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里本來過得好好的，卻拋棄了一切來跟我?！?/strong>——巴金《沉默集·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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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只有兄弟情和革命戰(zhàn)友情，咱不拿烈士開玩笑?。。?/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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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警：全文約15.2k字，內(nèi)含多段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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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筆絕緣體預(y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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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峻緯聽說今天營里面來了幾個(gè)新兵蛋子，都是前幾天隊(duì)伍在敏雪村里駐扎的時(shí)候自愿跑來參加紅//軍的青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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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戰(zhàn)爭帶走了他們太多的戰(zhàn)友，再這樣下去，他們六營就要沒人了。聽副營長說，這次加入的幾個(gè)青年雖然沒什么戰(zhàn)斗經(jīng)驗(yàn)，但是都很健壯，一看就是經(jīng)常在農(nóng)地里干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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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除了一個(gè)人。他看起來瘦瘦小小白白凈凈的，看起來是個(gè)書生樣，但卻是幾個(gè)人里頭最倔的一個(gè)。副營長曾勸過他好好在家里留著，隱約的意思就是不想帶著他這樣瘦弱的人趕路，畢竟他這樣瘦弱的人在艱苦的長//征途中，也基本上就是去送死?？伤f他是留洋回來的醫(yī)學(xué)生，隊(duì)伍里會(huì)需要他這樣的人，他也不甘心就這樣窩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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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他說，他最好的兄弟就在紅//軍隊(duì)伍里頭，可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要去找他。這畢竟是他個(gè)人的意愿，副營長也就把他留下來了——可周營長似乎很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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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掀開布簾，看見周峻緯正雙手握著瓷杯，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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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那幾個(gè)新兵蛋子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备睜I長看周峻緯沒有回應(yīng)他的意思，“營長，你在聽我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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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你自作主張收下他們的?！敝芫暲淅涞仄沉烁睜I長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們下面要面對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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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好好看看！我們面前就是雪山，一座接著一座的雪山！而我們可能連足夠的棉衣都沒有！這些新兵蛋子，什么都不懂，只會(huì)一頭腦地往前沖，你是指望他們?nèi)パ┥缴厦嫠退滥?！”周峻緯指著遠(yuǎn)處已經(jīng)能看得到隱隱約約的影子的雪山群，“更何況，翻過了雪山，還有那么寬廣的一片沼澤地，那地方我們進(jìn)去了都不一定能出來，你覺得他們跟著我們，是參加革命，還是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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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嘆了一口氣：“營長，不是我不明白這些道理啊……你和那些新兵蛋子，那可是一個(gè)比一個(gè)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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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峻緯愣了一下，隨即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跟著就跟著吧。去看看隊(duì)里還有沒有多余的棉衣，沒有就把我們的棉衣給他們帶上。正好，小正最近……我們正好缺個(gè)隊(duì)醫(yī)。記得，多帶幾個(gè)人，保護(hù)好這個(gè)人，我們不能再失去一次隊(duì)醫(yī)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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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應(yīng)了一聲便移出了逼窘寒冷的房間，周峻緯慢慢地靠在墻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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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凈瘦弱的男孩子，是留過洋的醫(yī)學(xué)生，從副營長說的話來看似乎還認(rèn)識自己，這讓他不禁想起了曾經(jīng)的一個(g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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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興沖沖地進(jìn)了六營暫時(shí)駐扎的營地，正左顧右盼著：“兄弟，我早就想加入你們啦！我今年才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應(yīng)該還比你們營長大一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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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瞥了他一眼：“你比營長大一年？那你今年23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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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呢，下個(gè)月就23歲了?！饼R思鈞看向副營長，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微笑，“真佩服你們啊，其實(shí)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紀(jì)，卻都已經(jīng)成為老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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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知識分子，我們怎么能和你們比呢?！备睜I長笑了笑，“你是留洋回來的，怎么不留在上?；蛘呤侵貞c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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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可不是好東西，他們已經(jīng)不是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黨了。”齊思鈞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況且留在上海又能怎樣，照樣救不了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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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拍了拍齊思鈞的肩膀：“小伙子，有志向。你說的沒錯(cuò)，國//民//黨不是什么好東西。如果全中國的青年都能像你這樣有覺悟，咱們大中國怎么會(huì)強(qiáng)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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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暗暗握緊了拳頭。在日本留學(xué)的那些歲月里，他沒少受到嘲諷與區(qū)別對待，他能很分明地從他們的言語中讀到異常清晰的不屑與貶低，似乎他們已經(jīng)將中國踩在了腳下。他剛?cè)ト毡镜哪且荒辏瑬|三省就爆發(fā)了九//一八事變，這也讓他在日本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一個(gè)個(gè)日本人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一個(gè)跪倒在他們腳邊的奴隸一般，日本軍隊(duì)在東三省的囂張與當(dāng)局政府的懦弱無能讓齊思鈞的內(nèi)心充滿了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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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僅存的幾個(gè)同學(xué)都慌慌張張地做出了回應(yīng)，有的趕忙回了國，不知道依附了哪方，而有的則認(rèn)賊作父，徹底成了他人的走狗，給自己的脖子上拴上鎖鏈任他人驅(qū)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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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齊思鈞此時(shí)也做出了一個(gè)決定——他要加入那只傳說中的革命的隊(duì)伍，那支曾經(jīng)在1928年轟轟烈烈地在南昌鬧過革命的隊(duì)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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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國后便從上海回到了偏遠(yuǎn)的家鄉(xiāng)。默默等待傳說中的那支隊(duì)伍某一天能走過自己的家門口。他聽媽媽說，他最好的兄弟已經(jīng)參加了紅//軍，他便日日等待，希望他的兄弟能帶著希望的隊(duì)伍再次回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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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他聽說有支紅//軍經(jīng)過了他們村里，他硬是按耐住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依舊選擇留在村里，不加入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他很清楚現(xiàn)在的局勢，紅//軍正在經(jīng)歷對他們來說非常艱難的長//征，自己就算加入了，也是個(gè)拖油瓶?？删驮谀翘焱砩?，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那個(gè)篝火叢旁隱在陰影中卻又通紅亮堂的臉龐，從此他的內(nèi)心再也壓抑不住潛在的火焰——他一定要去追趕他，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去追趕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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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丟下了一封信給他的母親，隨后默默的出了家門，帶著自己僅剩的一雙布鞋和破棉衣，出門追趕自己的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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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jīng)無暇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這么做的必要，或者說，自己是否能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幫助，他只知道，跟隨他，他將獲得心靈上極大的慰藉?？