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夢 (上)作者:金萬重

第一回 蓮花峰大開法宇 真上人幻生楊家
天下名山曰有五焉:東曰“東岳”,即泰山;西曰“西岳”,即華山;南曰“南岳”,即衡山;北曰“北岳”,即恒山。中央之山曰:“中岳”即嵩山。此所謂五岳也。五岳之中,惟衡山距中土最遠(yuǎn)。九疑之山在其南,洞庭之湖經(jīng)其北,湘江之水環(huán)其三面,若祖宗儼然中處,而子孫羅立而拱揖焉。七十二峰,或騰踔面矗天,或嶄?而截云,如奇標(biāo)俊彩之美丈夫,七竅八骸皆秀麗清爽,無非元氣所鐘也。其中最高之峰曰“祝融”、曰“紫蓋”、曰“天柱”、曰“石廩”,曰“蓮花”——五峰也。其形擢竦,其勢陟高云掩其直面,霞?xì)獠仄浒敫?,非天氣廓掃日光晴朗,則人不能得其彷佛焉。昔大禹氏治洪水登其上,立石記功德,天書云篆,歷千萬古而尚存。秦時仙女衛(wèi)夫人,修練得道,受上帝之職,率童仙玉女,來鎮(zhèn)此山,即所謂南岳衛(wèi)夫人也。蓋自古昔以來,靈異之跡,環(huán)奇之事,不可殫記。唐時有高僧自西域天竺國入中國,愛衡岳秀色,就蓮花峰上,結(jié)草庵以居,講大乘之法,以教眾生,以制鬼神。于是西教大行,人皆敬信,以為生佛復(fù)生于世,富人薦其財,貧者出其力,鏟疊嶂架絕壑,鳩材僝俘工,大開法宇,幽直寥闃,騰概萬千。杜工部詩所謂“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水湖。五月寒風(fēng)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
四旬已盡之矣。山勢之杰,道場之雄,稱為南方之最。其和尚惟手持金剛經(jīng)一卷,或稱“六如和尚”,或稱“六觀大師”,弟子五六百人中,修戒得神通者,三十馀人。有小阇利名“性真”者,貌瑩冰雪,神凝秋水,年僅二十歲。三藏經(jīng)文無不通解,聰明知慧,卓出諸髡,大師極加愛重,將欲以衣缽傳之。大師每與眾弟子講論大法,洞庭龍王化為白衣老人,來參法席,味聽經(jīng)文。
一日,大師謂眾弟子曰:“吾老且病,不出山門已十馀年,今不可輕動矣。汝輩眾人中,誰能為我入水府,拜龍王,替行回謝之禮乎?”
性真請行。大師喜而進(jìn)之,性真著七斤之袈裟,曳六環(huán)之神筇,飄飄然向洞庭而去。俄而守門道人告于大師曰:“南岳衛(wèi)真君娘娘送八介女仙,已到門矣?!?/p>
大師命召之。八仙女次第而入,周行大師之座,至三回乃己,以仙花散地訖,跪傳夫人之言曰,“上人處山之西,我則處山之東,起居相近,飲食相接,而賤曹多事,使我苦惱尚未得一造法座,穩(wěn)聽玄談。處仁之智蔑矣,交鄰之道關(guān)矣。茲送灑掃之婢,敬修起居之禮,兼以天花仙果七寶紋錦,以表區(qū)區(qū)之誠?!?/p>
遂各以所領(lǐng)花果寶貝,擎進(jìn)于大師,大師親受之,以授侍者,供養(yǎng)于佛前,屈身而禮,叉手而謝曰:“老僧有何功德?荷此上仙之盛愧?”
仍設(shè)齋以待八仙。于其歸,致敬謝之意而送之。
八仙女同出山門,攜手而行,相議曰;“此南岳無山。一丘一水無非我家境界,而自和尚開道場之后,便作鴻淘之分,蓮花勝景在于咫尺,而未得探討矣。今者吾儕以娘娘之命,幸到此地。且春色正妍,山日未暮,趁此良辰,陟彼崔嵬,振衣于蓮花之峰,濯纓子瀑布之泉,賦時而吟,乘興而歸,夸張宮中之諸姊妹,不亦快乎?”
皆曰:“諾”,遂相與緩步而上。俯見瀑布之源,緣崖而行,遵水而下,少憩于石橋之上。
此時正當(dāng)三月也,林花各綻,紫霞蔥籠,望之如展錦繡之色。谷鳥爭鳴,嬌音宛轉(zhuǎn),聞之如奏管弦之曲。春風(fēng)使人怡蕩,物色挽人留連。八仙女油然而感,怡然而樂。踞坐橋上,俯瞰溪流,百道流泉匯為澄潭,清洌瑩澈,如掛廣陵新磨之境。翠蛾紅妝,照耀水底,依稀然一幅美人圖,新出于龍眠手下也。自愛其影,不忍即起,殊不覺夕照度嶺,瞑靄生林也。
是日性真至洞庭,劈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龍王大悅,出迎于宮門之外,延入殿上,分席而坐。性真俯伏奏大師遙謝之言。龍王恭己而聽之,遂命設(shè)大宴而接之。珍果仙萊,豐潔可口。龍王親自執(zhí)酌,以勸性真。性真固讓曰:“酒者伐性之狂藥,即佛家大戒,賤僧不敢飲也?!?/p>
龍王曰:“釋氏五戒中禁酒,予豈不知?寡人之酒,與人間狂藥大異,且只能制人之氣,未嘗蕩人之心。上人獨不念寡人勤懇之意耶?”
