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11月的主題是「世界新秩序」。上周我們閱讀了兩篇世界運行規(guī)則被替換的作品：

這個世界，人的身體大小和階級一起變化 | 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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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世界秩序的重塑，更多會出現(xiàn)在災(zāi)難主題的作品中，舊的秩序被災(zāi)難破壞，新的秩序方能生成。

本周我們帶來劉天一的兩篇災(zāi)難題材的小說，講述陸地被不斷上漲的海水淹沒后，一個新秩序的世界。這兩篇小說曾發(fā)表于公眾號「不存在」。

劉天一 | 90后科幻作家。聲學(xué)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xué)琴人。擅于構(gòu)建世界觀，奇觀強烈、細(xì)節(jié)精細(xì)，作品中堅實的硬科幻設(shè)定與沖突激烈的情節(jié)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與人性。代表作品《廢海之息》《渡海之螢》。

等待方舟

全文12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4分鐘

零

等待方舟的人越來越多了。

有能力深潛的人最先來到小鎮(zhèn)。他們從冰層裂縫下海打撈，積攢氦氣換取方舟船票；隨后到來的是其他流民。流民們弄不到足夠多的氦氣，只希望在這個新興的聚居地上謀得一線生機。

人群漸多。為方便交流，人們用小鎮(zhèn)正下方四千多米深處被大海淹沒的古老城市給小鎮(zhèn)命了名：濟南。

一

用小針挑出破缺漏氣的密封膠圈時，黎川聽見棚屋外突發(fā)吵鬧。

冰層地面又裂縫了？他緊張起來。

密封圈跳出氣瓶閥的槽環(huán)，跌落在地。借著棚屋外昏暗的晨光，氣瓶表面映出棚屋內(nèi)的情況：幾根銹鐵柱撐著塑料棚頂，棚頂在寒風(fēng)中獵獵抖動。幾平米的棚頂下只有一張朽木床，四支氣瓶插在床頭的木架中。

黎川盯著氣瓶表面的倒影。倒影畫面穩(wěn)定，地面沒有震顫。這說明棚屋周圍的冰層還是穩(wěn)定的。

他松了一口氣，拿出新的密封圈，卡入氣瓶閥。

屋外的吵鬧聲驟然變大。

外面大概又有人交不起租金了。黎川默默想著。他給氣瓶閥套上調(diào)節(jié)器，然后打開閥門。輕輕一聲“砰”，高壓氧氣頂緊調(diào)節(jié)器。他側(cè)耳聆聽，沒有漏氣的嘶嘶聲，密封圈工作良好。

吵鬧聲越來越大，里面混著女孩的哭叫聲，拳腳相加的打架聲，氣瓶砸在冰面上的撞擊聲。黎川站起身時，這些聲音猛地寂靜下去，隨后，他的棚屋簾門被人猛地掀開?！袄璐?！該你了！”一個赤膊壯漢站在門口喊道。

黎川乖乖從床頭提起自己的氦氣瓶?！敖裉爝@么早？”

“呸，宏德公司越來越欺人太甚，我們太平公司必須得提高干活效率?！背嗖泊鬂h說。大漢綽號為“黑虎鯨”，是這冰原上敢于赤膊的唯一一人。他全身肥腫，黑色紋身爬滿胸毛茂盛的肚皮。大漢背上背著一只大號的二十升氦氣瓶，胸前掛著兩只腳蹼，海水正從腳蹼滴下。

黎川抬頭看向棚屋之外。一位女孩正被太平公司的人捆上鐵鏈，拖行在冰面上。方才的吵架聲，應(yīng)該是和女孩相關(guān)。

大概是窮到?jīng)]錢，被賣成奴隸了。黎川心中默想。這個女孩是自己鄰居的胡安師的妹妹，看起來，胡安師最近這段時間的打撈大概沒有任何收成。

黎川收回視線。類似的事情，冰原上從不少見。他想同情這個女孩，但自己氦氣瓶上的壓力指針已經(jīng)指向了紅色的極低壓區(qū)域。他已窮困到自身難保。

“兩升二?！焙诨ⅥL把交換閥接上黎川的小氣瓶，再接上連著他背后氣瓶的軟管。

黎川伸手壓住黑虎鯨的動作?！暗鹊?，不是兩升嗎？”

“漲價了。”黑虎鯨不耐煩地說?！跋淤F就去宏德公司?！?/p>

黎川默默收回手。宏德公司的裝備租金是每天2.8升氦氣。

黑虎鯨熟練撥動交換閥的表盤，從黎川的氣瓶中抽出2.2升的氦氣?！昂撸阕罱傻幕钜膊粔?，小心窮到滾蛋。”

黎川皺起眉頭?！拔易蛱齑驌频哪羌z跡呢？”

“被定級為四級遺跡，只值兩百毫升?！?/p>

黎川沉默下去，不愿多言語。昨天打撈的遺跡沒換到氦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是一窮二白，今天再撈不到東西，就得收拾鋪蓋走人。離開濟南，附近已經(jīng)找不到更好的打撈地；沒有打撈，他多半會在冰原之上和流民一起乞討，直到餓死。

