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秩序」。人聚集在一起，就需要有秩序。怎樣的秩序才是理想的？是該忍受隨機性帶來的混亂，還是該用規(guī)則制造穩(wěn)定？

在這篇小說里，作者用一款游戲，探討了道家的治國理念。該放任還是該限制，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找到那個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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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辰?|?主職核電設(shè)計，兼職心理咨詢，精神分析取向。紀實系列小說《心理病驚人檔案》上架知乎鹽選專欄。短篇懸疑供稿驚人院、怪獸imonstor公眾號及超好看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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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

（全文約8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6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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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兜赖陆?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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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色昏黃，我上線的地點是一處庭院。院角池塘里蛙聲不斷，后面是亭臺樓閣，飛檐斗拱，層層疊疊。

“哥，你看怎么樣？”丁偉的身影從空中顯現(xiàn)，繞過假山，攀著桂樹跳上涼亭，沖我招了招手。

“這么細致，花了多長時間？”

“二十分鐘。我作弊了，直接導(dǎo)入3D模型，再設(shè)置顏色和質(zhì)地。就像用模具扣完沙子再上色?！倍ピ谥由吓牧藥紫?，發(fā)出咚咚的木質(zhì)聲響。“怎么樣，眼熟嗎？”

“是有些熟?！?/p>

“唐宮諜影的基礎(chǔ)建模，你一定看過那電影?！?/p>

唐宮諜影？我當然看過，那電影兩個月前風(fēng)靡全國，票房據(jù)說九個億?！霸趺磁降?？”

“我姐在AI特效公司，只用來測試一次，絕不外傳?！倍ヒ恍?，沖我打了個響指，身影頓時消散。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其實并不太理解這句話，但在做測試的時候，這句話仿佛被流沙觸發(fā)，時常顯現(xiàn)。

我叫林舟，今天是方淮辭職的第七天，我接手沙粒項目的第七天。

方淮，全國最著名的VR技術(shù)工程師，AIR公司沙粒項目前技術(shù)總負責(zé)人，也是我的大學(xué)導(dǎo)師。

“在這個游戲里，一切物質(zhì)的最小單位是沙粒，就像樂高積木，或者我們也可以把它理解為精細版的Minecraft?！绷㈨棔翘欤交从眉す夤P在PPT投影上畫了個紅色的圈，面向所有董事。

“每個玩家可以在這里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也可以毀滅任何東西。所有人都平等而不受保護?！?/p>

“那和Minecraft之類的沙盒游戲有什么區(qū)別？這個項目的賣點在哪里？”

“這正是我要說的，在沙粒游戲里，沙粒的總量一定，每一次上線玩家被分配到的角色都是隨機的，與上一次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沒有歷史記錄。也就是說，你是誰根本沒關(guān)系。你創(chuàng)造的作品不會被署名，也不會被特意保存。一切都是隨機的，就像一個任何人都能進入的房間，所有人都在玩這一堆沙子?！?/p>

“就像幼兒園的游戲室？”

“對，不同的是這里沒有管理者，也就是說，不會有老師收玩具、平整沙堆?！?/p>

“那你打算怎樣收費？”

“按在線時長?！狈交词掌鸺す夤P，在桌上敲了一下?！皼]有任何增值道具，所有人的工具都是礦刀，也只有礦刀?？梢杂盟ㄔ?，雕琢，也可以毀滅。”

建造和雕琢早已完成，待測試的只有毀滅。我從肩上拔出礦刀，那些雕欄立柱在觸及刀刃的一刻變作沙粒的質(zhì)感，隨著礦刀的斬下作流沙散落。幾百平的庭院，一小時內(nèi)測試完成。地上的沙堆起初保留著建造時的顏色，蜿蜒混雜成奇異的紋樣，隨著時間流逝，那顏色漸漸褪去，恢復(fù)成沙粒本色。