性真感其厚眷,不敢強(qiáng)拒,乃連倒三卮,拜辭龍王,出水府,御冷風(fēng),向蓮花而來。至山底,頗覺酒暈上面,昏花糊眼,自訟曰?!?/p>
師父見滿頰紅潮,則豈不驚怪而切責(zé)乎?即臨溪而坐,脫其上服,攝風(fēng)于晴沙其上,手掬清波,沃其醉面。忽有異香,捩鼻面迪,既非蘭麝之薰,亦非花卉之馥,而精神自然震蕩,鄙吝倏爾消爍,悠揚(yáng)荏弱,不可形喻。乃自語曰:“此溪上流有何樣奇花,郁烈之氣泛水而來耶?吾當(dāng)往而尋之。更整衣服,沿流而上。
此時八仙女尚在石橋之上,正與性真相遇。性真舍其杖錫,上手而禮曰:“僉女菩薩,俯聽貧僧之言:貧僧即蓮花道場六觀大師弟子也,奉師之命下山而去,方還歸寺中矣。石橋甚狹,菩薩各坐,男女恐不得分路,惟愿僉菩薩,暫移蓮步,特借歸路?!?/p>
八仙女簪拜曰:“妾等即衛(wèi)夫人娘娘侍女電,承命子夫人,問候于大師,歸路適少留于此矣。妾等聞之,禮云:‘于行路,男子由左而行,婦女由右而行?!藰虮緛砥?,妾等且已先坐,今遭人從橋而去,于禮不可,請別尋他路而行?!?/p>
性真曰:“溪水既深,且無他徑,欲行貧僧從何處而行乎?”
仙女等曰:“昔達(dá)摩尊者,乘蘆葉涉大海。和尚若學(xué)道于六觀大師,則必有神通之術(shù),涉此小川何難之有?而乃與兒女子爭道乎?”
性真笑而答曰:“試觀諸娘之意,必欲索行人買路之錢也!貧寒之僧本無金錢,適有八顆明珠,請奉獻(xiàn)于諸娘子,以買一綿之路?!?/p>
說罷,手持桃花一枝,以擲于仙女之前,四只絳萼化為明珠。祥光滿地,瑞彩燭天,若出于海蚌之懷胎。八仙女各拾取一介,顧向性真,粲然一笑,竦身乘風(fēng)騰空而去。性真佇立橋頭,掩首遠(yuǎn)望良久,云影始滅,香風(fēng)盡散,惘然如失,怊悵而歸,以龍王之言復(fù)于大師。大師詰其晚歸,對曰:“龍王待之甚款,挽之甚懇,情禮所在,不敢拂衣而即出矣?!?/p>
大師不答,使之退休。
性真來到彈房,日已曛黑。自見仙女之后,嫩語嬌聲,尚留耳旁。艷態(tài)妍姿,猶在眼前。欲忘而堆忘,不思而自思。神魂恍惚,悠悠蕩蕩,兀然端坐,默然于心曰:“男兒在世,幼而讀孔盂之書,壯而逢堯舜之君,出則作三軍之帥,入則為百揆之長,著錦袍于身,結(jié)紫綬于腰,揖讓人主,澤利百姓。目見嬌艷之色,耳聽幻妙之音,榮輝極于當(dāng)代,功名垂于后世,此固大丈夫之事也。哀找佛家之道,不過一盂飯、一瓶水、數(shù)三卷之徑文、百八顆之念珠而已。其德雖高,其道雖幻,寂寥太甚矣,柿淡而止矣。假今悟上乘之法,傳祖師之統(tǒng),直坐于蓮花臺上,三魂九魄一散于煙焰之中,則夫孰知一介性真生于天地問乎?”
思之如此,念之如彼,欲眠不眠,夜已深矣。霎然閣眼,則八仙女忽羅列于前矣,驚悟開睫,已不可見矣。遂大悔曰:“釋教工夫,正心志,斯為上行矣。我出家十年,曾無半點茍且之心。邪心忽發(fā),今乃如此,豈不有妨于找之前程乎?”
遂自熱梅檀,趺坐蒲團(tuán),振勵精神,輪盡項珠。方靜念千佛矣,忽然有一童子,立窗外呼之曰:“師兄著寢否?師父命召之矣!”
性真大愕曰:“深夜促召必有故也!”
仍與童于忙詣方丈。大師集眾弟子,儼然正坐。威儀肅肅,燭影煌煌。乃厲聲責(zé)之曰:“性真汝知汝罪乎?”
性真顛倒下階,跪而對曰:“小子服事師父十閱春秋,而曾未有毫發(fā)不恭不順之事,誠愚且昏,實不知自作之罪?!?/p>
人師曰:“修行之功其目有三;日身也,日童也,日心也。汝往龍宮,飲酒而醉歸。到石橋邂逅女子,以言語酬酢,折贈花枝,與之相戲。及其還來,且尚繾綣。初既蠱心于美色,旋且留意于富貴,慕世俗之繁華,厭佛家之寂滅。此三行工夫,一時壞了,其罪固不可仍留于此地也!”