或者，像這個女孩一樣，被賣成奴隸。

他不再思考這些東西。海平面還在上漲，浮在海面上的冰層依然不穩(wěn)定。想要真的活下去，他需要下海打撈，攢夠氦氣，登上方舟。

二

黎川看了眼潛水表。

幽暗的海水中，表盤的數(shù)字亮著橙光：上午九點十分，深度544米。

他穿著干式潛水衣，背著浮力背心和一整套循環(huán)呼吸器（CCR）。呼吸管從背上的CCR左側(cè)繞出，穿過他胸前，再從右側(cè)繞回CCR。黎川輕輕咬著呼吸嘴，每次呼吸之時，氮氧氦三混氣體會沿著呼吸管循環(huán)不息，氧氣被他吸入，二氧化碳則被CCR中的吸附劑吸收。如此高效循環(huán)下，氦氣和氧氣不會被浪費。

他繼續(xù)下沉。隨著水壓增大，干式潛水衣和浮力背心中的空氣正漸漸被壓縮，他輕點右腰側(cè)的閥門，朝背心和干衣中壓入空氣，補償浮力損失。

黎川提著潛水燈，照向四周。圓錐形的光柱能照亮最多三十米遠(yuǎn)的距離，在一片幽暗中，光柱內(nèi)的照射的一切都泛著濃厚的墨綠色。在他右手邊，濟南高塔向下延伸到極深處的地面。這座高度四千米出頭的鋼鐵高塔是上一個文明所建造的一座垂直城市。

現(xiàn)在，高塔已被大海淹沒，除了他們這些下來打撈的人，沒人會對這些高塔感興趣。

高塔內(nèi)可以打撈到各種前文明所遺留的技術(shù)遺跡，這些遺跡可以交給冰原上的公司換氦氣。

氦氣，就是這個時代的硬通貨。

黎川決定繼續(xù)下沉，深度越大，來的人越少，找到值錢東西的可能性越高。隨著水壓增高，他謹(jǐn)慎提高呼吸氣體中氦氣的含量，降低氧含量。大水壓之下高氧和高氮會導(dǎo)致氧中毒與氮醉，嚴(yán)重時足以致命，他必須小心。

一只五六米寬的巨大螃蟹正攀在濟南高塔某一層樓的房間中。它的四條絨足從破碎的落地窗中探出，在黎川的潛水燈照到它的一瞬稍稍一縮。

黎川輕打腳蹼，繞開這個他不敢惹的巨蟹。他看了眼潛水表上的指南針，在一片昏暗中重新確立自己的方位感。高塔在他的東側(cè)，一片海帶叢林蓋住了一個突出高塔的正方形平臺（聽別的潛水員說，這個平臺以前叫“停機坪”）。從平臺后可以找到進(jìn)入高塔內(nèi)部的路，那里面可能能撈出足夠值錢的東西。

深度630米。黎川權(quán)衡了一會。進(jìn)入高塔內(nèi)部復(fù)雜無光的類洞穴環(huán)境非常危險，且需要時間探索。在這個大深度下，他雖能工作一兩個小時，但需要在淺海停留十小時以上以做減壓。如果不做減壓，高壓條件下吸入體內(nèi)的氮氣會在地面的低壓環(huán)境下釋放，變成組織液中的小氣泡，要了他的命。

而且，今天吸入過多的氮氣，明天他就不能下水過狠。他的身體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排出氮氣。

但是，如果再撈不到值錢的東西，付不起租金，他連潛下來賺錢的機會都沒有了。

黎川決定冒險一把。他舉起潛水燈，向著海帶叢林輪照幾圈，確定沒有危險。他慢慢向停機坪游去，同時收攏周身的管線：呼吸管、氣壓表、備用氣源，還有掛在配重帶上的遺跡密封袋。他不希望這些管線被大海帶纏上。

深海之中冰冷無聲。海帶叢林之中只有少量的食腐魚類在活動，大片的海帶已經(jīng)枯死。也許兩年前這里還屬于淺海區(qū)，有著適宜的陽光，但現(xiàn)在，海水瘋漲，這片無光世界中只剩下海帶們十幾米長的尸身，像是飄蕩在暗墨色中的幽靈。

突然，他的右腳腳蹼好像被海帶纏住了。

黎川緩緩呼氣，左腳勾起，利用腳蹼的阻力停住身體。被纏住的情況很常見，他只需要小心回退就能解開糾纏；再不濟，他還有潛水刀。

他左腳倒旋腳蹼，試著后退身子，但右腳的糾纏卻越來越緊。就在他準(zhǔn)備小心團(tuán)身動用潛水刀時，一個黑影忽然從他左側(cè)滑過。他的呼吸管進(jìn)氣端被猛地割斷，冰冷的海水瞬間嗆入喉嚨！

搶劫的！黎川猛地反應(yīng)了過來。他立刻拔出潛水刀，同時咳出嗆入肺中的海水。他還有備用氣源，上去不是問題——

搶劫者按住他的頭，繞到他的右側(cè)，一轉(zhuǎn)打開他備用氣源的放氣閥。大量氣泡咕噥咕噥泄出，帶走黎川最后的希望。

三

很久以前，黎川就聽說過這些水下的打劫者。他們身手敏捷，卻從不自己打撈，而是從其他打撈者那兒掠奪遺跡。打劫者會割斷目標(biāo)的呼吸管，放掉備用氣源。如果目標(biāo)不交出手中的遺跡和身上攜帶的氦氣，打劫者就會直接劃破他們的干衣與背心，卸掉提供浮力的空氣。

