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工地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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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類入組織公開身份、招搖過市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還是難以理解“類入”的存在。這個和人類成手性對稱的怪異物種，竭盡全力模仿我們，適應并寄生于我們的社會，趕不走、甩不開、不容拒絕，像影子一樣，陪伴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卻又不主動危害人類，甚至協(xié)助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據(jù)說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千年。他們沒有思想，沒有智能，只是單純地模仿，模仿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于是替代了本該處在那些位置的人類。

“類入像鳩占鵲巢一般蠶食著人類文明，在現(xiàn)代化以后更是發(fā)展迅速，目前人口占比已經(jīng)達到5%，如此放任下去，最終很可能讓我們的文明變成一具空殼?！边@些原文摘自反類入組織公布的調(diào)查報告。在公交或地鐵的廣告里，或者反類入組織的城市巡邏廣播中，全是這些話在重復，就像膏藥貼在膏藥上，沒什么用，味兒還挺大，只讓人心煩。

在工地里巡邏監(jiān)督工程時，我常常陷入沉思：我面前的這些建筑工人，搬磚塊的人，運沙子的人，爬上腳手架的人……他們究竟有多少還是人類？工人們平時不說多少話，總是悶著頭干活，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不用思考？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被類入取代了呢？

今天是正月十三，工人們已經(jīng)從附近的縣城、鄉(xiāng)村趕回城市，在寒風中打拼生計。而我們這些督工也晝夜守在工地，比他們晚睡早起，警惕著能毀掉工程的不規(guī)范操作，每天吃仿制食品廠生產(chǎn)的盒飯，擔驚受怕地混一點工資。如果類入的事沒鬧這么大，其實誰都沒有多少精力關(guān)心類入。

中午吃盒飯的時候，我和同事閑聊，聽說他和他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原因是他懷疑對方是類入，大吵了一架。我問他怎么判斷出對方是類入的，他羅列了一大堆“證據(jù)”：每天早上都睡不醒，打電話老是心不在焉，有病不喜歡去醫(yī)院，而且是左撇子。

“類入和人類不能生育，這是小的方面。”同事最后補充道，“大的方面是我感到恐懼，不想跟一個‘像人的怪物’朝夕相處過日子。同床異夢啊！”雖然只聽了他的一家之言，但我猜女方也是這么想的——得了類入妄想癥的人未嘗不是“像人的怪物”。

后來我們又談起今晚要打的乒乓球決賽。同事說現(xiàn)在的比賽不如前些年好看了，都是一樣的套路，估計全是類入在打球。旁邊路過的一個工人聽見以后，突然隨口吟了幾句打油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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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握紅色的球拍，

我們搬紅色的磚塊。

都是血汗染的紅，

鋪出時代的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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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腳下是文明的路：

文明屬于人類，

文明屬于類入。

類入在夜晚是人類，

人類在白天是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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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過，民工里隱藏著詩人、樂師和哲學家：他們在白天與常人無異，到了夜晚卻沉浸在頭腦的世界里。他們的思想或藝術(shù)成果，也許一輩子也不為人知，可他們無疑是最符合人類標準的人類。反而，在摩天大樓里，在花街柳巷，在早晚高峰的公交地鐵上，那些擁擠的人群里，有多少是惶惶于工作、薪水、人情世故，終日渾渾噩噩地活著呢？到底哪里才是類入最喜歡的溫床？

讀大學的時候，我的同學和朋友里面，有三點一線在宿舍、食堂、圖書館度日的機器，也有終日夜不歸宿、花天酒地的浪子。如果前者是類入，他們進了科研院所、國家機構(gòu)，會不會把社會也改造成無情的機器？如果后者是類入，他們混跡于名利場，黑白通吃，會不會讓社會只剩下無意義的阿諛奉承？又或者，類入都是和我一樣碌碌無為的大眾，我們才是導致社會頑固不化的元兇？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思考有關(guān)類入的問題，又無聊地盯了一個下午。這次要給一處老舊居民區(qū)的自來水管道做整修，工期還不忙，地下排布圖也上了年代，規(guī)格和現(xiàn)在不一樣，需要仔細研究。

臨近傍晚，工人們即將下工。我和同事們被施工隊長叫了過去。

“事情比較突然，不過我們又有了一個新的工程要做。下面念到名字的人，趕緊收拾東西離開這里，現(xiàn)在就去那邊工地報到?！标犻L念了一份不長的名單，其中就包括我。另外幾個也是剛做過體檢的人類職工。

“別愣著，趕緊走了。”旁邊的同事悄悄跟我說，“他們這是要把我們?nèi)祟惗稼s走，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span>

隊長聽見了嘀咕，走過來輕踹了同事一腳?！罢祛惾腩惾氲?，沒個正經(jīng)事！”在呵斥下，我們?nèi)齼刹脚芑毓づ锬脰|西。背著包準備走時，我看見有一群穿制服的人來了工地：是反類入組織來抓類入了。他們從剛復工就盯著這邊，每天從工地順走幾個工人，說那些工人是類入，要抓回去當實驗樣本，然后又送等量的工人進來，像是在給施工隊換血。年前的工程也是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熟練工走了個七八，施工進度拖得越來越慢。

反類入組織的人走到隊長身邊，和上次一樣打聲招呼，然后開始漫長的寒暄。這些自稱組織衛(wèi)士的無業(yè)游民不知道是誰養(yǎng)活的，應該不是政府，不然早就和警察、城管他們合并了。而且政府僅僅承認了類入的存在，尚且沒有對類入的事情表明任何態(tài)度或立場。

“滾吧，人類！”我聽見有個工人在我背后低語，回過頭去找，看見他被反類入組織押著，臉上卻很得意。我認出他正是中午吟詩的那個工人。

“詩從哪里學的？你的模仿原嗎？”我問他。

“夜晚長得很。”他答得像個精神病。

同事一邊推著我往前，一邊小聲問我：“這抓了好多天了，類入該被抓干凈了吧？”我嚇唬他說，可能正好相反，是我們被類入趕出了施工隊。見他打了個冷顫，我不知怎的也有些后怕?；仡^時，我好像看見隊長的安全帽上貼了幾層膏藥，突兀的方塊像一個用來拍的大按鈕。只有類入才這么干。

直到我們慢悠悠走到街角，反類入組織仍然沒有帶著被捕的類入離開工地，而夕陽西下，夜晚即將到來。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地球的人類和類入，都將懷著各自的自我和社會認知，像磁場中的磁鐵那樣，不可避免地被卷進這片夜晚。

我想到這里，不由地興奮起來，簡直唯恐天下不亂。仿佛只有在這樣有趣的夜晚，我才能脫離日常的桎梏，擺脫渾渾噩噩，作為一名有思想的人類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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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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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個月類入的存在被公開，很多人類正走在錯誤的路上：他們不敢做CT掃描、核磁和B超，不敢在走路時先邁左腳，不敢與人對視。顯然，他們害怕類入。像這樣整天疑神疑鬼，生活是不會快樂的。

作為一名試吃員，我認為快樂生活的方法和我的工作類似，第一步是接受，第二步是理解。就像現(xiàn)在，將近午夜零點，在這座北溫帶城市的冬季，我忍著腹痛，被外面的亮光和大喇叭弄醒不久，就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突然升起的廣播站兼太陽，正在嘗試通過相關(guān)的回憶來理解它。

回顧今晚，除了削球大師的比賽，我碰上的似乎全是糟心事。第一件糟心事發(fā)生在五個多小時前，也就是傍晚6點多。當時我提前下班回到住處沒有五分鐘，小區(qū)就斷了電。一瞬間，燈光盡數(shù)熄滅，樓房像是被淬了火，只剩下復雜陰沉的鍋碗敲擊聲，以及深灰色的冷顫。問題出在整修自來水管路的施工隊：他們不熟悉這片兒，挖錯了地方，把整個片區(qū)的電纜主干線挖斷了。聽仿制食品廠的同事說，市里還有幾個地方當時也斷了電。

正月十三，坐在棗泥一樣昏暗的室內(nèi)，我劃著手機，想找找今晚乒乓球決賽的賽前消息，卻看到憤怒的業(yè)主租戶群聊。他們還是和平時一樣，說著無聊且反復的話，發(fā)出反復且無聊的圖，意欲證明他們是有能力表達自我的人類，而不是只會模仿的類入。電量還有不到10%，我把手機放下，慢慢走到窗邊，觀察寧靜的純黑色街道，看著幽邃的世界陷入沉思。

我一直相信一個真理，那就是“頂級的快樂只存在于復雜精妙的架構(gòu)里，往往蘊含在一些深刻的誤會中”。比如，我所喜愛的削球大師，其乒乓生涯中那次經(jīng)典的連續(xù)倒地救球反攻，是從佯裝滑倒示弱開始。在美妙的誤會背后，總有一些驚人的隱秘理論在巧妙運作，只有與之陪伴良久、知根知底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挖斷電纜的施工隊那邊，想必也是有一些誤會吧，因為我那時聽見樓下大街邊的施工區(qū)域附近有些口角。

不久，一陣饑餓感襲來，我意識到自己忘了吃晚飯。而在街道另一頭，我看見24小時便利超市依舊明亮，應該是用了緊急電源。趁其他人還沒注意到，我決定出門前往超市，搶個吃即熱盒飯的座位，順便問問能不能充電。穿上余溫尚存的外套，打開手電，我從7樓徒步走到了地面上，身形逐漸接近一頭覓食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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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超市里唯一的店員正舉著手機在煲電話粥，野獸進門時并沒有嚇到她。我在滿堂明媚中邁向食品貨架，隨手拿了個橙色包裝的，走回收銀臺付了錢，請店員幫忙用微波爐熱一下，然后打量起旁邊的烤腸機。

烤腸機的加熱管上面放了八根烤腸，還有一根烤玉米。我猜烤玉米是店員給自己做的晚飯，因為它沒有被明目張膽地放在中間，而是幾乎退居幕后，在角落偷取自己所需的能量。

但我很久沒有吃烤玉米了，它在用那些美好的記憶誘惑我。人在低潮時往往會屈服于情感，如果你也曾因為意外停電，不得不錯過削球大師的謝幕比賽，而且他陪伴了你足足二十多年，你早早趕完工作提前下班，就想見證這最后一刻，那么你這時也會想吃烤玉米的。

店員背對著我，掛斷電話，把她的手機接到旁邊的電源插座上充電，一邊小聲哼著歌，一邊等待微波爐加熱結(jié)束。

“請問烤玉米賣嗎？”我指著那根金黃色帶些焦皮的飽滿玉米。

店員轉(zhuǎn)過身，面露難色：“啊，那個不是賣的……”她吞吞吐吐，不自覺看向旁邊的蒸籠，暗示她違反了超市規(guī)定，往烤腸機里放了本應在蒸籠里的東西。她的手機響了，可她沒接；很快又連續(xù)響了幾次，她決定直接靜音。