性真叩頭泣訴曰:“師乎!師乎!性真誠有罪矣!然自破酒戒,因主人之強(qiáng)勸,而不獲己也。與仙女酬酢言語,只為借路,本非有意,有何不正之事乎?及歸禪房,雖萌惡念,一剎那間,自覺其非,惕狂心之走作,藹善端之自發(fā),咋指追悔,方寸復(fù)正,此儒家所謂:‘不遠(yuǎn)而復(fù)’者也。茍使弟子有罪,則師父撻楚儆戒,亦教誨之一遭,何必迫而黜之,俾絕自新之路乎?性真十二歲棄父母、離親戚,依歸師父,即剃頭發(fā),言其義,無異生我育我。語其情,所謂無子有子,父子之恩深矣!師弟之分重矣!蓮花遭場,即性真之家。舍此何之?”
大師曰:“汝欲去之,吾令去之,汝茍欲留,誰使汝去乎?且汝自謂曰汝何去乎。汝所欲往之處,即汝可歸之所也。”
仍復(fù)大聲曰:“黃巾力士安在?”
忽有神將自空中而來,俯伏聽命。大師吩咐曰:“汝領(lǐng)此罪人往酆都,變付于閻王而回?!?/p>
性真聞之肝膽墮落,涕淚進(jìn)出,無數(shù)叩頭曰:“師父!師父!聽此性真之言。昔阿蘭尊者,入娼女之家,與同寢席,失其操守,而釋逝大佛不以為罪,但設(shè)法而教之。弟子雖有不謹(jǐn)之罪,比之阿蘭,猶且輕矣,何必欲進(jìn)于酆都乎?”
大師曰:“阿蘭尊者,未制妖術(shù)。雖與娼物親近,其心則未嘗變矣。今汝則一見妖色,全失素心。嬰情冕緩,流涎富貴。其視于阿蘭也何如?”
汝罪如此,一番輪回之苦,烏得免乎?”
性真惟涕而已,頓無行意。大師復(fù)慰之曰:“心茍不潔,雖處山中,道不可成矣。不忘其根本,雖落于十丈狂塵之間,畢竟自有稅駕之處。汝必欲復(fù)歸于此,則吾當(dāng)躬自率來。汝其勿疑而行?!?/p>
性真知不可奈何,拜辭于佛像及師父,與師兄弟相別,隨力士而歸。入陰魂之關(guān),過望鄉(xiāng)之臺,至酆都城外。守門鬼卒問其所從來。力士日?!俺辛^大師法旨,領(lǐng)罪人而來矣?!?/p>
鬼卒開門而納之,力士直抵森羅殿,以押來性真之意告之。閻王使之召入,指性真而言日?!吧先酥恚m在子南岳山蓮花之中,上人之名,已載于地藏玉香寨之上矣。寡人以為上人得成大道,一升蓮座,則天下眾生,必將普梭陰德矣。今乃何事,辱至于此乎?”
性真大慚。良久乃告曰:“性真無狀,曾遇南岳仙女于橋上,不能制一時之心,故乃以得罪于師父,待命于師父矣?!伴愅跏棺笥疑涎杂诘夭刂髟唬骸澳显懒^大師使黃巾力士押送其弟予性真,要令冥司論罪。而此與他罪人自別,敢仰稟矣?!?/p>
菩薩笞曰:“修行之人一往一來,當(dāng)依其所愿,何必更問?”
閻王方欲按決矣,兩鬼卒又告曰:“黃巾力士以穴觀大師法命,領(lǐng)入罪人來到于門外矣?!?/p>
性真聞此言大驚矣。
閻王命召罪人。南岳八仙女匍匐而入,跪于庭下。閻王問曰:“南岳八仙,聽我言也:仙家白有無窮之勝概,自有不盡之快樂,何為而到此地耶?”
八人含羞而對曰:“妾等奉衛(wèi)夫人娘娘之命,修起居于六觀大師。路逢性真小和尚,有問答之事矣。大師以妾等為玷污叢林之靜界,移牒于衛(wèi)娘娘府中,拉送妾等于大王。妾等之升沈苦樂,皆懸于大王之手,伏乞大王大慈大悲,使之再生于樂地?!?/p>
閻王定使者九人,招之前,密密吩咐曰:“率此九人遵往人間!”
言訖,大風(fēng)倏起于殿前,吹上九人于空中,散之于四面八方。性真隨使者,為風(fēng)力所驅(qū),飄飄搖搖無所終,薄至于一處,風(fēng)聲始息。兩足已在地上矣。
性真收拾驚魂,舉目而見之,則蒼山盎盎而四圍,清溪曲曲而分流,竹籬茅屋,隱映草間者,僅十馀家。數(shù)人相對面立,私相語曰:“楊處士夫人五十后有胎候,城人聞稀罕之受矣。臨產(chǎn)已久,尚無兒聲,可怪可慮!”
性真默想曰:“今者我當(dāng)輪生于世,而顧此形身,只個精神而已,骨肉正在蓮花峰上,已火燒臭。我以年少之故,未畜弟子,更有何人收拾我舍利?思量反復(fù),心切凄愴。俄而使者出,揮手招之言曰:“此地即大唐國淮南道秀州縣也。此家即楊處士家也。處上乃汝父親,其妻柳氏乃汝慈母也。汝以前生之緣,為此家之子。汝須速入,母失吉時!”
性真即入,則處士載葛巾,穿野服,坐于中堂,對爐煎藥,香臭靄靄然襲衣。房內(nèi)隱隱有婦人呻吟之聲矣。使者促性真入房中,性真疑慮逡巡,使者自后推擠。性真蹶然仆地,神昏氣窒,若天地翻覆之中者然。性真大呼曰:“救我!救我!”