失去浮力的打撈者會在窒息中沉入深海。

黎川拔出潛水刀，和打劫者陷入僵持。他還憋著一口氣，備用氣源仍在泄氣。潛水燈掃過打撈者的面部時，隔著面鏡，他看清了打撈者的臉。

是他的鄰居，那個妹妹剛剛被賣做奴隸的胡安師。

窮困走投無路，然后一路跟蹤我下來的？黎川心中默默想著。

交出所有東西，否則捅爛你的干衣/背心——胡安師借著潛水燈的光向黎川比劃了一個打撈者通用的手勢。

等一等，等一等。黎川回應(yīng)了一個手勢，同時試著伸手去關(guān)閉備用氣源正在泄氣的閥門。

胡安師立刻作勢向黎川的浮力背心舉刀劃來。

黎川停手。他胸中的最后一口氣已經(jīng)快堅持不住了。——東西全給你。他被迫打出投降的手勢，同時松開手指，讓對胡安師有威脅的潛水刀脫手沉入下方。

胡安師取走黎川的遺跡密封袋和氦氣瓶，向上浮去。

我又一貧如洗了。黎川心想。從小到大在冰原上流浪的時間中，他曾經(jīng)很多次一貧如洗，然后很多次積攢出家當(dāng)。

等他上去了，一定會讓胡安師付出代價。

他伸手關(guān)上備用氣瓶的閥門，抽出備用呼吸嘴，咬住。咳出呼吸嘴內(nèi)的海水后，他終于吸上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備用氣瓶大小只有一升，里面壓的是普通壓縮空氣。在他這個深度，根本無法呼吸這種高氧高氮的空氣，這個氣瓶只能供他緊急上浮。

他吸了幾口，吸氣感有些滯澀。他猛地意識到，問題不對。

黎川將氣壓表接上備用氣源。砰得一震，氣體沖入表內(nèi)，無力地抬起表針。表針艱難地往上跳了跳，最終停在10巴（巴：一個大氣壓）的位置，沒有超過50巴的安全紅線。

一升的小氣瓶，只有十巴的氣……黎川身子顫栗著。剛才備用氣瓶泄氣太多，這點氣不夠他浮上去。

甚至隨著他慢節(jié)奏的呼吸，表針還在下沉——現(xiàn)在氣瓶中的氣壓只有8巴了。

黎川輕輕吐氣，珍貴的空氣隨之逸出呼吸嘴，化為氣泡，咕嚕上浮。他想給背心和干衣中充氣，加大浮力準(zhǔn)備上浮。但備用氣源中這一點空氣，不夠六百米上浮路程使用。

在冰原之上掙扎了這么久，方舟就快了來，他竟然要死在這深海之中？

黎川焦急起來，他抓起氣壓表，用潛水燈照去。

只剩5巴的氣了。

不行，這么點氣，不可能上去。他舉燈四照，想找到一線希望。

四周沒有任何可資利用的事物。沒有廢棄氣瓶，沒有廢棄的潛水工具。他輕旋光柱，掃過海帶林頂端的高塔表面。

有一個地方的反光，看起來不太對。

黎川定住潛水燈，往那照去。那是高塔橫出的一個管道口，管道伸出高塔后彎折九十度向下。在這個向下的開口中，海水的反射光泛著瀾光，像是某種水氣界面。

這個開口里面，有密封空間，有空氣！

黎川一踢腳蹼，向管道口游去。

四

管道口內(nèi)確實有空氣。

空氣應(yīng)是當(dāng)年海水上漲沒過此地封進(jìn)去的。黎川浮出管道內(nèi)的水面，謹(jǐn)慎地用CCR呼吸嘴上的探測器測了測空氣的組分：是標(biāo)準(zhǔn)大氣。由于氣壓極高，這里的空氣已經(jīng)超過了高氧中毒/氮醉的上限，探測器全屏泛紅，表示氮、氧成分不宜呼吸。

在這種深度，本應(yīng)混入氦氣以降低氮氧的毒性。但黎川沒有選擇。

他爬上管道內(nèi)的鋼鐵地面，潛水燈仔細(xì)轉(zhuǎn)過一圈，檢查周圍。片刻，他的心就涼了。

這是一個密閉空間，不知道在百年前的前文明世代是什么用處，但現(xiàn)在，這里沒有通路。雖然有氧氣，他一時不會死亡，但他也無法修補自己的CCR，或是向備用氣瓶中壓入空氣。

他被困在這里了。

密閉空間中氧氣耗盡，或是氮醉和氧中毒發(fā)作，他會死在這。

“呸?！崩璐ㄍ鲁隹谇恢邢绦鹊暮Ｋ诘厣?，解下全身上下近三十公斤重的潛水裝備及配重。

密閉空間中沒有任何人類行動過的痕跡——除了墻上貼著的一句不知所云的標(biāo)語：“為了人類的榮耀為了世界的美好”?？粗唏g的字跡，黎川不知這是何年何人所書，不知標(biāo)語寫下的時代，海水是否已開始暴漲，淹沒世界？

他嘆了口氣，縮緊身子，努力思索逃生的方法。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常常面對此等危機，但大都幸運逃脫了。那時，全球海平面只漲到三千六百米，濟南高塔還露在水面上；后來，大海越漲越高，氣溫劇烈下降（按：因為地球的表面反射率升高了），冰層從兩極向赤道蔓延。先是東西蒙古群島和天山群島一線被冰層覆蓋，接著是北京高塔，最近幾年，冰層剛剛蔓過濟南、東京這個緯度。

冰封的大地沒有食物。想要食物，人們只能追著南移的冰海岸線南遷。上海和香港兩座浮城是大部分人心中的逃難目的地，但對于黎川來說，那時的他，根本想不了這么遠(yuǎn)的事。

