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奇談:聆聽篇終審入圍11號《請讓那美妙的愛再度與我》
請讓那美妙的愛再度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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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小鈴睡眼惺忪地用衣領(lǐng)擦拭著脖子一側(cè)濕而涼的汗珠,醒過來了。往年紀(jì)伊初夏的日子,沒有像今年這樣酷熱的。東邊有生駒山、巖橋山、金剛山,還有葛城山,匯聚成另一條奔流的綠色大河,從木津川畔發(fā)源,橫亙在她與故鄉(xiāng)之間。這條大河在燦爛的陽光下?lián)u蕩著清波,在蒸爐的白幔下散發(fā)著、升騰著扶搖直上,那些好像可以直達天原的霧氣。
以往入夏以來,大地公公就像犯了換季的熱傷風(fēng),從他鼻腔里晝夜不停地呼出伴隨著山雀和樹鶯輕快啼鳴的火熱氣息。不過今天早上起來,小鈴振了振披在身上的短褂——昨晚又下了一場惱人的驟雨,預(yù)報今年日高郡的青梅即將成熟的訊息,也捎來一陣過頭的涼意。鈴奈庵濕漉漉的屋瓦上,青苔沒精打采地伏著身子,默默承受雨霽初晴稍顯羞澀的日光。風(fēng)兒從嘎啦啦一聲被打開的窗欞縫隙中鉆進來,這條小街的里外兩個世界,今天早上又從溺水中蘇醒過來,開始呼吸了。
男人們走出家門,提著公文包或是布裹好的便當(dāng),三三兩兩去上工。女人們在門口拖著松松垮垮的腰帶,送走丈夫之后呢,年輕的關(guān)上門回去睡陰涼之中愜意的懶覺,上了些歲數(shù)的,就小心翼翼梳理著鬢角的頭發(fā),轉(zhuǎn)身回屋去干活。她們或者烘干囤積的衣服,或者把被風(fēng)雨打落的青柿子搗碎榨汁,預(yù)備多涂幾把新扇子;或者輕輕拍拍尚在美夢中的孩子桃兒一樣可愛的臉頰,走到廚房煮粥去了。難得放了假期的學(xué)生們,像小鈴這樣早起的,大概都是些約好一大早就去奈良或者大阪玩的小團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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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鈴還小的時候,也曾經(jīng)在奈良的親戚家住過一段時間。那座鎮(zhèn)子是古時候就有的老街,周邊環(huán)繞著一圈兒蓄水的壕溝,到了夏天便波光粼粼,甚是好看。四下都是田地的小鎮(zhèn),簡直是孩子們的天堂——她有時候和鄰家的少女們一起穿梭在壕溝的堤岸上追蜻蜓,有時和大家跑去郡山車站附近玩,踮著腳向售票窗口里看,收獲售票員略顯吃驚的倦顏后笑著逃跑;還有時專在黃昏的時候來到鎮(zhèn)子邊緣,坐在草地上,吃著豌豆餡兒的烤甜餅,慢慢地看太陽從柳樹梢的最上頭,一點一點沉向生駒山背面的大阪;直到山頭變成深黑色,橙色的霞光快要消失,她才戀戀不舍地走回家去。
小鎮(zhèn)南面壕溝的里側(cè),被蔥郁致密的樹叢掩映著,有一座小小的神社。聽大人們說那座神社的名字是這樣那樣的,漢字究竟寫作“女太”還是“目多”之類的呢,孩子們也搞不清楚。中學(xué)時代就搬家到紀(jì)州的小鈴,甚至干脆記不得那兩個音是什么,只記得每天朝陽穿過剝落了淺淺朱漆外殼的柱廊,把光的祭盤投在神殿正前石子路上的場景。從前大人們在那兒給他們讀故事、讓他們自己讀故事,不曉得是在傳承古代的儀式,還是和中國人拜孔夫子那樣求個入學(xué)的吉利?
“真的有用嗎?娘。我在家就可以聽故事了啊。我自己會讀呢?!?/span>
本居家的瞟了女兒一眼,用毫無責(zé)備的語氣淡淡說了一句:“有別的人也要讀呀?!?/span>
小鈴在學(xué)校聽到的話也是那樣。別班來代課的教諭說:“大家不想讀書了的話就休息一會兒,但是不要交頭接耳或者大喊大叫,有別的同學(xué)也要讀書呀?!甭犞@樣的話,小鈴總是驕傲地想:自己不是那樣會給人惹麻煩的孩子。于是她嘟著嘴,晃著腿,一頁一頁地翻看偷偷夾在課本下面的與謝野晶子翻譯的《蜻蛉日記》、魯迅的《故鄉(xiāng)》等等。當(dāng)其他同學(xué)都穿著白色的室內(nèi)鞋肆意違反紀(jì)律在走廊下大笑著追逐的時候,小鈴在窗子底下,偷偷思考著他們不知道從家中哪個不檢點的大人口里學(xué)來的罵人話,和古書上難懂的詈語有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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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欠?!?/span>
以為自己滿可以懷揣對女性文學(xué)的憧憬與對世界的好奇心走向大學(xué)生涯的小鈴來到大學(xué)后,在暑假的空閑幫助外出遠(yuǎn)行的父母看管書店的時候,她感覺每一天的氣力都在被門外烈日的溫度、店內(nèi)書架頂端窺視著她發(fā)絲的灰塵們悄悄吸走。同學(xué)們揣著無盡的好奇心走過一扇扇櫥窗,捧著甜膩的水無月糕發(fā)出驚嘆的,小鈴卻因為這奇怪點心上的蜜漬紅豆掉在了自己破舊小說的封面上,留下一點粘滯的污漬而耿耿于懷。她漸漸意識到,世界上不是只有不能理解自己的人和能理解卻希望自己不要我行我素的父母這兩種人,還有另一種明明不能理解自己卻裝作客氣,一旦自己接納了他們的禮貌,便退上一步不再深交的人。
沙沙,沙沙。小鈴用握桿末端有些兒開裂的掃帚把門前一汪淺淺的積水掃開,鈴奈庵的“營業(yè)中”牌子又掛在了暖簾的一邊。話說京城現(xiàn)在時興的書店,都會有二十來歲俊俏可愛的女服務(wù)生守在店門口,看到顧客進來閑逛就堆起微笑,說上一聲“歡迎光臨”的吧?這可不是單純面向客人的微笑服務(wù),更是防范那些隨著照相機的普及而奔走在大街小巷的取材記者們而不得已為之的面子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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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受不了家里人才跑出來的嗎?”