這時，從超市門口傳來厚重的腳步聲。外面又進來一個魁梧的男人，穿得嚴嚴實實，背著一個大背包，像是剛剛登過山。我和店員看著他徑直走過來。

洪亮的聲音傳來：“有烤玉米嗎！”

店員不知所措，而我下意識替她點了點頭。男人聽罷，從腰間掏出一根回力標，用力一丟，繞過我的頭，將店員砸暈了。

男人翻過收銀臺去取回力標，隨后又扭頭問我：“喜歡吃烤玉米嗎？”

不知道烤玉米和他有什么恩怨，但看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再加上我發(fā)現(xiàn)他長得像我們仿制食品廠的廠長，有點犯怵，所以將主客觀條件綜合分析過后，我決定暫時不談自己的喜好。見我沒有反應，男人走到烤腸機旁邊，把烤玉米拿出來掰開，自己啃了幾口，燙到了舌頭。

“吃嗎？”他把另外半截遞給我。我只好接過來開始啃。很可惜，味道一般，沒有看起來那么好吃，應該是烤老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微波爐已經(jīng)加熱結(jié)束，指了指那邊。男人沒有說話，取出盒飯遞給我，另一只手掏出一副手銬，把店員逮捕了?！皹颖静蹲酵瓿??！彼杨^貼向左肩附近的對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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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我們并肩坐在超市的臨時座位上。座位很窄，是為了不讓人久留而特意設計的。面前是臨街的落地玻璃窗，停電還沒有結(jié)束，室內(nèi)暖白的燈光下，只能看見貨架的重影。聽聲音的話，外面似乎來過幾個人，遠遠地看見男人和狼藉的收銀臺就跑掉了，而男人沒有往外看，把外套敞開懷，一直低著頭。我往右一瞥，終于看清了他左胸上的徽章：一只舒展成“大”字的螳螂。是反類入組織的成員。

“衛(wèi)士？”我隨口問道，打開了盒飯的塑料蓋。反類入組織里秘密警察遺風盛行，但肯定不能當面這么叫他們。

衛(wèi)士指了指徽章：“請你背誦一下類入的基本特征?！?/span>

“類入和人類的身體結(jié)構(gòu)具備手性對稱特征。也就是說，類入通常都是左撇子，心臟長在右側(cè)，腸道從正面看是逆時針，其他身體部位也有對稱性差異，最重要的是該物種DNA為左旋?！蔽伊鲿车乇痴b出來。

“基本特征?！毙l(wèi)士又啃了一口烤玉米。

“類入具有認知障礙，只能模仿人類行為，不能理解行為背后的意義?！?/span>

“具體解釋一下。別光背定義?！?/span>

“比如說……”我得找一個新鮮點的例子，不然跟別人的重復了，會被懷疑是剛剛學會答案的類入，“比如說，這個烤玉米，人類烤出來是為了吃，會注意口感和火候；而類入就只是模仿烤的動作，不在乎味道。因為他們也嘗不出味道。”

衛(wèi)士滿意地點頭，然后把半截烤玉米拍到桌子上?！按_實不好吃是吧！”

“對，確實，對?！蔽冶鹱约旱暮酗垼缓蟾嬖V衛(wèi)士，他也可以拿一份一起吃，我請客。

“你這是什么味的？聞著不錯。”

這把我問住了。我當時根本沒注意包裝，只知道那是個橙色的。我記得紅色是特辣味，藍色是海鮮味，所以沒有選，但橙色、黃色和綠色的到底是什么區(qū)別，實在記不清。畢竟這幾個顏色作為新品，每幾個月都會換口味和名字，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換名字，白白增加我們仿制的成本。萬一他很注意這方面的準確性，以此作為篩選類入的標準，那我就是自找麻煩了。

“咖喱雞肉味的?！蔽夜首麈?zhèn)定地隨口說。

“白咖喱、綠咖喱還是黃咖喱？現(xiàn)在咖喱味的可多了，味道差別挺大的。”

“算了，我去給你拿吧?！蔽移鹕砣チ素浖?，找到記憶里那個橙色的包裝，一看就是我們廠的貨，因為文字是鏡像的。懷著對生產(chǎn)商的仇恨，我掏出工作用的鏡子，然后記住了包裝上的字：“白咖喱醬香鴨脆骨味”。除了白咖喱，我沒有嗅出或看出其他任何一個字，仿佛自己不是專業(yè)的試吃員，而是類入一樣的味盲?？隙ㄊ沁@玩意兒現(xiàn)在害得我半夜肚子疼。

撕下包裝時，超市外面?zhèn)鱽磬栲枧九镜捻懧?，有點像放鞭炮，但是時間似乎太長了。我順手捎了一包六罐啤酒，走向微波爐，然后用力開關(guān)爐門。店員還倒在旁邊，看來被回力標砸得不輕，一時半會醒不了了。于是，我拔下她的手機充電線，接到了自己的手機上。店員的手機里已經(jīng)攢了30多個未接來電，看起來是有人騷擾，電量也沒剩多少，我就替她關(guān)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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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加熱完成的時候，我看見衛(wèi)士從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一臺大型收音機，接好了電源，擺在桌子上。桌子明顯被壓彎了，我的盒飯滑向那個重力井，在撞上中心之前被衛(wèi)士攔截住。

“你要不先吃吧，我吃這一份?！蔽液暗馈Ｐl(wèi)士回頭向我致謝，拿起盒飯開始吞咽。我趁機打開手機查看乒乓球決賽的賽況。

上次球拍改制以來，削球的時代早就落幕了，即使是削球大師，在凌厲的近臺快攻手面前也難掩疲態(tài)。比賽才開始，他就已經(jīng)大比分0比2落后，而且第一盤只得了3分。我點開直播畫面。從手機小小的屏幕里，削球大師的汗水滲透過來，帶著緊張而絕望的空氣。我?guī)缀跄芸吹剿张牡淖笫衷陬澏丁?/span>

“過來吃吧。把酒也拿來?！毙l(wèi)士招呼我過去。我只好暫時放下手機，抱著啤酒和盒飯走過去。當然，我不是個趁人之危的人，所以后來把錢都付清了。

收音機已經(jīng)被衛(wèi)士調(diào)好，正在播放晚間新聞。反類入組織為了保證不被混進類入，一直在和現(xiàn)代化社會唱反調(diào)，生活方式越來越古樸怪異，回力標和收音機就是體現(xiàn)?？傆幸惶焖麄儠蒙鲜骱捅诋?。

衛(wèi)士接過了啤酒，猛灌了一口，臉上很快泛起紅暈。看來是很久沒喝過了。

“有時候我也在想。”衛(wèi)士咧著嘴看向桌面，“你說，類入到底有什么危害呢？為什么這么可怕？”我沒有接話。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誘導我。

“類入比我們想得聰明?！毙l(wèi)士接著說，“為了躲避抓捕，他們會用生活習慣向同伴傳遞信息，最近這一片兒就是用烤玉米當作暗號。太聰明了。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其實有思考能力。不然，他們在人類社會寄生了幾千年，怎么現(xiàn)在才被發(fā)現(xiàn)呢？所以我們得抓樣本研究。你說，他們怎么現(xiàn)在才被發(fā)現(xiàn)呢？”

當然是因為現(xiàn)代醫(yī)學的進步。以前人類哪有那么多機會解剖所有的尸體，更不要說研究活體的結(jié)構(gòu)了。而且左撇子和心臟長在右邊的人類也是有的，在醫(yī)學檢查普及之前，想進一步通過統(tǒng)計學發(fā)現(xiàn)類入幾乎不可能。但我怕惹惱了衛(wèi)士得不償失，所以沒說話，只是聽下去。

“最近有一種觀點，認為類入其實不是自古就有，而是現(xiàn)代化以后出現(xiàn)的群體精神異常。是現(xiàn)代化的錯：城市讓人類脫離自然，也讓人類脫離了人類，異化為無知的類入！一個從生到死都活在人類社會的個體，不需要任何源于自然的高深思想，只需要麻木順從社會道德，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當然，推動社會進步的人不是這樣，那些人是發(fā)動機，但他們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個體只是社會的齒輪——被動的齒輪只需要模仿就足矣。

“對了！這就是危害！”他突然興奮起來，“危害在于類入會繁殖，又不能和人類生育。如果放任類入的繁殖，他們會替代人類，填充人類的社會，擠掉潛在的發(fā)動機，最后把人類社會變成一潭死水?！?/span>

“劣幣驅(qū)逐良幣？”我附和道。

“對對對！劣幣驅(qū)逐良幣！”衛(wèi)士很高興，灌了一口啤酒。我也放下心，開始吃飯喝酒。白咖喱的味道不錯，帶一點甜，但鴨脆骨是用面筋團假冒的。后來我仔細看了配料表，得知是面筋團里摻了鴨脆骨粉末。具體劑量沒有寫。衛(wèi)士倒覺得面筋團味道不錯，可能是沒有識破它的真身吧。

“但是這危害，目前看來還是不算大，不然怎么幾千年了，才開始導致人口減少？而且為什么政府不管，軍隊也不管，輪到我們這些社會邊緣的人來管呢……”衛(wèi)士小聲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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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再次提醒您，本市今年禁燃煙花爆竹，如發(fā)現(xiàn)違規(guī)行為，可通過政府網(wǎng)絡平臺等渠道向相關(guān)部門舉報。我們明晚八點再見?！?/span>

收音機的新聞播送完了。我想起乒乓球決賽的事，問衛(wèi)士能不能切換頻道，聽一聽比賽結(jié)果。我當時以為削球大師會慘敗，已經(jīng)不敢用手機看消息了。衛(wèi)士爽快地答應，伸出手去，用老式旋鈕粗糙地來回調(diào)頻。

“——在落后2局后，——起直追，扳回到2比2平。隨后兩人各下一盤，你追我趕——最終，——通過——的驚天逆轉(zhuǎn)，以總比分4比3取得了勝利……”

“誰贏了？”我問。剛才信號不好，關(guān)鍵的信息沒有聽清。

“不——知道。管他呢?！毙l(wèi)士擺擺手，打了個酒嗝，把最后一罐啤酒喝光。他一個人喝了四罐，這時已經(jīng)搖搖晃晃。

“你、你替我看著那個類入，我趴一會兒……”他說完就趴下睡著了。

我連忙跑回收銀臺拿起手機，搜索乒乓球決賽的結(jié)果。削球大師贏了！我激動得跳了好幾下，不小心踩到了倒地店員的小腿上。我跟她道歉，但店員還沒有醒，只是微微翻著白眼。