吹剿哪且豢?，他才知道自己的偷生是多么的可恥，自己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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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弱、沒有戰(zhàn)斗力、書生氣，這些從來都不是阻止一個(gè)青澀的男孩成為一名為自由、未來和家國流血犧牲的勇士。在真正的信仰面前，一切軟弱和無力都是可以被拋卻的。齊思鈞是不服輸?shù)囊粋€(gè)人，他不希望自己深陷懷疑的漩渦，卻逃避直面真相，拒絕做揭開布幕的人。還好，他及時(shí)地認(rèn)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拿起了小小的、簡陋的、甚至可以說是空空如也的醫(yī)藥箱，只身邁入了風(fēng)雪之中，追趕那支在雪地中快速前進(jìn)著，如同火種一般的隊(duì)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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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他一起出來的還有村里的四個(gè)男人，有兩個(gè)已經(jīng)娶了媳婦，其中還有一個(gè)人跟他一樣留過洋。這四個(gè)人平時(shí)總是欺負(fù)村里的人，這讓齊思鈞蠻看不起他們的?？僧?dāng)他們追出來的那一刻，齊思鈞就在對他們的厭惡上加了一筆從心而發(fā)的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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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一起來的那四個(gè)兄弟，他們被安排到什么位置去了？”齊思鈞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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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兵。”副營長眼含深意地看了齊思鈞一眼，“他們自己選的位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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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苦笑著搖了搖頭：“偵察兵很危險(xiǎn)是沒錯(cuò)，但和那比起來，也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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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和副營長齊齊地望向了眼前的連綿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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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離雪山不剩幾里路的六營跟隨著前面的部隊(duì)，走進(jìn)了茫茫夾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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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走得并不快，跟著他的副營長和其他幾個(gè)兄弟也跟著他放慢了腳步。這是大家的周身還是美麗的原始森林，翠綠的葉子仿佛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他抬頭望向天空——雖然他的家鄉(xiāng)就在山腳下，但山上的天空并不與山下的天空近似。眼前的天空就如同一塊深藍(lán)色的冰晶，美得驚心動(dòng)魄，隨意地折射著耀眼的陽光，不帶一絲云彩，就如同一個(gè)漩渦，放任自己的氣息靠近大地，將這份自然的宏大充斥在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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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份美麗伴生的，是高海拔的茫茫雪原，是人類禁區(qū)。與這份美麗伴生的，是赤//裸//裸的危險(xiǎn)邊緣，是死亡漩渦。齊思鈞很清楚，接下來的路，絕不會(huì)好走。離天越近，人類的生命就越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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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一下，風(fēng)雪就起來了。齊思鈞感覺自己每每邁出一步，就會(huì)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氣從腳底板迅速涌上，直沖大腦，讓他的思維遲鈍，讓他的步伐減慢，仿佛血液被凍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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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幾人出發(fā)的時(shí)候就是在六營隊(duì)尾的地方，現(xiàn)在他回頭看，遲出發(fā)了一刻鐘的七營似乎都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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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不禁加快了些腳步。可沒過多久，他的腿部肌肉就開始酸痛抽搐，呼吸也變得粗重了起來。他停下，雙手扶著膝蓋，微微喘了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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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每一步路都不是平地，都是崎嶇的坡地，迎著漫天的風(fēng)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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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再次放慢了腳步，在雪毯上慢慢地挪動(dòng)著。他再次抬頭望向天空——深藍(lán)色的寶石已然消失，留下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無數(shù)的白絮在空中極速飛過，一片片劃過齊思鈞的臉頰，留下無數(shù)道冰冷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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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這里沉積了多少年的雪，終于迎來了第一批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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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一分神，腳下就踏空了一步，副營長見機(jī)趕緊拉住了重心不穩(wěn)的齊思鈞。齊思鈞顫抖著向下看，幾綹雪唰唰啦啦地落下了深不見底的山澗——如果不是副營長拉住他，他也要唰唰啦啦地跌入山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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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點(diǎn)，雪山能夠威脅我們的可不僅僅是嚴(yán)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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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和齊思鈞齊齊望向前方高高的山頂，那里閃耀著銀白和深藍(lán)的光：“陡峭，迂回，寒冷，暴風(fēng)暴雪，還有是被雪掩蓋的斷崖洞窟，這都是能要了人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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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么你一定要走在隊(duì)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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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cuò)，你已經(jīng)是一個(gè)兵了，但你是我們隊(duì)里最珍貴最重要的醫(yī)療兵。有了你，我們可以救過來更多的人。我們要保證，你不會(huì)犧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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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你前面的每一個(gè)人，都是幫你探出一條安全道路的勇士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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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剛想說些什么，就被副營長制止了：“你不用感到愧疚什么的，這都是我們該做的。你一定要清楚，上了戰(zhàn)場，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整個(gè)六營的。老子說全營要保你活下來，那就算全營死光了，你也是留到最后的一個(gè)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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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會(huì)愧疚，畢竟身上背負(fù)上這么多人的人命是件令人發(fā)狂的事情，”副營長沉默了一下，“所以，你更要發(fā)揮出醫(yī)療兵的作用。你每救回一個(gè)人，那我們就有一名戰(zhàn)士沒白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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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有戰(zhàn)士跌倒了，但跌倒的那一瞬間，他們就變成了冰雕，永遠(yuǎn)都站不起來了。風(fēng)雪太大，連路都看不清楚，以至于每次齊思鈞都是到了近前，才能看到一個(gè)個(gè)凍在冰中無力的臉，這讓他倍感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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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金山，在他們當(dāng)?shù)厝说难壑校恰吧裣缮健?，連鳥都飛不過去，何況血肉之軀，雙腳慢慢行走的人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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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開始變成更深的灰色的時(shí)候，副營長趕到了六營隊(duì)伍的最前端，讓大家原地停下扎營。齊思鈞看了一下，現(xiàn)在大家的位置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半山腰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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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給每個(gè)人都發(fā)了點(diǎn)糧食果腹。齊思鈞看出來，那些糧食是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給的，也算是能吊住許多紅//軍戰(zhàn)士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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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營長去哪里了，今天一天都沒見到他?！饼R思鈞坐到了副營長的旁邊，不停地搓著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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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去帶五營的隊(duì)了。