小鈴被不知何時蹲在自己身旁的黑發(fā)少女突然的發(fā)問嚇了一跳,坐在了石子地上。眼前側(cè)身躺著的三花小貓緊張地抬起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嗚啊,”小鈴左手撐地蹲了起來,撣了撣袴腳上反射著陽光的塵土,“你,你是誰啊。”
“我叫射命丸文。我家住在京都哦。”少女顯得有些得意地用北部的腔調(diào)介紹自己。稍微打量一下的話,她應(yīng)該比自己大一些吧,至少是畢業(yè)的中學(xué)生,小鈴想。
“誒……誒。你好,我叫本居小鈴?!本璧鬲q豫著要不要在自家家門口的神社里向來歷不明的自稱京都人介紹自己,小鈴下意識地用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汗珠,眼神顯得有點木訥。
“你的樣子,好滑稽哦?!鄙涿栲坂鸵宦曅α顺鰜恚眯♀彌]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晃晃悠悠地掏出一臺照相機拍下了她的窘態(tài)。
“這,這是什么意思呀!”小鈴有點吃驚,胡亂地用雙臂阻擋從自己臉上射入鏡頭的光線。射命丸笑得更開心了。那只三花小貓呢?大概是因為被陡然嘈雜起來的氣氛搞到不堪其擾,已經(jīng)悠閑地踱步走開,尋找樹下陰涼的坑洞睡覺去了。
這個年紀(jì)輕輕就有了屬于自己的照相機的少女,在那之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小鈴的視野里。該說動物們喜歡和她親近呢,還是說她有那種能與動物互相會意的天賦呢,射命丸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有阿貓阿狗或是鳥兒在她身邊游蕩。她似乎不太喜歡待在人很多的地方。
“文,在哪里上學(xué)呢?”
“附近哦。”
“誒,你不是說你是京都人嗎?”
“家里在做那些需要天天到處跑的無聊的工作,所以早就不在那兒住啦。”射命丸臉紅了似的,擺弄著表皮已經(jīng)被揉搓得反光的楢樹果子。
“一定很有錢吧……叫我看看好不好?照相機?!?/span>
“你還小,不會用的。萬一碰壞了怎么辦!”
“切——小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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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過在原業(yè)平的故事嗎?”
“沒有。你說名字的話我不知道啦。”
“傳說他是個很花心的貴公子呢……”
“你不要急著說,我慢慢記下來?!鄙涿璧墓P跡圓圓的,長得很可愛,和小鈴從小模仿那些被印第安人稱作“蚯蚓文”的名家草筆得來的筆跡,完全不同。
叢生的灌木枯枝上發(fā)出柔嫩的新芽,長成蒼翠的樹冠。待它們變黃又變紅,直到在石子路上鋪了一層唐紅色的地毯,又一個冬天就不遠(yuǎn)了。神社的陽光就這樣懶散地穿過樹枝,偷偷聽著兩個游離在孩子們和遙遠(yuǎn)國度之間的少女,互相交換那些神游得知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或者都是大人,或者是一些古靈精怪的動物、妖怪、知恩圖報的魂魄。
“文有參加過百物語嗎?總感覺很嚇人,雖然也很開心。”
“或許有吧,不記得了。很嚇人嗎?感覺和談家常一樣?!?/span>
“膽子好大。你這家伙不會是妖怪吧?”
