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書，沉默不語，在椅上坐了許久。起身，兀地杵著。臺燈的白光照得他身上亮暗分明，如木雕一般。
他凝視著窗外漆黑無邊的世界：大片的影子死臥著，遮下城市的真貌，蓋住人們的聲息，只留了寂靜的黑。馬路側(cè)的路燈也滅著，鐵鑄的身軀直屹在地上，粗望上去高大，細(xì)看卻只不過是幾束豎著的薄影，搖著快要倒下——然而即使將倒，也不發(fā)出一點(diǎn)醒人的刺聲來。
他看了窗外很長時(shí)間，妄圖尋找什么卻終無所獲，臉上的冷汗?jié)u多，眉頭也鎖得愈緊了。他的身軀開始搖晃，腳開始不安地踱步，雙手也活了似地憤怒并彷徨著，砸向書架和墻壁。
不久他便停止掙扎了，重新坐在椅上，怔了很久。
“他娘的！”——
他突然用力把書扔向窗戶，只聽見輕輕的一響。
玻璃彈開了書，不動地矗著。
他吼起來，語無倫次地咒罵不停，又起身，在屋里四處徘徊，狠狠地踢打身邊的東西。
這樣又過了會，他又一次坐下，因雙拳的疼痛而咬著牙，不時(shí)含糊不清地憤罵幾句后，再次沉默了。
狹小的書房里，只聽見他不勻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試探般地慢慢站起來，看窗。
他倒吸了口涼氣，微微顫抖——
窗外的黑更深了，高立的路燈也被影吞沒，不見了形跡。
慘白的燈光下，墻上的人影晃動著，像是想逃走，卻逃不出去，只能惱怒地?fù)]張胳膊，打向空氣，環(huán)顧四周，驚恐于屋中角落里的陰影。
這時(shí)，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猛地睜大了眼——
“玻璃！”
他立刻跨向前去，想打開窗戶——
窗戶卻死死地鎖住了，怎樣也拉不動，只是吱吱地叫。
他瞪圓了眼，使出更大的力氣來。
窗戶顫動了幾分，也幾乎與此同時(shí)——
死寂的窗外突然卷起了陰森的大風(fēng)，沖撞在窗上炸開，發(fā)出瘆人的哭聲與笑聲。
窗戶表面扭曲著，化出人臉的五官——他瞬間停下了使勁，往后跌了幾步——這張臉，像父親，像母親，像老師，像上司，像警察，像官員——像屏幕里的領(lǐng)袖，像歷史書中的英雄，像一切威嚴(yán)的化身——張開嘴高聲叱喝。
“??！”
他被嚇住了——他從未如此震恐過——他好像犯了什么錯(cuò)。
他站著，戰(zhàn)栗著，低頭著，像個(gè)孩子——好像他真地犯了什么錯(cuò)似的。
于是玻璃上臉逐漸變得慈厚了，做出寬恕的樣子，笑起來。
在低頭等待懲戒漫長的時(shí)間卻無事發(fā)生后，他輕微而謹(jǐn)慎地動了動自己的手腳，驚喜地發(fā)覺自己仍可以活動，便松了口氣。而后，他就抬頭去看窗——
窗戶仍不動地矗著，窗上的人面已然不見，但窗外卻是徹底黑了，連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
他小心地在屋里走著，胸腔里熱得發(fā)燙，好像爐火快燒起來。然而他卻也感到，這里的空氣愈發(fā)沉重，壓得四肢麻木，喉嚨如被扼住般難受——他繼續(xù)掙扎著，跺向地板，打向書架，踢向灰墻，也恐慌地叫出聲，汗流不止。
終于，他摸到了通書房外的木門，拼勁全力拉下銹斑的把手——
轟！
身后的窗外驟然炸出閃電來，雷鳴震得屋中的一切搖晃不止；狂風(fēng)也隨之卷起，沖打在窗上厲鬼般哭嚎索命；玻璃上的人臉再次浮現(xiàn)，露出極端狠毒的神色，吼叫著，大聲恐嚇。
他又被嚇住了，顫抖得不停，身上的冷汗好像冰涼的火，沸騰似地灼燒。