五營的營長最近……”副營長突然沉默了下來，“……總之，在過了松潘草地之前，你應(yīng)該是暫時(shí)見不到營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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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失望地低下了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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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肯定，自己能夠活到那個(gè)時(sh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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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抬起手臂，環(huán)住了副營長的肩膀：“副營長，這樣是不是暖和一點(diǎ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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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了齊思鈞的手臂，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個(gè)銀罐子。他用力擰開了擰得緊緊的瓶蓋，猛地灌了一口，隨后又把瓶蓋緊緊地?cái)Q上，裝進(jìn)口袋：“兄弟，不用。我老胡身強(qiáng)力壯的，結(jié)實(shí)得很，不怕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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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么說，可齊思鈞分明看見副營長的全身在以一種細(xì)微的頻率抖動(dòng)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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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人向著齊思鈞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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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和齊思鈞同村的林山，從小在家里幫著奶奶忙農(nóng)活，比齊思鈞大兩歲，和他的媳婦有一個(gè)男孩，據(jù)說和村里的另外一個(gè)女孩訂過娃//娃//親。雖然他以欺負(fù)其他人為樂，但是本身是很勤奮的，每年的收成也不出，家里的生活也能說得上是平平坦坦。林山是有抽煙的習(xí)慣的，抽那種用紙卷起來就能抽的散煙，所以他會(huì)隨身帶著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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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你和副營長烤點(diǎn)火暖暖吧?！闭f著，林山從手上的木棍上掰下了一小截，然后從火柴盒里拿出了一根火柴，遞給了齊思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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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搖了搖頭：“這種好東西，還是留到后面用吧，現(xiàn)在用是浪費(fèi)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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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我先收起來了。”可是林山只是收起了那一小截木棍，然后拿出了更多的火柴，用他包煙的紙包了起來，遞給了齊思鈞，“拿著吧。這東西在你手里，我更安心。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這東西也能留下給大家保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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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沒有推脫，收下了林山手中的火柴：“林山哥，你也留幾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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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放心吧，哥留了幾根。我這次出來一共就一盒火柴，用了三根，自己留了幾根，基本上都給你了?！彼贸龌鸩窈?，晃了晃，里面依稀有幾根火柴碰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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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不知怎的竟然從林山的口氣中聽出了一絲托孤的味道，不禁鼻子一酸——他自然知道林山所謂的“意外”指的是什么。林山是六營的領(lǐng)路人，拄一棍子，喝口烈酒，邁一小步，用生命鋪出安全道路的領(lǐng)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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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知道自己不能睡，睡了就很可能起不來了，所以也只是靠在帳篷的一角，默默地等待了一個(g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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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大家就再次出發(fā)，向山頂進(jìn)發(fā)。風(fēng)雪愈加地大了，人也慢慢地變少了。齊思鈞拖著自己的醫(yī)藥箱，跟著副營長慢慢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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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夾金山上的第二天，齊思鈞的整個(gè)世界都是灰白色的，沒有其他的東西，甚至于他稍微離副營長遠(yuǎn)一點(diǎn)，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他很擔(dān)心，擔(dān)心周峻緯會(huì)遭遇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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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不止一次差點(diǎn)掉入山崖，不止一次差點(diǎn)跌坐在地。到了晚上的時(shí)候，所有人幾乎都是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下一天的來臨。和齊思鈞同村的黃大壯的情況看起來很不好，他的高原反應(yīng)似乎也很嚴(yán)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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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齊思鈞和凍得發(fā)抖的黃大壯和林山抱在了一起——齊思鈞是三個(gè)人中唯一有棉衣穿的，林山和黃大壯身上都只是套了幾件薄薄的單衣，其中黃大壯穿得最少，因?yàn)樗艽┑囊路?shí)在是沒幾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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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壯的家境不算好，他家的田地也不是很肥沃，他在結(jié)婚之前一年能有一套新衣服就不錯(cuò)了，還要從夏天穿到冬天，更別提他現(xiàn)在有了媳婦和孩子之后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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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緊緊地抱著，不停地聊著天，哪怕是聊著毫無營養(yǎng)的話題，只為了自己和對方不要因?yàn)槠＞攵?。齊思鈞因?yàn)闋顟B(tài)還算好，也是三個(gè)人中間較為活躍的一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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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壯哥，以后如果我生了個(gè)兒子，那我就把小茗……”齊思鈞突然被黃大壯打斷了。他看見黃大壯蒼白的唇在蠕動(dòng)，臉也凍得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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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小齊……我可能是出不去了，我清楚我自己的身體……翠兒、小茗還有我媳婦你們也幫著點(diǎn)……我媽她不喜歡翠茗，肯定會(huì)使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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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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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壯揮手打斷齊思鈞，咳嗽了幾聲，眼睛亮了起來：“林山，你家的林風(fēng)既然和我家翠兒有娃//娃//親在，那你也算是翠茗的半個(gè)親家了……你就看在翠兒和林風(fēng)的面上，也要讓她們母女仨過得好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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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黃大壯仿佛突然振作起來的語氣，齊思鈞暗暗地?fù)u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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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壯，我答應(yīng)你。翠兒是我的兒媳婦，那翠茗就是我親家?！绷稚降哪樕蠋е唤z慘然，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大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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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黃大壯閉上了眼睛，冰雪頓時(shí)鋪滿了他的眼皮，染白了他的睫毛，侵染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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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突然抬起頭，臉上帶著淚，大喊道：“大壯哥！你醒醒??！無論怎樣，翠茗姐都不能失去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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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壯哥！你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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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壯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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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看不下去了，上前捂住了齊思鈞的嘴：“小齊，沒用了……大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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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猛地看向林山，他眼中的那絲絕望與脆弱讓林山無法正視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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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終是沒有喚醒黃大壯，他沉沉地睡去了，林山緊緊地抱著黃大壯抱了一晚上。而齊思鈞的臉上，則始終帶著那一絲的錯(cuò)愕和不敢置信。透過厚厚的冰藹，依稀能夠看見，他的手里握著一個(gè)小小的護(hù)身符。齊思鈞記得很清楚，這是他臨走前他的媳婦送給他的，說是可以護(hù)佑他回家。黃大壯雖然在村里“為非作歹”，但是他和他的媳婦及其的恩愛。他的媳婦連生了兩個(gè)女兒，連婆家人都看不起他，可他卻一如既往地呵護(hù)著他的媳婦，并且把他的兩個(gè)女兒視為珍寶，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留過洋的原因。齊思鈞猛地鼻頭一酸——在黃大壯家里，他是唯一看的起他媳婦和女兒的人了。他就這樣長眠于雪山之中，冰凍了自己，也冰凍了他媳婦和女兒們的未來生活。