“呼呼?!鄙涿栌贸酝昙t薯后卷起來的新聞紙敲了一下小鈴的腦袋,“我倒巴不得是妖怪呢,讓你看看我的厲害,嗨呀——”
“哇,妖怪吃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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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著那根羽毛做成的撣子,小鈴撣著店里最貴重的什物——一臺滴濾式咖啡機,開始一天了無生趣的工作。所幸,她想道,自己應(yīng)該不需要被困在這里:困十幾年,幾十年,或者一輩子。雖然如此,她心里清楚,要是沒有這么一家書店,她也肯定會覺得六神無主,每次從大和路郡山站下車,她就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踏進那家曾經(jīng)諳熟,卻隨著踏在被瀝青覆蓋了的土路上的每一步漸漸變得陌生的鎮(zhèn)子;每次穿過四石山的境橋,她也會不知道自己又能從隨風(fēng)搖曳的綠浪中,讀出哪些夾著書簽的奇聞軼事。那種悵然若失的迷蒙,強烈到蓋過了她吃不到家鄉(xiāng)熟悉的葛餅的煩悶,強烈到使她饑腸轆轆的憂郁淹沒在生豆粉一般嗆人的現(xiàn)實之中。如此,小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曾經(jīng)隨著電車左右搖擺的旅行計劃拋在腦后,暫時拉起了直欞窗邊的薄紗窗簾。
書香味在這里隨著順光可見的塵埃飛舞。雖說也并非沒有讀者光顧,用好奇的手指幫小鈴輕輕拭去書封上的塵土吧,但塵土遇到油水就會變成污漬。不知為何,小鈴相較那些不做一番比較就難以取舍的客人而言,更討厭射命丸對書毫無距離感的信手觸摸。被她摸過的書,小鈴大概都會用手帕蘸了酒精擦拭一遍——記者取材歸來的時候,手上難免要沾上塵土或者墨痕。最近店里買消毒品的開支都要到了成為威脅的地步,所以她干脆連這步驟也省去,只是用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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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中學(xué)畢業(yè)升入高中的那年,二月迎來了罕見的寒潮。緊緊裹著棉衣走在上學(xué)路上,小鈴覺得屋檐下的冰凌都因為嚴(yán)峻的冷意而不敢大口呼吸,生怕白色的水汽立刻在空中化成迅速下墜的霜花。早春則是連雨。晝夜不停地被洗刷的紫陽花可憐巴巴地勉強維持著待展未展的綠色翅膀,垂首望著泥濘的鄉(xiāng)間小道。初夏則是大旱。到了小鈴在讀高二的時候,電視上傳來政府頒布《關(guān)于大坡度地形崩塌導(dǎo)致之災(zāi)害防止法》的消息,正在餐桌旁咀嚼父親心血來潮下廚制作的咸味略重的角煮肉,小鈴就回想起了導(dǎo)致這亡羊補牢之策的那場盛夏的暴雨。
“哎呀,怎么不吃啦?”
“娘,你看這個……”
“什么呀,哦……新法律呀,我是不懂法律咯。你快吃點,難得你爹下廚——就是齁咸了點兒,老頭子,都叫你少放點醬油了?!?/span>
“說的這個……因為水災(zāi)什么的,是我剛上高中時候那次吧?”
“哦喲,小鈴說的是兩年前那場暴雨。孩兒他媽,你不記得了?碰巧去神戶出差他二伯差點兒沒交代在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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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刷著在一些距離大和盆地略顯遙遠(yuǎn)的動蕩和變化的空氣,不知幾年一度令人揪心的龐大梅雨橫掃大半個日本,留下一些棕色的潰爛、死傷的數(shù)字和晴朗湛藍得讓人困倦的天空。時暖時寒推擠著溽暑的雨云被跨過山脈吹來的時候,射命丸正和小鈴正待在神社正殿山墻的屋檐下,輕輕撓著三花小貓的肚皮。
得知小鈴要搬家去紀(jì)州的消息,射命丸先是睜大了那雙半遮半掩在劉海下面的眼睛,手上撫摸小貓的動作也停下來了,隨即張嘴深吸了一口氣,愣了片刻,又鼓起臉頰把它呼了出去,眨著眼、仰起頭,往天上看。那天天氣不是很晴朗,白、藍和灰色交織的云彩壓在矢田山上,好像害羞了似的,把下緣壓在山頂?shù)暮竺?。山寺的老和尚高聲叫喊著,讓小和尚們快快把晾好的衣服收起來;山腳下的大孩子們在午休的時候,跑到操場上散步,體會雨前短暫的涼爽。那些大和川對岸的嘈雜聲響,包括在幾個小時后從天而降的雨聲一起,像被打濕了弦而射出的箭,疲軟地敲在神社密密的樹梢上,沒有引起一點兒漣漪。樹下是兩人一貓,各懷著她們困倦、憂慮或者餓了肚子的心思。
“咕嚕嚕?!笔抢茁晢??
“我……我餓了?!?/span>
“哈哈哈。文也會餓嗎?”
