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 |謝秋娘
? ? 這是謝林的夢。
? ? 謝林昨天一整晚,都沒有做夢。到了早上,大約六點左右,謝林還像昨天,終于陷進夢里。這個時候,經常是謝林記憶最深,醒來感動最久的故事。往前四年,謝林不單是夢醒受觸動,有時人徹底清醒過來,巴不得眼前是夢,那里才是謝林應該待的地方。后來兩年,謝林有時白天回憶,前一夜的夢,都在慢慢融合,漸漸分辯不開,哪段是午夜做的,哪一塊又是天亮了,里邊反復出現(xiàn)的身邊人,她的手踫到的謝林的部位。
? ?這回則是例外。謝林的記性很輕,但是牢固。謝林一個人,坐在一棵奇怪的梅樹上,人在梅干的頂端,謝林意識到,是坐在這里了,但不害怕,沒朝下去看,到底離濕地面的高度。這是株老樹,枝杈繁密,抵達樹杪的枝干,皆粗如碗大。辟叉離撥,干身結有瘕,特別脆裂,一臂巨長斜抻半空的枝柯,掉落地面的多于殘存老梅的,棕殼底襯月白,斑斑駁駁,稀疏藩籬,乍看宛如條條細蛇,盤旋生長。謝林也不怕,兩條腿前后地,在梅枝間蕩悠,謝林自己看不到,梅樹枝也沒因持重變化,絲毫偏頗,挺挺如山,使謝林感到神秘、肅穆。謝林只能坐在樹頂,他過后也就明白了。座位很潮,他蕩悠腿,不停蕩,謝林的牛仔褲先濕了,他想如果再坐不多久,里邊的肉可能又會充血,爬上根根赤紅色曲蟻,外邊多冰冷,摸上去熱辣辣,熱火部位要等足月才可漸退。謝林腦海重溫,人照舊坐在原地。
? ?地面上昏黑,單簇或相疊的梅花瓣,粉嫩嘟嘟,貼在稀疏梅干間,溫柔綻開,卻始終離開他一塊。過會兒有霧進來,眼前幾株梅柯子,蕃然不移,霧經梅豁而躲蔽,轉眼消失。謝林聞不見梅香,往前一不小心傾了身子,那梅梗子還是相離個把吋遠。他偶然間,抬了頭,那邊,大梅樁斜沖不遠,開了扇木格窗,細磚壘砌,淺紅磚縫清晰,一磚挨一磚,圍了方方正正的框子,沒落紗屜。謝林有點醒悟,猛盯里邊,曲黑隱約間,有個像人影的像,偷偷地、不舍地看這邊。?
? ?謝林到這就醒過來,匆匆起床。
? ?謝林周末買菜,一個人走了很寬的馬路,綠燈前,相繼過去一輛十二輪桔紅貨車,兩三個轉動不止的水泥灰車,五臺長約三層樓高的油罐車。車體隆重,壓近他站的地面,轟轟隆隆,像馬上要給震下去,謝林往后再退幾步。謝林過來對面前,得過一二個凸圓的水泥輪子,平整地布在地面,離街角不到50米,弄得他像老人,步履蹣跚,左右擠挨。到街拐角處的燈桿下,停車歇歇,小推車破舊,靠馬路沿子費了段時間,把桿使力大,冬天爆裂般卡卡響。謝林看對面巨型廣告牌,家居寬敞,丈量小百坪客廳,想像燈光明亮、暖意融融畫面。底下不斷過人,一對少小夫妻,手領兩三娃子,一個走著呢,就哭,截停他年輕父親,后者陽光明媚里訓斥;一個富態(tài)小兒,跟隨一個面相而出的姥姥,走過柔軟月白沙發(fā),折回電視墻下,反復尋找地面遺失東西,謝林仔細看,方磚灰地上只是大太陽西曬。
? ?謝林聽到重而堅定的腳步,向右找,過來位30以后的女人,娃娃頭四散至肩,一躍一躍,輕而厚棉服緊裹身,脖前長到膝頭的雜色圍巾,朝氣十足,她越來越近,近到謝林了,他不敢多看,抬頭又找那間客廳,她就過去了。謝林一直看她橫穿馬路,一個人不服輸樣子。
? ? 謝林拉動小車,望眼高燈桿,上邊藍天里過了一絲云,接著他笑了笑。
? ? 這是他接近五年以后的事。
? ? 大約八年前,謝林也在一個熟悉地方,站在位陌生的人后邊,讓他感到恐懼。
