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秋末冬初，寒風(fēng)凜冽，在小公子為方夜解了蠱毒之后的第三天，一向四季如春，花開不敗的鈞天仙境，竟一夜之間，萬物凋零，冰雪覆蓋，巍峨的皇城滿目蒼茫。

“小夜？”慕容黎輕聲的喚著床榻上，手指微動的人，似是有了蘇醒的跡象。

乾清殿內(nèi)，暖爐中的碳火正靜靜地燃燒著，溫暖而舒適。

方夜?jié)饷艿痛沟慕廾p輕的顫動了幾下，緩緩的睜開了眼，方夜試著動了動，卻只覺得身體的每一處骨骼都在叫囂著疼痛，只能無力的躺在原處。

“孩子是不是沒有了。”方夜望著守在床邊的慕容黎，語氣平靜的讓人心疼。

“小夜——”慕容黎握著方夜的手，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從小腹傳來的陣陣疼痛與慕容黎難掩悲傷與愧疚的神色，都讓方夜清楚的明白，孩子沒有了。

方夜沒有說話，依舊安安靜靜的躺在那里，就如同二十多年前，方家被滅門的那一天一樣，不哭不鬧，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人們總是認(rèn)為，黎主的夜常在，武藝高強(qiáng)，處事冷靜，性情堅(jiān)毅，為人淡然，永遠(yuǎn)都是那樣的清逸與瀟灑，只是他們不知道，方夜只不過是將他所有的脆弱與悲痛都默默的掩藏在了心底，哪怕痛徹心扉。

“小夜。”慕容黎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突然間覺得，自己的這個天下共主，真的做的好失敗，九五之尊，君臨天下，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同樣的悲劇，再一次的在方夜的身上重演……

十年前，鈞天鏡羽宮。

“我是不會同意的！”先皇后林煦那繡著層疊花瓣的華麗而寬大的袍袖一揮，身前案幾上的茶杯，書卷便紛紛散落一地。

“阿煦——”慕容黎看著滿地的狼藉，盡量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只不過是冊封一個常在而已，你何必如此計(jì)較？”

“呵——我計(jì)較？”林煦好不諷刺的冷笑了一聲：“堂堂黎主，竟然要封自己的義子為常在，你可知道滿朝文武會如何看你，這全天下的人會如何看你！”

“朕不在乎！”

“慕容黎！那個方夜到底用了什么妖媚之術(shù)？整整十三年了，他白天跟著你的人，晚上睡著你的床，我是皇后，皇后啊······”林煦顫抖著手指著自己的臉，歇斯底里：“我連乾清殿的被褥是什么顏色的都不知道！但我可以不計(jì)較，我可以對我自己說，沒關(guān)系，他是你的義子，你帶他視如己出，兒子嗎，不管怎么寵著慣著，都說的過去，對不對？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和我說，他要入你的后宮，做你的常在？皇上，你就這么照顧你義兄的兒子的？都照顧到他身懷龍種了是嗎？！”

“阿煦！三個月前在血族發(fā)生的事情朕已經(jīng)與你解釋過了，朕不想再說第二遍，也不想與你吵架。如果你擔(dān)心將來小夜和他的孩子會威脅到你的地位，那你大可放心，小夜永遠(yuǎn)都不會那么做的，而朕，也只是希望小夜的孩子，能夠名正言順的出生?！?/p>

“所以啊，皇上今天只不過就是來通知臣妾一聲的對吧？”

“你！”慕容黎氣得有些頭暈，長嘆了一口緩和了你下語氣道：“阿煦，你知道朕不是這個意思。從小到大，無論是你想做的事情，還是你想要的東西，朕都會不遺余力的滿足于你。阿煦，今天就算是朕求你，向你給小夜要一個名分?！?/p>

“皇上——”林煦平復(fù)了一下情緒，緋紅的衣擺一掀，身姿綽約的坐在了一旁由上好的黃花梨木精雕細(xì)琢的椅子上。“真的只是為了他肚子里的孩子？”

林煦的樣貌柔美，膚質(zhì)白皙，正紅色的鳳袍襯著宛若凝脂白玉一般的人，無限的綺麗，卻不帶一絲一毫的女氣，而那份從骨子里面透著的高貴與驕傲，因著皇室宗親貴族的出身，與生俱來。

“是。”慕容黎此刻的心情，百味繁雜。

從血族回來后的這三個月以來，慕容黎沒有一天不在責(zé)怪自己，雖然方夜從來都沒有對他提過任何的要求，甚至連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只字不提，但是慕容黎明白，方夜只是害怕，害怕若是此事傳出，自己不僅無顏面對朝堂，甚至還會讓全天下的人，都將此事當(dāng)做一個笑柄，所以，他只能當(dāng)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不想與自己因此隔閡。

可是逃避，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在慕容黎聽到太醫(yī)對自己說方夜有孕了的那一刻，只覺得心如刀割，五臟欲焚。