“快找點吃的吧,我真的餓了呀?!彼室庀裨谥甘寡诀咭粯诱f話,輕輕推了小鈴一把。
“哼,不要!”小鈴嘟起嘴,裝作生氣的樣子。
“不要就不要吧?!鄙涿枵f出了讓人意外的回答。小鈴?fù)蝗挥X得有點失落,以為她生氣了,正露出擔(dān)心的樣子,對方卻抿著嘴,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雙眼盯著地面。
“人不吃東西就會餓死的呀。……如果我也會餓死……”
“怎,怎么會呢?!好吧,我?guī)湍闳フ页缘臇|西好了,你不要說這種喪氣話。呸呸呸?!边B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小鈴慌張了。就在剛才,她們兩個剛分享過源義經(jīng)被武藏坊弁慶痛打后逃出生天的老戲文,還免不了一番孩子氣的品頭論足。她分明聽到了雷聲,并不是射命丸肚子咕咕叫了的玩笑話:雨水促不及防地降下來。以往的雨季,她同射命丸偷偷躲在倉庫后看青蛙享受難得的假期時,往往分享一些干硬但香氣十足的加利福尼亞大杏仁;那種不貴不賤的零食,大人們說既能鍛煉牙口,又能補充蛋白質(zhì)——但對兩個女孩兒來說,那是一種可以被咀嚼,被味蕾所感受的活生生的陽光。而現(xiàn)在她用差點被雨水淋得濕透的衣服,護來一盒余溫尚在的豌豆餡兒甜餅。
快吃吧。小鈴說著。雨滴從倉庫瓦楞板的屋頂上匯聚成斷續(xù)的湍流落下來,在天上無意識地積攢了許久的詩情畫意,以一種陰郁且有些不祥的方式呱呱墜地了。射命丸舔了舔牙齦,以一種很緩慢、很緩慢的姿勢咀嚼著冷后表皮發(fā)黏的烤小麥餅;二人的嘴唇時不時緊閉、扭動,好不大搖大擺地讓對方看到自己拼命用舌頭舔掉粘在牙縫間偶然脫逃的豌豆皮兒。那一刻小鈴?fù)蝗挥X得自己耳中沒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外的任何東西,眼前仿佛也變成了大光圈鏡頭中徹底虛化的色斑,只有嘴里的點心那么真切;正在咀嚼的甜味,那些烤餅在口腔里和唾液反應(yīng)后生成的麥芽糖和豌豆餡里充足的砂糖一起,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古怪的饑餓感;隨著每一次小口的吞咽,這饑餓感好像夏蛙的翕動,一下,一下,沉默在身體的更深處,逐漸消失不見。
天色陰暗,神社南方山墻一側(cè)的路旁有矮矮的護欄,雨水在上面叮咚嘆息著,掉入其下的壕溝。水面被打碎、打散,光芒漸漸消失在綠色的田地里,兩個少女那點悵然若失但又如饑似渴似的心思,也跟著時急時緩的心跳默默沉了下去。神社正殿沒有燈火,昏暗的室內(nèi)一角,持卷提筆的神明大人似笑非笑,好像在代替誰側(cè)耳傾聽雨聲沉默的那些瑣碎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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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鈴嘆了口氣。難得放晴的天氣不意味著接下來幾天能保證書店迎來更多客流——今年的雨季似乎來得早,也更加迅猛,先前電視上讓人一陣擔(dān)憂的九州大洪水災(zāi)害播報之后,梅雨在本地引發(fā)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交通滯澀;因此延誤了工期的居民們哪還有心思來書店閑逛?況且本來鈴奈庵的藏書也不是這時代流行的異聞雜志、青年文學(xué)或者家庭百科:線裝書積壓在閣樓上變成了棕黃色;不知什么時候脫落,掉在地上的塑封碎片,像被踩扁的蟬蛻無精打采地伸展著細(xì)薄的身體。窗外的蟬兒焦急地拉響空氣濕度警報,不知道它們這誤差時間或許超過二十四小時的高鳴,能不能把書店里書架最高處的灰塵震落。
自從她在紀(jì)州的高中畢業(yè),去了京都上大學(xué),父母就搬回了老家的鎮(zhèn)子。那兒有老鄰居,有老房產(chǎn),有晚間從矢田山上緩緩飄來若隱若現(xiàn)的鐘聲,還有一到夜晚便灑滿碎銀的壕溝鎮(zhèn)護著。而這家不痛不癢的書店,倒像一塊木色的結(jié)痂,貼在河谷大地灰色的皮膚上。如今自己接手它眼看就是第三個年頭,課業(yè)的壓力也一直增加著……明明是清早,小鈴倚在椅子扶手上望著滿架墓園一樣的書,已經(jīng)有些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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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呀!我差點給忘了。誒,是呀。你二哥不是當(dāng)時被滑坡埋了么?差點沒給找到呢?!?/span>
“他圖便宜住那家靠山的旅店唄……唉,都說是他命大,我看是他身子骨硬實,連著敲了三天三夜的墻板,連水都沒喝幾口,難以想象哪?!?/span>
“當(dāng)時就他一個人嗎?”
“可不是。當(dāng)時隔壁的人家有跑出去了的,有恰好不在的,就他被埋在房間里頭了。所幸說是墻板外邊的土比較薄,什么什么的,搜救隊給找到了?!?/span>
“他是咋堅持下來的呵……”
小鈴?fù)蝗桓杏X到角煮瘦肉的纖維粘在了牙齦后。她矜持地用舌頭試著把它舔下來,肉在口水的吞咽中逐漸變得有點寡淡無味。爸爸咳嗽了一聲,一邊嚼著米飯一邊用筷子點了點桌面:
“能是咋堅持下來的?盼著有人能聽到唄。這個就是人的求生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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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小鈴猛地起身。黑發(fā)的少女準(zhǔn)時叩響鈴鐺,徑直推開門走了進來。似乎是因為雨季天氣變化無常(她們或許都知道,其實是業(yè)務(wù)不景氣的原因),射命丸所在的報社決定給所有人放帶薪假期,當(dāng)然,薪水要比平時扣掉一大半。在那之后,她幾乎每天大清早都要來鈴奈庵做客:有時候買上一本不知道要干什么用的《實用和英辭典》,說些贊嘆英語比起德語簡便好學(xué)的不知所云的話;有時候像開玩笑一樣點三小杯意式濃縮,聲稱要帶回宿舍稀釋后加冰喝。
小鈴從沒有追出去監(jiān)督她好好喝完。她覺得,射命丸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氣質(zhì),讓那幾杯咖啡所含的咖啡因究竟有沒有作用到大腦里也顯得無關(guān)緊要——本來咖啡的利潤也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夠支持這家書店越來越沉重的維護費用了,而且她每一次來,點得總是越來越少:從三杯,到兩杯,到一杯。不如說,她只是單純希望她來到店里,給那潮濕得像墨綠色水草一樣緩緩飄動的空氣注入一點寶貴的生機。在每個黏濕而沉靜的夜里,聽著山腳隨季節(jié)變化的鳥蟲鳴唱,小鈴就不由得想起那一點爐火似的生機:散發(fā)著些許令人不快的炭塵氣味,但是在小屋的庇護之中散發(fā)出格外的暖意。
“早啊……鈴?!鄙倥裉旌头偶僖詠硪粯?,沒帶著照相機。
“早啊?!崩吓f的掛鐘發(fā)出沉悶而謹(jǐn)慎的報時聲。方才八點鐘。
“對了,這是給你的哦。你又忘了看郵箱了吧?!鄙涿桴谥ばぬさ刈叩焦衽_前,把紙黃色的郵包放在被擦拭得紋理都變淡一層的木桌面上。
“……誒?”小鈴愣了一下,一只手握著掃帚,另一只手伸出去,似乎想要憑它帶動身體走過來,最后卻又垂下來,做出提裙子的姿勢。
“昨晚的哦。不是我及時搶救下來的話恐怕就要打濕了吧。”
小鈴抿了抿嘴。昨晚的風(fēng)雨的確難得一見,放在信箱里的郵包恐怕也會被滲入的雨水打濕。但面對友人那頗帶著洋洋自得意味的微笑,她無論如何都打不起精神來說更多感謝的話。“什么呢?”
