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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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碼到第幾層了?” 廚房里傳來妻子通透嘹亮的聲音。
格文沒有回答,眼睛盯著高高的書堆最上面的一本,想象著它的搖晃。他半蹲下身子,目光沿著書桌的平面掃視過去,腦中幻想出一根半空中吊下來的垂直線丈量著書堆側(cè)面的崎嶇線條。
傾斜得很明顯了,格文心里念叨著,又重新拿了一本厚厚的平裝書顫巍巍地放在書堆最頂端。然后直起身子從高空俯視著書的封皮,這時,如同變魔術(shù)一般,最頂端的那本書開始動了起來,不緊不慢地向左側(cè)滑了過去。就在書本即將在空中翻身落下的時候,一只大手迅速將其按住,又托送回桌面。格文側(cè)過腦袋看著書脊開始數(shù)數(shù),反復(fù)確認了幾遍之后他扭過頭去對著廚房的方向加大聲音喊道:21,還穩(wěn)當?shù)煤苣亍?/p>
說完之后他大踏步地走出房間,坐到餐桌椅上,用力地扭動了幾下臀部,確定了沒有問題之后,他把地板上忙著滾動玩具車的女兒抱起來,放到靠墻的兒童餐桌上。低頭親了親孩子的前額,笑著對她說:寶寶乖,要吃飯了哦,等下再玩啊。
妻子端來一盤煎蛋和白粥放在餐桌上,然后轉(zhuǎn)身回了廚房。
“今天你上班也得打電話去問問啊,抽個空,那幫人你不催他們根本不理你的?!?/p>
“知道了!“格文慢吞吞地應(yīng)答著。他看著盤子里的雞蛋和碗里的米粥,米粥的表面和碗沿的內(nèi)側(cè)形成了一個明顯大于九十度的夾角,似乎還在晃悠。雞蛋則四平八穩(wěn)地貼在圓形盤子里。格文一把端起米粥猛地喝了一口,用筷子把雞蛋夾起來放進嘴里,三兩口咬碎。這樣狼吞虎咽了一通之后,他站了起來,穿上外套,拿起公文包,又俯身親了女兒一口,跟妻子道了聲別,然后迅速轉(zhuǎn)身出門了。
晃晃悠悠的地鐵車廂里,明晃晃的電子廣告牌在黑暗的地鐵通道中嗖嗖閃現(xiàn),一個明眸皓齒的廣告模特在呲牙咧嘴地沖著格文笑,一只巨大的白色牙膏在她手中握著,像是條千年冰蠶。
格文覺得模特的嘴角歪斜得太厲害,顯得怪異,不協(xié)調(diào)。 最近在他的視線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似有似無的怪狀,幾乎所有的物體被他看上幾眼都仿佛是傾斜了,快要倒下去似的。他坐在辦公室里,看著桌子上的各類擺件,筆筒,文件架,微型盆景,甚至是放在手頭邊的抽紙,他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這些東西隨時都會從他的面前滑落,他忍不住會在某個瞬間伸手將其按住。端著高高文件堆的同事從他眼前經(jīng)過時,格文內(nèi)心里更禁不住為他擔憂,怕他的那摞文件整個兒倒塌下來。
格文知道這都心理作用,幻覺來的,但就是忍不住受影響。
“都怪那幫鳥人,蓋的什么破樓,哎,真倒霉?!?格文心里罵罵咧咧,手指在鍵盤上泄憤地敲打,敲得一陣噼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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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周之前的一天晚上,突然間一聲巨響把整棟樓的住戶驚醒了大半,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搖晃,大約持續(xù)了半分鐘。格文抱著女兒拉著妻子從六樓跌跌撞撞地跑下來,等下到小區(qū)路中央的空地上時,驚魂未定的他發(fā)現(xiàn)住戶們也都已經(jīng)下來了。
人群中有人報了警,警察局說初步判斷是地震,而且發(fā)了公告,房子是暫時不能進了,擔心有余震。政府拉來了一些物資和帳篷讓大家就地宿營,等到明天再看。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鐘,索性沒多久天就亮了。這個時候消息逐漸明朗起來,的確是地震,但量級較小,震源較遠,余震可能性不大,于是各號樓里的人都陸續(xù)回去了,只是虛驚一場,并沒有什么異常。
但隔了幾天之后,情況開始不對勁,格文在書桌邊坐著,隱隱的感覺頭重腳輕,有些暈眩,呼吸不暢。他覺得自己可能感冒了,于是起身去拿體溫計,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書堆頂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模糊的視線中他發(fā)現(xiàn)眼鏡掉在了地上。他蹲下去把眼鏡撿起來放到桌上,然后走出門,在行走的過程中他感覺自己的腿腳似乎搖晃起來,邁起步子顯得比以往更加吃力。
他心里疑惑,蹲下身子去看地板,用手觸摸,用耳朵聽,反復(fù)觀摩,最后找來孩子的小皮球放在地板中央。皮球朝著東面滾去。直到撞到墻角,發(fā)出嘭的一聲響。格文趕忙站起身來,看著地面,像是醒悟過來似的一把抓住桌面上的眼鏡,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來的書堆上。這時奇跡發(fā)生了,眼鏡在他眼皮子底下像長了腳一樣慢慢移動,直到從書堆上滑落了下來,原樣摔落在地上。
“房子歪了!”