他一個人在冰原上流浪。偶爾遇到裂開的冰裂縫且正下方有被淹沒的前文明高塔，他也會哀求那些人放自己下去打撈。從用壓縮空氣的“泡泡魚（因為呼氣會在水下吐泡泡而得名）”開始，到用高氧，最后到使用三混氣體能深入大幾百米，黎川慢慢成為了資深潛水員。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在冰原上有尊嚴(yán)地生活了。

他遇見了一位女孩，和她一起流浪。一路南移，黎川依靠打撈能力艱難養(yǎng)活自己和女孩。在北京的七千米高塔之下，他們定居了大概三個月，最終被城外的流民打劫，失去所有氦氣，被逼入絕路。

女孩賣掉了自己，將黎川送出危機。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冰原上有尊嚴(yán)的生活了。

黎川嘆了口氣。管道中的高壓空氣有些粘稠，嘆氣聲音調(diào)升高，怪異而陰柔。他關(guān)閉潛水燈，省掉這不必要的能源消耗。周圍黑暗，只剩下CCR呼吸嘴上的熒光，標(biāo)識著空氣的組分情況。

忽然，黎川看見前方的鐵皮壁面上似乎有一道亮光。

五

亮光處是一道縫隙。

黎川伸手摸索過裂隙，又反復(fù)打開、關(guān)閉潛水燈，確認(rèn)裂隙后的情況——后面好像是一片新的空間。可能是房間，也可能是通向這個高塔內(nèi)部的通路。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如果能進(jìn)入高塔，意味著更多的空氣，以及求生的希望。

他在墻壁上摸索、檢查。片刻，他找到一個銹蝕的閘門把手。用全身力氣下壓把手后，裂隙左側(cè)的壁面轟然滑開，露出后面的空間。

黎川顧不得喘氣，連忙抬起潛水燈，照向暗門后。門后是十幾平米的房間，房間內(nèi)堆放著前文明的遺棄物：書架衣柜、破碎的紙張，還有用處不明的機械結(jié)構(gòu)。地面上有不少干枯的海藻綠痕，這個房間，可能以前有潛水員來過。

一屋子遺跡。黎川激動起來。他視線轉(zhuǎn)過整個房間，沒有額外的通路或出口，這個房間，是死路。

他內(nèi)心立時黯然。這一物遺跡雖然值錢，甚至能換到值回方舟船票的氦氣，但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帶走了。

他關(guān)閉潛水燈。突然，房間角落的一片藍(lán)白色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

新的出路？門口？他心中又激動起來。幾步小心靠近光芒，他看清光芒所在，不由得哂笑一聲。

這是一件特級遺跡，前文明的“棺材”。如果把棺材帶上去，絕對能換回方舟船票。然而對現(xiàn)在的黎川而言，棺材一點用都沒有。

他小心掃開棺材上表面的雜物。這是一個一人高的寬大長方體，上蓋板為透明玻璃類材質(zhì)，其余五面是某種金屬材料。棺材內(nèi)有某種神秘科技制造的藍(lán)白色冷光，從透明蓋板看下去，里面躺著一位青年女子，女子身邊放著腳蹼、一些潛水裝備，還有一柄奇異的長桿機械。

這種機械黎川在濟南城見過。他所在的太平公司和對頭德宏公司的老板身邊都有這種東西，名字似乎叫“槍”，功能未知；但大人物都很看重這類遺跡。

這也是最值錢的特級遺跡之一。

棺材在高塔中偶爾可以看見。據(jù)說，棺材這個詞是指前文明裝死人的東西。黎川不理解前文明為什么會把死人隨隨便便放在這些棺材中，放在高塔內(nèi)部奇奇怪怪的地方。而且，他聽說這些棺材旁邊常?？梢钥匆姖撍骶摺⒌毒?，還有這種名叫“槍”的罕見遺跡。

黎川看著棺材內(nèi)躺著的女子。女子面容姣好，頸上掛著一串貝殼項鏈，身穿一件寬松的大衣袍。衣袍從小腹處被撩起，可以看見小腹上有一道粗長的傷疤，似是被深海的巨型鰲蟹類生物的巨刺所傷。

自己死定了。黎川坐在棺材旁邊。也許幾百年后有人來此考古，看見他的枯骨坐在著棺材之外，會好奇他和棺材中女人的關(guān)系。然而，他們只是機緣巧合而相遇的路人而已。

想要離開，他需要足夠的氧氣。氣瓶中氧氣已耗干，房間內(nèi)沒有充氣設(shè)備，也找不到通往高塔深處的通路。或者，他需要想個別的方法儲存氧氣，而不是用氣瓶……

對了。他突然想起，棺材中的空間是密封的，可以儲存空氣且不進(jìn)水。

黎川離開站起身，抬了抬棺材。很輕。估算一下棺材的體積，這浮力足夠他上升了。

他有了個大膽的想法。他可以躺進(jìn)這個棺材中，乘坐著這具棺材作為潛水器上浮。

六

黎川躺在棺材中，側(cè)向一滾，將棺材滾入水中。憑著初始速度，棺材翻出管道口，開始上浮。

“抱歉?！彼焓址鲎」撞闹刑芍呐?。棺材中空間雖然寬敞，但放下他們兩人已有些擁擠。之所以還是帶上了這個女子，是因為前文明的死者尸體作為遺跡，也能換不少氦氣。

棺材在黑暗的海水中加速上浮，幽藍(lán)的內(nèi)燈照亮周圍六七米。深海中只有一些有機物碎屑如同雪花般飄來蕩去，還有偶爾一晃而過的熒光生物。

棺材有很好的密封性。以前很多潛水員打撈棺材都是直接掛上配重讓其自由上浮，而不用擔(dān)心進(jìn)水。唯一要擔(dān)心的問題是水平方向的暗流，這些暗流會把棺材推離垂直上升的方向。濟南小鎮(zhèn)冰層上最大的裂口在高塔的正上方，歪到一邊棺材只會撞上冰層的底部，黎川還是無法回到地面。

