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高中幻想II
我就要成年了,今晚12點(diǎn)。成年是重大的儀式,總得留下些什么。
翻開殘舊的記事本,思緒凝聚在筆尖,流動。我想要寫下故事,只屬于我們的故事。但是我卻忘記了一件事——這支筆它寫不出字。
是沒有筆油了么?出神地盯著,默默哀嘆著。
“一支筆總有被耗盡的一天,就像是人有限的生命終將消失殆盡?!?/p>
雖然阿針只有十幾歲,但是花白的雙鬢依舊協(xié)同著手上的那些裂縫,像擦鍋的鋼絲球一樣的裂縫,奪走了他干癟的軀體。竹竿似的手腕腳踝意外的強(qiáng)勁有力,足以生擒兩袋大米??捎钟惺裁从媚啬抢占t了他黝黑皮膚的繩子的的確確地把米送到了家,卻沒能把他送回來。好在他早該是死人,如果當(dāng)年農(nóng)場主沒有把他在暴雨傾盆的街頭撿回來,他早該死了。現(xiàn)在可以說是報恩吧?死得其所了吧?由此看來他確實(shí)是一個英雄,起得比我們早,睡得比我們晚,索求的比我們少,干的活是我們之中最多的。即便是現(xiàn)在農(nóng)場主還對他念念不忘呢……
闔上眼,腦海中阿針的身影依舊閃現(xiàn)。在他死去的前一天,血色殘陽之下,寒鴉盤旋成了風(fēng)暴,昏黃中一只竿子愈來愈近,緋紅的東西包裹住了他一觸即碎的身子。他眼里也充滿了紅光,那紅色究竟是什么呢?
淚水不知何時浸染了我的眼眶,我沒有哭,是眼淚它自己流下來的。
重重地摁下一筆,只能是無力地劃下白痕。我把它當(dāng)做了吐訴心腸的摯友,換來的卻只有現(xiàn)在的沉默,它沉默著。還記得我的上一個摯友,他在沉默時,還是在兩年前。
在眾多生活在農(nóng)場的孤兒之中,程偉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他的腰活像一個游泳圈,整個人都是臃腫的,也許是個氣球變異而來的人?他從來不笑,兩豎眉毛永遠(yuǎn)鑲嵌在他淡漠的眼睛之上,目無一切。我們風(fēng)一樣的譏笑與嘲諷也無法撼動那面癱的神情。他向來喜歡“摸魚”,所有孤兒都在努力回報這個“農(nóng)場”,但是他竟然視此為“垃圾”。我私下里接近過他——我想討好所有人,好在羊群似的大院里立足。
“我得了不能笑的病,一笑就會死?!?/p>
他只和我說了這句話。我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病。我急忙追問,質(zhì)疑。
“別裝傻了,其實(shí)你一直知道有這種病。”他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記事本,一正言辭。嘹亮的聲音從潤朗的嗓子里噴涌而出。我感覺被什么東西濺了一臉。
此后,在他心滿意足地笑著死去以前,我是唯一一個和他說過話的?;锇閭兛偸敲鄯渌频膰夯ǔ蹙`的我,向我打聽那個“行為藝術(shù)家”程偉是一個怎么樣的人,說過怎么樣的話。我知道他的一切,但是每當(dāng)我想要開口時,咽喉總是被斷了墨的筆卡住。
“我活著是為了我能活著?!彼麪恐业氖?,把我從“朝起而作,夜歸而息”的大家中拽出。在疑惑與歧視下,他帶我遠(yuǎn)去了。我們溜進(jìn)了羊圈,死人似的八字躺,倒在了草垛里。
“這里是夜行者的天堂。”
我從石灰墻上挖下了白粉,涂在他的臉上。他抗拒地擺擺手,用手撣下,氣沖沖地盯著我。不知道為什么,他這么生氣。他卻留給了我一個,你自己心知肚明的眼神,憤憤離去。
第二天,我看見了他倒在了血泊中,一只羊角下——一只白羊穿刺了他的胸膛。很奇怪,他是笑著的,他好像這只筆,油盡燈枯,一滴不剩。
無奈充斥著汗涔涔的手心,我放下了筆。為了寫下我的故事,我身邊的那些人,證明我們存在過,我成年過。我溜進(jìn)了學(xué)堂,那間一吹就倒的茅草屋。
我實(shí)在不明白它的作用。
但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它的價值——我從一個閑置的桌子里拿出了一支筆。
這是葉鑠的筆,曾經(jīng)為他的主人造就了無數(shù)的輝煌。
說起葉鑠,他本該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幸福的。文采與農(nóng)場主請來的夫子不相上下,甚至還能寫出廣受好評的詩句。這可比光說不做的農(nóng)場主和那些假夫子靠譜多了!在羨慕嫉妒恨的眼光下,他被農(nóng)場主打扮了后,坐車走向了未知的前方——據(jù)他轉(zhuǎn)述,那里有享不盡的美食,一輩子也見不到的佳肴,還有被他才貌所折服的伊人……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時刻保持禮貌,在享受美味之前吟誦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篇,這些就都是他的!