“不知道哦?!?/span>
“文你……嗯,我拆開看看?!币矊?,看起來并非拆封過的樣子:寫著奈良老家地址的標(biāo)簽完好無損。爸媽給自己寄什么來了呢?修理用品?曾經(jīng)抱怨過老舊書架搖搖晃晃的那次,爸爸寄來了一盒多功能五金工具;日化用品?去年大學(xué)放假之前,媽媽寄來了一盒混雜著“特價”“贈品”標(biāo)簽的各種雜牌護膚霜。把撕扯得像雨打紅葉一般的包裝扔在一邊,小鈴仔細(xì)端詳著眼前熟悉的黑綠相間的點心盒。曾經(jīng)自己兜里還只揣著百元硬幣的時候,常常繞過兩條電線桿撐起的小巷,來到鎮(zhèn)子上那家醒目的點心店——那兒的老板現(xiàn)在有六十多歲了吧?生得一副圓而后傾的額頭,下頜上有柔順的長須,身材也有點兒發(fā)福,笑起來很像動物園里開心的海豹。那家店做的豆餡兒甜餅,是小鈴記憶里最皮薄餡大的寶藏。
“誒……居然是這個啊。以前經(jīng)常吃來的。”
“??!是那家店的甜餅嗎?真的很好吃誒,我已經(jīng)好——久沒吃了?!?/span>
小鈴點點頭。點心盒不知被射命丸收藏在哪里過了一夜,意料之中地已經(jīng)徹底冷掉了。射命丸拖著長音的贊嘆,讓小鈴不由得感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不安地蠕動一樣:以前她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一個一半由各種或陳或新的紙張堆積而成的女孩兒;不過小時候,那些紙之間夾著青翠的葉子、包過豌豆餡兒的薄餅,還有噴過廉價香水的書簽。這盒點心似乎要用微薄的氣力喚醒她那些已經(jīng)變成雨色和木色的記憶,反而讓她有些過敏,背過頭去輕輕打了個噴嚏。
“啊呀,感冒了嗎?”
“沒有,沒有。”
“最近天氣真是變得厲害呢……鈴你可要多注意哦。”
小鈴嗤嗤地看著眼前這個甚至以熬夜本身作為提神劑的大記者,未置一詞。
“——嘛,嗯,你打算回家么?趁著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人的功夫?!?/span>
“倒是想呀……不過,”小鈴輕輕掂著手中分量十足的點心盒,“爸媽寄來這東西,恐怕以為我今年不打算回去了吧。嘛,雖然在這邊也沒什么好做的。”
文撇撇嘴?!拔矣X得自己去京都是去對了……”
小鈴沒等到她的下半句話,心里已經(jīng)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射命丸接著說下去,她百無聊賴的心情可能就要被郁悶和厭煩淹沒。陽光下睡眼惺忪的蟬兒,沖著自己不安的影子大叫起來。片刻,她抬起顴骨接上這么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去京都是不是去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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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她住在丸太町的廉價學(xué)生宿舍,射命丸住在二軒茶屋的廉價公寓房。留守的時候,她的視線常常飛到鴨川的河畔,投在那一輪伊人共賞的月亮上:月亮有圓有缺是不是真理,這要看它究竟離地球三十八萬千米,還是離自己頭頂三十八厘米;是了無人煙的冰冷,還是一百伏特六十赫茲的溫?zé)帷P♀徏词贡贿@樣溫?zé)岬脑鹿獯負(fù)碇?,也仍然會時不時在某個沒能及時寫完作業(yè)的夜里,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充斥著八疊空間和她耳廓的、若隱若現(xiàn)的、潮濕的饑餓——讓人困頓的持久戰(zhàn)已經(jīng)足足持續(xù)了三年。燈光下那個寡言少語的舍友,黑色短發(fā)被照亮了一半,樣子讓小鈴想起頭上禿禿的河童。是哦,小鈴有時候會這么無理由地想,這里就好像河童的巢穴。潮濕的夏日里,風(fēng)從鴨川或者疏水的水面上吹過來,仿佛在汽車尾氣和樹木的氣味里,多了些葦草搖曳的沙沙聲。雖然河原本來也沒有多少葦草,二軒茶屋也沒有多少;家鄉(xiāng)的壕溝邊?有點不記得了。
柜臺上放著一排小鈴順流行趨勢購入的推薦新書。其中最顯眼的是有吉佐和子的《恍惚的人》,還有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云》等等。射命丸卻有意無意地忽略過他們,順手拾起一本最角落里堆放的;那是因為川端康成自殺身亡的不幸消息而火速被打包起來的雜志《新潮》——里面連載了《蒲公英》。小鈴?fù)嶂^,蹙著鼻子看著這位不修邊幅的老友用剛剛擦完額頭汗水的手拿起書。
“啊,《新潮》?以前沒印象看到擺在柜臺上呢。”
“是么。因為川端老師去世的緣故吧?!獡?jù)說他的連載文章,合訂本今年晚些時候就要集結(jié)出版了?!?/span>
“嗯嗯,”射命丸心不在焉地掃視著其他的書,“原來如此?!沁@本呢?《坂上之云》……哦哦。原來這本書是文春出的呀,哈哈。”她有點做作地笑了兩聲,好像見到了對方并不那么熟悉她的什么熟人。
“嗯……是。你好像不在文春上班吧?”