格文叫喊了起來,他去找來妻子,把剛才的實驗原樣重做了一遍,然后在自己家的廚房臺面,餐桌甚至沙發(fā)上都嘗試了一遍,確定是傾斜無疑。他急急忙忙地抱起女兒領(lǐng)著妻子出了門。在樓道里他把各個樓層的住戶的門都敲了一遍,有些無人應(yīng)答,有些開了門的都是一些空巢老人,聽到他的解釋之后只是應(yīng)和了幾聲便沒事人似的關(guān)上了門。
顧不了太多,格文抱著女兒沖到物業(yè)管理處,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把孩子放下來,讓妻子牽著。大門開著,里面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幾乎都是自己樓里的中老年住戶,擠在柜臺前嘰嘰喳喳的吵成一片,在投訴抱怨,叫嚷著要求得到解決,格文看著她們和物業(yè)處的經(jīng)理吵得不可開交,自己一時間插不上嘴,便站在一旁。
經(jīng)理說房子質(zhì)量沒有問題,其他幾號樓都沒有出現(xiàn)問題,他們已經(jīng)派人挨家挨戶問過了。即便是這棟樓有問題,也已經(jīng)反映上去了,下午會有質(zhì)檢局的專家來勘查,請大家耐心等待。
下午的時候來了三個人,一個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和兩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經(jīng)理介紹說這是專門負責這次勘測的專家。中年男子留著兩撇尖銳的小胡子,皮膚黝黑,行動很是干練,走起路來步步生風,兩個徒弟跟在他身后,眼里放光,看上去也很是機敏。他們在一群大爺大媽的圍擁下開始繞著房根來來回回地兜著圈子,時而抬頭看天,時而低頭看地,嘴里還嘰里咕嚕地振振有詞,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做法事,隨后他們拿出工具來利利索索地丈量了一通。師傅給了徒弟一個眼色,兩人風速般竄進樓道,沒過一會兒后房頂上傳來他們的聲音。
專家昂著脖子高聲問:“多少?”
“二十三?!?樓頂上的聲音回答。
過了一會兒,兩個徒弟下來了,直挺挺地站在師傅身后。專家對物業(yè)處經(jīng)理和眾人說:房屋問題不大,暫時沒有倒塌的可能,不會有太大影響,只是因為地震影響的緣故,地基有點松動而已。接下來他們會做加固處理,實施具體維修措施之前要回局里看開發(fā)商之前報備的建筑結(jié)構(gòu)圖才能做出細節(jié)性安排,大家不要擔心,先回去吧。
專家回去之后,經(jīng)理原樣把他的話翻譯了一遍,居民們這才打道回府。
下午三點多鐘,一個工程隊來了,用打樁機圍著房子周圍釘了一通,把一根根的鋼筋插進去,然后澆筑上水泥,忙活了一下午。
這下總算是好了,格文也領(lǐng)著孩子老婆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格文被一聲凄厲的尖叫驚醒。他本能性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雙腳踩在地板上,感受地面的震動。但地面沒有絲毫異常,聲音是窗外傳來的。他穿著睡衣快步走到陽臺去觀望??拷孔訓|面的地面上一群大爺大媽圍成一圈正嘰嘰喳喳,圓圈中央有個老婦人正蹲在地上哭嚎,她的身旁仰臥著一只白色貴賓犬,一攤血跡旁的空地上歪斜著一臺斑駁老舊的空調(diào)外機。
看樣子狗是死了,空調(diào)主人還沒下來。老人不管不顧的哭得很傷心,像是死了兒女似的。陸續(xù)有圓圓的腦袋從兩旁的居民樓窗戶里探出來。帶著疑惑的神色觀望。居委會來人協(xié)調(diào),把空調(diào)主人叫了下來。兩人協(xié)商未果,狗主人報了警,打電話叫來家里人到警局備案去了。
格文遠遠看著地面上的空調(diào)外機,用目光搜尋周圍的樓層。是五樓的,他們家的空調(diào)外機架空著,八成是從上面掉下去的。也太摳了,格文心里責備道,這么老舊了,還不修修好,不然這么大個重家伙掉下來,砸死人怎么辦。
“還在看吶?有那工夫你怎么不多陪陪孩子,今天周末?!?妻子在廚房一邊準備早餐一邊說,女兒這個時候已經(jīng)穿著睡衣在地上跑開了,她一下子飛到爸爸跟前,朝他掌心塞了一個透明圓球。睜大了精神十足的眼在笑。父親把球一扔,惡狠狠地追了過去,和孩子一起在奔跑中大笑。
