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爪牙]

? ? ? ?十五歲的時候，嬴無翳和燃陀犯下了一個要命的過錯，這件事發(fā)生在嬴無翳爺爺?shù)脑岫Y上。

? ? ? ?嬴無翳的爺爺禪位給嬴無翳的父親，早早地當(dāng)起了老侯爺，平生無所好，只是愛養(yǎng)生。他對于嬴無翳這個孫子也頗為喜歡，父親對于嬴無翳的庇護(hù)，也因為爺爺?shù)膽B(tài)度。但是嬴無翳顯 然和這個總是在靜廬中休養(yǎng)的爺爺沒什么感情，葬禮上他遲到了，還大大咧咧地進(jìn)場，帶著他 的小跟班燃陀。

? ? ? ?大臣們都對嬴無翳的態(tài)度不滿，皆以白眼對之。

? ? ? ?東陸是一個世家政治體系。而世家祭祀，主祭的就是星辰和鬼神，所謂“鬼神”，其實就是祖先的英靈，這基本上是最肅穆的場合了。

? ? ? ?嬴無翳于是也以白眼回應(yīng)。

? ? ? ?鬧劇的一幕就這么發(fā)生了，可能是在某些哥哥鼓動下，威嚴(yán)持重的老臣們在靈前祝禱，詞義中痛斥子孫的不孝和荒唐，針對的就是嬴無翳，暗指他的越人血統(tǒng)。

? ? ? ?而嬴無翳的報復(fù)是，他在爺爺靈前行越人的禮節(jié)，抓起爺爺?shù)墓腔覓仦⑾蚩罩小?/p>

? ? ? ?宗祠長老們震驚了，他們憤怒地脫下頭上的高冠向著嬴無翳投擲，整個靈堂亂作一團(tuán)。而嬴無翳一貫地“跑跳如飛”，宗祠長老們哪里追得上他？這件事之后嬴無翳就消失在九原城里，史載他“遠(yuǎn)避山中”。大概是跟他的越人表弟一起去苦蓮部落里玩了。

? ? ? ?群臣請命于離侯，責(zé)嬴無翳以“藐視宗廟”之罪。東陸政治制度，是靠貴族血統(tǒng)維系的 “宗祠政治”，“藐視宗廟”是第一等的大罪。如果嬴無翳真的被判這個罪，那么他的姓氏都會被剝奪，宗祠族譜上將劃去他的名字，他會失去一切的一切，父親都不能承認(rèn)這個兒子。

? ? ? ?這次連離侯也無法袒護(hù)他了，下令在九原城里四處緝捕嬴無翳。

? ? ? ?關(guān)鍵時刻，他的老師李桐敏銳地覺察到離侯還是蠻喜歡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的，所謂在九原 城里緝捕，更大的目的是暗示兒子干脆呆在越人部落里別回來了。但是李桐不能允許嬴無翳失 去他的姓氏和地位，某種程度上，沒有兒子的李桐把嬴無翳看作了自己的兒子，他深深地了解 這個少年，知道他心里渴望的是什么。

? ? ? ?要實現(xiàn)嬴無翳的渴望，必須擁有“嬴”這個姓氏，必須擁有貴族血統(tǒng)。

? ? ? ?所以，李桐出馬了。

? ? ? ?以老師的身份，自裁謝罪！

? ? ? ?李桐這場自裁聲勢浩大。他穿上白衣，輕車來到離侯的宮門前，在宮門上掛一條白練。而后跪坐在席子上，向著宗廟的方向遙拜，念誦自擬的悔罪文書，表示對于贏無翳的教導(dǎo)不當(dāng)完 全是他這個當(dāng)老師的罪責(zé)，孩子還年幼無知，所以接受責(zé)罰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學(xué)生。

? ? ? ?這時候貴族們幾乎都被驚動了，有的自己趕來看熱鬧，有的則派了仆人來，圍得水泄不通。

? ? ? ?這場戲的結(jié)局是李桐以短刀自刺頸，以頸血濺在白練上，他要求其他人在他死后把白練捧進(jìn)宮里獻(xiàn)給離侯，以寬恕嬴無翳的罪責(zé)。

? ? ? ?看著這個瘦弱而有忠孝之名的老人為人恕罪，圍觀者為之泣下。

? ? ? ? 李桐并沒有死，他剛剛一刀割斷自己的頸脈，血濺滿地的時候，離侯的內(nèi)監(jiān)就帶著醫(yī)生沖出來了。

? ? ? ?但是離侯對于李桐的要求也保持了沉默，并未答允赦免嬴無翳“藐視宗廟”的大罪，一切等待嬴無翳回來再說。

? ? ? ?于是嬴無翳真的跑回來了，在病榻上看見幾乎油盡燈枯的老師。

? ? ? ?李桐教育了他三件事：

? ? ? ?“一個想當(dāng)英雄的男子，藐視一切是不對的。因為你看似強(qiáng)橫，其實是逃避。"