方夜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他不僅沒有保護(hù)好他，還親手造了孽?？蔁o論慕容黎此刻的心中有多少種情緒在翻涌，也只能強(qiáng)忍著，不能有絲毫的表露。

“那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費(fèi)心了?！绷朱闫擦艘谎劢锹淅飫偤萌急M了的香燭，斂了怒氣，勾唇一笑。

慕容黎呼吸一窒:“你對小夜做了什么？”

“沒什么。”林煦的笑容恍若陽光下盛開的海棠花般，明艷妖嬈，卻又如同冰雪深潭一般，冰冷刺骨?！爸徊贿^是——在皇上來鏡羽宮的時候，派人賞了他一碗加了藏紅花和五行草的百花釀而已。放心，有太醫(yī)和穩(wěn)婆跟著，死不了?！?/p>

“林煦，你瘋了！”慕容黎簡直不敢相信，曾經(jīng)那么單純善良的阿煦，如今竟會如此的瘋狂。

“是啊?！绷朱闫嗳灰恍?“我是瘋了，在你還是瑤光小王爺?shù)臅r候，從你將孟章迎進(jìn)黎王府的那一天起，我就瘋了！你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當(dāng)我看著你對他寵愛有加，關(guān)懷備至的時候，心里有多痛！可是我卻不能說，因?yàn)槟闶窍然首畹靡獾膬鹤?，將來，也是要榮登大典，做皇帝的。所以，哪怕是為了平衡權(quán)勢，你慕容黎也永遠(yuǎn)都不會只有我一個人。更何況，你喜歡他，你喜歡他安靜坐在案幾前看書的樣子；你喜歡他不經(jīng)意間漾起的暖心的微笑；你喜歡他坐在開滿桃花的樹下說著你不曾聽過的故事；你喜歡他看著你的眼睛對你說，王爺，我要跟著你一輩子……”林煦的聲音哽咽，沒有聲嘶力竭的痛哭，只是那美麗的琥珀色眼眸，一滴一滴的靜靜地流著淚。

鮫人泣淚，落地成珠，這是慕容黎第一次，看到林煦的眼淚，他一直都以為，無論是權(quán)勢還是地位，只要將林煦想要的一切都給他，就是對他最大的好處，他讓林煦做皇后，為林家的人加官進(jìn)爵，可是慕容黎卻發(fā)現(xiàn)，他錯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林家人想要的，而林煦，從始至終想要的都只不是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慕容黎罷了。

“皇上知道這鏡羽宮的羽樹上，有多少盞小紅燈籠嗎？”林煦望著殿內(nèi)明滅的燭火有些恍惚：“七千三百盞，從我被冊封為皇后，入住了這鏡羽宮的那一天起，在沒有皇上的每一個夜晚都會親手在羽樹上掛上一盞，一個、兩個、三個······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鏡羽宮，火紅的一片，好看極了?？墒俏覅s害怕了，害怕若是有一天將羽樹上都掛滿了之后，長夜漫漫，深宮寂寥，到時，我又該一個人做些什么呢？”

“阿煦——”慕容黎想要握住林煦微微顫抖的肩，卻終是將抬起的手放下了。“即使沒有了孩子，小夜的常在都做定了。這一次，朕念及昔日的情分，暫且放過你，即日起禁足鏡羽宮，還望皇后日后，好自為之?！?/p>

“呵呵——”林煦望著慕容黎頭也不回的身影，笑得凄涼：“好一個昔日情分，當(dāng)真是可笑至極！”······

那一天，慕容黎就像是瘋了一般，親手殺了除林煦之外，所有與其為伍迫害方夜小產(chǎn)之人。那一天的鈞天皇城，猶如人間煉獄。也是在那一天，鈞天再無宸王，只有夜常在······

“皇上——”方夜有些費(fèi)力的握了握慕容黎的手，語氣虛弱：“不要再為過去的事情傷心了?！?/p>

“是朕對不起小夜，十年前朕沒有保護(hù)好你，可是十年后······”

“當(dāng)年，煦皇后也是因?yàn)樘珢刍噬?，說到底，他也是個可憐之人。如果不是林家的貪婪，相信煦皇后之后也不會釀成大錯。而這一次——”方夜深吸了一口氣：“是小夜沒有福分生下皇上的孩子?！?/p>

“小夜······”

“皇上?！狈揭咕o握著慕容黎的手打斷了對方的話：“如果現(xiàn)在躺在這里的不是小夜，皇上還會不會如此的自責(zé)與愧對？”

慕容黎的心驀地一跳，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當(dāng)年煦皇后大屠后宮，孟嬪與蹇昭儀深受其害，一個中毒后身患痼疾，一個在混戰(zhàn)中小產(chǎn)，再也懷不住孩子。皇上雖也自責(zé)與心痛，但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釋懷?？晌í?dú)對小夜的自責(zé)與愧對卻是與日俱增，因?yàn)樵诨噬系男睦?，小夜從來都只是皇上的孩子，雖然小夜入了后宮，做了常在，可是皇上卻永遠(yuǎn)都覺得與小夜在一起是愧對你的義兄，是大逆不道的。甚至覺得小夜應(yīng)該有更好的歸宿，卻被您親手毀了幸福。所以不管小夜是因?yàn)槭裁矗l(fā)生了什么樣的意外，皇上都覺得是您對不起小夜。都是小夜膽小，這么多年都不敢對皇上說出心里面的話，小夜喜歡皇上，從見到皇上的第一眼就喜歡，小夜從來都不想做什么宸王······”