早飯過后,格文在客廳陪孩子騎車,孩子坐在腳踏車上,在輔助輪制造的平衡中繞著客廳轉(zhuǎn)著小圈子。格文看孩子逐漸熟練了,心里泛起笑意,他拿起手機查看今天的新聞。就在今天,土耳其的卡帕多基亞發(fā)生一起熱氣球墜落事故,造成我國游客一死四傷。事故發(fā)生原因初步判斷是因為熱氣球下落過程中遭遇強風,導(dǎo)致其硬著陸摔到了地上。
“幾十人坐的大家伙,五彩斑斕地飄浮在天空,一陣風就給吹歪了。還是不能小看大自然的力量啊?!备裎男睦镞@么想著,這個時候,只聽見砰的一聲,孩子哭起來了。他忙上前抱住孩子問怎么了,孩子從車上摔下來,用手捂著腦門,張大嘴嚎啕,格文拿開她的手,看見額頭上有塊地方明顯紅腫了起來。妻子聞聲也趕忙跑了過來,站在一旁直愣愣的,臉上寫著疑惑。
“車子自己會動。” 女兒哭喊著說。
晚上把孩子哄睡之后,格文坐在沙發(fā)上,一條腳支起來踩在沙發(fā)墊上,另一條腿伸直了垂下。疑惑像是自燃物體的煙霧在他心里暗暗升騰。他覺得今天的事情很蹊蹺,他想到那臺老舊的空調(diào)外機和孩子頭上的紅腫,這兩件事分明有關(guān)聯(lián)。他覺得物業(yè)和質(zhì)檢局把他們騙了,房子應(yīng)該還是歪的。他把另一只垂下的腳抬起來,雙腳并攏縮在一處,身子弓著,腦袋前傾耷拉在膝蓋上,像是一只蝦。他仔細思考了一會,拿出孩子的圓球,決定把它放在桌子中央重復(fù)那個實驗。這時妻子從浴室出來了,催他洗澡。
他搖搖晃晃走進浴室,花灑中噴出的細小水柱澆淋在他的腦袋上,水滴澆淋著頭發(fā),他閉上眼繼續(xù)回想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最后將思緒集中到了那片漂浮在空中的熱氣球上。忽然他感到腦袋瓜子上有一絲涼意掠過,他覺察到今天的花灑有點不太對勁,似乎將自己的頭頂靠近前額的一小塊地方略過了,致使這塊被水滴濡濕的區(qū)域晾在空中,感受不到水體的溫暖。看來房子還是歪的,他心想。
爬到床上之后他把即將入夢的妻子叫醒,把自己的猜想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妻子在聆聽格文講述的過程中兩次昏睡過去,被他拉醒。格文講了一大通之后似乎她還不明其意,只囈語般地提醒他別想太多,房子是鋼筋水泥澆筑的,怎么可能輕易出問題,再說上次地震也沒見其他樓住戶有反應(yīng),格文這是地震后遺癥,過段時間自己就要三班倒了,得休息好。說完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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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嚴嚴實實地覆蓋在格文的面龐上,他心頭的疑慮似乎被陽光驅(qū)散了。洗臉的時候他端詳著從水龍頭里流下的水柱,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今天父母會來看望他們,這是他們買房之后的第一次。
父母親是早上十點到的,格文知道他們肯定會大包小包地帶上許多東西,這棟樓是老式的沒有電梯,于是他下樓去接他們。
“在頂樓!”,格文雙手提著水果和肉食走在上面,回身對父母說。兩個老人在后面一步步地緩慢爬上去,父親扶著樓梯扶手時不時地左右打量??吹綐堑缐Ρ谏媳缓鷣y涂抹的污漬,張貼的小廣告還有橫七豎八蓋滿通下水道的紅色印章時,他停住了一會,沒有說話。
?飯桌上父親抱著孫女喜笑顏開地看著一大桌子的菜,夸贊兒媳婦的廚藝,說格文這種邋遢樣子,如果沒有她這個賢內(nèi)助,這個家的日子不知道過成什么窮酸樣。妻子笑著推辭,拿起酒杯站起來敬兩位老人。妻子平日里不太喝酒,今天飯桌上的舉動讓格文感激,也讓父母感動。
隨后父母開始訴說家常,數(shù)落格文小時候的古怪形狀,訴說到家道艱難的往事,再看到眼前兒子終于買了房,雖說用光了老兩口的積蓄,但總算是安了家,心里便感到寬慰。
格文怕父母落淚,接著話頭興致勃勃地站起來給父母敬酒,想用高漲的興致沖淡他們情緒的浸染和蔓延。他看著父母手中舉起的杯子,覺得杯里面冒著氣泡的白色飲料是傾斜的。母親此刻飽含深情地看著兒子,格文從她眼中感受到夾雜著肯定和贊譽的關(guān)懷,一時間自己也濕潤了眼眶,他昂頭把酒一飲而盡,沒有讓他們看見。