而聲在喉間,不能成語,只作小兒啼哭之聲矣。侍婢走告于處士曰:“夫人誕生小郎君矣!”
處士奉藥碗而入,夫妻相對,滿面歡喜。性真饑則飲乳,飽則止哭。當(dāng)其初也,心頭尚記蓮華遭場矣。及其漸長,知父母之恩情,然后,則前生之事,已茫然不能知矣。處士見其兒子骨格清秀,撫頂而言曰:“此兒必天人謫降也。”
名之曰:“少游”,字之曰:“千里。”
流光水駛,犀角曰長,于焉之間,已至十歲。容如溫玉,服如晨星,氣質(zhì)擢秀,智慮深遠(yuǎn),魁然若大人君子矣。處士謂柳氏曰:“我本非世俗之人,而以與君有下界因緣,故久留于煙火之中。蓬萊仙侶寄書招邀者已久,而念君孤子,不能決去。今皂天默祜英子,斯德聽達(dá)絕倫,穎容拔翠,真吾家千里駒也。君既得依倚之所,晚年必將睹榮華,而享富貴也。此身去留,須不可介念也?!?/p>
一日眾道人來,集于堂上,與處士或騎白鹿,或驂青鶴,向深山而去。此后惟往往自空中寄書札而已,蹤跡未嘗到家矣。
第二回 華陰縣閨女通信 藍(lán)田山道人傳琴
自楊處士升仙之后,母子相依,經(jīng)過日月。步游僅過數(shù)年,才名藹蔚,卒郡太守以神童薦于朝,而少游以親老為辭,不肯就之。年至十四五,秀美之色似潘岳,發(fā)越之氣似青蓮,文章燕許如也,詩材鮑謝如也,筆法仆命鐘王,智略弟畜孫吳。諸子百家,九流三教,天文地理,六韜三略,舞槍之法,用劍之術(shù),神授鬼教,無不精通。蓋以前世修行之人,心竇洞澈,腦?;掷?,觸處融解,如竹迎刀,非風(fēng)流俗士之比也。
一日,告于母親曰:“父親升天之日,以門戶之貴,付之于少子。而今家計貧窶,老母勤勞,兒子若甘為守家之狗,曳尾之龜,而不求世上之功名,則家聲無以繼矣。母心無以慰矣。甚非父親期待之意也。聞國家方設(shè)科抄選天下之群才,兒子欲暫離母親膝下,歌《鹿鳴》而西游?!?/p>
柳氏見其志氣卒不碌碌,少年行役,不能無慮,遠(yuǎn)路離別,亦且關(guān)心。而已知其沛然之氣,不可以沮,乃黽勉而許之,盡賣釵釧,備給盤纏。
步游拜辭母親,以三尺書童、一匹賽驢,取道而行。行累日,至華州華陰縣,距長安已不遠(yuǎn)矣。山川風(fēng)物,一倍明麗。以科期尚遠(yuǎn),日行數(shù)千里,或訪名山,或?qū)す袍E,客路殊不寂寥矣。忽見一區(qū)幽莊,近隔芳林,嫩柳交影,綠煙如織。中有小樓,丹碧照耀,瀟灑遼復(fù),幽致可想,遂垂鞭徐行,迫以視之:則長條細(xì)枝,拂地裊娜,若美女新浴,綠發(fā)臨風(fēng)自梳,可愛亦可賞也。步游手攀柳絲,踟躕不能去,歡賞曰:“吾卿蜀中,雖多珍樹,未曾見裊裊千枝,毿毿萬縷,若此柳者也。”
乃作《楊柳詞》,詩曰:
楊柳青如織,長條拂畫樓。
愿君勤種意,此樹最風(fēng)流。
楊柳垂青青,長條拂綺楹。
愿君莫攀折,此樹最多情。
詩成,浪詠一追,其聲請亮豪爽,宛若控金擊石,一陣春風(fēng)吹其馀響,飄拂于樓上。其中適有玉人,午睡方濃,忽然驚覺,推枕起坐,拓開繡戶,徙眄凝睇,四顧尋聲,忽與楊生眼相值,鬈髿云發(fā),亂毛雙鬢,玉釵欹斜,眼波朦朧,芳魂若癡,弱質(zhì)無力。睡痕猶在于眉端,鉛紅半請于臉上矣。天然之色,嫣然之態(tài),不可以言語形容,丹青描畫也。兩人脈脈相看,未措一辭。
楊生先送書童于林前客店,使備夕炊矣,至是還報日?!跋︼堃丫咭樱 ?/p>
美人凝情熟視,閉戶而入,惟有陣陣暗香,泛風(fēng)而來而已。楊生雖大恨書童。一垂珠箔,如隔弱水,遂與書童回來,一步一順,紗面已緊閉而不開矣。來坐客店,悵然消魂。
元來此女子姓秦氏,名彩鳳,即秦御史女子也。早喪慈母,且無兄弟,年才及笄,束適于人。時御史上京師,小姐獨在于家,夢寢之外,忽逢楊生。是其貌而悅其風(fēng)彩,聞其詩而慕其才華,乃思曰:“女子從人,終生大事。一生榮辱,百年苦樂,皆系丁二丈夫。故卓文君以寡婦而從相如。今我即處于之身也,雖有自媒之嫌,臣亦擇君,古不云乎?今若不問其姓名,不知其居住,他日雖稟告于父親,而欲連媒妁,東西南北何處可尋?”