但這已經(jīng)不是他能控制了。好在高塔正上方的裂口足夠大，可以容許少量偏倚；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

棺材的浮力和阻力進(jìn)入平衡狀態(tài)，開始勻速上浮。黎川看著外面黑暗無聲的深海，無法判斷現(xiàn)在深度如何。

忽然，他感覺有點異常。

躺在他身邊的女子似乎有體溫。

他悚然一驚，伸手攀上女子的肩膀。女子的皮膚微涼，但并不是深海中幾攝氏度的溫度，起碼有十幾度。他又探手搭上女子的頸動脈，感覺片刻。

有極微弱的跳動。

七

“好小子，今天收成不錯。”從棺材中爬出來時，黎川聽見黑虎鯨的聲音。

“我被人打劫了。”黎川把斷了呼吸管的CCR從棺材中搬出來。他不想報出打劫者胡安師的名字，說出來也意義不大。公司從來不會管他們這些人的私人恩怨。

公司只管收遺跡，收氦氣租金。

“好幾件特級遺跡，還有個尸體?！焙诨ⅥL清點著黎川的戰(zhàn)果?！翱梢?，很不錯?！?/p>

“值多少？”

“起碼一張船票?！焙诨ⅥL猶豫一會，才說：“可能更多。這得等公司鑒定。”

黎川松了一口氣。“先預(yù)定一張船票。”他望向周圍，半徑百米的冰層裂口四周停泊著一條條鐵桶扎成的浮碼頭，太平和宏德兩家公司的人就在這里派潛水員下去，在這里簽收遺跡。裂口中央停著幾艘小船，船下帶著炸藥，時刻準(zhǔn)備引爆以炸開冰渣，防止裂口凍上。

“你先去休息。兩個小時后公司總部有人要見你?！焙诨ⅥL把一條干毛巾扔給黎川。

黎川接過毛巾，擦了擦頭發(fā)?！耙娢?？”

“他們想問你撿到棺材的具體情形。”

黎川皺起眉頭?！澳銈兿胍@些遺跡做什么？”

“哪還有說？當(dāng)然是干翻宏德那幫孫子?！焙诨ⅥL說?！皠e廢話，你先去鎮(zhèn)子?！?/p>

黎川指了指自己的裝備?！澳沁@些東西？”

“我找?guī)讉€奴隸幫你收拾?！焙诨ⅥL說。

黎川看了眼棺材中的女子。女子還沒蘇醒，死活未知。想了想，他沒有把女人可能還活著的事情說出。

“多謝?！崩璐▽⒚頀伣o黑虎鯨，轉(zhuǎn)身走入濟南鎮(zhèn)。

濟南鎮(zhèn)內(nèi)的房屋大多是廢棄的船舶。

十幾年前冰層尚未南移、凍結(jié)至濟南時，這些浮船是錨掛在濟南高塔上的水上浮城。海水上漲沒過高塔，冰層南移，浮城被凍在冰面上，成了現(xiàn)在的小鎮(zhèn)。

廢船是荒原上最好的居所。海水時刻上漲，冰層常被海水頂裂；平原上的棚屋常常因此落入海水，而船屋則不會。船屋會浮在水上，水面在幾日內(nèi)結(jié)冰，又變成陸地。

黎川沿著濟南鎮(zhèn)最繁華的街道走到了太平公司的船屋前。這是一條甲板上有著三層樓的大船，是附近最氣派的船屋。

他爬著舷梯登上甲板，走入一間房間。房間中放置著他打撈上來的那一批遺跡，過會太平公司的人會來向他問話。

黎川在房間中看了一圈，大部分遺跡都還在，但是那件叫“槍”的遺跡，還有少量的罕見潛水裝備已經(jīng)被拿走了。

他走到一件潛水面鏡前。面鏡玻璃下亮著熒光，像是一片小屏幕。他見過這種面鏡，屏幕上可以實時顯示當(dāng)前潛水的環(huán)境信息。只有那些頂級的打撈者才擁有這種遺跡裝備。

要是我也能有一批遺跡裝備就好了。黎川默默想著——

砰。

他身后一身輕響。黎川立馬轉(zhuǎn)身，棺材的玻璃上蓋彈了開來，那名女子正從棺材中坐起。她看了看周圍，最后視線落在黎川身上。“我是深淵調(diào)查官蘇羽。你是什么執(zhí)照的調(diào)查員？”

八

“什么？”黎川一愣。

“嗯？”名叫蘇羽的女子從棺材中緩緩站起，掃視四周。她目光堅定，仿佛對自己蘇醒后周圍的景象并不感到驚異?！澳悴皇钦{(diào)查員？”

“不……”黎川搖搖頭?！拔也恢滥阍谡f什么。”

蘇羽盯著黎川，又把目光望向窗外。“這里是哪里？”