我從收銀臺翻出來，看了一眼座位。衛(wèi)士已經(jīng)打呼了，而玻璃外面燈火通明，地上的繁華暗淡了星光，回歸普通的城市夜晚。不知不覺間，片區(qū)的電力已經(jīng)恢復，比我預期得要快。

收音機還在播放?，F(xiàn)在信號已經(jīng)穩(wěn)定，可以聽清楚了。現(xiàn)場記者說，削球大師即將發(fā)表賽前提到的“重要事情”，應該是宣布退役。

“再次感謝所有支持我的人，在這拜個晚年，祝大家新春快樂?！笔窍髑虼髱煹穆曇?，“我想在今天公開一件事：其實我是一名外星人，被地球附近的宏觀糾纏現(xiàn)象困住，至今已經(jīng)幾千年了。最近類入的存在被公開，在社會上引發(fā)了不小的風波。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和組織為了私利，試圖抹黑他們，把類入形容成人類文明的寄生蟲、毀滅者。這是極大的誤會。據(jù)我觀察，類入也是當今人類文明的一部分。是類入的模仿行為，讓人類文明得以在內(nèi)部分化，實現(xiàn)深刻的自我剖析。

“因此，為了促進類入與人類和平共存，我決定在此公開我的外星身份。另外，乒乓球是有趣的運動，既然不再擔心自己的表現(xiàn)暴露身份，今后至少二百年里，我也將繼續(xù)參加比賽。謝謝！”

太好了！我這輩子都能看到削球大師的比賽！你看，快樂果然是藏在誤會中的。如果沒有類入這些事，他也許這次就退役了呢？我相信他，因為我以前有個試吃員同事，天賦異稟，但神神叨叨的，喝醉了也整天說月球背面的事，還有什么《自然文明保護法》之類的玄乎東西。

接著我又從業(yè)主租戶群聊得知，電纜提前修好是因為一名資深老電工的協(xié)助，現(xiàn)在換了新材料的電纜至少能用八十年。我的真理就如此被這些事情印證了，順理成章。

之后的事很簡單。我把店員輕輕搬到座位上，扶著她趴下，然后幫超市打了烊，興奮地跑回住處觀看比賽錄像，不小心還踢到了路邊的一輛汽車——這得怪他停錯了地方，那里明明不讓停車的，他非要停。但回去以后，很快我就累得昏昏欲睡，直到剛才突然肚子有點疼，又被太陽弄醒。

等我再次去超市時，估計又會碰到那名店員。她大概還是一樣處變不驚，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畢竟是類入，只要模仿成型，無論有什么經(jīng)歷，都不會出現(xiàn)精神創(chuàng)傷。

至于那個反類入組織的衛(wèi)士，我不清楚他會做什么。無所謂，玩他的回力標去吧。我該研究這顆太陽是怎么回事了。

對了，是外星人干的嗎？可能是他們的飛船？外星人有飛船太正常了。我看向窗外，發(fā)現(xiàn)“太陽”其實是一顆發(fā)光的大球，在半空中飄來飄去。而且原本平靜的街道上，突然傳來無數(shù)鞭炮的響聲，還有一些煙花彈打到“太陽”附近。

希望這也是一場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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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淪陷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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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的時候夜已漸熟。超市的燈光刺進眼球，一起喝酒的陌生顧客已經(jīng)離開。收音機正在播放治療不孕不育的夜間廣告。忍著頭痛調(diào)試收音機，停在音樂頻道時，又唱出一首奇怪鼓點的爵士樂，主旋律由二胡和小號交替演奏，很熟悉，有些年頭了，但是想不起歌名。

我看向左邊，突然記起來，自己抓住了那個逃跑的類入，但因為太高興，喝了幾罐酒，差點誤事。還好沒出問題，那個類入就坐在我旁邊，也剛剛醒來，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等著我?guī)セ亍?/span>

反類入組織的工作在傳統(tǒng)意義上屬于抓內(nèi)鬼。抓內(nèi)鬼是陪伴人類文明走過歷史長河的傳統(tǒng)之一：樸素的抓內(nèi)鬼靠個人內(nèi)心博弈就能完成，而成立專門的組織都是社會成熟以后的事了。明朝我們有錦衣衛(wèi)，二戰(zhàn)時期的德國有蓋世太保，其他的例子還有克格勃、FBI和CIA，甚至小孩子都會玩臥底游戲?？傊覀冇肋h希望到處都是自己人。當然，凡是掙扎著活在這世上的人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越是那些相伴已久的自己人，反而越有可能在意想不到之處背叛你。

現(xiàn)在，抓內(nèi)鬼這個傳統(tǒng)開始被類入無限地放大。因為類入是最完美的內(nèi)鬼：他們沒有自己的信念或立場。你沒法收買一名類入，或者磨滅他們的精神源泉；類入也不會試圖破壞你的組織，或者改變你的意志。

某種意義上，他們改變了內(nèi)鬼的定義。以往的抓內(nèi)鬼類似于填字游戲，抓得越多越簡單；而人類與類入的斗爭，就像是下一盤雙方都不能投降的圍棋，而且黑子白子混著用，你每下一步，對方接著就會換成一樣的顏色——你不知道怎么算贏，甚至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F(xiàn)在這盤棋已經(jīng)開始下了。

不對，不是現(xiàn)在才開始。反類入的思想早已有之。我們的組織據(jù)說有上千年的歷史，只是最近才和類入的存在一起被公開。干這行幾千年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下一盤沒有結(jié)果的圍棋，這樣一想，我們似乎是一個相當沒有意義的組織，一個僅僅為了滿足“抓內(nèi)鬼”這一精神需求的……

我止不住胡思亂想。

“快九點半了，別聽《陰離子二踢腳》了。”我的搭檔正好出現(xiàn)，一掌拍停了收音機，嗓音有些不耐煩。我扭過頭去看他，似乎在哪見過，但是又叫不出名字。不過他戴著我們組織的最新款徽章，說明他值得信任。我們的徽章每天都會在細節(jié)上微調(diào)，類入是模仿不過來的。

我站起身收拾東西，搭檔則把類入扛在肩上。他個頭普通，但是很結(jié)實，腳步也靈活，腦袋長而尖，像一只小型獵犬。我想起他確實是叫獵犬，而且我們搭檔好幾年了，算是老伙伴。沒辦法，我一喝醉就容易六親不認，而且我們這一行最好不講私情。

“把收音機放這吧。反正你現(xiàn)在也扛不動。”我一想也對。就留在這里，等我們的人拿回去，再給他們賠罪得了。背面有我的編號，他們會送回來的。

寒潮剛剛到來，冰冷的夜風拂面，偶爾還鉆進厚衣服里，刺得我一下就酒醒了不少。我們踩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硬鞋底一齊梆梆地敲下去。周圍沒什么人影，旁邊柏油路上有車輛排放的蒸汽，很快凝華成冰晶。高大的路燈籠罩下，氧化不完全的磚塊被染成了冷綠色。時而尾燈掃過，我們身上又映出一抹暗紅。

“今晚是乒乓球決賽來著。誰贏了？”我想說點話，擺脫腦子里《陰離子二踢腳》那陰魂不散的旋律。

“削球大師。我從體育館過來的。”獵犬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世道變了啊?！?/span>

“三十年河東。”我搭腔。也沒那么久，上次削球手奪冠才過去不到二十年。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獵犬問。我沒聽懂他的意思。他是想退出組織，找個正經(jīng)營生了嗎？我們搭檔這幾年，一直配合默契，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他?？磥聿皇沁@樣。

“沒想過。你想過嗎？”我試探道。

“以前一直想死，現(xiàn)在反而不了，所以可能去木星轉(zhuǎn)轉(zhuǎn)吧?！彼鸬煤芨纱?。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于是不再接話，做了個深呼吸，呼出一團白霧，沒飄過頭頂就消散了。

后來我們一路沉默，走到了分基地。分基地表面上是仿制食品廠的地下倉庫，但原本是地下停車場，再往前算，是個防空洞，里面平時沒有多少照明，只打開綠色的安全指引燈。人們的眼底往往反出綠光，像月光下的夜行動物。

分基地里門道很多，像巨大的螞蟻洞：每進一扇門就有至少三個路口，幾乎每個路口都有至少一扇門，大的閘門或者小的安全門，還有無數(shù)通風口的圓形柵欄門，把各個區(qū)域隔得水泄不通。似乎設計者從不考慮消防逃生的效率，反而更在意保護基地成員的私人空間。穿過至少37道門以后，我們來到了類入檢查區(qū)，把新抓的樣本交給一位實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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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入平躺在實驗床上，等待一系列的身體檢查。她現(xiàn)在醒著，搖著腦袋四處打量，偶爾撲騰幾下，仿佛一條等待換缸的金魚，瞪起眼珠，張開嘴卻不出聲。似乎是來到陌生環(huán)境以后的應激反應。類入都這個樣，只要沒有遇到生命威脅，就沒有逃跑的想法，所以不用特意拿繩子固定他們。

趁類入做自動檢查的時候，我和獵犬聊了聊天。

“今天的實驗員是她。”我指著穿白大褂的實驗員，“我見過幾次，手腳麻利，應該不用太久。”

“都是機器完成的，差不了多少。”

“我覺得這次得麻煩一點。這個類入的左手用得不好，可能是鏡像型特殊個體，常規(guī)掃描不夠，要用上DNA左旋檢測?！比绻臀蚁氲囊粯?，就需要實驗員抽取類入的血液樣本，然后離心、去蛋白質(zhì)、滲析分離出DNA，再用PCR技術(shù)和左旋酶系測定左旋DNA的比例。類入的DNA螺旋方向和人類相反，是左旋的，而且不知為何是穩(wěn)定的L-A或L-B型左旋（分子結(jié)構(gòu)分別與A型或B型DNA成手性對稱）。這也是二者存在生殖隔離的原因。

“這是第幾號樣本？”獵犬問。

我用旁邊的老式計算機查了一下編號：“第289號?！?/span>

“不是分基地的?？偟牡趲滋枺俊?/span>

我又查了一下：“查不到。我記得上個月編到三萬多號了，現(xiàn)在應該不到四萬?！?/span>

“為什么查不到？系統(tǒng)崩潰了？”

“好像是?！蔽一卮?。

與此同時，實驗員也顯得有些慌張。她的腳步明顯不夠穩(wěn)定。

“怎么了？”我問。

“是右旋的?！彼f，“你們沒抓錯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獵犬突然哈哈大笑，掏出回力標砸暈了實驗員。接著，他回頭看向迷茫的我，解釋道：“別急，咱們測測實驗員的DNA?！?/span>