齊思鈞將那個(gè)冰冷的護(hù)身符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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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偵察兵，不是死在了深入敵軍陣營的路上，而是死在了一個(gè)冷到?jīng)]有呼吸聲的夜晚。沒有炮火聲，沒有支援，只有無窮無盡的冰雪和被掩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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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沒資格答應(yīng)他?！绷稚降哪樢彩且黄瑧K白，他顫顫巍巍地放下了黃大壯，然后站了起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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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能不能……”齊思鈞淚眼朦朧地看向了正走過來的副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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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要走了?！备睜I長竟也是眼含淚花，“帶上他的護(hù)身符，他會(huì)回家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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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還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這里沉積了多少年的雪，終于迎來了第一批客人。而這批客人走的竟是如此匆忙，讓他們迫切的想要永久地留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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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留下的是黃大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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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辄S大壯的死，林山和齊思鈞在翻越夾金山的第三天里都顯得十分的沉默。兩人一個(gè)在隊(duì)頭，一遍一遍用手中的木棍敲擊著前方的道路；一個(gè)在隊(duì)尾，沉默地跟著前面的人趕路。他們已經(jīng)翻越了山頂，氣溫也在逐漸升高，這讓大家生理上都好受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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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是難免的。齊思鈞永遠(yuǎn)也忘不掉黃大壯閉上眼的那一刻，他每次眨眼都仿佛能看到那一幕，他相信林山也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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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隊(duì)伍終于走下了夾金山，可齊思鈞的表情沒有一絲放松的味道——他知道，如果要去松潘草地，就算走最短的路，也要再翻過四座雪山。雖然剩下的四座雪山?jīng)]有夾金山這么兇險(xiǎn)，他們也有了經(jīng)驗(yàn)，但是他們的食物和衣服早就不夠了，連用來御寒的辣椒和烈酒都快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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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筆山，長板山，昌德山，打鼓山，他們面前還有四座高峰，平均海拔4500米的高峰。這次翻越夾金山的時(shí)候，就有很多弟兄們出現(xiàn)了高原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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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知道下面會(huì)死多少人，希望剩下的大家都能活著出去，齊思鈞暗暗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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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久沒睡的戰(zhàn)士們終于不用再擔(dān)心嚴(yán)寒的侵?jǐn)_，安心地睡上了一覺，也算是補(bǔ)充了些許體能。第二天一早，隊(duì)伍便浩浩蕩蕩地向著夢筆山進(jìn)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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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營長還好嗎，我怎么沒看見他?！饼R思鈞轉(zhuǎn)頭問道。他本以為，隊(duì)伍大量減員之后，無論如何他都能見到周峻緯了，沒想到，他放眼望去，還是沒有周峻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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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四營和五營了，只有滿編的三營，營長在三營隊(duì)頭?！备睜I長嘆了口氣，隨后再?zèng)]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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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也沒再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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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夢筆山的路途中，由于糧食不夠，餓死了一批戰(zhàn)士。齊思鈞曾不止一次拆開自己棉衣的線口，拿出棉花來給大家充饑，他自己身上的那件棉衣也是越來越薄。從夢筆山上下來的時(shí)候，雖然大部分人都還在，但是大家一個(gè)個(gè)都像脫了水一般，沒什么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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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齊思鈞面前。林山在兩天前的晚上把腿凍壞了，齊思鈞說他的腿部肌肉已經(jīng)完全壞死了，也就是說，他的腿好不了了?？闪稚竭€是堅(jiān)持在隊(duì)頭探路拖著他的一條壞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風(fēng)雪中奔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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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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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裹緊了身上已經(jīng)很薄了的棉衣：“還好……還能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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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也走到了齊思鈞身邊：“……火柴該用就用吧，咱們已經(jīng)到了最艱難的時(shí)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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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望向面前的長板山，那山峰直沖云霄，似乎高到無法觸及。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沐浴在陽光里，看不清面容的林山，和站在陰影里，面容異常清晰的副營長，隨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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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自己只剩下了向前邁步的本能。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僵硬。長板山的風(fēng)雪似乎并不大，能讓大家很清晰的看到幾乎沒有幾綹云的湛藍(lán)天空。可就是如此，才讓齊思鈞感覺到攀爬的遙遙無期——明明那天空近在眼前，可是自己與她之間總是有一道望不到盡頭的雪路。行進(jìn)的隊(duì)伍里幾乎是寂靜無聲，只能偶爾聽到木棍敲擊雪面的聲音和大家微微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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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陽光照在雪面上，反射出致命的璀璨光芒，齊思鈞緊緊瞇起了眼睛，臉色一變。陽光經(jīng)過純白的雪毯反射，自然是十分刺眼的。如果這種光線直接射入大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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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道這樣會(huì)對大家的眼睛造成很大的傷害，甚至?xí)屗麄兪ヒ曈X，但他也不能說什么——大家現(xiàn)在是在雪山，危險(xiǎn)的雪山里趕路，保命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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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很陡峭，齊思鈞一抬頭望去，全是令眼睛刺痛難耐的雪白和金黃。在這雪白和金黃中間，還有一個(gè)個(gè)隱在其中，看不清面容的戰(zhàn)士們——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齊思鈞還都不認(rèn)識，甚至都還沒有見過。在隊(duì)伍最前頭的那個(gè)金黃色的光暈，就是林山——他明顯比大家高出一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營養(yǎng)比較好。他就像一個(gè)標(biāo)桿一般屹立于半山腰之間，帶領(lǐng)著大家從生死的邊緣逃離，不論是去向生還是去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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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突然想看清每個(gè)人的臉，可他做不到。他知道，可能在這個(gè)夜晚之后，又會(huì)有很多他還沒有見過的兄弟離開他，永遠(yuǎn)的離開他，可他還沒有看過他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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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逐漸降臨，刺目的陽光消失不見，而替代那光芒的是溫柔清冷的雪地。如此溫柔的雪景自然是該感嘆的，但是當(dāng)這美景與威脅生命的低溫寒風(fēng)一起出現(xiàn)的時(shí)候，就并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帳篷是有限的，總有一些人需要在外面度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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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我去吧，我沒事的?！饼R思鈞拿起醫(yī)藥箱和槍就要出帳篷，卻被一旁的副營長一把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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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許去！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體狀況，我可能允許你去嗎？”副營長低聲喝道，“你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英勇行為，你這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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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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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吧，別擔(dān)心。”這時(shí)，林山站了起來，拍了拍齊思鈞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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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哥，你不是昨天晚上剛在外面守過夜嗎，能行嗎?！