飯后母親身體有些異樣,她說感覺昏昏沉沉的,自從進了這個樓里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壓犯了,她拿出藥來吃了幾片,便躺在沙發(fā)上睡過去了。父親在地板上逗弄孫女,他們爺孫兩人在互相扔接皮球,父親老了,類風濕使得手腳不便,接不住。格文在一旁看著,囑咐孩子慢點扔,讓著點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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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最近身體老有不適,并開始露出疲態(tài),忙活家務(wù)時往往感到暈眩乏力。格文覺得這還得歸咎于房子,妻子本身體質(zhì)就不好,房子慢慢歪過去,她必然頭昏腦漲。但妻子堅決不相信格文的說法,那次工程隊的維修似乎完全打消了她的顧慮,她并不覺得這關(guān)房子什么事。而且樓道里的住戶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一定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格文知道這是妻子性格的慣性,她不愿將麻煩歸結(jié)到辛辛苦苦買來的房子上,如果房子真出了什么問題那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
為了安慰妻子,他陪同她去醫(yī)院做了體檢,一切正常。這下妻子情緒更加低落了,吃飯做事都打不起精神。這天妻子突然對格文說:你說咱們家是不是進什么東西了?老感覺不對勁。格文聽了心里不是滋味,苦口婆心地說:哎,不是咱家的問題,是房子,房子壓根就沒修好,還是歪的,你怎么不信呢?我跟你說,樓下....
“胡說!咱家房子沒問題,我怎么沒聽說別家房子出問題了?難道偏偏就咱們這棟歪了?你不要在這烏鴉嘴。為了這個窩受那么多年罪,到頭來你還不盼它好?”妻子帶著些許火氣說道。
格文知道妻子是自我安慰和害怕,于是便沒再說什么了。
直到這天半夜,格文三次從床上滾落地面。當他第三次朦朦朧朧中從地面掙扎著起身時,他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坐在梳妝臺前,披散著黑色的頭發(fā),鏡子中出現(xiàn)的那張慘淡白皙的面龐讓格文驚出了一陣冷汗。就當他覺得自己家鬧鬼,要失聲大叫之際。突然間才發(fā)現(xiàn)坐著的是妻子。
妻子手搭在梳妝臺上,耷拉著肩膀,身形憔悴地半坐在那里。黑暗中她張著眼睛,像是有什么重壓將她壓彎,她精疲力盡,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格文泄氣似的說了句:咱們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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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文并沒有搬出去,一是因為手頭實在沒有余錢出去租房。二是房子剛買下來,兩家的積蓄都砸進去了,不想就這么空著交月供。三是現(xiàn)在是自己的關(guān)鍵期,下個月公司項目經(jīng)理評選,能不能升職就看這個季度業(yè)績了。格文的心思都在這上面,房子的事先放一放,反正有那幫人去鬧。這個樓道里的住戶有很多已經(jīng)搬出去了,都是些提心吊膽的老人,雖然說開發(fā)商那邊一再強調(diào)房子絕無塌陷的可能,但是看著這一天天的歪過去,年紀大的人心里承受不了,膝下有子的都投奔兒女去了,只剩幾戶一二樓的孤寡老人還窩在里面。
上個禮拜天格文就把孩子送到父母那去了,在自己身邊他不放心。
下班回家,格文沿著樓道里的階梯艱難地往上攀爬,房子已經(jīng)傾斜得很明顯了,樓梯歪向一邊,拾級而上的時候需要用手硬撐著欄桿才能維持平衡,每邁一步都有種踩空的感覺。轉(zhuǎn)過樓梯拐角,又要歪著身子倚墻而行。家在頂層,得反復(fù)十一次經(jīng)受這樣身心搖晃的變換才能最終走進家門。
那天她抱著女兒下樓的時候孩子問他,爸爸,房子為什么歪了?其他家的小朋友現(xiàn)在上下樓也是這樣讓父母抱著的嗎?格文笑著對女兒說:你沒看見上次在電視里那些山區(qū)的孩子嗎?他們每天都得自己走十幾里山路,還要翻山越嶺,爬懸崖峭壁才能到達學校,那才叫難呢。你這樣有爸爸抱著爬樓梯還不舒服?女兒不解地問:爸爸,什么叫難?
