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赫拉克利特的學生克拉底魯進一步說：“人甚至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既然變化是絕對的，那么當人踏入河流時，這條河流已不是它自己，成為另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克拉底魯將赫拉克利特的變化觀推向極致，否定事物作為它自身的同一性——“我”不是“我”自己，這給我們造成極為嚴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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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Google）

那個與你朝夕相處的妻子，有一天她不再是她，你會有何感受？荒謬，這個世界太荒謬了，她不可能不是她。你在萬分沮喪與懊惱中懷疑這個世界，也懷疑你自己，因為你瞬間失去一切作為它自身的那個穩(wěn)定的根基。當我們與一個人打交道時，我們通常傾向于預設(shè)這個人就是他自己，即使他發(fā)生再大的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他也還是他自己。因此，你大可不必緊張，那個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還是你的妻子。?

赫拉克利特正是這樣認為的，雖然事物無時無刻不發(fā)生著變化，但變化之中始終有一個東西不變。這個不變的東西就是變化本身，或者說變化背后的規(guī)律、規(guī)則，也就是邏各斯（logos）。赫拉克利特說：“這個世界對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樣的，它不是任何神或者任何人所創(chuàng)造的，它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燒，在一定分寸上熄滅?！弊鳛橛篮慊罨鸬氖澜?，雖然周而復始地燃燒并熄滅，熄滅并燃燒，但卻無法擺脫它所依循的分寸－－邏各斯。變化很重要，變化之中的不變更重要，這一思想被巴門尼德繼承并加以精彩地發(fā)揮：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

克拉底魯只看到赫拉克利特的變化，沒有看到赫拉克利特的變化之中的不變，難免將變化推向無以復加的地步，得出“人甚至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結(jié)論。這使我們熟悉的生活世界變得陌生，從家園走向異鄉(xiāng)，它意味著這一秒與下一秒的你不是同一個你，你今天見到的父母明天不再是你的父母。盡管克拉底魯誤讀了赫拉克利特，但我們不得不佩服他對赫拉克利特的誤讀是精彩絕倫的，而思想的傳承歷來如此。柏拉圖筆下的那個蘇格拉底是他所理解的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筆下的那個蘇格拉底是他所理解的蘇格拉底，但真正的蘇格拉底是怎樣的，我們除了憑借后人的記載以外無從知曉。

言歸正傳，我們回到赫拉克利特的命題上，即“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推崇變化，推崇運動，認為運動比靜止高貴。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不是和平，而是分裂、沖突、對抗、戰(zhàn)爭。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充滿焦慮，充滿不安，但我們欺騙自己說這個世界終歸是美好的，并且從中尋找哪怕一絲維系我們得以安寧的因素。赫拉克利特讓我們直面這個世界，這個悲慘的世界，這個慘淡的世界，正如他對戰(zhàn)爭的描述：“戰(zhàn)爭是萬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為神，使一些人成為人，使一些人成為奴隸，使一些人成為自由人?！比酥挥性诜至雅c對立中才能提升自己，才能成為神。這決非狂妄自大，也非孤芳自賞，而是說人本身蘊含著一種可以不斷超越自身的潛力。尼采繼承了這一思想，批判基督教的謙卑使原本墮落的人更加墮落，甘愿放棄人本身的潛在神性，一步步將自己降身為奴隸。遺憾的是，許多人，尤其是基督徒，只看到尼采攻擊基督教，沒有看到尼采對基督教病癥的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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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到底是什么使河流發(fā)生變化？這是另一個問題，時間問題。沒錯，是時間使河流發(fā)生變化。即使河流本身是靜止的，人也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時間參與到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之中。那些表面靜止的東西，因為有了時間的參與而不是靜止的，一定是運動的。但是，正如變化本身不變，時間本身也不變。這聽起來很奇怪，其實不難理解。設(shè)想一條不斷流動的河流，如果我們將一樣東西放在上面，我們可以根據(jù)這個東西的漂移來判斷河水流逝。但是，如果河流什么也沒有，甚至連水也沒有，我們就不會說河流在變化。在這個意義上，河流本身只是純粹的形式，或者一個絕對的理念，它永遠是不變的。當它進入這個世界時，變化隨即產(chǎn)生。時間也是這樣，當時間進入這個世界時，才有時間性的問題，也就是我們所體驗到的時間流逝，以及鐘表上的時間。

赫拉克利特的命題提出了時間問題，但時間是什么？奧古斯丁坦言：“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是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笨鬃诱f：“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然而，這是兩種追問時間問題的進路，不可同日而語。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