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的生活，被圍困的青春

對這屆高考生來說，備考的過程尤為艱難。

日常課程、課后作業(yè)、模擬考試，全都被挪至線上，失去了面對面的注視，失去了監(jiān)督和比較，腦中知識的增減，全仰仗近乎覆蓋復習全過程的屏幕，和個人自覺。

空間變得不確定。有人被迫居家，學校被封了，學生還自由；有人被迫住校，體驗從未有過的集體生活。時間變得不確定。至少對多數(shù)考生來說，人生前十八年的應試準備，都為了那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而做，此前的時間，他們沒日沒夜地刷題、考試，每個階段對應不同的復習計劃，要在那天保持最好的狀態(tài)。此后的時間，他們或許早已在腦海里構思好最放縱自由的假期。然后他們得知，高考延期了。

迷茫、擔憂、慶幸，或許都有，考生們的心情各有復雜。但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情是，真正的競爭即將開始，現(xiàn)在，他們必須直面這種變化。

網(wǎng)課生活

“我記得很清楚，3月11號是我們最后一次線下上課。”孫宇確信地說道。他是上海的一名高三學生，從三月中旬至我聯(lián)系他的五月底，他始終被封控在家中，前不久小區(qū)又出現(xiàn)一例陽性，沒能解封。

至于備考，那當然是居家上網(wǎng)課，“那時候以為一個月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上了這么久?！?/p>

網(wǎng)課對這屆高三考生來說早已不陌生，2020年，彼時高一的他們便經(jīng)歷過一次漫長的網(wǎng)課生活。通常是釘釘或騰訊會議，老師通過共享屏幕，將攝像頭對準家中的白板，黑色的白板筆寫下密密麻麻的板書。遇到模擬考試，任課老師會提前在微信群里發(fā)布卷子文件，大家自行打印，等到了約定好的時間，學生們開始答題。監(jiān)督機制明顯減弱了，考試時不用開攝像頭，學生們獨自坐在課桌前靜對著無聲的屏幕，答完題也是自批——一切全憑自覺。

課堂的互動也變得艱難。失去面對面的眼神交流后，偶爾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成為網(wǎng)課生活里的“意外事件”。沒人能夠保證屏幕那頭正兒八經(jīng)回答問題的學生，此刻到底在干嘛。

有一次，他正在樓下排隊做核酸，耳機里的網(wǎng)課突然傳出老師喊他名字的聲音。此刻，比耳機里網(wǎng)課的聲音更大的，是做核酸隊伍里，老頭老太太們的聊天寒暄，他形容這種熱鬧“很有生氣”。而這一切在老師叫出他的名字的那刻變得不再美妙。他手忙腳亂地點開麥克風，在一片混亂與嘈雜中回答了問題。

即便如此，孫宇自認為是比較有自控力的學生。同在學校時類似，他每天按時早起、上課、寫作業(yè)，通常到晚上10點20多開始洗漱，準備休息。語文不太好的他，還在老師的推薦下，參加了一個線上的語文培訓課程，周末或作業(yè)不多的晚上，他常?；ㄈ膫€小時，開倍速看錄播課。

但對同為上海高三生的林煜來說，情況不同許多。

網(wǎng)課生活并沒有如他想象般進行。最初，他認為自己能夠彎道超車，脫離了每時每刻都在與同學比較的環(huán)境，“學多了也不會有人說你卷”。但上網(wǎng)課一個月后，他感到沉悶、枯燥，難以忍受坐在書桌前的漫長時光，就連往日厭惡的洗碗家務，他都開始搶著做。

林煜的短板科目是數(shù)學。在學校的時候，有不懂的數(shù)學題，他可以直接拿去辦公室問老師，有時是十分鐘，“有時講好久好久”，直到他聽明白為止。網(wǎng)課之后，這樣的答疑便變得奢侈，多數(shù)情況下，老師只會簡短地回復他，“參變分離”“數(shù)形結合”，有時甚至直接讓他去看答案。