格文走進家門,脫了鞋放在柜子下面的空格里。他打開鞋柜門拿出拖鞋穿上,沿著傾斜的地板小步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把卷心菜和茄子拿出來放到廚房臺面上。臺面的邊緣已經(jīng)被格文用長條木板封住,像是一道狹長的防波堤。臺面上擺放了油鹽醬醋的大小瓶罐,都是從頭頂廚房柜里拿出來的。冰箱的位置被挪到靠東側(cè)的墻面去了,這樣可以儲存一些東西不掉出來,但是占著過道,進廁所的路被堵得只剩一人寬的小口子,起夜時一不小心就會有磕碰。
家里的物件能挪動的基本都被調(diào)了個個,都給移動到靠著東面的那堵墻去了。小的物件能收納的盡量收納,不得不擺放出來的,格文都想盡了辦法把它們固定住,橫七豎八地粘上膠水,套上綁帶,或是鉤在墻上。廚房里的刀具鍋鏟刑具般掛了整整一面墻。窗臺上再也不能擺放東西了,怕開窗掉下去砸到人。(最近老是有人來這棟樓下面溜達觀望,都是些無事可做的退休老人,好像要盼著親眼見證樓塌)。
最難搞的要數(shù)主臥的大床,本來是南北朝向的,現(xiàn)在不得不調(diào)成東西方位,不然晚上睡著睡著兩個人就從床上雙雙滾落下來了。床是兩米乘一米八的,挪動的時候費了老大力氣,妻子中途癱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格文在她身旁坐下,勸她說:“別太難過,不久之后咱們就搬出去了,開發(fā)商那邊已經(jīng)來過兩次了,承諾補償,只是現(xiàn)在還在商議階段,樓下的那幫大爺大媽成天在他們公司門口掛橫幅鬧事,搞得他們也頭大,他們自己做的房子有問題肯定要自己解決啊。大不了再給我們分一套,要不了多久咱們就能住進去。”
床挪好了之后在床尾塞了兩層被褥才強行平衡過來。睡在上面,夫妻二人的話少了,以前睡前兩人還經(jīng)常耳語談心,現(xiàn)在一上床就沉默,性生活也幾乎沒有。其實他們都知道對方?jīng)]有睡著,但是都不開口,格文找不到什么理由開口,妻子則是懶得開口。
格文把茄子和卷心菜放到水槽里,扭開水龍頭,他買了個小花灑套在上面,可以調(diào)節(jié)水柱方向,但每次放水之后水槽里都有積水,只能勉強地用手往下水孔里舀,滴水不剩是不能夠了。除了廚房水槽,衛(wèi)生間的也是一樣。還好浴室地漏靠東。
炒菜的時候,熱浪更強烈地沖擊著格文的面部,他時不時地用手擦拭著臉上流下來的汗液。夕陽照射進來,蓋住了格文的半個身子。陽光依舊是均勻的。
格文把飯菜做好,端到餐桌上,這張桌子現(xiàn)在可以算是一個小小的發(fā)明。桌面的區(qū)域被四條細長木板格成了井字形靠在墻邊。菜盤放在這些分割好的區(qū)域里面,這樣就不會斜著滑出去,但即便是這樣,菜也不能做得太多,不然會溢出來。妻子很不喜歡,時常吃著吃著就停下筷子,說這桌菜看著就像考古墓葬遺址。格文聽到她這么抱怨也只能埋頭不說話。
吃飯的時候妻子對格文說她想好了,拖下去不是辦法,過兩天她就搬出去,到自己表姐家去住,雖說上班麻煩了點但總好過這么活受罪。
格文聽了,放下筷子。把臉埋到一邊去,過了一會轉(zhuǎn)過來說:不是說要不了多久就能搬走了嗎?你現(xiàn)在出去是什么意思,你走了讓我一個人在這里過嗎?
妻子說:這樣的日子就沒法過,我實在受不了,我表姐家你也知道,滿滿當當一家子人,能收留我一個已經(jīng)不錯了,我們兩個都去的話肯定是住不下。誰讓你現(xiàn)在手頭沒錢,出去租房住個幾個月又怎么了?