虛妄。

摘下VR眼鏡的時候，那句話再次劃過眼前，如同鬼魅。沙粒項目一切順利，畢竟方淮辭職時工作已接近尾聲。在我負責(zé)期間，沙粒經(jīng)過內(nèi)測、公測，很快正式上線。起初市場部擔(dān)心游戲設(shè)定太過單調(diào)，不夠引人，但絕對逼真的場景和流暢度讓游戲上線第一天下載量就沖進排行榜前十，同時在線人數(shù)最高達到五百萬，整個技術(shù)組都在加班。

沙粒上線的第三十天，實時在線人數(shù)三十萬。起初這些人幾乎平均分布，但現(xiàn)在，幾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集中在中央平原，版圖上的光點密密麻麻。四邊的山谷、海岸邊只有零星光點，玩家少得可憐。

我每天在版圖邊緣測試半小時，起初還能偶遇幾個人，最近一連幾天，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這情況的好處就是沒人動我的沙堆，只有一次有個袋鼠外形的玩家在砍我的圍墻，被我一刀斃命。我在這一個月里搭了間別墅，一層原木地板，落地窗，正對著海。二層搭到一半，還沒想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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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切正常，我看了看表，扯開感應(yīng)服?？斓酵盹垥r間，丁偉抱著兩盆綠蘿走出對面辦公室。那是方淮的獨立辦公區(qū)，從他辭職，私人物品一直沒收拾。而此時辦公室門開著，地上摞了一堆書，汪學(xué)明站在書架前，正在一本本往下撤。

“方總來了？”

“沒有，汪助理開車來拉東西。”丁偉答道。

“林工?！蓖魧W(xué)明轉(zhuǎn)過頭，禮貌性地一笑。他原來是方淮的助理，幾天前剛剛調(diào)去行政。從技術(shù)轉(zhuǎn)管理，看起來升遷有望。

“方總最近怎么樣？”我走進去，隨手正了下桌上的天使擺件。

“挺好，相當于提前退休，在家養(yǎng)養(yǎng)花，過段時間打算去找他女兒?！蓖魧W(xué)明拍了拍手，撣掉灰塵，忽然向外看了一眼?！绊椖宽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丁偉已經(jīng)去了電梯口，大廳里大家都在工位埋頭干活，門外并沒有人。

“順利，忙得要死。怎么？”

“這兩天客服接到很多投訴，說有人在游戲里亂殺人，砍建筑?！?/p>

游戲里殺人怎么了，我前幾天也剛殺了一個。沙粒游戲最基礎(chǔ)的設(shè)定就是沒有管理員干預(yù)，這在所有參與項目的人里已經(jīng)達成共識，汪學(xué)明顯然知道。沒有會員、沒有神器、甚至沒有等級和新手保護，這種極大的自由度和對玩家的一視同仁也是游戲的賣點。但我并沒處理過投訴，所以暫時沒接他的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這是設(shè)定決定的，無可避免。只是共事很多年，現(xiàn)在我又不在技術(shù)組，給你提個醒。”汪學(xué)明看著我，指了指方淮電腦上的便利貼：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那是方總的座右銘。”我說，“有什么奇怪？”

“你覺得他貼這句是什么意思？”他放下一本書，推了推眼鏡。

“就像……”我想了一會，沒想到合適的詞?！扒鞍刖浜秃蟀刖浠蛟S就像兩種思路：一個是把富人的錢給窮人，一個是繼續(xù)剝削窮人的錢給富人?！?/p>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圣經(jīng)，馬太福音?！?/p>

“我哲學(xué)書看得少，你說說?！?/p>

“道德經(jīng)里這句話說的其實是兩種力量，兩種作用在人身上的力量。一種向上，一種向下。就好像堆沙子，人的力量，或者說人類的總體趨勢是從低處挖沙子，壘到高處，這是損不足以奉有余，向上生長的力量。但自然的趨勢是混亂，就像熵永遠增大，所有東西最終會混在一起，變成無差別的一團。沙堆到一定高度總會滑坡倒塌，這就是那股向下的力量。對于真實的沙堆來說是重力，對于其他事物來說，是一種達到某處就會毀滅的力量，就像臨界點，誕生，發(fā)展，然后倒塌?！蓖魧W(xué)明在空中劃出一個波峰的形狀，緩緩說道。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是這意思吧？”