“濟南?！?/p>

“外面是雪地？海水……退去了？”蘇羽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不……下面還是海水。上面只是結(jié)冰了而已。”

蘇羽沉默了下去。幾秒后，她又問道：“現(xiàn)在海水多深了？”

“四千多米?！?/p>

“還在上漲？”

“每年一兩百米吧?！?/p>

沉默。蘇羽走出棺材，伸手輕按在頸上的貝殼項鏈上?！澳敲?，濟南高塔已經(jīng)被淹掉了。”

黎川點點頭。這個女子究竟是什么來歷？她為什么能從棺材中復(fù)活？

“那么……”蘇羽的語氣低沉下去?！澳阒婪街蹎?？”

黎川思考了一會，才說：“我正在等待方舟。”

“哼?！碧K羽又沉默小會。“調(diào)查團(tuán)輸了？”

“什么調(diào)查團(tuán)？”

“你真的不知道調(diào)查團(tuán)？”

黎川搖搖頭。

蘇羽嘆了口氣?！翱磥砦覀冋{(diào)查團(tuán)輸了。輸給了拉薩那些一心想造方舟的老古董?！?/p>

黎川搖了搖頭。“所以你是誰？你沒死？”

“我？我是調(diào)查團(tuán)深淵調(diào)查官。”蘇羽說。“我只是重傷了而已?！?/p>

她伸手拂過腹部。黎川記得在那個位置，有一個巨大的傷疤。

“那你為什么睡在棺材里？”

蘇羽一指棺材?！肮撞?？這個？”

黎川點點頭。

“這個是前文明的醫(yī)療休眠艙?！碧K羽說?！安皇鞘裁垂撞摹！彼D了頓?！八?，方舟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傳說方舟會在一個月后來到濟南。有票的人可以上船。”

“哼。”蘇羽一聲冷笑?！胺街凵嫌卸嗌偃?？”

黎川搖搖頭?！拔也恢馈！?/p>

“大部分人還生活在大海上吧？”

“一些人生活在冰原上。一些人生活在南邊的高塔浮城里?！崩璐ń忉屩?/p>

“那好。我的使命還沒有結(jié)束?！碧K羽向門口走去。

“等等，你要干什么？”黎川立刻攔住蘇羽。

“幫助大家，幫助窮人?！碧K羽盯著黎川?！爸灰{(diào)查團(tuán)還有一個人在，我們的宗旨永不改變。我們會查清大海上漲的真相，保護(hù)所有人。方舟那破玩意，就是議會那些老不死的造的續(xù)命浮島而已。人類的希望，還在大地上?！?/p>

“就你一個人，你要怎么辦——”

“重建調(diào)查團(tuán)?！碧K羽直接打斷了黎川的話?！昂Ｏ逻€有不少被淹沒的調(diào)查站，只要一個個打撈，我們就能恢復(fù)當(dāng)時的科技。至于怎么讓海水退去，那是以后的事了?！阋彩菨撍畣T？要不要幫我？”

好幼稚的想法。黎川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孤身蘇醒的女人，她能干些什么？她為什么這么單純、天真，甚至有點傻氣？

他不可能幫助蘇羽。他現(xiàn)在只想登上方舟，遠(yuǎn)離這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不?！彼f。

“那我自己走。”

“不?！崩璐ú荒芊盘K羽離開。不管怎么說，她是黎川打撈上來的遺跡，哪怕是個活人。他必須等太平公司接管蘇羽，等自己拿到方舟船票。“我救了你，你不能走。”

“什么？”蘇羽冷冷看著黎川。

“原來人已經(jīng)醒了？很好?！蔽萃鈧鱽硪晃焕先说穆曇簟７块T打開，老人拄著拐杖走入房間，身后跟著壯漢黑虎鯨。

九

老人顯然是太平公司的頭頭。

“你是調(diào)查團(tuán)的？”進(jìn)屋后，老人直接問。

太平公司的人原來知道所謂的調(diào)查團(tuán)？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棺材，里面都是活人？黎川想著。

“你知道調(diào)查團(tuán)？”蘇羽問?！罢{(diào)查團(tuán)還有別人？”

老人雙手按上拐杖。“你是什么級別的調(diào)查官？”

蘇羽沉默著，似乎在等老人先回答她的問題。幾秒后，她才說：“深淵?！?/p>

“深淵……最高的那一等級？”老人聲調(diào)放輕，有些難以置信。

“是?！碧K羽點點頭。“是可以下到兩千五百米水深的等級。”

兩千五百米。黎川一驚。這是他不敢想象的潛水深度。

“……很好。”老人點點頭?！罢{(diào)查團(tuán)確實還有別人活著。但是……”

“有話直說?！?/p>

老人點點頭。“這個組織，已經(jīng)不在了?！?/p>

“只要我在，調(diào)查團(tuán)就還在?！碧K羽沒有任何遲疑。

“我不懷疑您的能力?，F(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千米時代了，方舟浮于滄海，人類衰敗……您的能力，也需要平臺才能發(fā)揮?！崩先苏f。

“你什么意思？”蘇羽問。

太平公司想招攬?zhí)K羽。黎川聽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

老人說：“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太平公司。您的能力、知識，都是我們急需之物。”