饼R思鈞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林山，心里總有隱隱的不安，“你今天還是在帳篷里頭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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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绷稚綋狭藫献约旱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還是有點(diǎn)保命手段的，別忘了，哥有火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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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也有?！饼R思鈞心里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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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再次拍了拍齊思鈞：“你和我不一樣，你是需要保護(hù)的對象，我是拼了命也要保護(hù)你的人之一?！彪S后，他便走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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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心里不詳?shù)念A(yù)感越來越強(qiáng)烈，但他也不能再說什么，只能在帳篷里找個(gè)僻靜的角落蜷縮著，準(zhǔn)備度過一個(gè)寒冷的夜晚。副營長拿過林山的木棍砍下的那一截子，齊思鈞會(huì)意，拿出了那包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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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一根在盒子上使勁的劃，劃到紅色的頭摩擦殆盡了也沒有點(diǎn)燃那根火柴?！把┥嚼锩孢€是太潮濕了，我們還經(jīng)常在雪上睡覺，估計(jì)大部分火柴都受潮了?！备睜I長皺著眉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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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將剛剛那根燃不起來的火柴交到左手手心，然后又拿出了一根，還沒有點(diǎn)燃。他一直試到了第七根，才點(diǎn)燃了木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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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煩躁地扔掉了那七根已經(jīng)用過的火柴，然后靠近了那片燃燒著的木塊，想要暖暖身子。那截木棍并不長，燃燒到半夜兩點(diǎn)左右的時(shí)候就燃燒完了。營帳里噼啪作響的燃燒聲最終也歸于沉寂，天地上下寂靜一片。所有人都醒著，但所有人也都沉默者，沉默著等待下一天太陽的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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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有隱隱的光芒從帳篷的布簾外透了進(jìn)來，齊思鈞掀開布簾走出了帳篷，那陽光照在他身上，竟給了他一絲溫暖的錯(cuò)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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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他就看見了一旁臉上帶著微笑的林山。他的臉上和睫毛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霜，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他的手指仍緊緊地握著木棍，他的身上仍舊穿著薄薄的、破破爛爛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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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愣了一下，隨后輕拍了拍林山：“林山哥，走了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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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眼睛，終是不敢把自己的手指放到林山的鼻子下面。他是學(xué)醫(yī)的，自然知道林山已經(jīng)死了，但是他仍舊想把他當(dāng)作仍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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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林山！”齊思鈞突然哭喊了起來，雙手抓著結(jié)滿霜的林山的衣襟，“你個(gè)龜//孫//子！你他媽不是有火柴御寒嗎，為什么不用！為什么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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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跪坐在地上，包里的火柴散落了一地。他眼睛通紅，一根一根地把地上的火柴撿了起來：“……一根，兩根，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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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根，五十三根，五十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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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根，八十九根，九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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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九十根火柴躺在齊思鈞的手中的火柴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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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哥留了幾根。我這次出來一共就一盒火柴，用了三根，自己留了幾根，基本上都給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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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第七根火柴著了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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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用的火柴都是一盒兩分錢一百根的。他之前用了三個(gè)，自己昨天晚上用了七根，自己手上還剩九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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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根本就沒有留火柴給自己，他把所有的火柴都給了齊思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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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摸出了他口袋里的那個(gè)火柴盒，打開了它，發(fā)現(xiàn)里面靜靜地躺著三根火柴——每一根都是用過的，每一根都近乎燃燒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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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怔在原地，齊思鈞看著自己手中整整九十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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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林山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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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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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生的希望全部交在了我手上，然后自己奔向了死的漩渦。他以為這樣是救了我，但他其實(shí)是把他沉重的那份靈魂壓在了我的身上，讓我不得不帶著他的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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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領(lǐng)路人，不是落在了無窮無盡的山澗，也不是跌入了萬載的寒窟，而是死在了一個(gè)沒有火星四濺的夜晚。沒有烈酒，沒有辣椒，只有無窮無盡的冰雪和被冰凍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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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依舊是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這里沉積了多少年的雪，終于迎來了第一批客人。而這批客人走的竟是如此匆忙，讓他們迫切的想要永久地留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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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留下的是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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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把火柴盒中三根用過的火柴倒掉，然后把火柴盒放進(jìn)了醫(yī)藥箱，和黃大壯的護(hù)身符擺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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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哥，你會(huì)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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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覺得自己的旅途失去了意義。所有人都隨時(shí)準(zhǔn)備好了為他而犧牲，可他卻從未準(zhǔn)備好接受這份沉重的保護(hù)。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gè)人了，他的身上壓著千百個(gè)在他之前死去的人，他們微笑著離開，只把落寞的背影留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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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翻越昌德山和打鼓山的過程中，隊(duì)伍損失的人數(shù)大大減少了，齊思鈞也沒有失去更多的戰(zhàn)友。