“對，你不說你哲學(xué)書看得少嗎？”

“正經(jīng)書看得少，閑書沒少看?！?/p>

“方淮是在探究這個臨界點，峰值?！蓖魧W(xué)明在空中一比手指?！肮ぞ呖梢詣?chuàng)造，也可以毀滅，但在完全自由的情況下，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在線，趨勢總是在創(chuàng)造。沙粒的魅力正在于此，也許你在隱秘山谷里花上一個月做了座城堡，有個小學(xué)生路過此地，恰巧考砸了心情不好，那么他就可能一夜之間把你的城堡毀了，等你第二天下班上線，什么都沒了，只有一堆沙，也許沙都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散。這個游戲強調(diào)的就是無差別的創(chuàng)造與毀滅，毀掉一切有機會毀掉的東西，最后剩下來的會是什么？這些建筑是否會互相吞噬，是否會聚在一起，變成一座巴比倫塔？這就是演化，方淮想看最后的演化結(jié)果。還有，他想知道巴比倫塔什么時候會塌。這就是這游戲的野心，他不止是把這當做游戲，他是在做實驗?！?/p>

“按現(xiàn)在的程序，巴比倫塔大概能造九百米高吧?！蔽艺f?！爱吘刮覀兪悄M地球重力，不好太失真?！?/p>

“我是說比喻?！蓖魧W(xué)明愣了一下。

“我知道，但你這樣說，邏輯上有一個BUG?！?/p>

“什么？”

“時間，BUG就是時間。你我都是凡人，只有上帝才有足夠的時間觀察文明演化，巴比倫塔倒塌。這個游戲里的創(chuàng)造者是真人，那么時間周期就會很長，要達到你說的峰值，也許花費的時間比游戲預(yù)計運營時間還長。如果方淮真的想看這個結(jié)果，他完全可以用代碼創(chuàng)造一群模擬人類，讓他們在這個游戲里創(chuàng)造、毀滅，這樣也許一周就能得到結(jié)果，他有這個條件，硬件軟件都有。我是說，如果方淮真的想當上帝，他完全可以當這個計算機里的微縮文明的上帝，這樣效率高又節(jié)約成本，他沒必要讓這個游戲上線，用真人來做實驗。你說的峰值或許沒錯，但我想他是預(yù)料到直到游戲結(jié)束這峰值都不會達到，所以才創(chuàng)造這款游戲?！?/p>

汪學(xué)明沒再爭論，他抿了下嘴，低頭撿起尼龍繩，繞過那摞書打了個結(jié)。

“你說得對，但你該多上線，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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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沙粒的規(guī)則是隨機分配造型，所以玩家每次上線后的角色都不一樣。我不喜歡這一點，所以始終鎖定一款普通男性外形，這大概是我唯一利用技術(shù)組便利謀取的特權(quán)。

我這次進入沙粒的時候，那間快完成的兩層別墅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連沙子也沒剩下。一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砍掉建筑，把沙子運到別處。

我想到汪學(xué)明的話，找到地圖上光點最多的聚集地，重新鎖定地點上線。

這片平原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地面上清一色的漢白玉地磚，兩邊的墻和柳樹還在建造，看起來有些眼熟。一些人和動物扛著礦刀上上下下，一點點夯實沙粒。

“喂，沙子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過頭，那彝族打扮的少女正對著我，手心空空，向上掂了掂。

“新來的吧？”她叫我沒反應(yīng)，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斜著眼睛。

“這是君姐的地盤，想來都要交沙子，交了沙子拉你進群，領(lǐng)圖紙做任務(wù)，一個任務(wù)一百塊紅包?！?/p>

交沙子入伙？怪不得前幾天那袋鼠拆我房子。周邊玩家越來越少，怕是全被他們拆了沙子，搬到這來。

“我叫阿笙?！鄙倥鲋^，晃響衣角的銀鈴?！斑@里只有我一個這樣打扮，你去找沙子，下次帶沙子來找我?！?/p>

“下次？你不下線嗎？等你下次上來，角色會不一樣，我記住你有什么意義？”

