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兒沒有穿武生短打，換了一身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半舊土黃色粗布衣裳，背上背了個竹簍，里面扔著鏟子和藥鋤，假裝是個要幫家里出城采集草藥的孩子，頭上還扎了一塊灰色的巾。他故作稀松平常，一個人沿著街市往城外轉(zhuǎn)悠，在腦海中不停默想著哥哥昨晚一直在囑咐他的那些話——

“假裝害怕，不要動手反抗，牽制住對方，盡量喊叫出來?！?/p>

“覺得不對勁就右手拽拽頭巾示意，哥哥和大哥們一定都在看得到你的地方?！?/p>

“萬一……我是說萬一，當時出了意外，哥哥沒能及時搭救你，到了那賊窩之中千萬不要硬拼，盡快摸清底細，找機會傳信出來，等待府衙的人前去救援?！?/p>

不，不會的，有哥哥在，才不會有什么萬一呢。

但那些人販先前從未連續(xù)兩日下手作案，所以今天能不能上鉤，其實開封府諸位的心中也并沒太多把握的。展昕從清晨轉(zhuǎn)到下午，一個人特意在背靜的山林里到處鉆，照著師父和公孫伯伯曾教過他的方式采集，背上的竹簍里真的已裝了大半簍草藥了。不知不覺又走到城北，昕兒感到有些疲乏，于是喝點水吃些干糧，順便坐在溪邊小憩了一會，心中暗暗盼著那些壞人快點出現(xiàn)，這樣就不會白白浪費掉這一天了。

展昭帶著張龍趙虎身著便裝，隱蔽在高處，始終未讓昕兒離開視線，也已隨著他繞城郊潛行了數(shù)個時辰了。他們不敢離的太近，怕引起對方的警覺，但又不敢離開太遠，怕萬一出事不能及時趕過去，行動時對距離分寸拿捏的很是小心。

忽然，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朝林子附近奔來，展昭本想按兵不動，可待他們走近再一看，居然是拓跋朔帶領(lǐng)著西夏使團中的軍士打算動手伐林燒山，趕忙一躍而下，橫劍擋在眾人面前。

“住手！”展昭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依然鏗鏘有力：“拓跋副使這是做什么？”

“我要踏平這片林子！這里的一寸地、一棵草、一片樹葉我也不會放過！我一定要找到靖南！”

展昭堅決地勸阻著使團：“萬萬不可！拓跋副使既然限期十日，就應當相信開封府的斷案能力，尊重我們的行動！您的獨子失蹤，憤怒焦慮，在下都可以理解，但魯莽沖動于事無補！如此多的人馬進前踩踏，豈不要將僅存的線索破壞殆盡？即便踏平此地，又能找到什么？雖然昨日案發(fā)在此處，你又怎知他們現(xiàn)在也藏身于此？即便真的藏身于此，放火燒山，豈不連令郎也要一起喪于火海？拓跋副使人中龍鳳，若非是被憤怒悲傷沖昏頭腦，又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事？”

“談什么信任尊重？是你弟弟把靖南弄丟的，本使當然信不著你！怎知他不是挾怨報復，故意勾結(jié)匪徒，將靖南引入圈套的！又怎知你與他不是同伙？”

“拓跋副使如此心懷惡意，對舍弟妄加忖度，這未免對他太不公平了，就算是個孩子，也不該這樣被血口玷污！當日臨時提出要來這林中的是令郎，試問舍弟要如何提前與人勾結(jié)？”展昭圓瞪雙眼，昂首對拓跋朔正色道：“再者說，這山、這林，這里的每寸地、每棵草、每片樹葉都是屬于大宋的財產(chǎn)，有無數(shù)的木匠獵戶賴此為生，展某身為大宋官員，絕不容你們?nèi)我獯直┑嫩`踏摧毀！”

“展昭你敢如此對本使講話？”

“據(jù)理力爭，有何不敢？但你我如今的目的都是破案救人，實在不該在此多費唇舌。舍弟已經(jīng)甘愿獻身為餌，展某還要……”