格文開始算起賬來,說現(xiàn)在出去租房不劃算,一是租得遠上下班不方便,二是現(xiàn)在外面房子都是一年一年租的,最低也得簽半年合同,還得交押金。要是這頭房子供著,外面再租一個,以他們兩個的收入根本負擔不起。
“那你倒是想想辦法啊?!逼拮影芽曜右环?,抬高了聲音說。格文知道她平時從不這么說話,這么提高了嗓門肯定是真動了火氣了。若是在平常他都會立馬語氣軟下來,雙手按住妻子肩頭好言好語勸慰她,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沒動這個念頭,即便是想到了,嘴也不想張,手也不想動,就像車打不著火。
這段日子以來,他自己心里憋的悶氣不比妻子少,工作上的事又忙得不可開交,和妻子的關(guān)系也江河日下。心里企盼著房子問題能早點解決,這樣自己的日子才能恢復(fù)正常。其實私下里他已經(jīng)多方打探了,關(guān)于這個問題開發(fā)商那邊一是想推卸責任,二是估計也沒錢拿出來安置這么多住戶。質(zhì)檢局對于最終的檢測報告含糊其辭,把原因歸咎到地震上,看那意思補償是會有的,但至于什么時候安排,怎么安排到如今也沒個下文,目前只能靠住戶自己克服,問題就卡在這了。
他們樓道里的這幾個住戶也曾想到通過法律維權(quán),但幾番咨詢下來之后得到的結(jié)果是程序需要很長時間,律師那邊說如果這房子真的塌了,造成了相應(yīng)損失的話,那相應(yīng)賠償肯定會盡快到位,但目前從質(zhì)檢局的報告來看似乎沒有什么大問題,而且還能住,所以流程走起來就會慢很多。格文當然知道這是律師那邊不想管故意找個說法推脫而已,根據(jù)自己老家的拆遷經(jīng)驗來看,房子一旦塌了,那怎么賠償?shù)氖虑榫秃妥约簺]什么關(guān)系了。自己不搬出去也是這個原因,樓道里僅剩幾戶孤寡老人也不管事,萬一哪天自己搬出去了那邊來人把人清了把樓封了或是拆了那就于事無補了。
明天是格文的高中同學十年聚會,同學中有個在城市規(guī)劃局上班,前天格文已經(jīng)打過電話去問了,電話里說不清楚,想明天借著這個機會去當面好好談一談。他本可以把這件事對妻子說,緩解一下她的擔憂,但是今天自己脾氣一上來就閉口沒提。
妻子看著格文低頭生悶氣,火氣更加上涌,把手上的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砸,筷子撞到碗沿飛了出去,掉到地板上,又滑落到東面墻根去了。
妻子站起身來,指著地上的筷子對著格文罵道:“你看看,這個家里還有什么東西是正常的?讓你圖便宜,買了這個地界的房子,現(xiàn)在成了什么了?你去打聽打聽,全國上下有哪個家里像咱們這么過日子的嗎?哪怕是邊遠山村的茅草屋也比你買的這個好上十倍,至少人家房子沒歪!”
格文跳起來反擊,說:“這個房子成了這個樣子能賴我嗎?我能料到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買這房也是考慮到成本和咱們的開銷,你以為我不想住大房子嗎?誰不想住豪宅???你火大?我他媽還火大呢?”說著格文罕見地把一只餐盤拿起來摔到了地上。
于是夫妻二人互相摔著餐盤和碗具,叮鈴桄榔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里回蕩得格外清晰,這個時候他們可以盡情地爭吵宣泄,完全不需要擔心鄰居上門抱怨或是打電話到居委會投訴。
破碎的瓷器片咕嚕嚕的滑落到墻根排成一排。他們二人的身體似乎也因為劇烈的打砸動作而變得失去重心歪斜起來,甚至感到暈眩。最后格文用手扶著墻根,把腦袋垂在一邊,胃里翻江倒海,有種反胃欲吐的感覺。他瞥了一眼妻子,看見她癱坐在地上,頭發(fā)凌亂披散,雙腳向身后岔開,彎腰駝背低頭,像是一個泄了氣的娃娃。她的身子歪向一邊,嘴里發(fā)出嗚咽的聲音,看上去讓人心疼。
他本想上去安慰幾句,勸她消消氣,但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女兒發(fā)來的視頻電話,每天晚上他都和女兒視頻??粗謾C屏幕上顯示的照片,笑顏如花的女兒被兩位老人抱在懷里,他內(nèi)心有種被擊穿的感覺。他抹了把臉,拿著手機扶著墻走到房間里去了。
畫面里父母抱著孫女詢問他關(guān)于房子的情況,格文回答說正在處理,把情況和父母大致說了一遍,說要不了多久了,父母聽了這話似乎放心了些。
這個時候女兒張開大大的笑臉問他:爸爸,你現(xiàn)在上樓還難嗎?
