》、《西施詠》、《三居秋暝》都有浣紗女的身影,不過寫得最妙的還是一首《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區(qū)區(qū)20字,就能讓一幅月夜浣紗圖纖毫畢現(xiàn)。那是一片由白石組成的淺灘,溪水清淺,綠蒲叢生。月之明,水之清,蒲之綠,石之白,相映相襯,詩歌首句便給人以空靈、超妙的視覺享受。司空圖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便是如此罷。
當(dāng)然,詩人的用意并不止于此。白石灘是輞川的二十景之一,卻也是浣紗女詩意的人生舞臺。明亮的月色下,一群浣紗女正在洗衣浣紗。詩歌到此就戛然而止,卻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那里定是有青春的容顏,也有銀鈴般的嬉鬧聲,或許還有不可為人說的少女心事。王維沒有用濃墨渲染,他用白描的手法,了了數(shù)筆,便為我們還原了生活的詩意。
王維心中有溶溶月色,所以才能摹畫出那般寧靜洗練、優(yōu)美柔和的月夜浣紗圖。更為可貴的是,在一派恬靜的月夜里,依然有一股將要溢出詩外的盎然生機(jī),或許這就是中年王維在“成佛入道”之前,僅存的人間煙火了吧。
02
在中國的古典詩詞里,采蓮女和浣紗女一直是特殊的存在。她們身上所蘊(yùn)含的那種質(zhì)樸和寧靜,俏麗和靈動,是多情江南的最佳代言,也是士人們對于純真愛情最原始的定義。蕭衍說她們“蓮花亂臉色,荷葉雜香衣”,李白說她們“笑入蓮花去,佯羞不出來”,形形色色的女兒面貌里,都有一股天然清麗在自然流動。
王昌齡也寫采蓮女和浣紗女。
他在江寧8年,耳聞目睹之下也見識過一番江南女兒的嬌俏和甜美,但他的詩作卻不全然只有江南的兒女情長。
《浣紗女》
錢塘江畔是誰家,江上兒女全勝花。
吳王在時不得出,今日公然來浣紗。
錢塘江畔住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家???
江畔浣紗的姑娘個個如花似玉。詩歌的開頭似乎平平無奇,但是緊接著,詩人并沒有走入傳統(tǒng)套路,對浣紗女做進(jìn)一步的具體描繪。這里沒有服飾的描摹,也沒有動作的詳解,而是宕開一筆,將浣紗女們放置到了另一個時空。
西施的悲劇我們早已耳熟能詳,一個平凡的農(nóng)女因為出色的容貌而被卷入政治的旋渦,無論故事的結(jié)局被后人如何善意演繹,都改變不了西施身不由己的悲慘命運(yùn)。將盛唐浣紗女與西施無縫銜接,是詩人巧妙的求同存異,從而在平白明快的詩語中注入了耐人品味的意蘊(yùn)。
今勝昔的主旨是他慣常使用的巧妙和深曲,他這又是在變相地謳歌他的盛世呢!詩句中毫不掩飾的對吳王的諷刺和譏誚,無一不是在向我們昭示太平盛世的和美圖景。
03
相比于這一首的曲婉深致,他還有另兩首七絕《采蓮曲》,也有史筆悠悠,卻早已沒有《浣紗女》所蘊(yùn)含的蕩漾激情。
《采蓮曲》
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
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隨詩放送的還有一則小典故,據(jù)說王昌齡謫居龍標(biāo)之時,有一日獨(dú)往城外散心。在東溪的荷池,偶見當(dāng)?shù)厍蹰L的女兒——蠻女阿朵帶著侍女們在荷池采蓮唱歌?;蛟S是少女們的天真爛漫在那一瞬間打動了他,于是便有了這首經(jīng)典之作。
晚年時候的王昌齡,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官場坎坷之后,早已看淡世事,作品里的那股沖蕩之氣也早已淡去。正如呈現(xiàn)在你眼前的這兩首七絕,雖然聲色俱開,但貫穿于內(nèi)的情感始終是冷靜克制的。這里面早已經(jīng)沒有了家國天下,只有一個遲暮的軀體里僅存的對塵世的星火愛戀。
詩的開頭說采蓮女們像吳國美女越國嬌娘楚王嬪妃一樣美麗,此刻,這位站在東溪畔的老者,穿過悠悠時光,看到的是歷史塵埃里的一顰一笑,這一筆便無端地為本來清麗的詩歌添加了一抹蒼涼底色。少女們的天性無法克制,競相劃船,是這幅采蓮圖唯一的鮮活亮色。
然而,接下來又是矜淡自持的恬靜。來的時候,浦口的蓮花擁枝相迎,歸去,亦有明月殷殷相送。這一瞬間,感動于詩人們的平凡詩意。不論是王維還是王昌齡,在這場橫亙千年的孤獨(dú)和浪漫里,他們都感念于月的陪伴。
04
采蓮女們結(jié)伴而歸,荷池重歸于靜謐,月華如水,王昌齡享受著這一份孤獨(dú)和寧靜。他回憶起采蓮女的羅裙同亭亭的荷葉一道,映襯著少女們的芙蓉面。一時之間,少女的嬌顏和出水的芙蓉竟難以分辨,只有歌聲傳來,才會讓你發(fā)現(xiàn)這些荷塘精靈的存在。
這是王昌齡七絕慣有的側(cè)寫手法,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采蓮女們始終沒有正面形象,她們活躍于田田荷葉、艷艷荷花中,行進(jìn)于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這些本來鮮明活潑的青春生命,被王昌齡有意識地披上了朦朧的外衣,即便是美艷的外衣和容貌,也在月光的朗照下,模糊了邊界。
這顯然不是王昌齡熱衷的盛世腔調(diào)。
無由地讓人想起陳老蓮的畫,晚年陳洪綬的作品自然流暢,疏曠散逸,然而衣袂飄飄下卻是怎么都無法掩蓋的清寂蒼涼。
毫無疑問,老去的王昌齡詩技也越發(fā)爐火純青。輕松點(diǎn)染的8句詩,令人宛見十畝荷塘,蓮花盛開、菱歌四起。但不可忽略的是其內(nèi)韻情感中與陳老蓮?fù)晃兜那寮艣r味,采蓮女們充滿青春活力的歡樂情緒,似乎也拯救不了詩人那一顆蒼老枯寂的心。
是以,他始終站于岸邊,淡然遠(yuǎn)看這一場青春的盛宴。
不波不瀾,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