? ? ? ?“你當(dāng)潛藏你的爪牙，天下偌大，人生百年，你動用爪牙的時候還沒到來?！?/p>

? ? ? ?“那些人欺負(fù)你，當(dāng)你咆哮東陸的那一日到來，他們卻會是最先撲過來舔你靴子的人?！贝稳?，嬴無翳穿著白衣，以藤條捆綁自己，到離侯的宮門前謝罪，整個九原城的人都去圍觀，圍觀一個浪子回頭，并且感慨李桐這個老師真是忠義無雙。

? ? ? ?離侯順?biāo)浦鄣貙捤×粟A無翳，在李桐那場壯烈的自裁演出后，九原城的人對于這對師生生出了憐憫，宗祠長老們也無意趕盡殺絕，表示愿意再給嬴無翳一個機(jī)會。

? ? ? ?嬴無翳此后再也沒有犯過錯誤，他換下了越人的衣服，穿上了合乎自己身份的長衣，留長頭發(fā)，遮蓋了“我本南蠻”的刺青，然后束發(fā)戴冠。這是嬴無翳 一生中最像個翩翩公子的時期，人們看見他跟在李桐 的背后，虛心地求教，整日鉆在書房里研讀，廢寢忘 食夜以繼日。

? ? ? ?從十四歲開始，嬴無翳以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開始積累治國治軍的知識，他如同一只撲在知識堆里的雄獅，拼命地撕咬紙頁吞噬下去，以圖追回自己荒廢掉的時間。

? ? ?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這從他當(dāng)時最熱衷的書目可以看出來：

? ? ? ?《薔薇二十四人紀(jì)》、《兵武安國四卷書》、 《裂國綱》。

[獅吼]

? ? ? ?贏無翳十九歲時，離侯薨。

? ? ? ?按照繼承人的先后順序，嬴無翳遠(yuǎn)在天邊，真正有資格參加角逐的是他的幾個嫡出的兄長。

? ? ? ?離侯遺命和宗祠認(rèn)可的都是長公子，但是長公子對于自己的地位不穩(wěn)相當(dāng)?shù)夭话?，他神?jīng)質(zhì)地覺得幾個弟弟都派人在帝都疏通關(guān)系試圖顛覆他的地位。最終新離侯是要皇帝降旨來封 的，所以在圣旨沒有到來之前，他只是暫代離侯之位。

? ? ? ?不自信的人往往會過于緊張，長公子決心調(diào)兵逼迫弟弟們，把他們?nèi)慷歼w入宮中，限制他們的自由，直到圣旨到來。

? ? ? ?他只調(diào)集了區(qū)區(qū)四百人的禁衛(wèi)，不過在九原這個并不算大的城里，倉促發(fā)難，四百個精銳也是一支相當(dāng)有力的隊伍了。長公子風(fēng)馳電掣地來到每個弟弟的府邸前，命令他們上車。這些弟弟沒有料到哥哥會采用這樣的雷霆手段，一時間都傻了，離國的國力貧弱，每個公子府里可能只有十幾或幾十個可用的男 人，當(dāng)然無力抗拒。長公子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滿腔爽氣。

? ? ? ?他到達(dá)嬴無翳的門前晚了一些，因為嬴無翳被驅(qū)逐出原來城中的府邸，住在城外的一個宅子里。

? ? ?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嬴無翳拿了張長弓守在門口。

? ? ? ?長公子一愣之下，以為這個弟弟蠻性又發(fā)作了， 剛剛張口怒叱，一支羽箭從他的嘴里貫入，把他射死在當(dāng)場。

? ? ? ?四百禁衛(wèi)都愣住了，心里大概都回蕩著一個聲 音，“這也可以？ ”沒有心平氣和的交流也沒有義正詞嚴(yán)的對罵，甚至連十七公子的臉還沒看清，上來一箭就把哥哥給殺了。這就是嬴無翳悶頭讀了五年書學(xué)會的東西？什么詩書能教出這種蠻不講理的人來？

? ? ? ?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嬴無翳獨自提著一柄長刀，以比越人還要越人的兇狠咆哮著，沖了過來。

