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大約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因為某種變故,我們家族中的一支悄然東遷,并入旁姓家族。
所以,在我小的時候,因為是外姓,一開始,基本上沒人同我玩兒。說基本上,是因為也有例外,比如惡作劇的時候,我可以被允準(zhǔn)跟他們玩兒,因為我可以被盡情捉弄;比如扮演警察與壞蛋角色的時候,我可以扮演壞蛋,被他們這些正義無比的警察迎頭痛擊,束手就擒。
所以我在觀看2014年1月7日在中國大陸上映的電影《安德的游戲》的時候,二十來歲的那個夜晚,夜深忽夢少年事,楓葉荻花秋瑟瑟。
安德的游戲,也曾經(jīng)是我的游戲,某種程度上。
弟弟安德與哥哥彼得趁父母外出,在家中玩人族與蟲族打仗的游戲,因為是弟弟,所以,沒得選,安德戴上蟲族面具扮演壞蛋,被痛擊,痛到無法呼吸,被胖揍,揍得鼻青臉腫。
世界這么近,面對面,看我鼻青臉腫。
世界那么遠(yuǎn),天盡頭,星星月亮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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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大概是因為小小的我比較老實,被人欺侮了也不會去向大人哭訴與告狀,又或者小小的我很能聽差辦事,總有一些小小的用處,便開始被接納與同村的孩子們玩耍。
玩一種撲克牌游戲。
兩副撲克牌,108張牌。每張牌的正面都有一幅圖像,每張圖像都是一個人物,每個人物都是注定能在江湖上有叫得出名號的人物,比如行者武松,花和尚魯智深,神行太保戴宗,智多星吳用,神機軍師朱武,打虎將李忠……。
水滸108單將,齊活了。
108張牌,我們游戲,輸了,不過是崩幾個彈指或者掏幾粒彈珠這樣的小孩子過家家。
108單將,屬于他們的人生沒有太多游戲,有的,是無法過活,被逼上梁山,殺人放火受招安,輸了,人頭落地,豪氣干云地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而人頭滾落塵埃當(dāng)中的時候,好漢賴漢,早已面目模糊了。
安德成為了指揮官,所以稱為安德的游戲。在安德看來,在游戲中勝利了,說明身為指揮官,實至名歸;在游戲中失敗了,說明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失準(zhǔn),不妨重新來過,嘗試新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繼而戰(zhàn)勝之。
安德被任命為指揮官,屬于安德的游戲是真實的,真實到?jīng)]人敢如實告訴他,真實的人族與蟲族的生死之戰(zhàn),滅族之戰(zhàn),要么,滅人的族,要么,滅蟲的族,要么,大家同歸于盡。
遙遠(yuǎn)的銀河系,遙遠(yuǎn)的世界的盡頭的游戲,很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開始,無窮無盡。
3
天地生人為萬物靈長,造物主何其偉大與神圣。
愿作鴛鴦不羨仙,人間也有仙境。
凡人繁衍,凡人生人,人同天地鼎立而為三才,人得以有了造物主的資格,神圣而偉大。
孩子天生神性,喜歡童話與神話,百看不厭,百聽不煩,因為冥冥之中那就是他所來自的世界,他是在找尋故鄉(xiāng),孜孜不倦,仙境所在的地方。
然而,突然有一天,如此人間仙境,生不生孩子,物化為指標(biāo),人被計劃生育,孩子是玩物,成品制造,次品打掉,手術(shù)刀如此冰冷,仙境亦如此冷酷。
4
安德,Ender,安德的游戲,終結(jié)者的游戲。
安德在游戲的過程中,深入下潛,挑戰(zhàn)了游戲規(guī)則,也改寫了游戲規(guī)則,與此同時,等同于改寫了游戲。游戲的既定進程被肢解,乃至支離破碎,游戲的結(jié)局具有了開放性,無限的可能性,無法被終結(jié)的游戲。對于安德來說,對于名字叫做Ender的人來說,是何等的吊詭!