于是展一幅之箋,寫數(shù)旬之詩,封授于乳媼曰:“特此封書,往彼客店,尋得俄者身騎小驢,到此樓下蒜《楊柳詞》之相公,而傳之。俾知我欲結(jié)芳緣,永耗一身之意也。此吾莫重之事,慎勿虛徐:此相公其容顏如玉,眉宇如畫,雖在于眾人之中,昂昂鳳凰之出雞群。媼公親見,傳此情書。”
乳媼曰:“謹(jǐn)當(dāng)如教而異時老爺若有問,則將何以對之耶?”
小姐曰:“此則我自當(dāng)之,汝勿慮焉!”
乳媼出門而去,旋又還問曰:“相公或已娶室,或既定婚,則何以為之耶?”
小姐移時沈吟,乃言曰:“不幸已娶,則我同不嫌為剮。而我觀此人,年是青陽,恐未及有室家矣?!?/p>
乳娘往于客店,訪問吟詠楊柳之客。此時楊生出立于店門之外,見老婆來訪,忙迎而問曰:“賦《楊柳詞》者即小生也。老娘之間有何意耶?”
乳娘見楊生之美,不復(fù)致疑,但云:“此非討語之地電?!?/p>
楊生引乳娘坐于客榻,問其來尋之意。乳娘問曰:“郎君《楊柳詞》詠于何處乎?”
答曰:“生以遠(yuǎn)方之人,初入帝圻,愛其佳麗,歷覽選勝。今日之午,適過一處,即大路之北,小樓之下。綠柳成林,春色可玩,感興之馀,賦得一詩而詠之矣。老娘何以閘之?”
媼曰:“郎君其時與何人相而乎?”
楊生曰:“小生幸值天仙降臨樓之時,艷色尚在于眼,異香猶灑于衣矣?!?/p>
媼曰:“老身當(dāng)以實告之:其家蓋吾主人秦御史宅也。其女即吾家小姐也。小姐自幼時,心明性慧,大有知人之鑒。一見相公,便欲托身。而御史方在京華,、往復(fù)稟定之間,相公必傳向他處,大海浮萍,秋風(fēng)落葉,將向以訪其蹤跡乎?絲蘿雖切愿耗之心,當(dāng)今實其自躍之恥,而三生之緣重,一時之嫌小也。是以舍經(jīng)從權(quán),包羞冒慚,使老妾問郎君姓氏及鄉(xiāng)貫,仍探婚娶與否矣!”
楊生聞之,喜色溢面,謝曰:“小生楊少游,家本在楚,年幼未娶矣。惟老母在堂,花燭之禮,當(dāng)告兩家父母而后行之。結(jié)親之約,今以一言而定之矣。華山長青,渭水不絕。”
乳娘亦大喜,自袖中出一封書,以贈生。生拆見:即《楊柳詞》一絕也。其詩曰:
樓頭種楊柳,擬系郎馬住。
如何折作鞭,催向章臺路。
生艷其清新,亟加歡服,稱之曰:“雖古之右丞、李學(xué)士、蔑以加矣。遂披彩箋,寫一詩以授媼。其詩曰:
楊柳千萬絲,絲絲結(jié)心曲。
愿作月下繩,好結(jié)春消息。
乳娘受置于懷中,出店門而去。楊生呼而語曰:“小姐秦之人,小生楚之人,一散之后,千里相阻。山川修曼,消息難通。況今日此事,既無良媒,小生之心,無可憑信之處也。欲乘今夜之月色,望見小姐之容光,未知老娘以為如何?小姐詩中亦有此意,望老娘更稟于小姐”
乳娘去即還來曰:“小姐奉真郎和詩,十分感激。且備傳郎君之意,則小姐曰:,男女束及行禮,私與相見,極知其非禮。然方欲托身于其人,而何可有違于其言乎?且中夜相會,人言可畏。異日父親若知之,則必有厚責(zé)。欲待明日相會于中堂,相與約定云矣。”
楊生嗟嘆曰:“小姐明敏之見,正大之言,非小生所及也?!?/p>
對乳娘再三勸囑,毋令失期,乳娘唯唯而去。
是夜,生留宿于店中,轉(zhuǎn)展不寐,坐待晨雞,苦恨春宵之長也。俄而斗杓初轉(zhuǎn),村鼓催鳴。方欲呼意而秣馬矣,忽聞千萬人喧闐之聲,潮涌湯沸,自西方而來矣。楊生大驚,攝衣而出,立街而見之。則執(zhí)兵之亂卒、避亂之眾人,籠山絡(luò)野,紛駢雜遠(yuǎn),軍聲動地,哭聲響于霄。耐之于人,則曰:“神策將軍仇士良,自稱皇帝,發(fā)兵而反。天子出巡楊州,關(guān)中大亂。賊兵四散,卻掠人家。且傳言:‘閉亟關(guān)不通,往來之人,毋論良賤,皆住軍丁矣?!?/p>
生慌忙驚懼,遂率書童,鞭驢促行,望藍(lán)田山而去,欲竄伏于巖穴之間矣。仰見絕頂之上,有數(shù)問草屋,云影掩翳,鶴聲清亮,楊生知有人家,從巖間五逕而上。有道人憑幾而臥,見生至起坐問曰:“君是避亂之人,必淮南楊處士令郎也!”