“我拒絕?！?/p>

“我們是冰原上最強大的公司。不管你想要什么，我們都能提供?！?/p>

“最強大的？你們難道是只是想變強？”蘇羽皺起眉頭。

老人撐住拐杖，一挺胸膛?！拔覀兇_實有志一統(tǒng)冰原，重振人類的榮光。到時候，財富，技術(shù)，奴隸，資源，你想要什么都會有?！?/p>

“財富？奴隸？資源？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蘇羽一聲冷笑，“讓我離開！”

“如果你對我們不感興趣，我也不敢讓隨意你離開?！崩先说徽f?！澳銘?yīng)該知道濟南高塔上當(dāng)年調(diào)查團(tuán)的遺產(chǎn)所在的位置，只要你說出這些東西，我可以考慮放你走?！?/p>

蘇羽一揮手。“那是人類的遺產(chǎn)，不是你們的?！?/p>

“你是不愿意幫助我們了?！?/p>

“請讓我離開?！?/p>

“黎川?！崩先撕鋈徽f。

黎川一愣神?！笆裁?？”

“船票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好了?！崩先艘淮蝽懼浮！澳悻F(xiàn)在走吧，這里沒你的事了?！?/p>

十

方舟出現(xiàn)了。

這是黎川第二次在冰原上遇見需要抬頭仰視的巨物，上一次仰頭，是遙望北京的七千米高塔。

方舟從東方遙遙航行而來，碾過冰層，靠近濟南。在距離濟南還有兩三千米時，它巨大的陰影已經(jīng)遮住整個大地，黎川甚至覺得氣溫都下降了幾度。

他縮了縮身子，裹緊衣服。

方舟起碼有一千米高。從黎川仰視的視角望去，無法估計方舟的長寬，只大致看出它是一條圓型巨船。隨著方舟迫近濟南，它排開的海水從冰裂縫中一浪浪涌出，漫過冰原，灌入船屋之間的街道。

與方舟相比，濟南鎮(zhèn)渺小得像是攤在冰原上的一張薄餅。

太平公司和宏德公司搭好了登上方舟的巨大舷梯。黎川隨有船票的人一齊登上舷梯，來到方舟“船舷”低處的登船口。往下回望時，他看見一群難民正在沖擊冰原上的舷梯入口，都被太平公司的人攔下了。

在方才登上舷梯的途中，黎川看見了慫恿難民沖擊舷梯的帶頭者似乎是胡安師，前幾天在深海打劫他的鄰居。從深?；钪貋頃r，他曾想著向胡安師復(fù)仇，現(xiàn)在卻不再執(zhí)念于此。

他登上了方舟，胡安師留在了地面上。

黎川收回下望目光，看向方舟內(nèi)部。冰原上那個漂浮不定，隨時可能死亡的生活，終于離他而去。無論在方舟中會面臨什么，他都下定決心要好好面對。

“為什么不放我們進(jìn)去！”

黎川突然聽見前面?zhèn)鱽泶蠛鹇?。接著，他聽見了黑虎鯨的聲音：“門票漲價了！”

什么情況！黎川往人群前擠去。在進(jìn)入方舟的閘門入口前，黑虎鯨攔住了一位登船者。閘門之后，方舟內(nèi)的護(hù)衛(wèi)默然排成一排，手中都拿著那種叫做“槍”的特級遺跡。

“憑什么要多交一百升氦氣才能上船？你們太平就這么言而無信？”登船者說。

太平公司的頭頭，那位老人正從黑虎鯨身旁走進(jìn)閘門。老人一拄拐杖，回過頭來說：“宏德公司要多收一百五十升才能放你們這些有船票的進(jìn)來?！?/p>

“你們出爾反爾！”那名登船者拔出潛水刀沖向閘門?！白屛疫M(jìn)去！”

黑虎鯨側(cè)身讓開閘門，不與登船者糾纏。登船者愣了愣神，有些意外，猶豫一會，走入閘門。

閘門后方舟的護(hù)衛(wèi)舉起槍，黎川只聽見一聲巨響，接著闖入閘門的登船者跪倒在地，身子委頓下去。他的腰上出現(xiàn)一個巨大血洞，鮮血汩汩涌出。

這就是特級遺跡。黎川身子往后縮了縮。他甚至沒看懂槍是怎么隔空傷害到闖閘的登船者。

黑虎鯨將死去的登船者拖出閘門，說：“方舟年久失修，需要補充氦氣下海深潛打撈，濟南高塔中有維修方舟所需要的遺跡。如果沒有足夠的氦氣，各位請回——有船票也不行?！?/p>

人群騷動。黎川摸了摸腰旁掛著的氦氣瓶，里面的氦氣根本不夠一百升——十升都不夠。

“你們賣了船票不管事，就不怕我們拆了太平的船屋嗎！”有幾個人叫嚷著。接著，有人試著再次闖關(guān)，又被護(hù)衛(wèi)擊殺在閘門前。

“太平公司愿意追隨方舟?！焙诨ⅥL拖走尸體，從墻角摸出拖把，若無其事地抹掉閘門前的血跡?！跋肱c我們?yōu)閿常褪桥c方舟為敵。”