和他一個(gè)村子出來的方六、方小七兄弟倆依舊蹦蹦跳跳的，這也讓齊思鈞的心情好轉(zhuǎn)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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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在長途跋涉四十天后，他們下了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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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顫顫巍巍地跨出了一步，腳下不再是松軟寒冷的雪，而是堅(jiān)實(shí)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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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營，終于走出了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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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回頭看著隱沒在云靄之中的高峰，看著顏色逐漸變淺的天空，看著深黑和雪白的交融——這是一道天塹，割斷了他們行進(jìn)的路線，讓他們不得不進(jìn)入他的奇幻美麗與危險(xiǎn)詭譎之中，然后留下了雪山想要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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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走出了雪山而慶幸，他因留在雪山的人而哀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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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抱緊了手中的醫(yī)藥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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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40里便是松潘草地了，誰也不知道在那里會(huì)發(fā)生什么。六營全速行進(jìn)了一天，在天快要黑的時(shí)候抵達(dá)了松潘草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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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潘草地，位于青藏高原寒冷氣候區(qū)，寒冷潮濕，冬長無夏，氣溫較低，霜凍期長，陰雨日多，自然蒸發(fā)弱。第四紀(jì)沉積物質(zhì)地粘重，水分不易下滲積聚在地表，極大地限制了微生物的活動(dòng)，使有機(jī)物質(zhì)不斷積累，有利于沼澤土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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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邁進(jìn)草地的那一剎那，齊思鈞就感覺周身的氣氛突然變了——變得陰冷如毒蛇，空氣粘稠到連吞咽口水都困難。一眼望去，草叢之上全都是迷蒙的濃霧，完全辨別不了方向。草叢之間河溝里的積水呈現(xiàn)淤黑色，散發(fā)著難以令人忍受的腐臭味。齊思鈞覺得這里比雪山更可怕——在雪山中，無論是多么寒冷多么疲倦，總能看到一個(gè)終點(diǎn)在遠(yuǎn)處等著自己；而在這里，陰冷潮濕的天氣給人以更加侵心蝕骨的顫抖，而大家卻難以找到路途，只能迷茫地奔走著，不知道自己什么時(shí)候才能走出去，抑或是又回到了原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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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不禁裹了裹自己身上那幾乎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棉衣的棉衣，祈禱不要下雨下雪。副營長緊皺起了眉頭：“這鬼地方根本辨別不了方向，太容易迷路了……要是咱有指南針就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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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沒有?！饼R思鈞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朝向我們堅(jiān)信的前方走去，不要掉隊(duì)，保持筆直的隊(duì)形……希望我們能走出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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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絕望的不是找不到出口，而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原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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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沉默了一下，隨后喊道：“六營所屬，天快黑了，今天就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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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緩慢行進(jìn)的隊(duì)伍停止了下來，隨后所剩無幾的帳篷被支了起來。代替林山的領(lǐng)路人在隊(duì)伍行進(jìn)到的位置上插了一根短短的，微微向正前方傾斜的木條，以示行進(jìn)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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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迅速黑了下來，草地上空的空氣變得更加陰冷了，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在一瞬間之間，身上的衣物就被冷風(fēng)吹得僵硬，手指尖也凍到通紅，臉龐更是如尖刀劃過一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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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和副營長兩個(gè)人背靠背坐著，互相傳遞著對方的體溫，但兩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皮膚正在變得越來越冷，很快就變成了冰塊一般的溫度，身上的所有熱氣頓時(shí)消散在天地之間，隨風(fēng)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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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暴雨讓齊思鈞和六營所有的戰(zhàn)士們?nèi)砩舷聺裢噶?，齊思鈞口袋里他珍藏著的九十根火柴也濕透了，想都不用想，其中的絕大部分肯定是不能用了。齊思鈞突然覺得內(nèi)心有一股悲意升起，他突然覺得林山用命換來的九十根火柴是那么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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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不值得用命換這根本用不起來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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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眼眶一熱，竟是兩行淚涌了出來。他抬手拭去那兩道水痕，感受殘留的那薄薄的一層水膜在自己的皮膚上凍成霜。他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他在備受折辱的時(shí)候沒有崩潰，在茫茫雪山之中跋涉的時(shí)候沒有崩潰，在戰(zhàn)友一個(gè)一個(gè)永遠(yuǎn)離開的時(shí)候沒有崩潰，卻在這個(gè)陰雨繚繞的、看不見來時(shí)和前路的夜晚瀕臨了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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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了。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崩潰，你一定覺得自己很沒用，你也一定覺得他們死的一點(diǎn)也不值?！备睜I長淡淡地說到，雖然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冷得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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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顧一切的犧牲，是在圖什么啊……”齊思鈞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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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什么都不圖，他們只求那一份傲骨?！备睜I長的聲音很堅(jiān)定，“齊思鈞，我不希望，那么多有傲骨的戰(zhàn)士，換回來的是一個(gè)懦夫。那么多沉重的責(zé)任壓在你的肩上，你更應(yīng)該執(zhí)著的堅(jiān)持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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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看看，你值得他們托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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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營踩著草墩一步一步前進(jì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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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潘草地水流滯緩，曲流橫生，大片沼澤、水草盤根錯(cuò)節(jié)。不知哪處草墩之下，便會(huì)有能夠吞噬人們生命的泥沼在等待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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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得前進(jìn)，不是前進(jìn)，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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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的趕路讓他們逐漸接近了草地的中心，氣候也變得更加惡劣了起來。時(shí)風(fēng)時(shí)雨，忽而漫天大雪。這青藏高原的盛夏的天氣，非但沒有驅(qū)散一絲的寒冷，反而還帶來了時(shí)不時(shí)的冰雹驟降，著實(shí)是很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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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營里的最后一根皮帶被大家煮了吃。自此之后，營中再也沒有任何能夠給大家補(bǔ)充些許營養(yǎng)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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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天，方小七的雙腿一軟，竟是將左腿崴斷了。齊思鈞幫他用綁帶稍微固定了一下，便又上了路。方小七堅(jiān)持不要他的哥哥方六背他走路，便從一旁揀了一個(gè)桔梗桿子，一瘸一拐的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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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桿子并不結(jié)實(shí)，于是方小七拖著自己的斷腿在濕黏的草地中爬行——不，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爬行了，那是拖行，他在拖著自己的身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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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看著他破破爛爛的鞋子，欲言又止。他知道，方小七雖然只有十五歲，但他是個(gè)很驕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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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的夜晚，齊思鈞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干不了了，一直都是又冷又硬的。他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體溫去烘干他自己的衣服了，他已經(jīng)冷到?jīng)]有知覺了，然而干冷的衣服還是將寒氣一絲一縷地往他的毛孔里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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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搓著自己的手，但除了一條條灰黑色的泥，其他什么都沒搓出來，反而是把干裂的手給搓破了——好奇怪，以齊思鈞本來的性格，他一定會(huì)覺得疼的，可他現(xiàn)在竟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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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yuǎn)處方小七靜靜地趴在地上，依舊是神采奕奕的。