阿笙笑了笑，“我在君姐的公司上班。”她說?！斑@形象是鎖定的，我們平均三個員工維護一個角色，24小時不下線，保證不被殺。為了搖出它們，我們可花了大把時間，當然不能輕易失去?！?/p>

按在線時長收費。方淮的話忽然劃過耳邊。我一直在技術(shù)組，便很少想市場營銷，更從未仔細思考過收費方式。我原本不理解每次下線都要隨機換角色的設(shè)定，現(xiàn)在想來，這是為了延長玩家的掛機時間。沙粒的角色庫極大，九百萬個角色隨機抽，抽到與上次相同的幾率幾乎為零，所以當玩家抽到心儀角色并想長期持有，就只能掛機。但這游戲里沒有安全區(qū)，也就是說不管在哪掛機都有被殺的風(fēng)險，而一旦被殺自動下線，玩家也會失去角色。

“君姐來了，撒紅包了！大家搶紅包呀！”

我正想著，街道盡頭一陣喧嘩，阿笙順著人流看了看，也跟著跑過去。在未完成的房屋后面，有一條寬闊宮道。幾個少女抬著一只巨大的步攆，步攆上是個美艷女人，一身藍色羅紗，用金線繡出孔雀紋樣。頭上發(fā)髻挽得很高，珠釵搖曳。這是游戲里唯一的人類女王造型，通過造型方案時方淮還在。

“用孔雀好一點，別用鳳凰，有些夸張?！彼f?！拔覀冞@是個建造游戲，各個角色服裝要差不多，我不希望有太特別的存在?！?/p>

“君姐，君姐！”人群鼎沸，我調(diào)出界面。君莫悲，賬號在內(nèi)測時期注冊，后來一段時間頻繁上下線，我猜她是在雇人刷角色。在刷出女王角色后，她的賬號就再也沒下線過。

阿笙走到步攆旁，身子微微前傾，行了個禮。

君莫悲抬起手，隨著她的衣袖，無數(shù)紙片紛紛揚落，被眾人搶奪。每張紙片上都貼了二維碼圖片，想必是可以掃碼兌換，我站在那一動不動，在人群里是有些顯眼。

“喂，沒交沙子那個。”阿笙招了招手，沖四周的少女使了個眼色?！澳阋部梢該?，記得明天補上就好。”

“你們是在建長安？”我看著那街道，腦海中忽然靈光閃現(xiàn)。這些建筑和丁偉拿來做測試的模型一模一樣，都是在唐代建筑上加以改造，看起來更為恢弘。

“你不知道啊？”一只松鼠跳上我肩膀，撓了撓脖子。“這圖紙是《唐宮諜影》里的，君姐每天給我們分任務(wù)，這才建出這么大的宮殿和長安城來?！?/p>

“你也可以加入我們?！卑Ⅲ仙砩系你y鈴發(fā)出細碎聲響，我抬起頭，君莫悲正好看過來，一瞬間對上眼神，沖我一笑。

我不自覺打了個冷顫，往身后看了看。這年頭游戲里人妖多，角色越妖嬈，本人越可能是個兩百斤的胖子，誰知道呢。

“你們用了多少沙子?！蔽艺f?！斑@游戲里不同風(fēng)格的建筑是不是都被你們拆了。你們玩游戲是為了按自己的意愿建造個小天地，還是為了打工掙錢？”

“你不喜歡長安？”君莫悲緩緩開口，簡短卻正中要害。

“喜歡，但我更喜歡我自己的海邊別墅。你建出宮殿就夠了，為什么要把所有的沙子都聚集過來？擴張這么大有用嗎？”