我們總是被他的愛情故事弄的神魂顛倒:另一個農(nóng)場主的女兒——艾睿,公主一般的至高無上的存在啊!她與葉鑠相戀了!他教她寫字,讀詩,彈琴。斑駁的樹影間,芬芳的幾盤旁,葉鑠貼在她的身后,蜂蜜一樣甜的臉蛋熱烘烘地傳遞著溫暖,沁人心脾的吐息在他耳畔環(huán)繞……她的手被輕挽著,伏在寬厚的懷抱中,一頓一挫,語息溫涼……
可是第二天,他成了一個瞎子。血從臉上溢出,吞吐如霜,萬籟絕響。
舉目再無殘陽……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手心,攥在手里的是一張相片,火星吞噬了相片里女孩的最后一點(diǎn)光輝……我們不知道兇手是誰,我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
舔舔嘴角,咸咸的,濕濕的。不能再停留了,我立馬原路折回。在這個農(nóng)場里,午夜的庭院正是魑魅魍魎出沒的場地。井里飄蕩出吳宏的死軀,卷入廚房飽餐一頓,他憐憫地看著我,長嘯而去。月亮上一片秋葉滾落,隕石般擲地,一具尸首爬出,枕戈在黃沙上,旌旗晃蕩。上面編織的卻不是他馬俊的名字,而是農(nóng)場主陳徐的“陳”字。木然地看著我,嘆下一條瀑布。一只提線木偶被拉扯得支離破碎,散落在地上,像是潑墨的紙硯,全是一個人的臉——李藍(lán)的臉,被燈火葳蕤所揉皺的臉。吳哲的斷臂抓住一捆滿是荊棘的木材,一根手指憤懣地怒目而視——一尊陳徐的木雕。他們都沒有罪,他們都含冤。我也是身上承負(fù)著十里飄香的“冤氣”的人。
我逃了出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逃。顫動的手指捏不住那支偷來的筆——那不是我的筆,我無法用它在我的記事本上留下痕跡,那樣用別人的筆寫下的字根本不是屬于我的字,雖然過去的我一直這么干。
在這個農(nóng)場內(nèi),沒有什么是真正屬于我的……
依稀記得上一次我向農(nóng)場主氣球買一支筆,他發(fā)了狂似的狠狠地抽打我白黃交錯的臉,傍晚扛著一身的紅漲回到大草房——那是大學(xué)睡覺的地方,倒在草垛里一動不動。
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哭。也許是因?yàn)槲沂裁匆擦舨幌掳?。沒有筆我什么也寫不出,寫不出朋友們彼岸天堂的未來,寫不出自己的未來,地獄還是天堂。
啊,已經(jīng)是早上4點(diǎn)了,還有半個小時大家就要醒來工作了。夜色像是幻覺,開始消散。
我低頭,手上不知道何時多出了血漿似的疤痕,糊在一塊。阿針在門口呼喚著我離開農(nóng)場。我追趕出去,來到羊圈,程偉站在那里,他告訴我用心看——一只白羊抖動著毛發(fā),粉白逐漸零落,刺目的黑色展露出來。他與那只羊相擁,在黎明下化為了光粒。我想去抓住,手里卻只剩下一點(diǎn)灰。那點(diǎn)灰塵突然復(fù)燃,光芒中我看見了一個女孩的模樣。我的肩被搭住了,轉(zhuǎn)過身來,那是葉鑠。他遞給我一片落葉,那是上流社會的醉生夢死,然后他像落葉般凋零消逝了……
這是噩夢?還是地獄?
我跌跌撞撞,壓到了學(xué)堂,那間草房。我的四肢被無形的細(xì)線所纏繞,李藍(lán)抱緊了我,輕語著“醒醒”兩個字。轉(zhuǎn)眼間,藤蔓似的阻礙感消失了,而李藍(lán)卻又一次四分五裂。吳宏端著包子向我走來,饑餓搗鼓的胃頓時平靜下來。馬俊的手里抓著一張“征軍表”,他以自己作為火的源頭,把我的姓名從上面燃除。我像一只蠟燭,引來了他傳承下來的一律火星,抱住了陳徐的那尊木雕像,那本該不是陳徐的英姿,而是我們的!
我和雕像在灼燒,但我不會燃燒殆盡——下一秒我沉入了井里。明明我會游泳,但我卻不想再掙扎了。因?yàn)槲艺陔x農(nóng)場遠(yuǎn)去……不是修羅場。
一只斷臂,抓住了我的手,強(qiáng)迫著我放開了我手里捏著的記事本。
一個聲音說,別裝傻了。
我?guī)闳ヌ焯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