安德只知道這是一場游戲,如果再深入些,只知道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游戲,是對于身為指揮官的自己的嚴(yán)峻考驗,如果曾經(jīng)是那么地自命不凡,如果自認(rèn)為是天命所歸,那么就全力以赴,將游戲通關(guān),終結(jié)這場游戲,以Ender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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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西安浐灞生態(tài)區(qū)的世界園藝博覽會場內(nèi),在制高點小終南山上,有一座天人長安塔,每一層都有寶貝,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中層偏上的某一層當(dāng)中,安放的是秦漢瓦當(dāng),少數(shù)有文字,其中一片瓦當(dāng)上的書寫文字是:“游來為樂”。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又或者,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所游戲者,熙熙攘攘,皆為樂往。
據(jù)說,游戲是所有哺乳動物,尤其是靈長類動物學(xué)習(xí)生存的第一步,是一種基于物質(zhì)需求滿足之上的,在一定特定時間,空間范圍內(nèi)遵循某種特定規(guī)則的,追求精神需求滿足的社會行為方式。
古往今來,追根溯源,游來為樂,約略是游戲的本來。
安德的游戲,曾經(jīng)是,后來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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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某一天,日過午,在環(huán)城公園聽到入夏第一聲蟬鳴,久違了;繼而,向晚時分,華燈初上的時候,在朱雀大街聽到某個版本的《康定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呦,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呦”,我像一只蟬那樣,自鳴得意:知了,知了。
2019年,4月的某天晚上,在十里鋪北路北口騎行,開了導(dǎo)航,下一個路口,導(dǎo)航提示:“沿玄武東路騎行520米……”。我一個失神,再握不住把,就好似我在我過往的人生當(dāng)中未曾好好把握住親愛的你一樣。
玄武東路,你纏著我教你學(xué)騎自行車的地方,挺陡的坡,你自顧自地歪歪扭扭騎下去了,車速很快,不知道你是在雀躍地大喊大叫還是在驚嚇地大喊大叫,只知道我在車后面發(fā)足狂奔,520米的路途,跑到脫力,像條狗一樣,癱坐于馬路牙子上,望著你燦若桃花的臉,很近很近。
520,我愛你,我有幸同你說過這三個字,我恨我自己沒能夠再多說幾次。一直到導(dǎo)航提示“沿玄武東路騎行520米……”的時候,我方才知道,這么多年,遮遮掩掩的,自欺欺人的,是那個我,是那個我還在愛著你的我。
跑馬的山與望山跑死的馬,世間的男子與世間的女子,求與愛,求不得和愛別離,各求所愛與各得其所。
世界很近,兩個人的世界足矣,我看你時很近,我看云時很遠(yuǎn)。神仙羨慕好眷侶,我們也曾被人祝福和艷羨,你在的地方,于我而言,即為仙境。
世界很遠(yuǎn),你的美麗讓你帶走,我把悲傷留給自己,我的世界開始下雪,天寒地凍的。從此以后,不能再陪著你走,不能再分擔(dān)你的憂愁,不能再與你一同游戲人間,從此以后,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這場游戲,不是安德的了,沒有Ender,成了我的,所思在遠(yuǎn)道,臨風(fēng)送懷抱。
為你寫詩:
昨日種種
譬如糖在空氣中彌漫
譬如紅黃綠消失不見
譬如李花鋪地星星點點
譬如你此刻在回廊回眸
譬如元豐四年佇倚危樓建康賞心亭
譬如紫荊花在武德九年開得綿密
譬如寶馬雕車在洪武七年駛過安遠(yuǎn)門
譬如我在玄武路碧桃下焚稿
譬如遼東一品忠良米
譬如油
譬如鹽
譬如槳在桃花潭底沉沒
譬如午后飲茶而茶醉
譬如聽風(fēng)在窗下漏過耳畔是你孩提時受委屈的哭咽
譬如雞鳴寺的鐘聲從此再未停歇
譬如我曾遇見你
譬如我未曾懷抱你
譬如我已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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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寫詩,未曾讀與你聽。
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喚愛,我在這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呼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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