“展大人！不好了！您快去看看！”急匆匆沖到展昭身邊的是張龍，他本來是與趙虎一起繼續(xù)在高處守護展昕的，現(xiàn)在如此唐突緊迫的過來，想也知道是昕兒出事了。展昭顧不得再和拓跋朔廢話，輕身提踵直奔趙虎的位置，順著那精干校尉的手指望去，只見原本弟弟所在的方向似蒙上了一層白茫茫的煙瘴，再看不清下面的情形了。展昭暗叫不好，來不及多想，直接縱身跳進其中，張龍趙虎也隨后跟了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一幕：藥鋤還在、鏟子還在、背上的竹簍赫然倒在地上，只有弟弟，只有那個十二歲的少年，那個全心全意的相信著一定會被兄長保護的少年，他不見了。

“昕兒！”展昭禁不住脫口叫出來，他忽然明白了拓跋朔先前行事為何會全無理智。

因為揪心的疼，實在是太疼了，那一瞬間便疼到幾乎完全沒有辦法冷靜去思考，只想如一個失去幼崽的野獸，去歸罪、去發(fā)泄、去撕裂和摧毀眼前碰得到的一切。

而最令展昭痛心疾首的是，雖然昨夜也曾預演過行動失敗后的處理方式，但他萬萬沒想到，只是這么一會，昕兒就消失的全無影蹤。對手與他們，很明顯是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對抗的。以至于甚至可以說，那個懷著一腔熱血、選擇獻祭了自己的少年，他剛剛所做的，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犧牲。

沒有人看到兇手的樣子，沒有人看到作案的過程，沒有人獲得了任何線索。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一團煙瘴里。

展昭與張龍趙虎急忙一同邊高喊昕兒的名字邊尋覓著他的蹤跡，三人分頭而行，直到碰在一起，相互無聲的搖搖頭，緊接著又是新一輪的搜尋。與那兩個校尉第三次匯合的時候，展昭越想越奇怪，忽然眉頭一擰，高喊了一聲：“不對！”旱地拔蔥躥上高處的樹梢，又使八卦迷蹤步踏到附近的崖邊，表情凝重的朝下望望，重新又一躍而下，擺擺手對張龍趙虎說：“不必找了?！?/p>

“怎么？”張龍不解的問展昭：“不能讓昕兒兄弟這么不明不白的……”

“沒用的，我們中了圈套?！闭拐褵o奈的搖搖頭：“我們走不出這煙瘴的，只是在里面一直兜圈子，恐怕昕兒早就被帶走了?！?/p>

“什……什么……展大人您的意思是……”

“對，如此奇幻的邪術(shù)，非人力所能及的。”展昭低下頭，悲傷的壓制著情緒：“我就說如果一直沿著同一個方向走的話，我怎么可能從未碰到拓跋朔他們。算了吧，兄弟們，就先回府衙向包大人說明情況，在這里呆的時間太久，我怕你們也會被那神秘力量所傷害的?！闭f罷指指上面：“我們得使輕功從頂上走，昕兒昨天該當也是這么離開的?！?/p>

“呦，怎么，你們要回去么？”拓跋朔依然率隊立在林外，看到那三人匆匆的回城，還蠻詫異的，雖說他最終沒有下令放火是因為冷靜下來過后真的怕連兒子一同燒死，但是情緒似乎確實比之前稍微穩(wěn)定些了。倒是展昭，眼神與往日甚是不一樣，猛的轉(zhuǎn)頭看向拓跋朔：“展某無能，此番不僅沒能尋獲令郎的線索，舍弟也消失無蹤，生死未卜。但我們一定還會想其他方法繼續(xù)偵破此案。萬望閣下與使團諸位不要再擅自行動，或推阻、或冒進，都可能害了更多人。長兄如父，展某此刻錐心之痛，拓跋副使想必可以體會，若有沖突可能難以控制情緒的，所以……還請拓跋副使也率隊返城吧，別打這片林子的主意，除了泄憤沒有任何意義的，而在下……現(xiàn)在實不愿再起任何爭執(zhí)了。”

“什么？昕兒他……”包拯聽張龍描述完今日之事，驚的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圓瞪雙眼轉(zhuǎn)頭望向展昭，眼神之中似含滿了愧疚。