“這里很多人是電影的粉絲，我們很樂意在這重構(gòu)電影世界。所有人自由建造，所有建筑都是無主之物，人盡可取。這正是沙粒游戲的精髓，不是嗎？”

“無主之物？”我反問道，君莫悲看著我，微微揚起下頜?！叭绻f我的別墅是無主之物，你可以隨便拿，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拿走你這里的沙子？”

“當然?！彼f。“但別墅被拆的時候，你可以自衛(wèi)，同樣如果你拆這里，我也可以?！?/p>

我看了看周圍，把手放在刀柄上。兩旁的人呼啦一下散開，躲到步攆旁。刀刃從內(nèi)側(cè)劃過刀鞘，發(fā)出沙沙聲響。阿笙看著我，向前走了一步。

“干什么？！”我喊了一聲，同時礦刀出鞘，猛地砍在一旁的墻上。那面墻隨著刀刃的斬下顯出切痕，又沿著痕跡崩裂，化作流沙灑落一地。

“君姐，保護君姐！”周圍頓時炸開了鍋，阿笙提著刀一個大跳落到我身后，劈頭斬下。我往旁邊躲開，其他人仿佛受到鼓舞，都抽出刀招呼過來。

“丁偉！”我扯下一邊耳機，弄松VR眼鏡，沖對面喊道。丁偉扔了咖啡杯，在工位上一陣手忙腳亂?！案墒裁锤?？”

“開權(quán)限，別讓我掉血！”

我話沒說完，對面一把礦刀砍過來，正中肩胛。感應(yīng)服里的纖維頓時緊縮，那刀刃沿著肩膀向下，直接劈開身體，令角色崩裂，在屏幕上留下四散的殘像。

“哥你干什么呢？”

“先別管，開權(quán)限！”

我正在氣頭，立刻戴好耳機，重新登錄，心臟跳得厲害。

不過幾秒時間，人群已經(jīng)散了，揚起的塵沙正緩緩落地。我站穩(wěn)身，剛抽出礦刀，一個牛頭人回過頭，似乎漫不經(jīng)心看到我，眼神忽然一亮。

“你怎么沒變角色？！”他喊道，周圍人聽到聲音，一齊轉(zhuǎn)過身來。“他剛被殺下線了，怎么上來還是長這樣！你們看！就是他！剛才砍君姐房子的就是他！”

我鎖定了我的角色，這是我唯一使用特權(quán)的地方。阿笙和步攆儀仗本來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也調(diào)轉(zhuǎn)回來，眾目睽睽。

“不，不是。這是意外，概率問題，我可能兩次抽到的角色是一樣的！”我辯解道。

“你是管理！你是AIR公司的內(nèi)部人員！”他這句擲地有聲。在那一瞬間，四周鴉雀無聲，君莫悲居高臨下，嘴角微微一動。一股涼意從背后蔓延，攀上脖頸。

“不是，這游戲沒有管理！”

“不可能！那你為什么沒變角色？！”

丁偉應(yīng)該已經(jīng)給我放開權(quán)限，我在人群的包圍里，依然感到寡不敵眾。就在我遲疑的時刻，有人首當其沖，一刀斬來，后面的人蜂擁而上，仿佛角馬遷徙。

血量的設(shè)置也許是一種保護，它可以保證玩家在一次重擊后下線，停止傷害。而不是像我這樣被感應(yīng)服全方位毆打，想退出都抬不起手來。我只恨自己感應(yīng)服敏感度調(diào)得太高，挨打便是真挨打。直到被眾人壓在地上，鏡片上的景象忽然一黑，四周的壓迫感立即散去。我掙起來，一把扯掉眼鏡，松開領(lǐng)口。

丁偉站在我面前，拿著拔掉的電源線，眼神古怪。

“哥你沒事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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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君莫悲，《唐宮諜影》的投資方之一，靠電影票房賺得盆滿缽滿，所以來游戲里撒錢也不奇怪。