格文的面部表情僵住了一秒鐘,隨后像是機械故障之后恢復(fù)正常運轉(zhuǎn)的機器一樣,預(yù)熱般緩慢地擠出一個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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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上的格文像是一個穿行在歡聲笑語中的游魂,這些觥籌交錯間的談笑聲呈放射狀的寒冷霧氣,一層層一重重地覆蓋到自己的肌體上。在白色餐盤和透明酒杯反射的光暈中,格文看到一張張歪歪斜斜的笑臉在放大扭曲,同學們都在嘻嘻哈哈地說著件件趣事,唯獨他不能感同身受。這些個嬉笑怒罵聲回蕩在自己頭腦里,像是冰冷迷窟中的回聲。
今天早上出門時,三樓的那個老人對他說:“咱們這片地界風水不好,這種事不是一回兩回了。你們這些年輕的,能走就走吧。我們是老了,無牽無掛的無所謂,就算哪天突然塌下來大不了埋了算了,跟辦后事一個樣。像你們這樣拖家?guī)Э诘倪€住在這樓里,哪天真出個啥事,那就不值當了。“
老人的聲音在他顱內(nèi)空谷回響,恍惚間他思索著今天來這里的真實目的。同學們大半好幾年不見,有些自從畢業(yè)之后就沒見過。彼此圍著圓桌坐著,此時各自面上的光彩在水晶玻璃吊燈的燈光中顯得油膩欲滴,那些空洞黑暗的口腔在防御性的笑聲中大開大合。那些自救般的矜持中僵硬的體態(tài),都使格文覺得不適應(yīng),只能跟著他們在餐桌上拋出的笑料和醒世恒言而程序化地捧腹和沉吟。
席間有個同學聊到了上次那場地震,嬉笑著敘述自己從夢中驚醒逃命的刺激體驗,在關(guān)鍵緊張?zhí)庍€擊節(jié)似的拍了幾下大腿,引來一片附和,這讓格文感到幾許上學時同學之間的氣氛,那會大家只要是僥幸逃過一劫,不管是在校內(nèi)校外,事后都要添油加醋沒皮沒臉地對著周圍一圈人好好說道一番。
格文看見市規(guī)劃局的那個同學坐在對面,笑容僵硬地掛在他臉上。
“你們知道么?那次地震之后,許多房子都歪了!歪得那叫一個厲害,說著他將半截手臂放到桌面上立起來,作出傾斜的樣子。住戶都疏散了,根本沒法住。床都是歪的,掉下來能滾一跟頭?!蹦莻€聲音半開玩笑地說。
“可不是,其實那次地震咱們這有些房子確實出了問題,還不是一個兩個,可這東西怎么說呢,屬于不可抗力,是天災(zāi),碰上只能算倒霉。你說是吧?王局?”第二個聲音說完用手肘捅了捅自己身邊的那位,意思是想讓他發(fā)表些權(quán)威性的見解。
格文屏住呼吸,身子定住,手摸著下巴,眼睛盯著王姓同學。
“確實,確實?!?王姓同學只是隨口應(yīng)了句,似乎不想談?wù)撨@個話題。
“咱們這里可沒人家里房子歪了吧?” 第一個聲音往桌子中間扔出了這句話,突然間氣氛靜默下來,凝固住了,所有人都沒說話。沉默持續(xù)了半秒之后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反應(yīng)過來似的齊聲大笑,笑聲連成一片,像一串炮仗,回蕩在圓桌外圍。格文也尷尬性地笑了笑,用力擠動自己的面部肌肉。
就在剛才的那半秒鐘,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在眾多目光的逼視下被扔到了餐桌中央。而那串爆炸性的笑聲解救了自己,此時自己的干澀笑聲是往火堆中扔出的干柴。他的眼神在笑聲中閃躲,無意間撞見王姓同學的眼睛,那眼神中包含了一種感同身受般的同情。他向王姓同學投去略帶感激的目光。
酒后,在眾人酩酊之際,王姓同學和格文并排坐在角落里,他把手搭在格文椅背上。格文把自己和開發(fā)商那邊的情況詳細小聲地跟他說了一遍,對于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只字未提。
“像你這種情況吧,也確實比較麻煩,也不能完全怪那頭,這你可以理解的對吧?!备裎狞c點頭。 “這種事情弄到最后扯不清,只能雙方商量解決。關(guān)鍵看你這邊住戶的態(tài)度和開發(fā)商的態(tài)度,開發(fā)商有沒有錢,愿意賠多少,還得另說。你現(xiàn)在拖不起,還得過日子不是?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開發(fā)商那邊要催,另外多找找門路,往上面反映,越往上越好,但是不要把事鬧大。我這邊會跟局里領(lǐng)導(dǎo)幫你說說,至于成不成還得另看。關(guān)鍵是如果太多住戶一起來反映,那一次性全解決難度比較大。但是補償方面還是可以按情況分批次的,只要你不聲張出去就行,曉得吧。”
格文用力地點了點頭,他由衷地道謝。他發(fā)現(xiàn)同學說話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加上剛才在席間心不在焉的神色。于是他問道:最近你那邊還好吧?我看你今天好像有點疲勞。