“他自己做的選擇，他一定是有了心理準備的。”展昭努力的保持著平靜：“但如此一來我們需再想想下一步破案的抓手是什么。”

“如展護衛(wèi)所說，那煙瘴絕非尋常，定是旁門左道的邪術(shù)。”公孫策也走過包大人近前一施禮：“學生即刻去查閱書籍檔案，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或許能找到行動方向?！?/p>

“好，有勞公孫先生了?！卑c點頭，但依舊難掩神色的悲傷，聲音低沉地朝展昭致歉：“展護衛(wèi)，本府無能，對不起你們兄弟了?！?/p>

昕兒終于蘇醒過來的時候，發(fā)覺自己在一處漆黑的山洞中，洞口前被一個巨大的石頭所遮掩，順著縫隙能隱約看見外頭搖曳的燭光。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四肢，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被綁縛，但稍微起身便覺頭痛劇烈、暈眩惡心，勉強走了兩步便又抱著頭痛苦的摔在地上，結(jié)果引起了門外看守的注意。

“二十醒了。”那干巴巴的話里聽不出任何感情。昕兒抱著腦袋迷迷糊糊的想，他說的是我么？二十是什么？是不是我聽錯了？

一個中等身材的棕衣男人毫不費力的推開堵門的巨石，展昕抬眼看見外面的光線，頭疼的更厲害了，下意識的緊閉雙眼，接著便感覺自己直接被一把拽住領(lǐng)子拎了出去。

“你沒有名字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二十?！?/p>

“什……什么啊……我頭疼的厲害……”昕兒依舊感覺頭痛欲裂，抱著頭拼命咬牙忍耐，甚至無暇過問那個奇怪的數(shù)字是怎么回事。

“你是鷹，別這么嬌氣?！弊匾履凶拥脑捰l(fā)奇怪：“再多扛會藥勁就散了?！敝髮⒁粋€詭異的面具扔在地上，朝昕兒命令到：“戴上它，跟我走。”

少年勉強看了一眼那面具，上面畫的夸張圖案類似戲班油彩，額上用鮮紅色刷著一個“廿”。他又努力抬頭向上看看，這才注意到周圍人的臉上也都戴著同樣風格的面具，只是沒有額間的字而已。展昕還想拖延下時間，問出更多東西，便依然蜷在地上說到：“我頭真的好痛，我站不起來，二十是什么意思……”

話還沒說完，那棕衣男子便不耐煩的一腳踢在他身上：“真是沒用，怎么抓了你這么個廢物來！”說罷回身拎起木桶，將水直接潑了少年滿身滿臉，很是嫌棄的叫剛剛那個守衛(wèi)拿了一身暗藍灰色的衣裳過來，指指地上的展昕說：“先給這小子換上！”少年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便被幾個人七手八腳剝?nèi)チ嗽瓉淼囊路瑥娦刑咨狭四且簧硭{灰。

“小子，我問你，你身上怎么這么多傷？”棕衣男子忽然問道，但語氣卻聽起來似乎蠻興奮的樣子，又拉起昕兒的手攥了一把：“你的手為何如此粗糙？”

“我家是鐵匠，我從小跟我爹學打鐵，掄錘子磨的?！标績簩@種問題倒早有準備：“我小時候淘氣，常挨我爹的打，而且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過，所以身上有傷……”

“哦？真的么？但昨天到處找你的那些人功夫可不賴?！弊匾履凶悠仓煨α艘幌拢Φ纳倌晷闹幸惑@：“而且他們看起來可不像鐵匠?！?/p>

昕兒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揭穿，但還是咬緊牙把戲接著演了下去：“我不知道，我昨天一個人出來采藥的，我爹生病了，娘在照顧他，怎么可能有人跟著我找我……”

“算了，無所謂的，你曾經(jīng)的家世身份都無所謂。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鷹?！弊匾履凶釉俅未驍嗔岁績旱脑?，但并沒繼續(xù)追問少年的來歷，只惡狠狠的吼道：“快起身跟我走，否則我要不客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