? ? 謝林母親剛坐穩(wěn)休息間鐵椅子,說不讓他去,謝林沖母親,笑她身形,陀陀的,軟軟的,望著她臉,白白圓圓。覺得身上是真冷,以后九年間想起但沒問她,心酸不已。他母親以往來到圖書館,好走近道,到一樓員工使用水箱,給他接一杯水,端自己那個玻璃長杯子,從遠處慢慢悠悠走過來,這是她一月里最輕松時刻,謝林坐在大窗戶底下,座位冰涼,看著母親心底倒溫暖。這天謝林不要他母親取水,接了囑咐過的事和杯子,上了三樓,到廁所旁水箱,灌滿兩大缸子熱水。端出來,熱氣蒸騰,心神一走,熱力上來,燙他手,把杯子暫放窗臺,窄窄的條磚,兩杯子凈水朝上冒氣。謝林想到一年,他端著個小方糖瓷杯,紫色葡萄啰嗦一串,覆葉蓋梗,側邊摞著,迎首電梯門子一開,進來五六個棉服男女,沖頭見沒蓋杯子水汽,紛笑著低了頭,站在了前邊。母親想笑躲近謝林右,謝林頭昂昂著。謝林端上杯子,來到電梯口,嘩一聲,門子大敞,他進去,轉過身,眼見一個很寬厚壯背影,埋實視線,他什么時候過來的?嚇了一跳,向后站了站,就到了箱壁。
? ?那天回去,一直到今天,謝林不論在網(wǎng)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一打眼搜集詭異案例的時候,還是會想這一天的遭遇。
? ?那天出去等公交車,謝林和母親很興奮,從館門到車站,不到千米距離,說透了人生。他母親??答B(yǎng)生書籍,那天可太高興,大冬日寒風料峭,臉紅樸樸跟他講,千年以前的人,他們說,如果保養(yǎng)得好,是可以活一千年。謝林順風一撩,頭發(fā)靠近了母親,他母親一直笑到109車站。謝林跟她講,你怎么中午吃南京小籠包子,不聽我的,多蘸辣椒,他母親正巧,走到斜看可見胡同飯館的十字路邊,邊注意來往行車,瞅半眼滿足地答,我怎么沒聽你的呢。然后想起來,過來馬路沿,慈憐地看謝林,你這一天沒看什么好書?
? ?謝林其實那天沒出館子就跟母親說——電梯里的怪,可一出門,她母親倒忘了。
? ?今年冬日,謝林看B站,見小黃帽觀察室征集故事,又想到了那個電梯里的人。在這天的晚上,他做了開頭的神奇的夢。
? ?窗格里的人,是舊人,謝林的舊人。電梯中的,是算謝林的妹妹般,陌生生,實真真地立面前人。電梯人不回頭,窗里人整臉隱著;電梯人怎么進來的,謝林以前都可以明明白白知道,但就是那天,他不知道的讓他害了怕。電梯人背他問,幾樓,聲音悲壯、逼迫、逼近,謝林想她隨時會轉臉,那是張毀容臉,那是怪異的,缺了鼻頭,眼瞼開裂過份,撕進腮幫。窗人形容俱美,但她害怕,不是自己處境,是難對梅上安坐的人;謝林聲音很微,很細,說了母親坐著的樓層。窗人沒有聽見任何聲音,梅上人就是梅下人,他不敢有,盡管是他十五年來糾在心,欠她、怨她,到了盡頭折磨自己的老調;電梯人和謝林聽,攸……攸……——電磁循樓的調子,悶悶,徐引,世界轉瞬縮矩,兩個平方,燈、金屬、兩人,亮光如銀蛇,在地層豎著擠進,一閃、一閃;窗人和梅上人遠,五年過去,梅上人變老,窗人和他看對子,開始不說話了。謝林認為,電梯再慢一點,只消一點,他心臟會一整個陀出來,在地上,和他一起后悔,怎么沒跟母親同來;窗人就是不到窗前,梅上人給她看,心頭沒有了任何感覺。
? ?窗外很美,紅梅染天,謝林醒后沒再記錄,他也沒想若干年前,曾經使用過紀念母親的網(wǎng)名,梅下人。
? ?謝林母親也懂那個怪人,她是想和她想一直勸謝林的自己,有那么一點重疊,所以沒再評論什么。
? ?如果現(xiàn)在還能有人問謝林,你常到的那家省級圖書館,還和以前,月中挑兩天特殊日子,去看么的話,謝林將更加懷念,那個有著駝色寶塔頂,在他看來,世間最大,最美,最包容的地方。
? ?圍繞寶塔的,盡是崢崢向榮的松柏,謝林最喜歡柏香,見不見到倒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