獵犬撿起回力標，熟練地對實驗員抽了血，跳著走到機器旁邊完成了操作。他從來沒在我面前露過這一手。等待出結(jié)果的時候，他又和我聊了幾句。

“如果抓內(nèi)鬼的組織里面有了內(nèi)鬼，怎么辦？”獵犬笑著問我。

“找到可信賴的人，在內(nèi)部抓?！蔽一卮?。

“如果抓完還有內(nèi)鬼呢？”

“繼續(xù)。必須要保證組織內(nèi)的絕對純潔和忠誠。”

“直到最后一人？”

“對?！?/span>

“那么，很有可能組織會瓦解。”獵犬說，“內(nèi)鬼是與主體心不齊的人。一旦我們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我們對內(nèi)鬼的判斷就會模糊，到時候難免分裂。就像是殺紅了眼的免疫系統(tǒng)，不小心把生物體干掉了。”

“還能怎么辦呢？我們的職責就是這樣?！?/span>

“我們抓內(nèi)鬼的根本目標是保證組織高效運行?！彼贸龌亓怂α怂Γ拔覀円郧笆怯脴尩?，不用抓活的回來。再往前，可以用外星武器。那時候地球上的類入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自從用上這個，一切都變了?！?/span>

這時測定結(jié)果出來了：DNA左旋比例極高。實驗員是類入。

“看吧?！鲍C犬指著實驗結(jié)果報告，“反類入組織已經(jīng)失敗了。這里沒有人類，全都是類入。他們從至少十年以前就滲透進來，先取代了我們的領袖，然后自上而下地完成了對人類的反清洗。這是地下組織最大的問題：一旦頂層被控制，很容易被連根拔起。”

我依然不肯相信，問獵犬：“證據(jù)呢？可能只是我們這個分基地出了情況?！?/span>

獵犬拿出一塊屏幕，一邊劃動一邊解釋：“這是反類入組織所有成員的名單，以及他們的DNA情況。你想查哪個就查吧。資料是我從總部拿來的。今天下午我剛把數(shù)據(jù)庫刪除。算了，說明白點，我就是反類入組織的創(chuàng)始者，一個外星人。我失敗了?，F(xiàn)在是一個類入坐在最上面?！?/span>

此后，獵犬掏出各種新奇的東西，證明他的外星來歷。當他拿出用于從冰川遠距離抽取直飲水的蟲洞保溫瓶時，我終于反應過來。

“你怎么失敗的？”我問。

“和你們?nèi)祟惒畈欢啵乙灿幸粋€宏觀糾纏對象，你可以簡單理解為我的類入。我被他背叛了。本來我專門訓練過他，讓他和我想法一致，成為我的分身。幾千年里我們的合作一直很成功，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在我睡眠的時候，他暗中假冒我的身份和類入勾結(jié)，在上個月找到奇點以后，徹底把我趕出了組織。”

“什么奇點？”

獵犬沒理我，拿出一個乒乓球拍，自顧自揮舞起來，順便左右跳了幾步：“被奪權(quán)以后，我一邊反思反類入組織的意義，一邊給自己找有趣的事。乒乓球挺有意思的，掌握起來還很難，特別是削球。我于是想，不如先作為削球手拿到冠軍，然后再處理類入的事情?！?/span>

“你是在逃避責任嗎？”我說完，見他不是很開心，應該是說準了。他拉著我進了一扇狹窄的門，不想讓外人繼續(xù)聽到我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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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犬開始練習顛球，乒乒乓乓的聲音越來越快，終于連成一片：“我被宏觀糾纏現(xiàn)象困在這個太陽系里面幾千年了！無論我還是我的糾纏對象，只要擅自離開，就會嚴重干擾宏觀糾纏場，繼而影響地球文明的發(fā)展，違反《自然文明保護法》，被宇宙執(zhí)法隊追捕一輩子！只有找到現(xiàn)象發(fā)生的奇點，然后把奇點消滅才行。

“起初我天天都要為燃料和食物發(fā)愁，后來是要躲避天體撞擊，再后來是研究人工智能的閑聊程式，直到一百多年前，我發(fā)現(xiàn)了地球，看見了人類這個智慧物種。

“我當時是懷著希望的。宏觀糾纏現(xiàn)象一旦發(fā)生，會優(yōu)先選擇具備復雜智慧的個體創(chuàng)造糾纏對。也就是說，你們和我在迎接相同的危機，對于你們而言，危機就是類入。不過，智慧物種之間的交流往往很麻煩，尤其是你們這種土著，萬一打破了脆弱的友誼，我說不定還要被本宇宙的《自然文明保護法》追究。所以我決定先觀察。

“大概觀察了二、三十年，我決定下手了。我發(fā)現(xiàn)你們非常好騙，只要偽裝成人類的身份，再利用一些話術(shù)，就可以騙一群人成立組織。騙一個人比較難，但是一群人就會互相安慰，都不用我親自去解釋。于是反類入組織成立了。我告訴你們‘這是個幾千年的組織’，其實只有類入的存在持續(xù)了五千多年。等一下，我不能連續(xù)說太多話，被我的糾纏對象學到就麻煩了?！?/span>

他閉上嘴，專注于顛球，原本直上直下的球路開始曲折，畫出了貝塞爾曲線。大約過了幾分鐘，他問我剛才講到哪里，才又接著說下去：

“我成立了組織，交給你們武器和準則，讓你們替我清理類入。這樣我自己就能騰出時間，去調(diào)查類入誕生的起源，也是形成宏觀糾纏場的奇點。按照《自然文明保護法》，在地球上調(diào)查只能使用不超過土著文明的技術(shù)，所以調(diào)查花了很多時間。在此期間，我放棄了幾乎所有的娛樂！”

“娛樂很重要嗎？”我打斷了他。

獵犬可能自覺理虧，故作高深地嘆氣，然后繼續(xù)說下去：

“直到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找到了重大線索，返回組織準備研究問題，卻發(fā)現(xiàn)組織已經(jīng)不干凈了。這是我的失誤，我沒想到我的糾纏對象背叛了我，讓一個戴鴨舌帽的奇怪類入混了進來，并且趁我不在，試圖往組織里塞進越來越多的類入，直到把反類入組織變成類入自己的組織，并建立類入自己的文明。如果放任下去，你們?nèi)祟愡t早要被反控制，最后連手都不會用。

“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連續(xù)工作了幾十年，又碰上這檔事，身心俱疲。我只想先用娛樂恢復精神。我走在公園里，看到的第一件娛樂就是乒乓球。事后想想，差一點我就去拉二胡或者踢毽子了。

“娛樂的途中我也沒放棄思考。我對著墻打乒乓球打了7個月，用力越大反彈越狠，這給了我靈感：類入的發(fā)展之所以如此迅速，尤其是我的糾纏對象之所以如此強大，完全是因為我用力過猛。反過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那么我的糾纏對象當然也什么都不會做。它們模仿者的思考都是假的，是一種可悲的本能，沒有涉及任何宇宙的終極意義。所以，只要我?guī)ь^沉湎娛樂，就能最大程度地限制類入。

“于是我變本加厲地鉆研乒乓球，騙過我的糾纏對象，讓他的模仿重心偏移到了乒乓球上。削球是偏重防守和拆招的打法，缺少進攻手段，贏球很困難。我研究削球打法，一方面是喜歡見招拆招的樂趣，另一方面也是要干擾那些學習乒乓球的類入，至少在這個領域，給你們?nèi)祟惖倪x手創(chuàng)造足夠的生存空間。不然，以類入的模仿能力，不出五年，所有乒乓球大賽的種子選手就只剩類入了。

“懂了嗎？我削球大師打乒乓球是為了保護你們！”獵犬瀟灑地一甩，讓球繞著他公轉(zhuǎn)了兩圈，最后接住球，收起球拍，以此向幾乎不看乒乓球的我證明，他確確實實是今天去參加決賽的削球大師。

但是在我看來，他依然只是在逃避那個解決什么“宏觀糾纏現(xiàn)象”的責任。畢竟說了這么久，他始終不敢和我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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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奇點找到了嗎？”我嚴肅地問。

“找到了。”獵犬昂起頭看向天花板。

“所以呢？你為什么不消滅類入？不是找到奇點了嗎？”

“現(xiàn)在反類入組織是類入的根，我隨時可以把這個賊窩一鍋端了。不過要想妥善解決宏觀糾纏現(xiàn)象，還差一點。”

“差什么？”

“氛圍?！鲍C犬終于看向我，“這顆星球現(xiàn)在需要氛圍。只有類入能創(chuàng)造這種氛圍。如果強行破壞了氛圍，你們?nèi)祟悤绲??！?/span>

“什么氛圍？”

“危機感。矛盾。意外。剛才我解釋過了，你沒理解，太深奧的東西你又聽不懂，我就不講了。”

“要是這些東西，那我們?nèi)祟愖约簞?chuàng)造的氛圍不夠嗎？暴力、欺瞞、背叛，還有地球上自然存在的那些，瘟疫、災害、性別差異等等。這些不就夠了？”

“那不行。類入有巨大的優(yōu)勢。他們不會犯錯。因為模仿得過于認真，他們比人類在概念上更加純樸真實。說白了，現(xiàn)在的你們需要控制而非消滅類入，需要讓他們來協(xié)助你們構(gòu)建社會和文明。如果把當今的人類文明比作一棟高樓，思想和愿望是藍圖，有思想的人類是鋼筋，那類入就是人類文明的混凝土。”

“這不就是放著不管嗎？”我有些厭煩了。

“只是等待時機。以逸待勞。”他思考了一下，補充道，“化敵為友?！?/span>

獵犬說完，帶我回了實驗室，然后指向空空的實驗臺。超市店員不知何時逃跑了。

“這個人比你理解得快?！彼f，“她要回去找自己的類入朋友了，別去追她。我們也先離開分基地。這里都是類入，我們?nèi)フ覀€沒有類入的地方躲躲?！?/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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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獵犬摘掉組織的徽章，穿過至少37道門，從地下跑到地上。已經(jīng)接近午夜，路上反而多了很多人影，身上還扛著大量煙花爆竹，看起來都是類入。不知為何，缺乏自主意識的他們竟然有能力違抗模仿本能，在此刻本應寂寥的大街上集會。也許反類入組織真的失敗了。

不，是人類失敗了。我扭頭看獵犬，他臉上也有些絕望所帶來的倦怠，和多年前樂觀的他判若兩人。說起來，我們搭檔這些年里，他從沒提到過自己糾纏對象的事，難道他就不怕糾纏對象哪天假扮他來騙我嗎？攤上個這么懶的外星人陪在身邊幫忙，甚至幫了倒忙，我們?nèi)祟愃闶怯锌嚯y言。