人群沉默。有兩三人取出氣瓶，乖乖交出一百升氦氣通過閘門，剩下的十幾個人尷尬站著，不敢前進(jìn)，也不愿意后退。

黎川猶豫著不愿離開。那些威力巨大的遺跡“槍”正隔著閘門指向人群，他不敢亂闖。一道閘門之后就是方舟內(nèi)的美好世界，但這美好世界，他無法進(jìn)入。

太平公司出爾反爾了。在為船票努力時，他想到過換到了船票卻無法登上方舟的可能。卻沒想到，直到站在方舟入口前的最后一刻，這種可能才突然出現(xiàn)。

黎川往后退了兩步。來到濟南著幾個月，他拼死拼活下去打撈，最后卻只能落得一場空……他全身都在顫抖。他失去了一切。

他轉(zhuǎn)過身，向方舟外走去。

十一

濟南小鎮(zhèn)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

黎川茫然走在街道上。難民們從四周涌向方舟，又被太平與宏德兩家公司的人攔在舷梯下。他聽見鎮(zhèn)外舷梯的方向傳來激烈的械斗聲，可能是人群與兩家公司的人打了起來。

方才走下舷梯時，胡安師正在高喊口號，呼吁難民們沖上方舟。一群人圍著黎川詢問方舟上的情況，他只能趕快擠入人群溜走?！退闼f方舟已經(jīng)進(jìn)不去了，這些人也不會相信的。

街道上的冰面滑漉漉的。方舟還在往濟南小鎮(zhèn)靠近，冰面被壓裂，裂縫在鎮(zhèn)中蔓延，海水從裂縫下涌出，拍在街道上，打濕黎川的潛水靴。

前方的街道傳來叫喊。黎川一愣，只見一位女子從街道口沖出，接著，她一閃身躲在一條船屋的舷下。船舷上掛著大片干海帶，像門簾一般遮住女子。

是蘇羽，那名黎川從深海帶上來的深淵調(diào)查官。

幾名太平公司的打手追著蘇羽沖出街道。他們四下一望，大聲問黎川：“那個女人呢？”

黎川指了指方舟的方向。

打手們跑遠(yuǎn)了。等他們消失在街道盡頭，蘇羽才從干海帶中鉆出，站起。“你不去方舟？”她看了眼黎川?！岸嘀x你幫忙岔開那些人。”

黎川盯著蘇羽，沉默著不想回答。蘇羽身子看著有些虛弱，手上握著一把潛水刀，刀刃上泛紅，是干涸的血跡。

她可能是從太平公司逃出來的。黎川想著?！胺街凵喜蝗?。”

“當(dāng)然上不去?！碧K羽平和地說?！胺街郛?dāng)年建成之時聚變核心就問題。濟南高塔是的氦提純中心，方舟過來，自然只是打撈聚變?nèi)剂?。……方舟?nèi)名額有限，那些人怎么可能來特地接你們上船？”

黎川嘆了口氣。

“方舟會碾過整個鎮(zhèn)子的。它需要將

船體中心對準(zhǔn)濟南高塔的正上方?！碧K羽說?！昂昧耍覝?zhǔn)備離開了……好不容易逃出來，我不想被方舟壓死?！?/p>

鎮(zhèn)外傳來了槍響，接著，流民們爆發(fā)出慌亂叫喊。黎川猜測是方舟上的人下來鎮(zhèn)壓流民暴亂了。“等一下?！彼f?！澳阋ツ?？”

“南方，上海?！碧K羽說?！爸亟ㄕ{(diào)查團(tuán)?！?/p>

“你……你為什么這么想恢復(fù)這個調(diào)查團(tuán)？”

“為了人類的榮耀。”

“這口號可真是尷尬?！?/p>

“雖然尷尬，但我們所作所為從未辜負(fù)口號。”

黎川嘆了口氣。“可是就你一個人了，你又能怎么辦？”

“找?guī)滋籽b備，找到新的團(tuán)員，下去打撈；更新裝備，教育學(xué)生……一點點來?！?/p>

“這肯定會失敗?！崩璐〒u頭。

方舟正緩緩朝整個鎮(zhèn)子碾來。

蘇羽忽然笑了?！澳憧峙虏恢?，調(diào)查團(tuán)一直在失敗。當(dāng)年大海中還有一種叫癸獸的怪獸——現(xiàn)在好像沒了——癸獸殺來，我們丟了北京，丟了武漢，差點丟了南京和上海。每一次戰(zhàn)斗，我們都失敗了?！?/p>

“那這還有什么意義？”

“希望永不泯滅?！碧K羽往前走去?！叭祟愡t早要重回大地?！?/p>

黎川一時默然。沉思良久，他看著蘇羽的背影，喊道：“我跟你走吧。離開這里，往南，找條船，去上海?！?/p>

十二

方舟來了。等待方舟的人卻散了。

黎川看了眼身后，濟南鎮(zhèn)正被方舟壓在身下，活著的流民們散落四方。方舟遮住半個天空，影蔽大地，與之相比，冰面上的流民仿佛是爬行在黑色鵝卵石旁的螞蟻。

漫天飛雪。黎川和蘇羽拖著裝備，向南走去。

“你要想好了。”蘇羽說。“跟著我，會很辛苦?！?/p>

“我習(xí)慣了辛苦?！崩璐ㄕf。“我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東西，除了我的命?！?/p>

沉默。許久，蘇羽才說：“那么……我是深淵調(diào)查官蘇羽，歡迎你與我同行?！?/p>

“我的榮幸?！?/p>

（完）

編者按

作為與《潮起》同一世界設(shè)定，故事時間卻相隔遙遠(yuǎn)的另一篇作品，本篇小說的構(gòu)思是頗有挑戰(zhàn)性的。這里同樣形成了某種新的價值體系和世界秩序，同樣的潛水員視角和新奇的探索發(fā)現(xiàn)，但是在新的時間背景下，帶來了更為開放的想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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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海洋之歌》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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