雖然已經(jīng)很疲倦了，雖然已經(jīng)很絕望了，但他依舊展現(xiàn)著最有精神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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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天，方小七的速度很明顯地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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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臨近中午的時(shí)候，方小七叫住了齊思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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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哥！”方小七蒼白的臉上還掛著笑容，“這個(gè)給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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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扎著從傷腿一側(cè)的口袋中掏出了雪白了一雙嶄新的鞋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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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齊思鈞看了看方小七已經(jīng)糜爛的雙腳掌，心中涌起一股疼惜，“你為什么不換上呢，你對自己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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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是哥的，你給六哥?！狈叫∑叩难劬α辆ЬУ?，“我這腿一時(shí)半會(huì)也好不了了，暫時(shí)也用不著這玩意。六哥的情況也不會(huì)好，還是給六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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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恐懼，他在害怕接受別人哪怕一絲一毫的“托付”：“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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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方小七突然笑了起來，“這只不過是我對我哥的關(guān)心，我們一定都能活著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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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珍而重之地把鞋墊收了起來：“等今天晚上你哥帶路回來，我就把鞋墊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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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轉(zhuǎn)頭繼續(xù)趕路，背對著方小七趕路。方小七熟練地把自己的雙手插入濕潤冰冷的泥土里，然后努力拉著自己前行，眼里閃過一道道痛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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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shí)分，大家的腳步都慢了許多。在副營長的指示下，齊思鈞和其他幾名戰(zhàn)士小心翼翼地繞過了一個(gè)很大很隱蔽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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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死，方小七突然停住了，然后他的眼中爆發(fā)出了一陣極為璀璨的信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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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沒有朝著齊思鈞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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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你走錯(cuò)路了！”齊思鈞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回頭驚慌地看著直挺挺沖向泥潭的方小七，“小七！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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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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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們會(huì)因?yàn)槲?，放慢自己的腳步，這會(huì)讓你們在這禁區(qū)呆上更長的時(shí)間……我知道我自己的狀況，頂多明天中午，我就爬不動(dòng)了，我不愿意消耗你們之中任何一個(gè)人的體能以帶我前進(jìn)?！狈叫∑咭呀?jīng)很接近泥潭邊緣了，副營長拉住了激動(dòng)的齊思鈞，“我知道我很殘忍，我對自己很殘忍，對你們也很殘忍。可在你們的生命面前，我情愿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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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七悲涼地笑了一下，隨后雙手一用力，半截身子就進(jìn)了泥潭。他的雙腿在空中本能的抽搐著，想要逃離，可最終還是停滯在了那里。那雙磨的血肉模糊的腳掌孤零零地立在深黑色的泥潭之上，像是一種呼救、像是一種悲壯、又像是一種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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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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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終于沖了出去，跪在泥潭邊上，手中緊緊地握著那雙新鞋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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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你也會(huì)，回家的?！饼R思鈞流著淚，將鞋墊放在了醫(yī)藥箱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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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gè)生命了，下一個(gè)，應(yīng)該是自己了吧。齊思鈞想著，從胸口處磨出了一張照片，吻了吻，隨后放入了醫(yī)藥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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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長//征，就想起松潘草地，松潘草地流落的叔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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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高寒的沼澤地里，拖著淤血的傷口，扎著發(fā)臭的綁腿，艱難地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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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長//征，就想起松潘草地，松潘草地昏迷的叔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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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最后一節(jié)草根嚼碎，當(dāng)最后一根皮帶煮完，當(dāng)最后一棵秸干拄斷，當(dāng)最后一絲力氣用盡，我的叔叔?倒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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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擁有活力的青少年，不是死在幾十年后靜謐的生活里，也不是死在光輝的事業(yè)下，而是被壓制在了黏厚的的黑泥中。沒有親朋、沒有未來，只有望不到盡頭的悲涼和永遠(yuǎn)忘不清的迷霧掩埋他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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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duì)伍中再?zèng)]有了小七的身影，所有人都顯得很沉默，似乎是要節(jié)省自己身體里的每一份能量去趕路，以及抵御著無窮無盡的寒冷。齊思鈞默默地嚼著一節(jié)已經(jīng)稀爛的草根，感受著嘴中那令人作嘔的酸澀和帶刺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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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終于來臨，風(fēng)雪似乎是小了些，這也讓大家的心活絡(lu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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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你看，這雪好像是小了些，連我都感覺周圍的氣溫升高了點(diǎn)呢，呵呵……你看，我們已經(jīng)走過草地的中心了……”副營長強(qiáng)作微笑，望向齊思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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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饼R思鈞沒多說什么，只是呆呆地邁著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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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很擔(dān)心齊思鈞的狀況。齊思鈞在剛?cè)腙?duì)的時(shí)候，是個(gè)陽光興奮、勇敢熱血的青年，擁有太陽一般的能量；而現(xiàn)在，他就像蒙了塵一般，陰郁憂愁、呆滯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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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顆跳動(dòng)的心臟活生生被人剖開，然后變成灰白色粉末的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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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也變得忙碌了起來。不少戰(zhàn)士都受了傷，甚至還有些是因?yàn)榕f傷口撕裂發(fā)了炎的。齊思鈞只有在看到他們的時(shí)候，才會(huì)有些許的表情——那是痛苦的表情。自己空有一手懸壺濟(jì)世的本領(lǐng)，卻沒辦法將這些本領(lǐng)用在救活自己的兄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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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拿出那塊酸臭的牛皮，嚼了嚼，權(quán)當(dāng)吃過了，然后繼續(xù)站起身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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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幫傷員們一邊一般的包扎。