“真累啊。”獵犬嘟囔著。

“乒乓球打累了？還是騙人騙累了？”我試著開玩笑。

沒想到他突然驚訝地看著我，情緒激動起來：“什么騙人？你以為我在騙你嗎？我雖然不擅長編謊話——”

“騙類入。騙你的糾纏對象?！蔽掖驍嗔怂?。

“啊，沒錯。就是這個累?！彼抢?，不再說什么。他好像跑岔氣了。

我們一路跑進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網(wǎng)吧——深夜期間人類最多的場所之一，相對比較安全。在各自的帶魚屏顯示器前坐穩(wěn)以后，我問獵犬，能不能談談下一步做什么。

“歇一會兒。剛才說過了，我不能連續(xù)說太多話，否則會被我的糾纏對象發(fā)現(xiàn)。對于陷入宏觀糾纏現(xiàn)象的雙方，彼此的思維不共享，但只要愿意，就可以實時勾連，獲得對方的行為和感官信息，有點像微觀物理中量子糾纏的情況。雖然理解能力有所差異，不過糾纏久了也能把對方的想法猜個大概?，F(xiàn)在咱們聽聽歌吧。爵士樂有助于打亂思維節(jié)奏。”

獵犬戴上耳機，開始聽《陰離子二踢腳》。我暫時不想再聽這首歌，又突然感到有些腹痛，需要轉(zhuǎn)移注意，于是打開了一個本市的戶外直播。內(nèi)容非常無聊，好在沒有一驚一乍。但在我快要睡著時，畫面突然變亮，上空出現(xiàn)了一顆巨大的白色光球。我拍拍獵犬，問這個東西是否和他這個外星人有關(guān)系，他瞥了一下，就閉上眼搖頭，忽輕忽重地搖了很久。

也許他在騙我。也許他只是在配合爵士樂的節(jié)奏，享受這個氛圍。

不對，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只是不想思考，欠缺主動性，和類入一樣。

“我們以后怎么辦？”我忍不住問獵犬。

“咱們搭檔多久了？”他反問。

“九年零八個月。不到十年?！蔽覄倓偹氵^，所以脫口而出。

“那也是老搭檔了。老搭檔，我陪了你這些年，可能比你一直穿的破洞跨欄背心都了解你。我知道你不理解現(xiàn)在的狀況，內(nèi)心有點慌張。沒關(guān)系，不要去想。我現(xiàn)在作為你的老搭檔，只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你愿意相信我嗎？”獵犬轉(zhuǎn)過頭，嚴肅地看著我。

我被盯得有點不好意思，沒有理他，轉(zhuǎn)頭關(guān)上直播窗口，打開了音樂播放器，也開始聽《陰離子二踢腳》。放松以后，腹痛有所緩解，醉意又涌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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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入游行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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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前些天從協(xié)會知道了那個分基地的逃生通道。我戴著手銬從地下倉庫逃出，正在零下8度的城市夜晚中狂奔。街道空蕩蕩的，明月于高樓間穿梭，路燈郁悶地低著頭。他們沒有追上來，和鴨舌帽說的一樣。

四天前的深夜，那個戴鴨舌帽的人走進我所工作的超市，自稱和我們一樣屬于類入保護協(xié)會，和我的類入妹妹小灰見了面。

“反類入組織將在正月十三的午夜24時解散，屆時將舉辦類入游行，全市的類入都被邀請參加，集合地點是仿制食品廠，到場可隨意領取煙花爆竹。我們的暗號更換為烤玉米。這里是最重要的站點，千萬注意安全?！兵喩嗝绷粝逻@些話就走了。然后，小灰回家轉(zhuǎn)達給了我。我問她，鴨舌帽是男人還是女人，體型如何。小灰說不是人，是類入。她沒騙我，我能看出來。類入敏銳的觀察力足以辨認同族和人類。

我原以為類入保護協(xié)會是由人類主導，但如此看來，是類入們自己策劃了游行，以此宣告自己對反類入組織的全面勝利。他們已經(jīng)成為了獨立的物種，將要和人類平起平坐，這和協(xié)會保持中立的宗旨可不一樣。到明天早上，有多少夢醒的人類能理解和接受這件事呢？根據(jù)公開報告，類入的數(shù)量只占全部人口的5%，在偏遠地區(qū)更加稀少，如果和人類對立，肯定是沒有好處的。難道他們隱瞞了數(shù)據(jù)？

今晚，為了午夜的游行，全市的類入應該都在向仿制食品廠前進，可我在街上沒有看到幾個人影。流浪貓在小巷子附近徘徊，地鐵站的通道口已經(jīng)關(guān)閉，冷寂的空中沒有蝙蝠，居民樓的燈火幾乎盡數(shù)熄滅，我身邊剩下的只有北風呼嘯、冬青搖曳。

待我趕回超市附近，停電的片區(qū)已經(jīng)恢復正常，路邊有一個人握著金色的小號。他沒有吹奏，戴著厚實的圍巾和絕緣手套，把小號夾在腋下，眼睛平視明亮的超市門口，好像在等人。我準備進超市時，他沒有任何反應。

超市的玻璃門被霧氣遮住，看不清里面，但小灰應該在超市里。我是人類，不擅長勾連感官，所以不敢確定。我們之前約好了，今晚十點她來換班，但我被反類入組織的衛(wèi)士抓走了，這才終于逃回來見她。類入不會毀約，如果她不在，可能就是遇到了比我這邊更大的麻煩。

我走進超市，看見門口有一灘血跡，或者是更惡心的東西，因為那不是純紅的，還有些殘渣。旁邊是撕開的面包包裝。難道有人為了吃面包來這里打架，還打得血肉模糊？我接著看向空空的收銀臺，沒有找到小灰。

不知為何，我另一側(cè)的桌子上擺著一臺大收音機，正在播放的是一首奇怪的爵士樂，名叫《陰離子二踢腳》，以前店里有客人提起過，現(xiàn)在那雜亂無章的曲調(diào)只讓我煩躁。

“你終于回來了！”我循聲繞過收音機，終于見到了小灰。她果真還在等我。接著，小灰告訴我，她來之前給我打了幾十個電話，沒有接，最后竟然關(guān)機了；隨后又短暫勾連我的感官，發(fā)現(xiàn)我在昏迷，擔心得很。但她怕被人認出是類入，給我惹麻煩，不敢來超市找我。

直等到十點來換班的時候，有一個老電工一起進了超市，和她聊了幾句，但她沒有聽懂，只是隨口附和。也許是剛修完電纜的人來吃口晚飯吧。不過還好，小灰好像躲過了反類入組織的人。那個衛(wèi)士抓走我以后，肯定還有同伴來過超市。他們大概知道超市是類入保護協(xié)會的秘密站點之一，因為衛(wèi)士當時注意到了烤玉米。

我拉著小灰的雙手，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害怕，而是很高興。我試著勾連她的感官，發(fā)現(xiàn)她此刻的狀態(tài)和我下午時一樣：興奮、焦慮、緊張。迫不及待地，她向我說明了剛才的經(jīng)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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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灰來到超市時，除了門口的打烊標示牌以外，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異常。老電工這時跑過來，拽住了小灰的胳膊。

“先等一下?！彼硪恢皇肿ブ√枺翌^土臉的，“我也要進去。”小灰害怕牽扯起來耽誤事，就答應了。

她走進超市，看見了狼藉的收銀臺，6罐喝光的啤酒，兩盒吃完的即熱盒飯，掰成兩半啃了幾口的烤玉米，還有一臺將近一米長的大收音機。

老電工走到收音機旁邊，打開收音機，聽見治療不孕不育的夜間廣告，馬上撇起嘴?！斑@不是音樂頻道嗎？”他小聲嘟囔道，把收聽模式關(guān)閉，打開中間閑置的磁帶口，塞進一盒磁帶，按下了播放鍵。我和小灰都不太懂收音機，沒想到還有這個功能。從此，收音機開始循環(huán)播放《陰離子二踢腳》，隨性的小號和二胡聲交替出現(xiàn)，像一個喝醉的人在漫步。

“聽過嗎？”老電工問小灰。小灰說聽過幾次。老電工笑了，說馬上還要聽的，在大街上，等大家都出來。他似乎知道今晚游行的事情。

“你不是類入，對不對？”老電工注視著小灰。這個問題很陰險，不管問到誰都會否認自己是類入的，但他用否定提問繞了個圈子。對于普通人類，很快就會按自己習慣的語言邏輯，做出下意識的回應：熟悉中文的會回答“對”，而熟悉英語等語言的會回答“不”?？墒菍τ陬惾?，因為他們需要不露出破綻，本能上注重模仿的完整性，同時缺乏與生俱來的語感，所以反應會明顯慢很多：他們需要思考語法，并判斷自己的語境等等。

小灰猶豫了。老電工顯然很有經(jīng)驗，他判斷出小灰的身份，然后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拍拍旁邊的座位，示意小灰也坐在那里。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要原封不動地告訴你的人類模仿原?！彼率痔?，用指節(jié)敲敲桌面，“最好連我的動作也記住?！?/span>

“首先，我是值得信任的。我是這顆星球上目前唯一的外星人，人們一般叫我削球大師。我最近偽裝成了電工在附近調(diào)查?！彼贸銎古仪蚝颓蚺?，輕易削出一道貝賽爾曲線，證明自己所言屬實，然后繼續(xù)說下去。

?“我猜你的人類模仿原被反類入組織抓走了。如果被抓走時她還清醒，那她應該會見到一個長相和我現(xiàn)在一樣的人?！彼庀聡恚冻鲩L而尖的腦袋，“而他的同伴叫他‘獵犬’。直到上個月，都是我親自去搭檔的，但最近有點麻煩，就換我的宏觀糾纏對象了。雖然不太準確，但也可以簡單理解為我的類入。

“我的類入比較特殊。他作為最早出現(xiàn)的糾纏客體，在我的精心訓練下，思維和行動都和我極其相似，相當于我的分身。據(jù)我觀察，你的類入似乎也得到了一些訓練，所以你應該能明白我在說什么。自律的作息，充足的溝通，長久的陪伴，信賴與放權(quán)，這些在訓練類入的時候非常有用——他們很聰明，學習得很快。

“總之，我的分身和我同樣站在反類入的陣線上，是類入中隱藏的背叛者。他只有兩個缺點：第一個缺點是非常自負，經(jīng)常把我視為他獲得自由的障礙，并且試圖背叛我，所以我平時盡量吹捧他。我們上次吵架還是錄制完《陰離子二踢腳》的時候。他拉二胡，我吹小號。他嫌自己的即興段落比我少。