“小夜——”慕容黎不由得紅了眼眶，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么多年，方夜的心里是如此的壓抑?！盀槭裁床辉绺嬖V朕？”

“因?yàn)樾∫购ε?，害怕皇上知道了小夜心中的想法會討厭小夜。您知道嗎？十年前，?dāng)太醫(yī)告訴我有孕了時候，我真的好開心，因?yàn)槲矣辛嘶噬系暮⒆?，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和皇上在一起了。所以······”方夜的呼吸有些不太順暢。

“小夜別說了?！蹦饺堇鑼⑷藬?jiān)趹牙铮奶鄄灰??！半奕济靼琢?。?/p>

“所以——皇上不必再自責(zé)，小夜能做皇上的常在，真的很幸福，很幸福。只是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也喜歡小夜，會不會從此就討厭小夜了。”

“不會的，不會的?！蹦饺堇杈o緊的抱著懷中的人：“朕喜歡小夜，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會很喜歡小夜。”

“呵——”方夜笑了，雖然虛弱卻別有一番風(fēng)情：“我說的是皇上對妃子的喜歡，不是父親對兒子的喜歡?！?/p>

慕容黎也笑了，既寵溺又無奈：“朕知道，可無論是哪一種，朕都喜歡小夜，這個世界上世無其二的小夜?！?/p>

所以，三個月之后，當(dāng)方夜生龍活虎的在御花園里和執(zhí)明搶果盤中剩下的最后一個蘋果的時候，慕容黎在一旁無比撩閑的沖了方夜喊了一句：“愛妃小心，別摔倒了！”

而執(zhí)明則是將手中的蘋果往方夜的懷里一塞，拉著方夜轉(zhuǎn)身背對著慕容黎，暗戳戳的沖著方夜樹了樹大拇指，然后小聲的對方夜說一句：“干得漂亮?！?/p>

方夜也是強(qiáng)忍笑意，對執(zhí)明說了一句：““還要多謝皇后娘娘平日里的悉心教導(dǎo)?！?/p>

“小事兒，小事兒?！眻?zhí)明無比大氣的擺了擺手:“所謂，有夫君一起‘坑’嘛！對了，你聽過公孫大人為了夫人買繞城早餐的事兒了嗎？”

“嗯，聽說是，城東陳記的百味粥，城西徐記的蟹黃殼，城南柳記的酥油餅，城北余記的桂花糖。每半月買一次，風(fēng)雨無阻?！?/p>

“想不想來一份嘗嘗？”

“想?！狈揭裹c(diǎn)頭：“可是總不能讓皇上也滿大街的跑著買吃的吧？”

“誰說要皇上去買啦！我大鈞天的美食可不止那些！”

“皇后的意思是？”

“這好吃的當(dāng)然得堂食了，打包之后味道就不對了，走，找皇上要銀子，帶上皇兒們出宮大吃特吃去！”

“那能把齊貴妃也帶上嗎？我身體才剛恢復(fù)，萬一遇到刺客什么的，我怕打不過。”

執(zhí)明黑亮明媚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有道理，必須帶。然后再給各宮都帶一些他們愛吃的回來怎么樣？”

“可以，可以！”二人一拍即合。

“你們兩個再說什么呢？”慕容黎看著背對著自己討論的無比熱烈的兩個人，有些好奇的問。

只見執(zhí)明與方夜聞言一同轉(zhuǎn)過身，將手在慕容黎的面前一攤：“皇上拿錢?！?/p>

“為何？”

“出宮為鈞天的稅收貢獻(xiàn)一份力量?！眻?zhí)明十分嚴(yán)肅而且認(rèn)真的說道。

“哈——”慕容黎止不住的笑：“想要多少直接去皇貴妃那里支取就可以了，注意安全，早點(diǎn)回來。慕容黎沖著執(zhí)明和方夜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的背影喊道：“小夜才剛恢復(fù)，萌萌你別給他吃多了！”

“知道啦！”執(zhí)明轉(zhuǎn)身對慕容黎揮了揮手：“話說小夜啊?！?/p>

“嗯？”

“我怎么還是覺得皇上對你像管兒子似的的呢？”

“無所謂啊，皇上開心就好?！?/p>

“哎呦呦呦呦呦呦……”執(zhí)明玩笑道：“你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啊你?！?/p>

“和娘娘你學(xué)的呀！”

“哎呀——你信不信本宮打你啊?！?/p>

“信信信信信信……”

“你有本事站住別跑！”

“傻瓜才等著讓你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