楊生趨進(jìn)再拜,含淚而對曰:“小生果是楊處士子也,自別嚴(yán)父,只依慈母。氣質(zhì)甚魯,才學(xué)俱蔑。而妄生徼悻之計,冒死觀國之賓,行到華陰,猝值變亂。不圖今日獲拜丈人,此必上帝俯鑒微誠,故令叩陪大仙之幾杖,得聞嚴(yán)父之消息。伏乞仙君;毋惜一言,以慰人于之心。家嚴(yán)今在何山?而奉履亦何如?”
道人笑曰:“尊君與我著棋于紫閣峰上,別去屬耳,未知其去向何處。而童顏不改,綠發(fā)長春,惟君毋用傷懷?!?/p>
楊生泣訴曰:“或因先生,可得一拜于家嚴(yán)乎?”
道人又笑曰:“父子之情雖深,仙風(fēng)之分迥殊,雖欲為君圈之,未由電。而況三山渺邈,十州空闊,尊公去就何以得知?君既到此,姑且留宿,徐待道路之通,歸去亦未晚電!”
楊生雖聞父親安寧之報,道人落落無顧念之意,會合之望已絕矣。心緒凄愴,淚流被面。道人慰之曰:“合而離,離而合,亦理之常也,何以為無益之悲也?”
楊生拭淚而謝,當(dāng)隅而坐。遭人指壁上玄琴而問曰:“君能解此乎?”
生對曰:“雖有素癖,而未遇真師,不得其妙處矣?!?/p>
遭人使童于授琴于生。使彈之。生遂置之膝上,奏《風(fēng)入松》一曲。道人笑曰:“用手之法,活動可教也?!?/p>
乃自移其琴,以千古不傳之四曲,次第教之。清而幽,雅而亮,實人間之所未聞?wù)?。生本來精通音律,且多神悟,一學(xué)能盡傳其妙。道人大喜,又出白玉洞蕭,自吹一曲以教生,乃謂之曰:“知音相遇,古人所難。今以此一琴一蕭贈君,日后必有用處,君其識之?!?/p>
生受而拜謝曰:“小生之得拜先生,必是家親之指導(dǎo)。先生即家親故人,小生敬事先生何異于家親乎?侍先生杖屨,以備弟子列,小于愿也?!?/p>
遭人笑曰:“人間富貴自來逼君,君將不可免也。何能以游老夫,接在巖穴乎?況君畢竟所歸之處,與我各異,非我之徒也。但不忍負(fù)殷勤之意,贈此彭祖方書一卷,老夫之情此可領(lǐng)也。習(xí)此則雖不能久視延年,亦足以消病卻老也?!?/p>
生復(fù)起拜而受之,仍問曰:“先生以小子期之以人間富貴,敢問前程之事矣?!靶∽佑谌A陰縣,與秦家女子方議婚,為亂兵所遙,奔竄至此,未知此婚可得成乎?”
道人大笑曰:“婚姻之事昏黑似夜,天機(jī)不可輕泄。然君之佳緣在于累處,秦女不必偏自綣戀也!”
生跪而受命,陪道人同宿于客室。天未明道人喚覺楊生,而謂之曰:“道路既通,科斯退定于明春。想大夫人方切倚閭之望,須早歸故鄉(xiāng),毋貽北堂之憂。”
仍計給路費,生百拜床下稱謝厚眷。收拾琴書,行出洞門,不勝依黯。矯音回顧茅茨及道人,已無去處。惟曙色薔涼,彩靄蘊(yùn)籠而已。
生入山之初,揚(yáng)花束落,一夜之閭菊花滿發(fā)矣。生大以為怪,問之人:“已秋八月矣!來訪舊日客店,新徑兵火,材落蕭條,與向來經(jīng)過之時大異。赴舉之士紛紛下來,生問都下消息。則答曰:“國家召諸道兵馬,過五個月,始削平潛亂,大駕遠(yuǎn)都??婆e且以春退定矣?!?/p>
楊生往訪秦御史家,則繞澳衰柳搖落于風(fēng)霜之后,殊非舊日景色。朱樓粉墻已成灰燼,陳礎(chǔ)推破瓦積遺墟而已。四陰荒涼,亦不問雞犬之聲。生愴人事之易變,悵隹期之已曠,攀援柳條,佇立斜陽,徒吟秦小姐楊柳之詞。一字一淚,衣裾盡濕。欲問往事,不見人跡。乃茫然而歸,問于店主曰:“彼秦御史家屬今在何處耶?”