“不在啊?!鄙涿韬闷嫠频目粗?,把書恭恭敬敬地放回原處?!跋胂肟吹脑捯矊N拇?。嗯——”她哼著愉快的鼻音,視線落在裸露著的西式房梁上?;覊m積壓在那里,時不時隨氣流飛散到有光亮的空間之中。
小鈴默默地掃著地面,將一堆已經(jīng)聚好的灰塵掃到左腳尖,又掃到右腳尖。
“……啊。”射命丸繞著那堆灰塵對面一串太陽的光斑走了一圈,突然停下腳步,側(cè)站著發(fā)呆,瞳孔在房梁底端掃來掃去。
“鈴,還有個事兒。”
“什么?”
“你跟我來一下?”
小鈴吸了吸鼻子,擺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把掃帚靠在柜臺一邊。射命丸在木地板上蹭了蹭發(fā)白的小皮鞋,一步一動地走到鈴奈庵的山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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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著山腳的房子,間隔都相當(dāng)大。鈴奈庵的山墻下是條通向山上的小路,末端連接著房租更加低廉的舊物。墻腳的一側(cè)有堆隆起的土,側(cè)面露出些包裝袋、木棍和鐵絲一類稍不留神就可能刮傷皮膚的碎片,看起來是被掩埋了的生活垃圾,四周致密的灌木叢生。
隨著射命丸撥開及胯高的灌木,小鈴發(fā)現(xiàn)土堆的背后有一只三花色的貓——蜷縮著,像是睡熟了,卻沒有呼吸。
她哆嗦了一下,瞬間想到了童年在神社的楢樹下陪伴過她和射命丸許多日子的那只三花的母貓。很顯然,眼前的這一只額頭側(cè)面沒有花瓣一樣的橘色,所以必然不是同一只;可是僅僅這樣的念頭劃過她的腦海,她也像險些吹滅黑暗里頭的蠟燭一樣有些心驚。她又想到,曾經(jīng)的自己在神社滿樹橘色的葉子開始飄落滿地時,埋葬一只奄奄一息的秋蛙的事情。那只蛙,死的時候身子表面甚至變得不再黏膩,雙眼渾濁,帶著對季節(jié)無奈的神情,一動不動地躺在小小的土坑里。如今眼前這只不知因病死去還是壽終正寢的三花貓兒,倒是顯得安詳。
射命丸知道小鈴不會開心,拍了拍胸脯,良久才說:“這可怎么好啊。”
“……埋了它吧,就這樣?”小鈴小聲嘀咕著。
“埋了它吧,我想?!?/span>
“就在這兒?”
“就在這兒……麻煩嗎?!?/span>
“……我總覺得……搬到柱子角落那里吧。這里……未免有點?”