? ? ? ?四百人作鳥獸散，嬴無翳只憑一個東西就擊潰了 他們，這東西叫“殺氣”。

? ? ? ?第二天嬴無翳就搬到宮里住了，讓昔年跟隨自己 混跡于九原城街頭的那些無賴少年穿上甲胄，立刻加入禁軍，而后把被長公子俘虜?shù)哪切└绺缍紟У阶约好媲?。他握著那張弒兄的長弓彈弦說：“你們?nèi)绻蚕胱x侯的位子，也可以來殺我。勝生敗死，我不怨你們。只是到時候我也不會留情。”

? ? ? ?哥哥們都認(rèn)命，不認(rèn)也是白搭，沒法跟野獸一樣的嬴無翳講道理。

? ? ? ?其實此刻九原城里的軍隊多數(shù)還未效忠嬴無翳，但嬴無翳的哥哥們太懦弱，片刻之后，他們的一切反抗都沒用了。

? ? ? ?隨著嬴無翳敲響太清宮的大鐘，成千上萬的越人奔出山林，涌向國都九原城。

? ? ? ?嬴無翳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越陵君”燃陀如約帶著號稱“越人七十二部”的千軍萬馬 趕來支援他的表哥，大概從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太多地仰視這位表哥滿是男子氣的背 影，對他幼小的心靈影響太大。他后來的一生倍享榮光，但他似乎始終很樂意跟在表哥的馬后 搖旗吶喊。

? ? ? ?這起權(quán)力斗爭的意外插曲是，在慶功的酒會上，嬴無翳當(dāng)眾把表弟燃陀打了一頓。

? ? ? ?起因是燃陀在醉中高興地對嬴無翳說，哥哥你已是離國之主，幾百年來從無一個越人登上這個高位，我知道你心里是個越人，但你還是只有一半的越人血統(tǒng)，不如你把離侯之位讓我當(dāng) 一天,讓我開心開心。

? ? ? ?考慮到燃陀那時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這話難說到底是一種政治要求還是僅僅為了好 玩。

? ? ? ?嬴無翳的反應(yīng)非常直接，他跳起來把燃陀壓倒在地一頓好打，然后起身斥責(zé)說，以你螻蟻 —般的目光，也想當(dāng)一日離侯？這浩瀚東陸，始終是我大胤朝的疆土！

? ? ? ?這件事震驚了所有離國臣子，也為嬴無翳的施政定下了基調(diào)，他靠著越人的支持登位，卻要當(dāng)皇室的忠臣，向東陸傳統(tǒng)的世家政治集團(tuán)獻(xiàn)媚。一時間沒有人敢在九原城里議論越人的話 題，而燃陀則羞惱地帶著他的越人子弟撤入了山林中。

? ? ? ?一個月后，十七公子嬴無翳等來了加蓋國璽的詔書，皇帝權(quán)衡之下，把離國侯的爵位授予了這個弒兄的兇徒。而嬴無翳穿著公侯的衣冠，恭恭敬敬地迎到九原城外五十里，搭建長棚， 自己則高高撅起屁股向皇室使者的車駕躬身行禮，謙卑得一塌糊涂?；适沂拐吆軡M意這個有眼 色的年輕人，授爵儀式非常成功?；实鄣玫交貓笠卜浅８吲d，在決定授爵的時候，皇室大臣們 還擔(dān)心會不會把侯爵之冠扣在了一頭野獸的腦門上，現(xiàn)在看來這頭野獸還是蠻聽話的，只要給 它點血食喂飽了，它就會乖乖地當(dāng)一只小貓。

? ? ? ?帝都的公使不知道，贏無翳只是長大了而已。

? ? ? ?恩師李桐以鮮血的代價，為這只狂暴的獅子指明了道路。此刻的嬴無翳十九歲，不再狂悖也不再沖動，他弒兄奪位表面上看來非常冒險，極可能觸怒皇帝從而遭到討伐，但仔細(xì)想來也 是他死里求生的一步棋。對于那時候的嬴無翳而言，手中的政治籌碼遠(yuǎn)不如武力籌碼來得多， 一旦哥哥得位，再想反撲就為時太晚了，于是他決定動手。

? ? ? ?那一箭，大概已經(jīng)在嬴無翳的心里養(yǎng)了匕年。他終于射了出去，在存亡瞬息間。

? ? ? ?他成功了！

? ? ? ?他深刻地明白此刻保持對皇室的順從有多么重要，僅僅靠著越人的支持，他在九原城是站不住腳跟的，如果他徹底倒向越人，那么很快討伐的大軍就會越過滄瀾道殺到九原城下。而一 旦得到皇室的認(rèn)可，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他是真正的離侯了，弒兄的罪名被那張詔書徹底地遮 掩了。

? ? ? ?長達(dá)數(shù)年的經(jīng)營，離侯嬴無翳，終于靠著他的越人血統(tǒng)、勇氣和雄心，登上了離侯的寶座，人生中第一次握住了權(quán)力。