店主嗟惋曰:“相公不聞耶?前者,御史仕宦在京,惟小姐率婢仆守家。官軍恢復(fù)京師之后,朝庭以秦御史為受逆賊偽爵,以極刑之。小姐押去京師,而其后,或言終不免慘禍,或言沒入掖庭矣。今朝官人押領(lǐng)罪人等數(shù)多家屬,過此店之前,問之則曰:“此屬皆沒入為英南縣奴婢者也?!?/p>
或云:“秦小姐亦入于其中矣?!?/p>
楊生聽之,淚汪然自下日?!八{(lán)田山道人云:“秦氏婚事,昏黑似夜,小姐必已死矣,更無詰問之處?!?/p>
乃治行具下去秀州,此時柳氏聞京師禍亂之報,恐兒子死于兵火,日夜呼天,幾不得自保矣。及見步游,相持痛哭,若遇泉下之人。
未幾,舊歲已盡,新春忽屆矣。生又將作赴舉之行,柳氏謂生曰:“去年汝往皇都,幾陷危境,至今思惟,惟稟稟可怕。汝年尚稚,功名不急,然所以不挽汝行者,吾亦有主意故也。顧此秀州既狹且僻,門戶才貌實無堪為汝配者,而汝已十六歲也,今若不定,幾何其不失時乎?京師紫清觀杜鏈師,即吾表兄,出家雖久,計其年歲,則尚或生存。此兄氣宇不凡,知慮有裕,名門貴族無不出入。寄我情書則必親汝知子,而出力周旋,為求賢匹。汝須留意于此?!?/p>
仍作書而付之。生受命,始以華陰事告之,輒有凄感之色。柳氏嗟咄曰:“秦氏雖美,既無天緣,禍家馀生,必難全生。假今不死,逢著亦難,汝須永斷浮念,更求他姻,以慰先母企望之懷也?!?/p>
生拜敬登程。
及到洛陽,猝值驟雨,避入于南門外酒店,沽酒而飲。生謂主曰:“此酒雖美,亦非上品也?!?/p>
主人曰:“小店之酒無勝于此者。相公若求上品,天津橋頭酒肆所賣之酒,名日‘洛陽春’,一斗之酒千錢其價,昧雖好而價則高矣?!?/p>
生靜思:洛陽自古帝王之都,繁華壯麗甲于天下。我去年取他路而去,未見其勝概,今行當(dāng)不落奠矣。
第三回 楊千里酒樓擢桂 桂蟾月鴛被薦賢
生乃使書童算酒價,仍驅(qū)驢向天津而行。及抵城中,山水之勝人物之盛,果葉所聞矣。洛水橫貫都城,如鋪白練。天津橋泂跨澄波,直通大路。隱隱如彩虹之飲水,蜿蜿若蒼龍之展腰。朱甍聳卒,碧瓦耀日,色映清漪,影抱春街,可謂第一名區(qū)也。生知其為店主所謂酒樓,乃催行至其樓前。,金鞍駿馬,填塞迎衢,仆夫林立,譚聲雷聒。仰觀樓上,則絲竹轟鳴,聲在半空。羅締紛續(xù),香聞十里,生以為河南府尹宴客于此,使書童問之:爭言城里少年諸公子,聚集一時名妓,設(shè)宴玨景。生聞之已覺醉興翩翩,豪氣騰騰,于是當(dāng)樓下驢,直入樓中。
年少書生十條人,與菱人數(shù)十,雜坐于錦筵之上,騁高談,浮大白,衣冠鮮明,意氣軒輕。諸生見楊生容顫秀美,符彩灑落,齊起迎揖,分席列坐。各通姓名后,上座有盧生者,先問曰:“吾見楊兄行色,所謂‘槐花黃,舉子忙’者也?!?/p>
生曰:“誠如兄言矣?!?/p>
又有杜生者曰:“楊兄茍是赴舉之儒,則雖云不速之賓,參于今日之會亦不妨也?!?/p>
生曰:“以兩兄言觀之,則今日之會,非但以酒杯留連而己,必結(jié)詩社而較文章也。若小弟者,以楚國寒賤之人,年齡既少,智識甚狹,雖以薄劣猥充鄉(xiāng)貫,忝與子諸公盛會之末,不亦借乎?”
諸人見楊生語遜而年幼,頗輕易之,答曰:“吾輩之會,非為結(jié)詩社也。而楊兄臍謂較文章,蓋彷佛矣。然兄是后來之客,雖作詩可也,不柞亦可也,與吾輩飲酒洽好矣?!?/p>
仍促傳巡杯,使?jié)M坐諸妓造奏眾樂。楊生乍抬醉眸,獵視群媼:二十馀人各執(zhí)其藝,而惟一人,超然端坐,不奏樂不接語。淑美之容,冶艷之態(tài).真國色也。望之如南海觀音,婷婷獨立于會素之中矣。楊生神魂撩亂,自忘巡杯。其美人亦頗顧楊生,以秋波送情。生又睇視,則累幅詩筆,堆積子黃人之前。遂向諸生面言曰:“彼詩箋必者兄佳制,可得一賞否?”
諸人未及對,美人輒起,攝其華箋,置之于櫥生座前。生一一披閱,則大都十馀丈詩,而其中雖不無優(yōu)劣生熟,蓋平平無驚語佳句也。生心語曰:“我會聞洛陽多才子矣,以此見之,則虛言也。乃還其詩箋于美人,對諸生拱手而言曰:“下土賤生,未會見上國文章矣。今者幸玩諸兄珠玉,快樂之心不可勝喻?!?/p>
此時諸生已大醉矣,恰恰笑曰:“楊兄但知詩句之妙而已。不知其間有最妙之事也?!?/p>
生曰:“步弟過蒙諸兄眷愛,酒召之間,已作忘形之友。所謂妙事,何惜向少弟說來耶?”
王生大笑曰:“說道于兄,何害之有?吾洛陽素稱之才府庫,是以近前科甲洛陽之人,不為狀元則必為探花,吾輩諸人,皆得文字上虛名,而不能自定其優(yōu)劣高下矣。彼娘子姓桂名蟾月,非但姿色歌舞獨步于東京,古今詩文無所不通,且其詩眼尤妙矣。靈如鬼神,路陽諸儒納卷而來,則一閱其文,斷其立落,言如符合,未嘗一失,其神鑒如此也。以是吾輩各以所制之文,送于桂娘,經(jīng)其品題,取其入眼者,載之歌曲,被之管弦,以之而定其高下,長其聲價,如旗亭故事。況桂娘姓名,蓋應(yīng)月中之桂,新榜魁元之吉兆,實在于此矣。楊生試聞之,此非妙事乎?”
