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
? 我以前一位朋友老何不知心血來了什么潮,突然要跟我約酒。我一開始不太情愿,畢竟太久沒見的人沒法準(zhǔn)備話題。但他的態(tài)度實在過于誠懇,我一不留神一個心軟,就應(yīng)下了。
? 見面后,他張口就從孤兒院的事開始提起。本來猜到了他是來敘舊的,但沒想到敘得這么舊。我一開始想走,但坐墊已經(jīng)坐熱了,也不好意思直接告別,就索性不好意思著算了。
? ?“老黃,時間過得真快呀?!崩虾握f。
? “我還不老,二十出頭?!?/p>
? “大黃,時間過得真快呀?!贝蠛握f。
? “我老了。”
? 我一次想變老是在十幾年前,是我被梁盡夫婦收養(yǎng)的第一天。
? 三歲時我被別人撿到,送到了市郊的孤兒院。老何是我隔壁床位的小孩。他由于哭的比我大聲,常常能被獎勵額外的牛奶和小蛋糕。所以聰明的我猜,那里的阿姨喜歡哭得大聲的小孩兒。
? 于是一天半夜,我使出了渾身力氣大哭大鬧,把幾個房的阿姨、小孩、牛奶和小蛋糕都鬧醒了來。不過要是我當(dāng)時會說話,我就指著所有阿姨的鼻子罵她們騙子了。那天我由于哭得比其他人都大聲,被獎勵了額外的斥罵和屁股巴子,一連趴著睡了好幾天。
? 沒人哭的時候,老何仍然是孤兒院里最受歡迎的那個。原因我猜大概是老何哭的聲音比較好聽,又長得很十分可愛,肉乎乎的。我比老何瘦點,但也是院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肥,但我的肥不是肉肉的肥,是像渾身叮滿蚊子包那種,模棱兩可又崎嶇的肥。而我哭的聲音離現(xiàn)在太過遙遠,早已記不得了,總之比鴨子呻吟還難聽。雖然沒人跟我明說,但我意識到了我是院里待遇最差的那個。
? 阿姨們聊天的時候,我不巧聽到了關(guān)于父母的話題,更不巧聽到了關(guān)于我父母的話題。具體對話我記不太清了,總之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橋、車、醫(yī)院、死亡之類的詞語。那是我唯一了解到的父母的信息,之后我不想去也不敢去了解。我對父母是沒有任何概念的,以為他們和孤兒院的阿姨們一樣善良又可惡。但是我知道死亡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因為我曾目睹過一只蚊子被電蚊拍“啪”一聲電死的慘狀,它變得像菜肴里放錯了的香料一般,即使散發(fā)出又焦又香的味道,可誰也不要它。
? 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心里頭更多的不是難過而是后悔。我不喜歡阿姨們的懷抱,就跑去老何的懷里嚎啕大哭。他本來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被我一折騰又醒了。為了安慰我,老何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他只會唱這一句,越哄我越悲傷,哭得越來越大聲。
? 那些可惡的阿姨,不知道是討厭歌聲還是哭聲,總之最后被打了屁股的又是我。
? 老何在我眼里好像個活得很幸福的人,因為他腦子不太通,啥也不懂。待到他的父母從國外回來,他就會像條金魚一樣得到無盡的魚餌和水草,世間的痛苦和煩惱通通與他無關(guān)。我有點嫉妒他,但是誰也沒想到我跟他當(dāng)了最好而且唯一的朋友。
? 我們從孤兒院出來后就分道揚鑣了。后來他的父母送他上了一所私立高中。據(jù)說他的學(xué)業(yè)在高中前不用怎么學(xué)就一直很優(yōu)秀,導(dǎo)致他上了高中也沒心沒肺地渾渾度日,可是學(xué)業(yè)依然有成。高考也發(fā)揮超常,考到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
? 我被梁盡夫婦收養(yǎng)的第一天,正好是我的七歲生日。他們?yōu)榱藨c祝,特意帶我去下了館子。但是在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梁盡夫婦大肆受了點皮外傷,我偷偷掉了一只手臂。他們?yōu)榇穗y過極了。當(dāng)天夜里,他們來到我的病房,說,這孩子太可憐了,我們一定要給他最幸福的生活。我當(dāng)時不理解幸福指的是什么,一路這樣過來,我也并不覺得我是個可憐的人。