? ? ? ?他對燃陀說的話有著另外一層含義，真實的含義，“你還未來得及看到真正的天下啊，要想做離侯，先要看見天下的寬廣?！?/p>

? ? ? ?大概燃陀很快就領(lǐng)會了表哥的意思，又或者他服從表哥已經(jīng)成習(xí)慣了，很快他就忘記了慶功宴上的羞辱，又繼續(xù)往來于九原城和密林之間了，這位越人英雄依然很樂意當(dāng)表哥的小跟班。

[絕云斷岳]

? ? ? ?嬴無翳善冶鐵鑄刀。

? ? ? ?這在越人中是有傳統(tǒng)的，越人如果生下一個男孩，父親就會為男孩取一塊鐵坯錘煉之后藏在灶邊，之后每年男孩過生日的時候，父親會教男孩親手錘煉那塊鐵坯，這是種幾乎神圣的儀式，父子兩人赤裸上身相對，以兩柄火鉗夾著一段鐵坯輪次鍛打，飛濺的火星照亮他們的眼 睛。這是家族精神血脈的傳遞。

? ? ? ?每年“錘煉十番”，等到男孩十六歲成年時，鐵坯已經(jīng)成了百煉精鋼，父親便會以此為男孩打造伴隨他一生的佩刀。攜帶這樣的刀，即使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走近祖先的埋骨地，也是鬼神辟易，不敢加害的。

? ? ? ?晉北某些武士家族也有類似的傳統(tǒng)。

? ? ? ?嬴無翳繼位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鑄刀。

? ? ? ?嬴無翳的父親當(dāng)然沒有為他鑄刀，這位對他頗為回護(hù)的父親本意是期待他成為一個溫雅的世家子弟。嬴無翳只好自己來，史載他從雷眼山取鐵，逢溪水?dāng)嗔鳎瑤r山崩裂，于閃電裂空之夜取得罕世的鐵英“墨海青”，是夜群山中鬼神夜哭，為人類掌握了這天地間的神器而悲哀。嬴無翳為逃避鬼神的報復(fù)，騎著“劫灰”奔馳三日三夜，直到返回九原城，回身看見后面的煙塵隱隱約約“形若蛟龍”。

? ? ? ?三月之后雙刀淬火而出，重刀“斷岳”，輕刀“絕云”。

? ? ? ?史書記載，這兩柄刀其實都重得離譜，“斷岳”刀重二十七斤，“絕云”刀重十九斤，加 起來接近五十斤，想象一個人要揮舞這樣兩件武器，簡直是奇跡。最不可思議的是，還有若干次嬴無翳“握雙刀出”的記載，雙手雙刀，看起來這位霸主無論在刀術(shù)和力量上都是奇才。確實，在胤末亂世的戰(zhàn)場上，能與嬴無翳對刀而不敗的人屈指可數(shù)，被尊稱為燮朝開國皇帝的姬野——事實上他有生之年并未稱帝——曾在年少時和嬴無翳于一場遭遇戰(zhàn)中對刀而不死，僅僅是“不死”，就被傳為美談。

? ? ? ?開國皇帝這么描述他和亂世霸主的初相遇：

? ? ? ?“那年我在清平原遭遇威武王，敗在他的刀下。后來我贏了天下?！?/p>

? ? ? ?這對仿佛冥冥中天賜的武器在嬴無翳身后下落不明，有說嬴無翳忌辰的那一日，燃陀臨水祭祀雙刀，以自己的鮮血洗瀝刀鋒，雙刀化為蛟龍，入水而逝。

? ? ? ?后世的史學(xué)家總會為這類怪力亂神的故事找到一些解釋。對于嬴無翳的雙刀，據(jù)推測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好表弟燃陀為表哥量身打造的宣傳?！澳Ｇ唷逼鋵嵤且环N由山地河絡(luò)鍛造過的隕鐵鐵坯，雖然罕見，但是只要出價合適還是能買到的，溪水?dāng)嗔鲙r山崩裂鬼神夜哭都不過是 為了鋪墊此物難得的故事，顯得嬴無翳是天命所鐘的領(lǐng)袖。在篤信鬼神的越人部落中，這樣的 故事無疑有著生存繁衍的土壤，是以幾年之內(nèi)，越人部落尊嬴無翳為主的不計其數(shù)，越人的青 壯男子皆以加入嬴無翳的軍隊為榮。

? ? ? ?通過極具尚武精神的自我形象打造，嬴無翳在離國的威望與日俱增。

? ? ? ?而真實歷史的一種可能是，嬴無翳會打刀，他去雷眼山中找到某個河絡(luò)部族買了塊好鐵，回家打了兩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