林煜想，如果沒有疫情的話，他的數(shù)學也許能再提幾分。但老師敷衍的回復，逐漸讓他放棄答疑，不再詢問不懂的難題，“三月份每天都問，四月份差不多一周問四次”，到了五月，他只問過兩個問題。更多的不解和困惑干脆被留在習題集里，就此放過。

被打亂的日常

李言是從南京來到上海讀書的一名高三生。家在異地，她早已習慣規(guī)律的住校生活，學業(yè)不忙時，她會在周末坐高鐵往返于上海和南京，來回不過兩小時。

此次疫情剛起勢時，李言恰好回了趟南京的家，但沒有想到，再想返回學校時，面臨的卻是長久的封鎖，直到五月底，她仍在家中上網(wǎng)課，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學校。

與此同時，南京的學校也逐步開始線上授課。李言的父母也是老師，到了固定時間，一家三口往往在各自的房間里，同時面對著不同的屏幕，開始上課。有時，李言正在考試，攥著水筆對著試卷冥思苦想，隔壁卻傳來媽媽充滿激情地給學生上課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

來自江蘇蘇州的高三生肖曉，同樣站在“住宿”還是“居家”的岔路口，但故事是另一種走向：高考在即，又撞上疫情，學校制定的應急措施是，新校區(qū)的高一、高二學生將宿舍騰給高三，所有高三學生封校住宿。

肖曉被迫成為一名住宿生，開始人生第一次的集體生活體驗。

臨去學校住宿的前一晚，她匆忙地塞滿了三個行李箱，連帶一堆大小包裹。床單、被罩是她在菜市場里一家破舊的小裁縫店買的，“滿墻掛的都是不怎么好看的布料，挑也挑不出來，”肖曉說，“老板娘指著一床格子布說這個花色經(jīng)常有學生來定做”，于是她快速地做下了決定，選中了花色。

肖曉是藝考生，跟班上同學的進度不太一樣。許多基礎知識她還沒搞懂，老師就已經(jīng)講到了難度應用，“我之前去藝術集訓時復習進度落下了很多，住校時學校已經(jīng)在三輪復習了，也就是在講中檔題、難題”。

學習上的不適應幾乎是必然的，但陌生的住宿生活也給她帶來了許多挑戰(zhàn)。同學之間協(xié)調(diào)不好洗澡的時間、剛洗好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水杯不小心摔碎了......種種意外，常常讓她陷入手忙腳亂的境地。

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愛干凈，大家都習慣洗過澡再上床睡覺，但學校規(guī)定夜晚11點熄燈，可下晚自習通常就已經(jīng)10點半了，除了肖曉外，宿舍的女孩們又都是長發(fā)，“盡管大家已經(jīng)盡力壓縮洗澡時間了，放學后的半個小時還是來不及”。后來她們商量出主意，每天輪流分兩個人“騰出時間中午回去洗澡”，至于午飯，就在宿舍里吃些小零食對付。

在此之前，肖曉就讀的高中里大多是走讀生。為了緩解大家的不適應，學校也出臺了不少措施。男生宿舍里發(fā)了剃頭發(fā)的推子，男生們可以互相幫忙理發(fā)。學生們周末無處可去，學校還會組織些團體活動，“老鷹捉小雞、羽毛球賽，體育課會做帕梅拉，有時候還會在禮堂里放電影”。

一日三餐是往日習慣的口味，但“住校住久了會嘴饞”。后來，每到禮拜天，家長們會繞到操場后面，隔著欄桿，把買好的奶茶跟肯德基塞進來?！氨M管學校不允許家長送熟食進來，但老師其實也不忍心管。”

有一次，她剛在欄桿處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肯德基，結果回頭就看到了班主任，她立馬撒腿就跑。班主任在后面大喊，“不要跑呀，不要跑呀，可以吃”，但肖曉說，她當時真的很害怕，還是跑到了宿舍四樓的樓道里，才安心地打開袋子，大快朵頤。