我打開沙粒游戲論壇，瀏覽話題。我挨打那事已經(jīng)被大家從不同角度截圖，掛在首頁，題目都是罵管理員行使特權(quán)。有幾張直接把字PS到我臉上，格外顯眼。

“林舟。”汪學(xué)明穿過辦公大廳，敲了下我的隔板。我之前想得沒錯，他在前幾天已經(jīng)升任副總，主管項目維護?！版i定角色，無限血量，擾亂游戲秩序。論壇上掛的是不是你？”

“是又怎樣，罰錢還是要開我？”我正窩火，并沒松開鼠標。

汪學(xué)明看著我，靠著隔板，扶了下眼鏡。

“我以為你最在意秩序，這也是方總把沙粒項目交給你的原因。”

“對，秩序，但這游戲根本就沒秩序?！蔽姨痤^，解開第二顆紐扣，把襯衫往旁邊拽了拽，露出淤青?！澳憧纯?，看見沒？這就他們揍的。那就一群土匪，暴徒！”

“我聽說是你私自開了無限血量，所以被群毆也退不出，才被打成這樣?！?/p>

我沒話說，一把摔了鼠標，抱起肩膀。汪學(xué)明在我椅背上拍了拍，看了眼對面空置的辦公室。

“你過來?！彼f。

這間辦公室里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空，只剩一臺電腦沒有交接，汪學(xué)明關(guān)上門，彎腰開機，把顯示屏轉(zhuǎn)到我面前。

“知道這電腦為什么沒搬走？”

我搖了搖頭，方淮電腦配置很高，技術(shù)組不少人都在覬覦。但空置這么久，里面一定有文件沒被處理，我也不好過問。

“記得你問的那個問題嗎？你說方淮為什么不用計算機模擬峰值?！蓖魧W(xué)明看著我，在開機界面閃過之后，點開文本文檔。里面的文字密密麻麻，間雜配圖。我湊過去，一行行編號落入眼中。

文明001號：起初散居，10年后依地勢形成三個部落，建筑風(fēng)格不同。第72年，1號部落向北擴張，吞并2號部落，人口數(shù)減少1/3。第89年企圖吞并3號部落，抵抗激烈，人口數(shù)達到下限，停止演化。存在時間105年，塔高：0。

我依次看下去，不管起初形成幾個部落，只有最終吞并成一個，才會開始計算塔高，而每個塔高都幾乎是天文數(shù)字。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次在第九年開始形成塔，文明存在536年。

“這是聚集在一起的沙粒數(shù)量?！蓖魧W(xué)明指了指塔高后的數(shù)字?！昂髞硭岢隽艘粋€單位，叫做方，換算之后更直觀。”

“你想告訴我什么？”

“方總根據(jù)這數(shù)據(jù)做出了曲線，后來又引入付費模型。”他用鼠標向下滾過幾頁，停在一張圖上?！拔覀兯愠隽私Y(jié)果，按當下付費模式，峰值會在第五年達到，利潤增長和沙粒的聚集，也就是塔的形成是同期的。五年，差不多是一款網(wǎng)絡(luò)游戲的運行周期。所以董事會才同意沙粒上線。”

“但現(xiàn)在才一個月，游戲里的沙粒已經(jīng)聚集了?！蔽艺f?！霸谀銈兊挠嬎憷?，聚集的初始也這樣早？”

“不，我們漏掉了一件事?！蓖魧W(xué)明攤開手，轉(zhuǎn)過身來，聳了下肩?！笆琴Y本，資本會加速演化，我們沒把它加到模型里，在資本干預(yù)下，這過程根本沒有這么慢?！?/p>

“一旦塔開始形成，就不可逆，對不對？你擔(dān)心游戲里的小社會過早崩潰，大家退出，我們收不回研發(fā)資金？那你可以增加管理員，制定秩序，限制對其他玩家建筑物的破壞，或者懲罰殺人者，嚴禁雇傭關(guān)系?！?/p>