? 回到家后,我感到了一種新鮮感和熟悉感混合的感覺。這是孤兒院和醫(yī)院怎么也給不了我的感覺,但我還是不敢斷定這種感覺是否來自我的內(nèi)心,于是姑且把它稱為“錯歸之感”。梁盡夫婦笑著說,我們沒聽過這個詞,這種感覺我們叫作“homelessful”。
? 上了高中后,我沒那么靦腆了,說話帶些吊兒郎當(dāng),但我和梁盡夫婦說的話越來越少。家里吃頓飯,我們?nèi)藥缀跎钤谌齻€家里。不過他們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比如不要跟學(xué)習(xí)差的小孩兒玩;跟所有人交朋友;性格太差了需要換一種性格,等等。一回餐桌上,青春期的我難得想談?wù)勎业膬r值觀和愛情觀,可他們拒絕了收聽。于是我又學(xué)會了不要輕易跟別人認(rèn)真說話,更加吊兒郎當(dāng)了。
? 幾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教給我的東西很難形容,你說它不是屁吧,它看著確實比聞著要臭,說它是屁吧,它又不通。然后我變成了一個很難形容的人,可是不矛盾又不像個人。其實我是不是人也不太好判斷,我應(yīng)該勉強算是個屁,愛通不通,但能把自己駁倒。
? 我拼死拼活讀了三年的高中,卻因為高考時拉了肚子,也拉了成績。我的筆隨著屁股從語文考試開始抖到結(jié)束,作文空了一半還多。本想著能夠個六七十分,因為名字被憋得忘了寫,連零頭也不剩了。于是我悟出了一個人生真諦:考試中拼努力還是其次,但真正要拼的還是一個健全的消化系統(tǒng)。最后我上了個二本學(xué)校,但我沒哭。
? 踏入大學(xué)后,我離開了梁盡夫婦家。雖說他們照顧我有些年頭了,但我沒叫過他們一次“爸媽”。走的時候他們也沒哭,我就當(dāng)他們一點兒也不難過了。他們告訴我,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不要哭,哭哭啼啼的男人不算男人。
? 后來在經(jīng)歷別人的死亡時,想哭的情緒被我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克制住了,淚沒有輕彈。結(jié)婚那天,我沉浸在極度的歡喜中。在兩句“我愿意”后,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要哭的,因為一點預(yù)兆也不給。后來我明白了,在別人面前的哭,才能達到哭最原始最直接的目的,那就是把肚子里無法獨自消化的東西,試圖捧出來與外界一同消化。
? 我在酒吧不知不覺被灌了好多酒,聽了什么說了什么,我也都記不清了。之后我是被老何扛回家的。他說我哭得慘絕人寰,哭聲倒比以前好聽些了,像鴨子的呻吟。我是空腹,肚子里沒什么拿的出手的,倒是以前攢下的胃病犯了,消化不良了好一陣子。
? 那天喝完酒后,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恰巧老何也在這里上班,我們還恰巧被分在一個辦公室。一天,我玩笑似的對老何說,你他媽真是太幸運了??墒撬ㄒ膊唤o我放一聲。第二天他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極其認(rèn)真地跟我說,你的狗屁怎么還沒通??墒窍涣嫉奈以缇筒焕頃ㄟ€是不通了。
? 后來我約老何出去喝酒,都要點兩盤菜,為的是防止我的胃病再犯。旁邊的人說我們看起來很相像,我倒不覺得,還反罵他你才像老何。現(xiàn)在看來,那個人也像極了我。我不喜歡別人像我,但是別人非要像我也沒得辦法。
? 一次我們都喝得稀醉,我干嚼了一塊菜里的香料,那味道弄得我險些哭出聲來。老何趴在桌子上說,別哭了。沒它這菜也。吃不了。
? 那天晚上,老何被老婆接走了,我獨自在酒館待了一宿。把菜都吃完后,我又把菜里的香料慢慢吃得一個不剩?;丶液螅夜挥窒涣剂?,一天去廁所不下五次。蹲在馬桶上,我才終于想明白,香料對于一盤菜來說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