盡管如此，肖曉還是不喜歡封校住宿。在封校住宿28天之后，肖曉向學校申請回家上網(wǎng)課。申請通過后，她便回了家。

高考延期

2022年5月7日，上海宣布高考延期，原定于6月的秋季高考延期至7月7日-9日。

聽到這個消息時，鄭閔正在上政治課，“有一個同學突然給我發(fā)了消息，之后老師同學都知道了。”全班的同學都很崩潰，連網(wǎng)課都無法繼續(xù)，網(wǎng)課的評論區(qū)里一片沸騰。但短暫的討論過后，課程繼續(xù)，他們只能接受這個事實，“老師還安慰我們，多了一個月的復習時間?！?/p>

類似的時間點，林煜剛剛完成網(wǎng)課作業(yè)，走出自己的房間透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父母見他出來，舉著手機跟他說今年的高考延期了。父母似乎為多爭取出些復習時間而欣喜，但林煜的內(nèi)心卻往下墜了一墜，高考延期，然后呢？誰知道多出來的一個月，他的數(shù)學會怎么樣？但看父母如此開心，他只好強裝鎮(zhèn)定地說，“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李言刷朋友圈時，無意間刷到了這個消息，她還驚訝地去問那個同學，“是真的嗎？”肯定的回復并沒有讓她感到開心，疲憊不說，得之不易的暑假也將因此而縮短。

唯獨孫宇是例外，聽到高考延期的消息時，他感覺屬于他的機會來了，“前兩年玩的太多了，沒有認真學習，落下太多”，突然多出的備考時間，給了他更多彎道超車的可能。

家在蘇州的肖曉，沒受到高考延期的影響。但想象中走南闖北的藝考，卻因為疫情變成了另一幅模樣，沒有奔波，沒有匆忙。等待她的只有屏幕前一場又一場的線上考試。

無論好壞，考生們能夠做的似乎只有接受，然后承擔起最接近成年時的這份壓力。

居家上網(wǎng)課時，林煜認識了樓道里的一位老人，從他那里獲得了通往樓頂小花園的鑰匙。每當心情焦慮時，他便爬上天臺，望望遠處的風景。那段時間，他常遇到一位躲在角落里抽煙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家里不讓他抽煙吧”，林煜猜想，就像父母對他的諸多限制一樣。林煜曾嘗試過“向長輩請教一下抽煙”，以此解悶。毫無疑問，他得到了否定的回復。

搬進宿舍的前一天，肖曉溜去學校的草坪，躺到草地上睡了個午覺。睡醒時，她摸到口袋里有一只剩下的口罩，便突發(fā)其想，給學校里的雕像戴上口罩。那天放學時，路過禮堂門口，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門左右兩邊的石獅子也被人戴上了口罩，她想，“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學我的招數(shù)?！?/p>

孫宇喜歡在微信小群里跟朋友聊天，有段時間群友們約定擲骰子，比點數(shù)大小，輸了的人做“大冒險”，例如把語文作業(yè)發(fā)到班級群供同學們欣賞，在朋友圈發(fā)自己唱歌的小視頻。高三的生活似乎在隨機的好運里變得沒有那么苦悶，他們短暫地獲得了制定游戲規(guī)則的權力。

毫無疑問地，所有人都在期待高考之后的生活。

林煜打算端起相機，和朋友們出門拍點東西，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去參加一次電影節(jié)。李言說，自己想好好放松，學門樂器似乎是不錯的選擇。

肖曉的規(guī)劃里，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覺和打游戲。原本，她也有很多想法，但現(xiàn)在只想滿足最基礎的快樂，更遠的以后，她想擁有安穩(wěn)的生活，“不會在巨大的災難里失業(yè)、迷茫，這樣就足夠了”。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以上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夏池??|? 內(nèi)容編輯??何曉山? |? 編輯??Je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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