“第二個缺點是喜歡撒謊。他把自己的能力歸功于天賦，總是吹噓自己從公園里學會了乒乓球，并且很討厭別人知道自己會拉二胡。不過，他在幫人類消滅類入、保護土著文明這方面比較真誠：因為他是我的分身，而我不是人類，他自然也不是類入。類入與人類互為糾纏對象，和他不是同族。我們利害一致。

“于是，這么多年來，我的分身在大多數(shù)時候替我打理反類入組織，而我扮成獵犬，一邊和衛(wèi)士搭檔四處抓捕類入，一邊調(diào)查宏觀糾纏現(xiàn)象的奇點。上個月，事情有了突破：我探測到奇點位于這個片區(qū)內(nèi)。這時我聯(lián)系了我的分身，讓他來附近的組織分基地待命，我則繼續(xù)尋找準確的位置。

“這時出現(xiàn)了麻煩。類入現(xiàn)象是影響到全人類的，所以由人類組成的反類入組織，當然也會影響到類入。這些類入模仿組織的衛(wèi)士，同時又堅持類入隱瞞身份的生存原則，結(jié)果在模仿本能和生存本能的矛盾中掙扎，演化成了反反類入組織。他們狡猾地潛入我們的組織，并替代了原來的人類主體。那些人沒有死，因為那樣的話類入也會死，所以他們被類入圈養(yǎng)在一個地方，具體在哪我們還不知道。還有，最近剛出現(xiàn)的類入保護協(xié)會和他們應該也有勾結(jié)。

“我一開始覺得很奇怪。我早就預料到類入可能會模仿反類入組織了，但一直做著良好的預防措施。我最初提出衛(wèi)士準則時，特意強調(diào)要他們每天放空腦袋，干些無聊的事消磨大量時間，這樣類入就不能高效地勾連他們，也就無法順利模仿他們成長，甚至被追求行為邏輯的模仿本能驅(qū)使，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我尤其喜歡讓衛(wèi)士們聽爵士樂，越自由雜亂的演奏越好，因為這些聲音的內(nèi)部邏輯似有若無，對類入而言是兇猛的精神攻擊。小姑娘，如果我現(xiàn)在不播放《陰離子二踢腳》的話，你的類入可能今晚就背叛你了。

“于是我問起我的分身，得知他好大喜功，趁我睡覺的時候讓衛(wèi)士們天天加班加點工作，想更主動地限制類入的數(shù)量，為奇點的消滅鋪平道路。你看，他果然只是我的分身，而不是我本人，即使模仿得這么像，也終究不理解我的思路。

“就這么全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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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電工說到這里，捂著臉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酒漬和空罐子。很快，他又仰頭大笑：

“但也多虧了這件事，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愚蠢。反類入是沒有盡頭的：無論你想到什么高招，他們總能學到皮肉，然后比你運用得更順暢。但他們學會這些，不是為了取代你，而是幫你建設你的文明，與你共生。自從反類入組織被類入占領，我發(fā)現(xiàn)組織的工作效率高多了：這些類入一旦成功鳩占鵲巢，就失去了危機感，開始嚴格按照模仿原的方式生存，像一種懶惰的慣性——他們主動成為了衛(wèi)士，抓捕他們的同類。

“于是，我決定直接放手，讓我的分身帶剩下的人類衛(wèi)士逃走，然后任由那個鴨舌帽發(fā)展反反類入組織。奇點我已經(jīng)找到了，就在這個超市的烤腸機那里，我只要過去，拍拍手，啪，類入就消失了。”

老電工拍了一下手，見小灰嚇了一跳，滿意地繼續(xù)說：“但人類社會不需要這個。你們的文明需要類入支撐，你們的建筑需要類入搭建。為了保護你們，我不想消滅奇點了，只有反反類入組織不能留著。接下來，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類被安全地圈養(yǎng)起來，同時由類入以更高效的方式投入到社會發(fā)展中，最終僅僅保留少數(shù)的人類決策者，指導文明的發(fā)展方向。

“之前公開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里，類入占全人口的5%。這是假的，怕你們會情緒失控。真實的數(shù)字目前是33%，三分之一，這還不包括生存在無人區(qū)未被統(tǒng)計的類入。你們的工廠、農(nóng)村、企業(yè)甚至政府都填滿了類入。你們分不清的，只有類入知道誰是同類。即使去全民體檢，無數(shù)的類入醫(yī)生護士也會給檢查結(jié)果造假——而且他們通常是醫(yī)術(shù)更精湛的那些。另一方面，因為需要模仿原，所以類入占比的極限也就是50%，不可能讓人類滅絕?？傊?，現(xiàn)在消滅類入就是消滅人類，讓文明崩潰。我肯定不能這么做，《自然文明保護法》不允許。

“而我，我本來想逃離宏觀糾纏現(xiàn)象的，現(xiàn)在我改變想法了——我要在這里監(jiān)督你們的發(fā)展。否則，人類一旦被類入完全取代，你們的文明就變成了死去的標本，這樣也不符合《自然文明保護法》，我仍然會被指控。

“現(xiàn)在輪到你選擇了，小姑娘。我觀察到你是個聰明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和類入共處的最佳方式。在此，我邀請你參加我新成立的地球文明指導組織，和你的類入一起，為人類文明做出貢獻。你可以考慮一下，如果同意，今晚就請守在這個超市里。我去一趟分基地，稍后回來?！?/span>

老電工說完，系上圍巾、戴好手套，起身朝門口走去?！皩α耍@位類入，你可不許把收音機關(guān)掉?！彼蝗晦D(zhuǎn)過身，拍拍小灰的頭頂，語氣明顯在威脅。

這時音樂停止了。戴鴨舌帽的人來到超市，按下了停止鍵。小灰的思維能力突然恢復，一下子頭腦混亂，不知該從哪里開始思考，也沒有聽清兩者的對話。回過神來，兩人已經(jīng)離開了，收音機的爵士樂又一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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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這些事以后，舉起戴手銬的雙手，用臂環(huán)套住小灰的身體，和小灰抱在一起，抱了很久。她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那個老電工，老不死的，管他是外星人還是削球大師，會吹小號還是拉二胡，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傲慢嗎？指導地球文明？他顯然不了解類入，也不了解人類。我們只會自己掌握命運。

“吃烤腸嗎？我給你拿去?！蔽矣行I了，看小灰點頭，起身從烤腸機上取來兩根烤腸，喂給她一根，自己吃了另一根。保溫時間太久，腸皮不夠脆了，但微甜的味道和平時一樣，讓我心情平靜了一些。哪有什么奇點？我怎么沒感受到？

小灰還在顫抖。她怕極了，咀嚼得很慢，脖頸后面全是雞皮疙瘩。我彎起小臂，用手心慢慢地壓上去，輕輕撫摸著，指尖劃過她的發(fā)梢，告訴她不要擔心，我永遠會陪著她。多柔軟的頭發(fā)呀，誰會不喜歡觸碰這種頭發(fā)呢。小灰安心地貼著我。她明白的，只是這點溫順的報償，就足夠我保護她了。她是我的雙胞胎姐妹。她就是我。我們從出生那一刻就在一起生活了，不分彼此。

我把剩下的六根烤腸全都取了來，和小灰平分。我們一口氣全吃掉了，腮幫鼓鼓的，微涼的油脂從嘴角滲出。腸肉倒還熱乎，不算太晚。

“我們逃走吧！”我和小灰對視，摟著她的脖子等待答復。逃到哪里，逃多久，我都沒有想過，但我今晚已經(jīng)受夠了，再也不愿留在這骯臟的超市，再也不想住在這座冰冷的城市。我們跑吧，遠離所有的協(xié)會或組織，跑到一個好地方，就歇歇腳；呆膩了就再跑起來，找下一個地方。我們?nèi)ギ斠粚λ募緹o休的候鳥，沒有牽掛，沒有束縛。

小灰等了很久，終于抿著嘴點頭。我把手臂一抬，離開她的腦袋，想再放下去牽她的手，沒有牽到。因為小灰以為我又要摸頭，頭低下來，正好被我的手銬砸中后腦勺。她被砸得眼冒金星，我連忙朝她后腦勺吹氣。原來我們也有這么沒默契的時候。

我在超市里找到消防錘，讓小灰?guī)椭覕嗔耸咒D。她力氣比我大多了，因為平時是她上大夜班，要應付一些麻煩的客人。被手銬磕過以后，小灰把今晚的事情忘了不少，情緒也徹底恢復過來，不用靠爵士樂壓制了。我們把收音機關(guān)閉，帶了些食物，就從超市離開。

我看到類入了。大街上行走著的，恍恍惚惚又步伐堅定的固體潮水，被低垂的路燈照耀著，被皓月的冷光照耀著，手持大大小小的煙火，從仿制食品廠的方向出來，整齊劃一。我突然想到，當年過橋時引發(fā)共振現(xiàn)象而橋毀人亡的騎兵隊，是否都是類入呢？前仆后繼修建長城或金字塔的勞工們，是否也都是類入呢？

不需要躲開他們。他們根本不關(guān)注我和小灰是否存在，我們逆著或順著類入的潮奔跑，和無數(shù)的類入擦肩而過，甚至撞到肩膀，也沒有引起他們絲毫的注意。他們的隊伍始終沉默著，不需要任何交流。

路中間有零散的車輛緩緩穿行，速度均勻穩(wěn)定，不慌不忙，遵守一切大大小小的交通規(guī)則，和旁邊的類入潮配合完美，涇渭分明，一看就是類入駕駛的。也許，一個以類入為主導的社會，真的和那個老電工說得一樣高效？我意識到，自己似乎被那愿景所打動了。

但我回頭看看小灰，堅定地繼續(xù)逃離城市。我所期待的并非社會進步，更不是社會的崩潰，我只希望它維持現(xiàn)狀。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沒有多少遙遠的憧憬，只希望憑自己的能力足夠應付生活中的一切無常。

類入的游行還在持續(xù)。我們不想被卷進去，所以專挑小道走。冬夜的暗巷里淋不到月光，狹窄的兩側(cè)高墻仿佛隨時要擠壓過來，側(cè)著身子經(jīng)過時，總讓人有些窒息。手機已經(jīng)沒電了，絕對不能走散。我牢牢牽著小灰的手，她跟得很緊。

但在一個路口，我突然聽見小號的聲音。是《陰離子二踢腳》。附近的類入都在跑步躲避這狂亂的爵士樂。

“快回去！”一個戴圍巾和手套的小號手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應該是那位老電工，“回超市去！外面現(xiàn)在很危險！”

沒想到竟然撞上他了。我瞪著他，手沒有從小灰那邊松開：“你自己回去吧。我們拒絕你的邀請。”