射命丸看出了她惶恐的小心思?!奥?,也好?!闭f著,她用手輕輕抓起三花小貓的尾巴,將它盤在它的身上,然后分別抱住它的脖頸和大腿,挪到了鈴奈庵山墻下柱腳的不遠(yuǎn)處。小鈴的眼神躲閃著:與其說是躲閃著貓的尸體,不如說是躲閃著正在默默鏟土的老朋友本人。
射命丸垂下眼皮,看著自己粘著失去光澤的貓毛和泥土碎屑、像鳥爪一樣蜷曲的手指出神。小鈴咽了一口口水,鼻翼因為大口呼吸而擴展著。射命丸終于拍了拍手,抖下一些失魂落魄的破片,拿起園藝鏟開始埋土。貓兒的尸體被她埋得很深,和那臺咖啡機的高度差不了多少。小鈴看著她半蹲在雜亂的垃圾堆和灌木叢下,在陽光下蓬亂而反光的黑短發(fā)和白襯衫的領(lǐng)口之間,暴露出后頸布滿細(xì)密汗珠的皮膚。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也從后頸滲出些汗,不過是涼的。
射命丸把土堆盤成一個小小的錐形。小鈴用指肚摩擦著手心。
射命丸站了起來,把園藝鏟遞給小鈴。小鈴從指肚上揉搓下來一團角質(zhì)碎屑,慢吞吞地掐著鏟柄接過它。
射命丸歪著頭,故意把嘴角提起來說了點什么話。小鈴的心里好像有把柚子糖包著的糯米紙一樣的什么東西破掉了,化掉了。她狠狠推了射命丸一把,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店里。慵懶的風(fēng)兒被關(guān)上的直欞窗夾到尾巴,發(fā)出一聲嘎啦啦的悲鳴,悻悻地從街道的那頭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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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歌山城仿佛被一串流動的熔巖分割。其中還有星星點點黑色的冷卻碎屑,一棵又一棵不安分的樹木;中間那片碩大的火成巖臺地,那是小豆島吧?說到小豆就想到水無月,想到甜膩膩的外郎糕,抹的蜜糖和葛餅用到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城市的街道在默默燃燒著,透支這一天以來最后的涼爽,好像要在即將到來的熄滅前作最后的掙扎。血管,一定是血管,而且是紅色的動脈血,曾經(jīng)學(xué)校生物課的教科書上就是這么畫的:鮮紅色的血液是動脈血,暗紅色的是靜脈血。對了,靜脈從皮膚上看是藍色的吧?那么在白天的時候,紀(jì)川就是靜脈了??墒瞧搅讼﹃栕屗鼤簳r這樣激動起來,很快又變成大漆的黑……
小鈴敲著柜臺一角咖啡機上的十字螺絲。夕陽橙色的火焰已經(jīng)沉下去了,不管她再怎么情愿也畢竟叫不回來;緊接著來到的是白熾燈柔和而微微發(fā)黃的光,它為了接班,總比夜晚叫人驚心的暗來得早些。叫不上名字的飛蟲——或許是“蛾蚋”?小鈴從大日本除蟲菊公司的產(chǎn)品那兒第一次聽來這個詞語——躁動地?fù)湎驘艄?,卻又有所顧忌似的飛遠(yuǎn),攪起肉眼無法察覺的渦流?;疑脑贫鋸臅茏钌戏缴儆腥嗽煸L的俄羅斯文學(xué)開始醞釀,侵入了二葉亭四迷的領(lǐng)地;緊接著伴隨著閃電一起到來,陰影徘徊在羅伯特·卡帕、阿巴斯·阿塔爾的黑白色斑駁上空;雷聲沉悶地跟上,鴨長明、紀(jì)貫之和藤原道綱母也為之捂住耳朵——
雨水降下來,從剛好擊響空鋼罐開始,成了足以折斷葦草的白噪音。風(fēng)兒刮起來,從恰能吹起碎紙片開始,成了足以扭曲葦草的白噪音。這些噪音紛紛拍打在直欞窗背面的玻璃板外,像飛蛾生著細(xì)密纖毛的腿腳。小鈴把兩肩聳起,側(cè)頭趴在吧臺上,一只耳朵貼近稍微有點起絨的呢面小袖,另一只耳朵高高抬起,維持著和窗外僅有的通路。叮鈴,叮鈴,雨水有節(jié)奏地滴落下來。白熾燈的黃光打在棕色的木地板上,鋪出一片均勻的橙色,像紅花染過的布浸洗褪色的樣子。
喀拉喀拉。不妙的聲音從店門外傳過來,小鈴差點被椅腿兒絆了一跤,踉踉蹌蹌地走到店門口,深吸一口氣,打開那道分割開自己和雨水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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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個賣蕎麥面的攤主忽然咯咯笑了幾聲,說:‘你是說這樣子嗎?’,然后,把臉用衣袖一抹……”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的臉就變得像雞蛋一樣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啦!就跟那個姑娘一樣!攤子的燈一下熄滅,招牌也掉了下來。故事就結(jié)束了?!?/span>
“那個人豈不是要被嚇?biāo)懒??!?/span>
“你不也被嚇得不輕么?”
“我哪有?”
“小心??!”
一陣相當(dāng)強勁的風(fēng)從街道那頭吹來,簡直不像暴風(fēng)雨里會吹來的山風(fēng);小鈴立刻腳底打滑,向后跌坐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水漬沿著墨綠色的袴向上攀爬。
咣當(dāng)。不知從哪里飛來,上面畫著南國漁產(chǎn)的店招牌重重砸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濺起飛霜似的水花。小鈴的呼吸沉重起來,雨水打在她發(fā)梢的鈴鐺上,發(f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悶響。射命丸蜷縮著一條腿,蹲坐在不遠(yuǎn)處的墻下。
“哎呀,你……”小鈴叫出聲來,聲音被雨水在半途擊落,“你受傷了?”
文皺著眉頭,轉(zhuǎn)頭望了望可憐地躺在街道上,從中間撕破了的店招牌。一線不反光的殷紅色在她腳下慢慢消失。
“哇啊,雨停啦?!?/span>
“干嘛那么興奮。”
“文,你不回家嗎?”
“……我著急回家做什么去?!?/span>
“這樣啊。那你還有故事么?再講講吧,我想聽?!?/span>
文搖搖頭?!拔蚁肼犇阒v幾個?!?/span>
“我嗎?上次講到深草少將的故事,你明明還嫌老套來著。”
“又不是你講得不好。不過,那種故事我確實都不知道聽過多少遍咯!”
“說得好像你親眼見過一樣,你真是妖怪吧?狐貍妖怪?不然是天狗?”
“真的是就好了。”那聲音好像有點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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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嗎?緊的話我重新纏?!?/span>
“沒關(guān)系。”
“果然還是緊吧?”