他盯著面前只打開一條細(xì)縫的門，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卻又縮回——每當(dāng)他靠近門把手，身后的雷鳴聲、哭嚎聲、恐嚇聲就更響，快要把他震裂。他這樣猶豫著，幾次差點(diǎn)把門拉開。身后的響聲越來越大，書架上的書紛紛摔落在地嘩嘩翻動，書架與臺燈也搖搖欲墜發(fā)出嗚嗚哭泣。
而他胸腔中的搏動越也來越猛烈，熱火從血管、皮膚里流出，和身上的冷火撕咬在一起，熊熊燃燒。
“這里快毀滅了…”他自言自語道，“可是我還站著——聲響是殺不死人的！”
他揮出胳膊，猛地拉開了木門。
門外廊間的氣流一瞬間忽忽涌入，吹得書頁滿屋飄散。臺燈墜地，熄去了最后虛幻的燈光，窗內(nèi)的空間陷入了轟鳴震顫的黑暗中。
他伏低身子，蹣跚著走出門外，抵著墻勉強(qiáng)穩(wěn)住——
走廊盡頭的大廳，盡是到處穿行的黑影，它們死命地怪叫著，在地板上、墻壁上、天花板上瘋了似地竄飛，沖撞向彼此，流下的血澆灌在昏沉的空氣里。
他恐懼了，游移不前。此時(shí)身后的響聲溫和下來，他的腳往后挪動，想逃回原來的世界，可眼睛卻大睜著，凝望大廳——那個(gè)黑影翻滾、血霧朦朧的地方。
“這里快毀滅了，”他又一次自語道，“我必須離開這里……”
他竭力把腳挪向前，同時(shí)支撐住搖晃的身體，在鉛似的空氣里維持呼吸。
他就這樣緩緩地走，穿過幽深的走廊，穿過幻影盤旋的大廳，走進(jìn)一地塵瓦、房頂即塌的廚房，蹲下，扒開道道儲物柜，拿出了一直都在柜子里的錘子。
“你一直都在這里?！彼麑χN子喃喃道。
此刻諸種亂象更為劇烈——窗外下起了暴雨，激撞在墻外、窗上。雨水從墻角與窗縫滲入，汩汩流淌，黑得如血。
“這里快毀滅了?！彼f著，忽然站起，攥著錘子，咬緊牙關(guān)，大步跨出廚房——
他疾步跑過大廳與長廊，撞散阻撓的重重黑影，踹開木門，一躍沖入這昏黑的書房。
窗上的人臉猙獰地尖叫起來，皮膚如蠕蟲的潮水般漩聚——他揮起錘，砸下去——
隨著“嘭”的一聲悶響，人臉變了——
原先那或威嚴(yán)或慈厚的面孔瞬間消失，扭作了一坨蠕著的肉，恐懼萬分地哭喊。
“你真可笑，”他說道，“可我卻曾被你嚇住——”
他又一次揮下錘。玻璃發(fā)出咔咔的裂聲，人臉歇斯底里地嚎叫。
“不過聲響是殺不死人的。”
他深吸一口氣，使盡所有力氣，砸下一錘——
錘落，鏡碎。
飛濺的玻璃如人臉的皮肉，在他身上撕開血口，沾滿他全身。這些碎片上伸出了手，纏繞著，像是要把他溶解在玻璃里，和自己融為一體。
窗外刮進(jìn)滾燙的熱風(fēng)，燒著他。
他在短暫地遲疑后，掙開纏著的手，前跨，從破窗口跳下。
他飄在熾熱的空中，俯瞰百米下的大地。那些浮在窗戶上的幻象已然毀滅，真實(shí)的光景呈現(xiàn)在眼前：
滿地的烈火，望不到盡頭的赤海。
身后突然傳來巨物轟然墜地的聲音，他轉(zhuǎn)身看去——
原來他生活的世界，不過建于一堆浮沙之上，此刻浮沙被熱風(fēng)吹散，那些囚禁著他的玻璃、凝在玻璃里的往日、通過玻璃折射出的迷離幻象，皆已分崩離析，墜入火海，消失不在。
他感覺自己的臉上有淚在流，可他不明白，這是因何而流下——或是憤慨，或是不舍？不過這些已不重要。
他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迎接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
熱浪吹出他的靈魂，掙脫焚燒的肉身，在無邊的天空肆意盤飛，俯望在烈火中新生的大地，向地平線緩緩升起的太陽飛去，在燒盡漫漫長夜的萬丈光芒中死亡，而后復(fù)活——隨后俯沖向大地的胸膛。


他坐下，又拿起了書，將復(fù)活的靈魂從窗外無垠的黑暗中收回，回到這屋里，這他生活的地方，這他腳下的千瘡百孔、呻吟不止的熱土，繼續(xù)對著書——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