老電工沖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沒有任何話語回應，朝我的反方向拉扯。這時，天突然亮了。我們抬頭望去，一個巨大的白色光球掛在天空中，還傳來巨大的廣播聲。我突然覺得頭暈，還有點腹痛，靠到了小灰身上。

老電工松開手，收起小號，掏出一把車鑰匙，放在我手里叮囑我：“超市飛起來了，別回去了。從那個路口左轉(zhuǎn)，進小區(qū)，有一輛酒紅色汽車在路邊。讓你的類入開。趕緊離開這座城市，過了跨江大橋就行。別關(guān)廣播。別切頻道?！?/span>

他拍拍小灰的肩膀，小灰立刻明白了，拉著我跑起來。我回頭看見，老電工正在高樓外墻上迅速爬行，像一只應激的壁虎。他想接近那個白色光球。

我瞇起眼，看向那個光球，那個據(jù)說是“超市”的東西。超市在這座城市的白亮夜空中飛行，而類入潮在地上紛紛燃放煙花，本應燦爛綻放的煙花，在白晝般的強光背景中卻難以辨識，只聽見無數(shù)巨響，嗅到硫和硝煙的味道。我不想思考更多了，只想趕緊和小灰一起逃跑。我們跳上酒紅色汽車，在滿街的鞭炮聲和頭頂?shù)膹V播聲中疾馳，沖向城市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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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纜斷裂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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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在超市的暗物質(zhì)飛船突然起飛，他們的計劃開始了。我早該想到的，這場類入的游行，還有反反類入組織，并不是那么簡單。他們不僅著眼于人類，還想威脅到我?？墒俏抑耙恢泵χ揠娎|，沒空動腦子勾連我的分身。

超市附近的電纜是在傍晚6點23分被破壞，比其他幾處都早。施工隊說自己看錯了地下布局圖，但我和其他電工趕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再怎么看錯，也不可能冒失地一口氣挖下去十米，還是整整齊齊的四方坑，簡直像挖出了帝王家的陵墓。另外，電纜斷裂的切口也是一點毛刺都沒有，說明確實是一次性切下去的。

電工隊里都是我信賴的人類，技術(shù)精湛，而且反類入立場明確。我們看著施工隊，很快察覺到他們的異樣。他們無疑是類入。施工隊里混進大量類入是最正常不過的了，否則，絕大多數(shù)工程不僅不能提前竣工，還要延期，并且惹出拖欠工資等等的麻煩。現(xiàn)在，最重最危險的活，基本都是類入干的。

但類入可沒有挖陵墓的本事，不如說人類也沒有，只有我和我的分身有這個本事。那么，這就是我的分身干的，他可能把仙女星系那邊的電磁礦石切割器借給了某個類入，或者干脆就是他趁我打盹自己挖的。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這明顯違反了《自然文明保護法》。上次我們破壞規(guī)矩還是制造麥田怪圈的時候，當時我們在慶祝被宏觀糾纏現(xiàn)象困住5000地球周年，都喝醉了，差點畫出招引二維蟲洞的結(jié)構(gòu)。難道我的分身又覺得無聊了？還是上個月終于找到奇點以后，他想慶祝一下？我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一旁的施工隊因為不用干活，高興得跳起舞來。他們圍成一圈，點著汽燈，一邊轉(zhuǎn)一邊踢腿。我朝他們大喊，但他們和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一群類入。

斷電還可能有什么深意嗎？讓這幾個片區(qū)的人無法正常收看削球大師的乒乓球決賽？他是第一次替我打決賽所以害羞了？但那是全球直播，幾個片區(qū)才多少人？

“今晚會發(fā)生一場強太陽風暴，大幅擾動地磁場，類入的模仿機能將嚴重受限?！迸赃叺娜颂嵝盐遥笆俏覀冏ゲ妒┕り狀惾氲暮脵C會?！?/span>

太陽風暴。地磁場。我想起來一件大事，急忙讓電工們開始修電纜。但他們并不理解。為了給他們解釋，我拿出一塊玻璃板，兩面各放了一塊磁鐵，隔著板子吸在一起。

“玻璃板是宏觀糾纏場，這塊磁鐵是人類，背面的那塊是類入。”我捏住一塊磁鐵，在玻璃板上滑動，對面的磁鐵緊跟著做出相同的動作，“現(xiàn)在是人類主動，類入被動。但是如果地磁場發(fā)生劇烈變化，與之共鳴的宏觀糾纏場也會相應突變……”

我用力一甩，把玻璃板抽出翻了面，兩塊磁鐵靠慣性暫時脫離了玻璃板，然后又被我迅速放在兩側(cè)：“現(xiàn)在是這一面主動，主動方變成了類入。從此人類將被類入的意識遙控。”

“但類入沒有自主意識??？”有人問。

“所以你們就都變成木偶了。大家在按照現(xiàn)在的生活，永遠過下去，成為文明標本的一部分?！蔽也桓腋嬖V他們，更大的問題是我的分身：現(xiàn)在是我給我的分身放了權(quán)，他才能這么自由；他如果主導了我，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來。還有更可怕的，比如兩塊磁鐵撞在一起，或者徹底脫離玻璃板從而脫鉤，掉進恐怖的悖論場，徹底脫離自然界。

“但是太陽風暴又不止這一次，以前還有更強的，也沒有出過事吧？”有人質(zhì)疑。

“以前類入是無頭蒼蠅，即使出現(xiàn)類似情況，也會自己放棄主動權(quán)，甚至出于生存本能，集體修復宏觀糾纏場。現(xiàn)在有反反類入組織了，不一樣。他們會利用這次機會破局。”我不禁懷疑，施工隊里搞破壞的，就是反反類入組織的類入。電力可以有效彌補地磁場的局部擾動，而現(xiàn)在，停電的地區(qū)無法受到保護了。

電工們又告訴我，電纜修復失敗了?！靶碌睦|線接不上。口徑或者材料都沒問題，但剛接好就自己斷開了?！笔┕り犇沁呌腥颂鸾治瑁诘厣戏瓉頋L去，引得一片叫好，有幾個電工也湊過去看熱鬧。

我走到大坑前，仔細觀察電纜的斷口，發(fā)現(xiàn)它好像在蠕動。幅度不大，但確實是蠕動，而不是被迫的振動。同時，它周圍的保護殼和土壤也在以不同的頻率扭動。這是電磁無機生命的初級表征：嘗試利用體內(nèi)主要分子的固有頻率，進行自主的簡諧運動。如果放著不管，再過幾億年，它們就能學會自由運動，而能量來自它們吸收儲存的電磁場。

但是地球上顯然沒有電磁無機生命，據(jù)我了解，距離最近的電磁無機生命文明位于冥王星。那么，應該是冥王星的生命被宏觀糾纏場介入，其糾纏對象被丟到了地球這邊。此刻，電纜附近的長方體區(qū)域和冥王星某處正擁有同樣的宏觀糾纏場介質(zhì)參數(shù)。

五千多年間，奇點的影響范圍持續(xù)擴大，已經(jīng)突破了太陽系的邊緣。不對，不是五千多年，而是最近一個月突然擴大的，否則我早該觀察到更多跡象。畢竟是奇點，它是不講時間的。宏觀糾纏場不愧是宇宙二級災害。如果它沒這么懶，脾氣再穩(wěn)重一些，可能就是悖論爆發(fā)一樣的特級災害了。

我的工作從此發(fā)生了質(zhì)變?，F(xiàn)在我不能簡單地移除奇點，必須考慮移除的后果，也就是受奇點影響的所有自然文明是否都能安然無恙——按照《自然文明保護法》規(guī)定，一般至少要保存70%的原文明，如果恢復力差，就得保存更多。

做不到了。我當時很絕望：我只能確保自己可以跑掉，至于地球還有冥王星，自求多福吧。

我開始動手修復電纜?，F(xiàn)在好辦了，只要在長方體的大坑里面放點強效的永磁體，喂給這些冥王星過來的“類入”就可以。我掏出一組超導磁球偶，把它裝進電磁屏蔽網(wǎng)兜里，只留一個小口，然后丟了進去，等待大坑吃飽了自己修復。里面馬上傳來噼噼啪啪的電流音，節(jié)奏感還行，不過音色不好，太沙啞了。

?“開始行動嗎？”我身邊的電工們低聲詢問。我擺擺手說：“不用了，你們拿著幾份超導磁球偶，去把其他斷掉的電纜修好。組織該解散了，感謝你們的付出，今后學著和類入共同生活吧。”幾名老成員心領神會，取了東西跑向其他電纜，但剩下的人感到不解，有幾個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叛變了。我現(xiàn)在不想理他們。

這時，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從黑暗中走過來，左手臂纏了一串鞭炮，朝我打招呼：“修好了嗎？”

他的聲音我認得，和我的衛(wèi)士搭檔一樣。

“最多等半個小時就好了?！苯璐罂永锏碾娀鸹ㄩW爍，我勉強看清了鴨舌帽：他一身黑衣，身材高大，而且和普通的類入不一樣，動作沒有明顯的機械感。

鴨舌帽笑著說，太好了，這下不用擔心看不成乒乓球決賽了。我向他表示祝賀，然后隨口問他是不是喜歡削球大師。我在這方面有點虛榮，尤其這種可以先隱瞞身份再突然告知的機會，是絕對不會錯過的。但鴨舌帽說他喜歡看快攻。他是故意說謊的，我聽出來了。削球這么漂亮而有些不實用的技巧，哪有人會不喜歡呢？

隨后我跟他說起削球的精妙之處，而他則大談快攻的刺激兇狠。我們完全沒聊到一起。如果是我的分身在對面，肯定不會這樣。就算是我的老搭檔，也會回擊得更委婉一些。但鴨舌帽是個類入，所以我們一點都沒法溝通。

鴨舌帽并沒有隱瞞身份的想法。他明目張膽地用左手比劃，如果條件允許，大概會開膛破肚，給我們瞧瞧他右側(cè)的心臟和逆時針的腸子。他以自己的類入身份而自豪。

“你這個類入，怎么主動性這么強？我可沒記得我的衛(wèi)士搭檔訓練過你?！蔽胰滩蛔×耍统鍪謽屩钢?。

鴨舌帽舉起雙手，但神色很輕松：“意外。宇宙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既然你會被意外出現(xiàn)的奇點困住五千多年，這個電纜坑又和冥王星意外地宏觀糾纏在一起，那么幾十億類入里面，有幾個類入出了‘意外’，像我這樣強大而自主，不是很正常嗎？你是沒見過雙黃的雞蛋，還是沒被門把手上的靜電電到過？”