他什么都快沒有了——從家里帶的消毒酒精已經(jīng)見底，青霉素只剩一劑，裝頭孢的盒子也近乎空了，阿司匹林和吲哚美辛手里壓根沒有，甚至連紗布都快要用完了。他知道，這一切痛苦只能靠他們自己熬過去，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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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價(jià)值，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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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天，齊思鈞開始拄著桔梗桿子前進(jìn)，有九次差點(diǎn)一腳踩進(jìn)深不見底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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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齊思鈞感冒了，發(fā)了高燒，副營長背著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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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天，齊思鈞稍微好了一點(diǎn)，副營長放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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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營長稍微放心了一點(diǎn)，因?yàn)辇R思鈞的眼里似乎又燃起了亮晶晶的光芒。他的眼睛閃著光，望著前方的路，望著兄弟們，還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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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總有什么不對勁的，他的笑里，似乎多是決絕，比方小七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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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天，風(fēng)雪愈加小了，副營長帶著齊思鈞到隊(duì)頭探路，齊思鈞第一次感覺到了走在隊(duì)頭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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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他一陣心悸，似乎感覺到危機(jī)像一輛火車一般向他撞來。他一回頭，看見了在邊緣處掙扎的副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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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丟下了手中的桔梗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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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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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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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猛地?fù)淞顺鋈?。他弱小的身體在這一刻仿佛具有了極大的能量，他一把將副營長拽了回去，然后因?yàn)閼T性的作用，他陷入了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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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逐漸下沉的腿，苦笑了一聲，回頭看了看村里僅存的獨(dú)苗方六，然后向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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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給你。”齊思鈞把自己那個(gè)破破舊舊的醫(yī)藥箱塞到了方六手里頭，“拿著他，活下去。這是大壯哥、山哥、和你弟弟……還有我，用生命換回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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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含著淚打開了醫(yī)藥箱，里面鋪著幾層紗布，還有一些他沒見過的藥品。他又往下翻了翻，是排的整整齊齊的四樣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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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壯的護(hù)身符，林山的空火柴盒，方小七的新鞋底，還有一張婦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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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母親當(dāng)時(shí)去上海接我的時(shí)候拍的照片。小六，帶著他們回去，你一定要活下來?！饼R思鈞的半截身子已經(jīng)陷入了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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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的眼淚唰地一下留了下來：“哥……我救你出來好不好……偵察兵不缺我一個(gè)，可全隊(duì)就你一個(gè)醫(yī)生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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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我對不起大壯哥、山哥和小七，他們是為了我才死的。小六，活下來，也許是一件沉重的事情，這意味著你的身上背負(fù)了太多為你而死的人對你的期許。小六，我把這份期許贈(zèng)予你，希望你能沉重卻飽含希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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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鈞的身體在沼澤中緩慢而又痛苦地墜落，泥漿漸漸地灌入了他的口鼻，涌進(jìn)了他的食管和肺部，擠壓灌注著他的身體，讓他逐漸冰冷。他能聽到小六的哭喊，可他再也回答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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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到了極大的來自身體和心靈上的苦痛，可是他只能冷靜地回憶一切，冷靜而又痛苦地去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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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對不起我的母親。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養(yǎng)我長大，換來的卻是我的離去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她在家里天天為自己祈禱，換來的卻只能是我的尸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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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對不起我的國家。我學(xué)成歸來，卻一時(shí)懦弱地蜷縮在家中，對危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應(yīng)該成為一名勇敢的戰(zhàn)士，但卻慣于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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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對不起我的戰(zhàn)友。他們是那么的照顧我，我卻讓他們一次次地?fù)踉谖业拿媲啊Ｋ麄兪悄敲吹纳屏技冋?，我卻讓他們一同與我葬身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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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對不起我的光。他用盡一切奔向我，企圖照亮我，但我卻永遠(yuǎn)在往黑暗里擠去。他包容著脆弱的我，給予我高于任何人的關(guān)照，但我卻妄圖對此表示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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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不起的東西太多了，我拋棄的東西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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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周峻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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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后悔，副營長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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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記憶已經(jīng)磨損了太多，他無法再回想任何東西；他的思緒歸于塵土，他從此被掩埋在了荒涼的沼澤地里，從未被人找到過。他的一生很短暫，但也在最后一刻走向了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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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是成為了別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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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終其一生，都未曾再見過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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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征結(jié)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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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峻緯站在房里，背對著副營長，雙手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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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zhuǎn)身抱起了那個(gè)小小的醫(yī)藥箱，里面裝著一個(gè)護(hù)身符，一個(gè)空火柴盒，一雙新鞋底，一張中年女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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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六營長//征開始時(shí)497人，長//征結(jié)束時(shí)136人。”副營長的聲音也有些顫抖，“途中陸陸續(xù)續(xù)新招的57名新兵，除方六以外，全部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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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andon?拋棄?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