“那我們和其他游戲有什么區(qū)別？”汪學(xué)明看著我，再次敲擊桌面?！白杂?，無保護，就像規(guī)則形成前的原始社會，人們在這釋放的是生命力，所以這款游戲才有誘惑力。我們建造了它，難道又要毀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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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連續(xù)在公司加了一周班，汪學(xué)明沒再來找我。第八天的時候，我請了一天假，在家里登陸沙粒。長安城已經(jīng)建成，氣勢恢宏，綿延千里。我遠遠地站在城外，靠著一棵松樹，開始等待。

起初的變形毫無征兆，它們從城池的邊緣開始，水波一樣向內(nèi)擴散。一些沙粒脫離建筑的外表，慢慢解離，仿佛顏料溶在水中。這過程開始很慢，少數(shù)人目睹這奇景，開始尖叫逃竄。當塌陷進入內(nèi)圍，速度便越來越快。無數(shù)不同顏色的沙粒飄入空中，旖旎虛無，如同海市飄散。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那是我制造的病毒，聚集到同一處建筑群里的沙粒數(shù)量叫做塔高，當塔高大于設(shè)定的閾值，塔就會自動潰散，沙粒重新分布，平均落到版圖中。

君莫悲并沒有退出游戲，他在當天就打電話投訴，據(jù)說聽聲音果然是個男的。我們解釋說是服務(wù)器故障，沙粒的用戶協(xié)議里沒有任何保護建筑物的內(nèi)容，一切理論上都是無主之物，他的損失則無法追責(zé)。

汪學(xué)明主管調(diào)查這次的病毒事件。一個月后，他請回正在度假的方淮協(xié)助我升級系統(tǒng)。自從辭職以來，方淮面色紅潤不少，鬢角白發(fā)都有些返青。他看過幾次我的方案，并沒提什么意見。所以升級完成之后，我那條病毒的入口仍然存在。

方淮回家那天，我替他拉了行李，送到機場。

“林舟?！彼萝嚨臅r候忽然停住。我從后備箱搬出行李，繞到他前面，他依然站在那，對我笑了一下，關(guān)上車門?！懊總€文明都是被上帝毀掉的，對不對？”

“怎么叫毀？無形枷鎖，警醒人不要肆意妄為。再說歸零也沒什么不好，循環(huán)往復(fù)才能生生不息，不是嗎？”

“你說得對，我當初辭職就是因為不想做上帝?！狈交词冀K微笑，點了點頭?！暗闼坪鹾軜芬狻！?/p>

“什么上帝，我聽不懂?！蔽野聪妈€匙，車門落鎖。方淮向后看了看，終于跟上了我。

世界起初都是和樂而美好的，人們建造、交友、偶爾搞些小破壞。然后總會有力量被這沃土滋養(yǎng)，不受控制地擴張。當這擴張超出閾值，上帝便會按下按鈕，讓那巨獸灰飛煙滅。

我始終沒有從AIR離職。兩年過去，沙粒項目收益穩(wěn)定，病毒觸發(fā)的間隔也越來越長。玩家大概摸清了規(guī)律，便自發(fā)遏制一方獨大。技術(shù)組一直沒有攻克病毒，因為負責(zé)升級維護的人始終是我。汪學(xué)明和我保持著一種默契，這問題隨即束之高閣，成為沙粒世界的默認守則。它可以被叫做技術(shù)瓶頸，或者另一種我更喜歡的說法：系統(tǒng)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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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在關(guān)于游戲開發(fā)的科幻故事中，有一個常見的套路，人們在游戲世界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規(guī)則，最后發(fā)現(xiàn)這些規(guī)則同樣適用于現(xiàn)實世界，那么，我們的世界也是被制作成的游戲嗎？這篇故事之所以在同類小說里脫穎而出，在于其中的各種細節(jié)，無論游戲開發(fā)、玩家組織還是資本運作，都是無比真切的，我們身邊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而當這些現(xiàn)實元素組合起來，指向了某個超自然的可能時，科幻小說也就獲得了超越凡俗的感染力。?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zé)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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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電影《星際特工：千星之城》（2017）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