“我就是來解決意外的。你說話最好穩(wěn)重一點。游行都安排妥當了？”我握緊了槍把。這個鴨舌帽果然處處讓我討厭。等一會兒我要朝他開八槍，其中四槍打在帽子上。

“你已經(jīng)失敗了。反類入組織今晚將由我們毀滅?！彼焕砦遥粗姽?，“你們這些人類成員接下來就關(guān)進仿制食品廠，由我們來圈養(yǎng)。別擔心，你們以前的同伴也在那里，過得很好，一直在幫我們生產(chǎn)食品呢。”

施工隊反過來包圍了我們。都是類入。剩下的電工們被抓走了，而我被留下來和鴨舌帽獨處。我仍然舉著槍，鴨舌帽仍然舉著雙手。

“你的分身背叛了你?！兵喩嗝闭f，“他會去引開你的搭檔，再讓那名衛(wèi)士了解到反類入組織被我們徹底滲透的真相，這樣等衛(wèi)士的精神完全崩潰，我就可以更加自由?！?/span>

“他不是要去參加乒乓球決賽嗎？”

“打完決賽過去。接受完賽后采訪再跑過來。”

我才知道我的分身這么能跑。但閑話到此結(jié)束，我已經(jīng)獲得所有需要的情報，該讓他滾蛋了。

電力恢復，明晃晃的路燈突然照在我們兩個身上。我開了八槍，第一槍是腦袋，然后三槍打在右胸和腹部，因為我想看看他的腸胃是什么方向。等他倒下，手里的鞭炮掉在旁邊，我摘下他的帽子，又朝帽子補上四槍。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討厭鴨舌帽，如果他換個針織帽或者草帽，可能我就不會殺他了，還會和他聊聊乒乓球快攻的步伐節(jié)奏。

我把鞭炮點著，作為剛才槍聲的掩護，然后順著彈孔給鴨舌帽開胸，不料發(fā)現(xiàn)了一點小意外：鴨舌帽的心臟在左邊。但他的腸子是逆時針的。當然，我先打的腦袋，所以也就沒有發(fā)生更大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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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其他電纜都被喂了食以后，我想先回到超市看看。那里目前暫時是由我的暗物質(zhì)飛船滲入并寄生的，內(nèi)部存放著奇點，因為我得保證自己隨時有能力修復奇點，以便制定下一步計劃。我勾連了我的分身，發(fā)現(xiàn)他跟搭檔在地下，附近還有那個超市的店員，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的分身不會背叛我，但他最近確實有些神秘，所以還是提防一下比較好。越是陪伴已久的人和物，越有可能發(fā)生你難以察覺的巨大變化，繼而在關(guān)鍵時刻影響你的判斷。

走去超市的途中，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和車輛，柏油路也很平整，讓我心情舒緩了一些。果然還是自行車道最適合步行，其次是路中央的黃線。至于磚塊拼湊的人行道，顯然是為了阻止人類肆意散步浪費精力而故意設計的。

到超市門口時，我發(fā)現(xiàn)超市竟然打烊了，還好有人正打算進去，好像是店員。我緊跟兩步上前拉住她，一起走了進去，看見自己的飛船內(nèi)部被弄得一片狼藉。

超市里，喝光的啤酒罐和吃光的飯盒掉在地面，桌子上還有一臺大收音機，看編號是我的衛(wèi)士搭檔留下的。經(jīng)過簡單的試探，我確認剛才進超市的不是店員，而是店員的類入，被店員精心訓練過，應該是叫小灰，穿一件灰色毛衣，領子露在寬大的工作服外面。她們兩個的情況我早就調(diào)查清楚了。正好，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想找個懂得傾聽的家伙陪我聊天。

我把收音機的磁帶口打開，讓它播放《陰離子二踢腳》，以便和類入安全交流。這位小灰不是鴨舌帽，理解不了太多顛覆認知的信息。接著，我一邊給類入講解，一邊給自己梳理。效果還不錯，我最后想通了。

還有救。鴨舌帽已經(jīng)被我解決，現(xiàn)在只需要把反類入組織和反反類入組織全都端掉，然后在地下建立電磁場保護區(qū)，由我充分利用類入指導人類文明發(fā)展，就可以萬無一失了。等我培養(yǎng)出值得信任的人類領導群體，就可以功成身退，放人類和類入自由。仔細一想，我不僅可以幫人類統(tǒng)一地球，實現(xiàn)國家級到行星級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甚至還能讓他們和冥王星的電磁無機生命成功溝通，這些都是我以后去其他待開發(fā)星系發(fā)展的重要經(jīng)驗啊！

說得興起，我不禁邀請超市店員也加入我。她是個好苗子，不過也沒那么重要，找別人肯定也沒問題。現(xiàn)在到了大夜班，店員今晚肯定不會來了，我得趕緊去仿制食品廠把剩下的事做完。只要奇點的生殺大權(quán)還掌握在我手里，一切就是我單方面說了算。

就在這時，有人把收音機關(guān)停了。我看向超市門口，是頭頂四個窟窿的鴨舌帽。他不知為何沒有死。雖然我的搭檔現(xiàn)在活得好好的，類入能憑模仿本能恢復，但那需要他保持意識清醒，同時也需要消耗不少能量。看來他的確是類入中的特殊個體，而且今天肯定是吃飽了撐著才來的。

“你放棄吧?！兵喩嗝币е勒f出四個字，然后捂住肚子，因為那肚子里還埋著我剛才送給他陪葬的不銹鋼陀螺?，F(xiàn)在他像是人類神話里的普羅米修斯，在復生本能和人類神經(jīng)痛覺的對抗下，重復著無盡的痛苦。

“想吃點什么？我請你。”我從貨架上拿了個黃油面包。他現(xiàn)在肯定很想吃東西。

“不用?！彼鲃铀洪_肚皮，大叫著把陀螺掏出來，血、油和腸液等等亂七八糟的流了一地，“我來還東西的?！?/span>

鴨舌帽把陀螺丟給我，我則把撕開包裝的面包丟過去。他不領情，一巴掌把面包拍落，還用腳碾碎了。浪費糧食是要遭報應的，我正這樣想，又看到他蹲下瞟了一眼包裝，然后把面包殘骸抹起來，直接塞進了肚皮。這種吃法不知道會不會消化不良。

“你最好認真守著這里，不然我們可就搶走了?！彼K于修復了肚皮的傷口，抬頭威脅道。這算什么威脅？但凡知道我能毀滅奇點，他們就不該這么放肆。超市飛船隨時都由我控制，他們能搶什么？不對，這是激將法，他們想讓我守在這里哪也不去。

“好啊，那我就呆著。謝謝你來告訴我?！蔽艺f。

“不用謝。聽你的什么破二踢腳去吧?！彼聪率找魴C的播放鍵，轉(zhuǎn)身離開，體力有些不支。

為了給一瘸一拐的鴨舌帽送行，我特意拿出小號吹了一會兒，直到他轉(zhuǎn)過鎂光燈下慘白的路口。之后我在超市外面等了等，思考自己是否還應該去仿制食品廠。直到我看見戴手銬的店員突然跑回超市，才停止了猶豫。

現(xiàn)在超市這邊可以交給她和她的類入，我相信她會聽進我留下的話，選擇和我站在一邊。我可能太輕信人類了，因為我陪了人類一百多年；但人類并不知道我的陪伴和守候，所以他們不信任我。相比之下，類入陪了人類至少幾千年，那邊的確看起來更值得信任。

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我看到身邊的人影逐漸增多，直到占據(jù)整條路。他們步伐平穩(wěn)，面無表情，像出巢的蟻群，扛著煙花爆竹從仿制食品廠走出。我拉住其中幾個，詢問他們要到哪去，回應只有沉默和冷笑。他們還沒有獲得足夠的自主權(quán)。

我意識到這些都是類入。這場反常的類入游行已經(jīng)開始，是鴨舌帽策劃的，不知要到何時停止。我站在路邊吹起小號，試圖延緩類入的腳步，但他們戴上耳塞，或者用手捂住耳朵，繞過我繼續(xù)前進。夜風呼嘯，小號聲穿過整條街，但又仿佛這金色的樂器已經(jīng)喑啞，只在我身邊營造出一小片空地。

我的衛(wèi)士老搭檔聯(lián)系不上，應該是被我的分身保護著。我的分身好像不太高興，在聽《陰離子二踢腳》挑釁我，不讓我隨便勾連他。偽裝成電工的衛(wèi)士們也都被控制住了，現(xiàn)在只剩我孤立無援。去闖對方的大本營肯定不明智，不如回去固守超市。我一邊吹著小號驅(qū)趕洶涌的類入潮，一邊往回走。

但情況突然更加不妙：我看到超市店員和她的類入正在逃離超市。她們跑得暈頭轉(zhuǎn)向，在一個路口往返徘徊了很久。我馬上叫住她們，勸她們回超市，至少她們也是我這邊的一點力量。

這時天空突然白亮，我往頭上看去，發(fā)現(xiàn)超市脫離了地面，正在城市上空盤旋。有人打開了超市的反重力系統(tǒng)，應該是遙控實現(xiàn)的，因為我來地球以后很少用遙控，初始的輔助參數(shù)不適應地球大氣，起飛加速度紊亂，軌跡不太平穩(wěn)。反重力系統(tǒng)發(fā)出的白亮光芒像太陽一樣，白天使用都要避開人群，現(xiàn)在竟然敢在夜里用，這可是嚴重違反《自然文明保護法》。如此胡亂使用悖論場相關(guān)技術(shù)的產(chǎn)物，我的分身瘋了嗎？

鴨舌帽他們已經(jīng)不擇手段，想阻止我回超市毀掉奇點。這下城市里唯一的安全區(qū)已經(jīng)升空，我只好讓店員她們駕駛我的車逃離市區(qū)，以便在外面和我接應。

太陽風暴還沒開始，不知道我的分身用了什么辦法，搶過了我的飛船遙控權(quán)，我的指令全部被拒絕了，而且飛船的廣播系統(tǒng)被鴨舌帽用來演講，次聲波震得我難受。廣播系統(tǒng)獨立于其他系統(tǒng)，要想把它奪回來，手動操作只會被覆蓋信號，必須等我的汽車載著遙控信號超頻器離開城市。沒辦法，這副身體的記憶還不能丟掉，我只好趕緊爬到超市里去。

因為很久沒有用粘性裝置移動，我在垂直墻壁上爬行有些頭暈，但現(xiàn)在還來得及。指導地球文明的計劃已經(jīng)無從談起，更無所謂什么保護人類或者類入了，我得沖進超市，為了自己的安全，直接毀掉奇點，把這場鬧劇趕緊了結(jié)。

在反反類入組織的高主動類入個體影響下，地上的一些類入開始放煙花彈，有意無意地朝我打過來，其中有不少二踢腳。等我登上飛船，第一件事就是把收音機再打開，給他們聽聽我的二踢腳。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