“沒有的。謝謝你。”
“我才,”話沒說完,小鈴打了個噴嚏,散出一股糠醛和霉菌的味道。
“哈哈,好滑稽哦。”文用足以淹沒在雨中的音量嘆了口氣,“有點餓了?!?/span>
“什么?”
“我有點餓啦。”
“那我去熱一下甜餅吧,只有這個了?!毙♀徲檬种改Σ亮艘幌滤壬侠p著的繃帶邊緣,“別喝咖啡了,那樣會餓得不好過的。啊,要用書墊一下腿嗎?我沒找到板凳?!?/span>
“不用了——謝謝你?!?/span>
她把眉毛挑起,眼神好像有點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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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波爐黃色的燈光亮起來的瞬間,店里突然漆黑一片。文僵硬地伸出手臂,按了按墻上的吊燈開關(guān)。關(guān)上,打開。關(guān)上,打開。燈沒有亮。檢查過臺燈、留聲機、咖啡機之后,她們又打開店門在屋檐下看到了沉浸在白噪聲中黑暗的小街;兩個人確信整片街區(qū)都斷電了。至于這是否因為她們操作微波爐導(dǎo)致,就不得而知了。
被雨水帶來的白噪聲。雨水像改造團地公寓樓的工地上傾斜土砂的聲音,洗刷著鈴奈庵的屋頂。瓦片層層疊疊踩著的灰泥中間好像有些沒涂抹均勻留下的氣泡,碎裂的顆粒在其中沙沙作響。雜音從山墻和屋后跳進來,那大概是落在屋檐下的積水和廚房沒有擰緊的龍頭——小鈴仿佛聽到什么人的耳語。
被雨水的涼爽逼進屋內(nèi)的燥熱。主動或被迫裸露在外,或被衣袖或被繃帶裹住的皮膚,在冷熱交替之下緊繃又舒展開來??筛兄玫降脑餆崛匀缓翢o反抗之力,聽?wèi){驟降的冷雨把它捏來捏去,好像氣球漸漸泄了氣。燥熱在往年很像沼澤地中強大的蟲群,揮之即去,縱之還來;而現(xiàn)在它卻變成了內(nèi)心柔弱,亟待庇護的孩童,只好鉆進人類負(fù)責(zé)留存他們回憶的空間里。
被雨水襲擊了的時間。紀(jì)川近乎咆哮著——那是雨聲還是水聲,兩個人都不太清楚。夜空影影綽綽向雨里透出一點螢火似的光亮,如碎瓊亂玉般飛散在新鋪設(shè)的柏油馬路上。尚且沒有斷電的和歌山市區(qū)飄著數(shù)串黯淡的星鏈,從地平線的這頭隱匿到那頭去,既無來處也無去處,卻讓人安心。
被雨水洗刷的萬物。遠(yuǎn)處上漲的溪流、垮塌的山體,近處被深深滲入土地的雨打濕了皮毛的三花小貓,還有那些淋著同樣的雨而默默無言的,像獵犬頭頂毛發(fā)一樣茂密的樹林。小鈴想著這些,想著此時暢快地奔鳴的鴨川河水或許漫到了宿舍樓一帶,不禁好奇電氣月亮下小小的八疊間會不會真的變成河童的巢穴。
饑餓感像大地的淋溶現(xiàn)象那樣漸漸沉淀下去,直至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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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文坐在了門口內(nèi)側(cè)的矮凳上,把受傷的腿伸直成一個舒服的姿勢,“我小的時候,家里經(jīng)常因為這個停電呢?!?/span>
“暴雨嗎?”小鈴問。
“不是,是微波爐啊。爸爸當(dāng)時解釋過原因,但我想他其實也不很清楚。總之,很多時候微波爐開始工作的話,電閘就會跳掉,屋子里漆黑一片。后來我們吃外賣或者速食食品,用微波爐之前都要把燈關(guān)上呢?!?/span>
“……黑乎乎的,”小鈴咽了咽口水,冒出這樣一句,“像什么呢。”
“像燈火管制吧?!?/span>
“燈火管制嗎?”
“嗯,你不知道嗎?戰(zhàn)爭要結(jié)束的時候,為了防范轟炸……”文頓了一下聲音,好像被口水噎住了一樣,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好像聽說過吧?!?/span>
“雨聲好大。比剛才更大了。”文小聲說著。
“是啊,好大?!?/span>
“真好?!蔽陌牙涞舻目咎痫灧胚M嘴里,慢慢咀嚼起來。“……”
“好吃嗎?”
“好吃?!辈唤?jīng)意間拿在手上的甜餅好像沾上了雨水,變得黏糊糊的。小鈴咬下一口,冰冷的麥香味和豌豆的甜香味在舌面上化開。
“啊,豌豆皮粘在牙齒上了,討厭?!蔽恼f著,張開嘴巴用舌頭舔著牙齦。
“啊,我也是……”小鈴也那么舔著。
兩人默默拿起剩下的甜餅繼續(xù)吃著。一口,一口,一塊,又一塊。冰冷潮濕的雨云順著食道墜落下去,變得太陽那樣溫?zé)岫稍?,像烤餅的灶臺偷偷保存了它活的種子,點起從內(nèi)而外緩慢而溫柔燃燒的爐火。
“味道沒變啊,真好吃。”文點點頭。
“沒變嗎?”
“變了嗎?”
“變了吧?!?/span>
“真的嗎。”
“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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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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