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我的人生
(本故事純屬虛構)
7月8日,多云
所以,寫下這些有什么意義呢?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再一次逃離這個世界,躲進過往織成的牢籠,不是嗎?
又或許有一些意義。至少可以對著白紙整理一下紛繁的思緒,自說自話調解情緒。又或者可以給這個世界讀到它的人帶來一些樂趣,我想,對他們而言,這會是一個有趣的故事的。
盡管已經隔了很久,但第一次的經歷依舊很清晰。什么事情都是這樣,第一次總是讓人印象深刻。那時我十七歲,真真正正的十七歲,像一個高三學生常有的那樣,半夜在家里書桌前低頭做著題,抱怨著學業(yè)壓力與不如意的成績。我像往常無數次一樣,通過回憶過去童年的美好時光來安撫自己,暫時逃離現在,躲進回憶中。這是那時僅剩的幾種樂趣之一了。我在那里發(fā)著老生常談的抱怨——“要是能回到那時候就好了......”
然后,怪事發(fā)生了。像一個蹩腳的惡作劇或一個瞎編亂造的奇幻故事,我掉進了回憶中,回到了我所回想的那個時刻——小學畢業(yè)后與家人的一次旅行時。我愣住了,花了好半天才適應自己十二歲的身體和小學畢業(yè)生的角色,第一次畢竟是不那么容易的。我逐漸意識到那不是夢,周遭的景象是那么真切,我用盡一切辦法也無法從中脫離,回到未來。時間只能回溯,不能快進向前。我回到了過去,還是一個可改變的過去,并沒有什么“時空規(guī)則”限制我不能做與以往不同的事,我能自由地享受那些失去的樂趣、那段失落的人生。
我很快進行了第二次回溯,只為確認自己真正掌握了這奇跡般的能力。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兩次回溯的間隔長則數年、短則數天。我確信自己徹底從時間的奴役中解放出來了,每當撞上令我不快樂、不愿經歷的時間點,我便逃離這段人生,躲進過往的美好時光中。我并不覺得厭倦,因為每次重新開始,我都能做一些過去未曾做過的嘗試、體驗以往沒有體驗的經歷,這是時間河流中單向行進的人們永遠無法體驗到的。我的生理年齡再沒超過第一次回溯前的十七歲,成年后的生活有太多不愉快的時間點了,不如通過一次次回溯永遠駐留在童年。我熟練掌握了適應角色的能力,不讓身邊的人意識到那個孩子體內藏著一個經歷了漫長人生的人。我學會了用巧妙的方式說服身邊的人,讓我有機會去不同的地方、學習不同的知識、培養(yǎng)不同的愛好,確保每一段人生都是嶄新的。
時光飛逝,我卻并不在意,畢竟我能隨時跳出時間的河流回到從前。但當我一次又一次面對相似的風景,我終究還是感到了一絲厭倦。一個孩子能做出的選擇,體驗的生活是有限的。所有選擇做盡了,所有地方走遍了,場景開始不厭其煩地重復,樂趣也越來越少。我看到了兩條路:一條是暫時放棄回溯,順著時間線走下去,體驗全新的未來;一條則是留下來,做些以前從未做過的,更越軌的嘗試,反正一切后果都能以時間回溯的方式抹消。
我掙扎過,但更積極的那條還是被否決了。我在童年的溫柔鄉(xiāng)里浸泡得太久,已經沒有走出去的勇氣了。我終于意識到這能力不幸的一面。常人縱有猶疑畏縮的時候,時間仍將推著他向前,縱使在深夜時分怨恨著、哭泣著,新一天的黎明也終會到來。而我,被賦予了逃離黎明,駐留于往昔黃昏的能力。不知這是祝福還是詛咒。我走了另一條路,做了許多荒唐事,每次都憑借自己的能力逃脫了懲罰,卻并未得到想象中的樂趣。對于那些,我實在不愿多說。
終于,我在痛苦中做了一次破罐子破摔的回溯,把自己送回了剛出生時。我立刻后悔了,之前我從未嘗試回到記事之前,這次我成功將自己送入了一場噩夢。漫長的歲月,無數次輪回的記憶,一股腦地塞進嬰兒稚嫩的腦子里。我無法控制身體,哭喊著,發(fā)著高燒,望著焦急的人們圍繞著我。他們不知道病因,我知道,卻也毫無辦法。沒有反悔的機會,我回不了未來,也不能再躲進過去,這里已是開端。我還是熬過了可怕的嬰兒階段,但不少過往的記憶永遠丟失了,我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具體年齡——那一長串數字的累加和。
之后有一段時間,我仿佛浴火重生一般,下定決心不在使用能力,像常人一樣走下去,直面我的人生。我真的做到了。第一次,我走完了高中三年,走完了高考,面對十八歲的生日蛋糕,在家人疑惑的目光中卸下所有偽裝哭得泣不成聲??墒窃酵螅疫€是越覺得舉步維艱。漫長到病態(tài)的童年在我的心智中留下了可怕的烙印,再難以消除。我愈來愈孤僻,愈來愈暴躁,愈來愈易怒,愈來愈不能接受新的人生。二十一歲那年我啟動了回溯,最后的時刻我在獄中。
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一直以來我究竟在以怎樣的方式回溯時間,逃離舊的人生?回溯的那一刻,是舊的一切驟然消失,被新世界所覆蓋;還是如平行宇宙般,只有我進入一條新的時間線,舊的一切仍在原地保留?如果是后者,人們會看到些什么?是獄中的我突然消失,還是留下一個植物人般無意識的軀殼?倘若是前者,我又豈不是已毀滅又重塑了世界無數次?我答不上來,我從未得到過任何有關能力的解釋,也無法回到“舊時間線”一探究竟。那次嘗試之后,我又回到了原有的生活方式,一次次回溯,一次次逃離人生。
等我再次厭倦至無法忍受時,新一輪嘗試開始了,這次似乎比上次稍容易些。數百年過往織成的牢籠不是輕易就能打破的,但每次嘗試,都讓那似乎堅不可摧的鐵條稍稍松動了一些。我仍在嘗試,仍在前進著。我第二次突破了成年的關口,十九年零一個月,離上次的記錄很近了,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我想,我會繼續(xù)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