”哎,我媽得癌了,上禮拜剛查出來的?!?/p>
?? ? ? ? ? ? ? ? ? ? ? ? ? ? ? ? 七
回來的路上,格文心里還在犯愁,王姓同學的情況比他還要難熬的多,不曉得他有沒有心思幫自己反映這個事,看來還真的得像他說的那樣,多找找門路,多跑幾趟。下了公交之后,格文又走了十多分鐘才到家門口,本可以騎個共享單車節(jié)省點時間,但想想也不著急,不如走著回去,一兩塊錢也是錢。
站在自家樓下,格文昂起頭往上看,自家的樓宇在黑暗中凄冷,了無生氣地矗立,沒有一家的燈光是亮的。這個時候看上去,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格文想起今早自己動身離開時在同樣的地方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戶,晨光中那扇玻璃傾斜得異常明顯,如今黑夜將它遮蔽住了。
他沿著樓梯艱難地走上去,以前在黑暗中上樓時每到一層他都要跺下腳?,F(xiàn)在臺階歪斜得厲害,他便沒有這么做了。摸黑上樓顯得更加艱難,就像摸著巖洞中的壁面探險。
終于進了家門,他打開燈走進臥室,妻子不在床上,剛才在樓下仰面看時他還以為妻子已經(jīng)睡了,現(xiàn)在卻不見人影。格文一下子驚覺,酒精影響下昏沉的腦袋瞬間警覺起來,他腦子里有根神經(jīng)在拉伸繃緊。他打開次臥的房門,妻子也不在里面。這下他慌了神了,開始失魂落魄地在各個區(qū)域進進出出,把所有燈都打開,眼神上下搜尋,好像妻子此刻正藏在某個柜子的夾縫中或是沙發(fā)底下似的。過了一會,他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書桌的書本中夾著一張便條,是妻子留的,說她去她表姐那里了,房子的事不解決她是不會回來的。
妻子這是故意的,一條信息不發(fā)一個電話不打,為的就是讓格文回到家才知道,這樣他就只能聽之任之了。想到這里,他悲憤至極,抓起手邊的水杯就往墻上砸去,杯子是空的,碰撞在墻面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他本來還想多扔幾樣東西,但拿到手上時已經(jīng)沒有心力發(fā)泄了。他感到重力的失衡比以往更加的嚴重,這個房子此時就像是在劇烈的搖晃,像是隨時可能倒塌。剛吃下去的酒肉在肚子里翻涌,差點吐出來,他用盡全力將反胃感平復(fù)下去,渾身怨氣地站地板中央,氣得直發(fā)抖,暈暈乎乎間他用手扶住墻面,走進臥室。
臥室里還是一樣,看不到一點變化,除了梳妝臺上的物件被妻子拿走之外沒有什么異常,被子和枕頭原樣鋪開,那張小沙發(fā)和立柜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靠在墻角??烧沁@種整齊劃一讓此刻的他感到由衷的厭惡,好像這是妻子臨走時專門給自己布置的一間新的牢房。他把燈關(guān)上,黑暗中他看到陽臺上的窗外還晾曬著幾件衣服,黑乎乎的在夜風中飄浮搖擺。他走到陽臺,打開窗,依著窗臺往下看,從各層窗戶邊緣伸出去的晾衣桿子在視線中織成了一張網(wǎng),能隨時接住自己。
? ? ? ? ? ? ? ? ? ? ? ? ? ? ? ? ? 八
眼前的窗戶格子方方正正地將外面的世界罩住,天空并沒有歪斜。
陽臺上的鐵架子上擺著幾盆花卉,是妻子從原先的家里搬過來的。格文的眼神穿過婷婷的花枝落到遠處的樓房建筑群上。他先是望著那片高聳入云的住宅樓,眼神掃視著那些蜂窩狀的窗戶眼,然后越過房頂,躍入一片暖融融的白色云霧中。妻子走后的第二天,他找朋友借錢租下來這間一居室,現(xiàn)在是第二個月了。格文在心里算著日子,各種臨近和遙遠的日子。政府的第三筆補償金還有多久到賬,自己大約還要在這里租多久,以及自己現(xiàn)年的歲數(shù)。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過五年就又可以再買一套房子,不過可能小點,遠點。
對面屋頂上的花貓正和三兩只麻雀打嘴仗,女兒在床上擺放的玩具堆中專心致志地排兵布陣。廚房又傳來妻子的聲音,催促格文擺放桌椅準備開飯。格文坐在扶手椅上動也不動,置身事外般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渾然不覺。又一聲加大了音量的呼喊傳了過來,沒有得到回應(yīng),接著是一陣漫長的靜默。
女兒停住手頭的游戲,疑惑地盯著父親映襯在光線中的背影,又把頭轉(zhuǎn)過去聽著那邊廚房的動靜。鍋鏟的摩擦聲停止了,菜在鍋里嘶嘶作響。父親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又像是要調(diào)整姿勢接著坐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