有杜生者,曰:“此外有剮妙而又妙者。諸詩之中,桂卿擇其一首而歌之,則作其詩者,今夜當(dāng)與桂卿好結(jié)芳緣,而吾輩皆作賀客而已,斯豈非妙而又妙者乎?楊兄亦男子也,茍有一段豪興,亦賦一詩,與吾輩爭衡似好電。”
生曰:“諸兄之詩,成之已久,未知桂卿已歌何人之詩乎?”
王生曰:“桂卿尚斷一闋,清音櫻唇,久鎖玉齒未啟,陽春絕調(diào),猶不入于吾儕之耳。桂卿若不故作嬌態(tài),則必有羞澀之心而然也。”
生曰:“小弟會在楚中,雖或依樣畫蘆,作一兩首詩,而即局外之人也。與諸兄較藝,恐未安也?!?/p>
王生大言曰:“楊生容貌黃于女子矣,又何無丈夫之意耶?圣人有言曰:‘當(dāng)仁,不讓于師’,又曰:‘其爭也君子’,第恐楊兄無詩才也。茍有才也,豈可徒執(zhí)偽謙乎?”
楊生雖外飾虛讓,一見桂娘,豪情已不可制矣。見諸生座傍尚有空箋,生抽其一幅,縱橫走筆,題三章詩。比如風(fēng)穡.之走海,渴馬之奔川。諸生見其諸思之敏捷,筆勢之飛動,莫不驚訝失色矣。楊生擲筆于席上,謂諸生曰:“宜先請教于諸兄,而今日座中桂卿即考官也,納卷時刻,恐不及也?!?/p>
即送其詩箋于桂卿,其詩曰:
楚客西游路入秦,酒樓來醉洛陽春。
月中丹桂誰先折?今代文章自有人。
天津橋上柳花飛,珠箔重重映夕暉。
側(cè)耳要聽歇一曲,錦燕休食舞羅衣。
花枝羞殺玉人妝,未吐纖歌口已香。
侍得梁花飛盡后。洞房花燭賀新郎。
蟾月乍轉(zhuǎn)星眸,霎然看過檀板,一聲清歌自發(fā),裊裊如縷,咽咽如訴,鶴唳青田,鳳鳴丹丘。秦箏奪其聲,趙瑟失其曲。滿坐皆灑然易容。初諸人傲視楊生,許令作詩矣。及其三詩皆入于蟾月之歌喉,憮然敗興相對,其喜可知。蟾月滿酌玉杯,以《金縷衣》一曲侑之,芳姿嫩聲,能割人之腸,而迷人之魂。生情不能抑,相攜就寢。雖巫山之夢,洛浦之遇,未足以逾其樂矣。
至夜半,蟾月于枕上謂生曰:“妾之一身,自今日已托于郎君矣。妾請略暴情事,惟郎君俯察而憐憫焉。妾本韶州人也,父會為此州驛丞矣,不幸病死于他鄉(xiāng),家事零替,故山迢遞,力單勢蹙,無路返葬。繼母賣妾于媼家,受百金而去。妾忍辱舍痛,屈身事人,只祈天或垂憐,幸逢君子,復(fù)見日月之明。而妾家樓前,即去長安道也,車馬之聲晝夜不絕,來人過客,孰不落鞭于妾之門前乎?從來四五年間,眼閱千萬人矣,尚未見近以于郎君者。今何幸遇我郎君,至愿已畢。郎君不以妾鄙夷之,則妾愿為樵爨之婢,敢問郎君意如何?”
生乃款管曰:“我之深情豈與桂娘少間哉?第我本貧秀才也,且堂有老親,與桂卿偕老,恐不概于老親之意,若具妻妾,則亦恐桂娘之不樂也。桂娘雖不以為嫌,天下必?zé)o可為杜娘女君之淑女,是可慮也?!?/p>
蟾月曰;“郎君是何言也?當(dāng)今天下之才,無出于郎君之右者。新榜狀元固不足論電,丞相印綬,大將節(jié)鉞,非又當(dāng)歸于郎君手中?天下美女,孰不愿從于郎君乎?將見紅拂隨李靖之匹馬,綠珠步石崇之香塵。蟾月何人,敢有一毫專寵之心?惟愿郎君娶賢婦于高門,以奉大夫人后,亦勿棄賤妾焉。妾請自今以后,潔身而待命矣?!?/p>
生曰:“去年我會過華州,偶見秦家女子,其容貌才華,足與桂娘可較伯仲,而不幸今也則亡,桂卿欲使我更求淑女于何處乎?”
蟾月曰:“郎君所言者,必是秦御史女彩鳳也。御史會為吏于此府,秦娘子與賤妾,情誼頗縝密矣。其娘子且有卓文君之才貌,郎君豈無長卿之情?而今雖思之亦無益矣,請郎君更求于他們矣?!?/p>
楊生曰:“掃古絕色本不世出,今桂卿秦娘倆人生并一代,吾恐天地精明之氣,殆已盡矣?!?/p>
蟾月大笑曰:“郎君之言,誠如井底蛙矣。妾姑以吾娼妓中公論,告子郎君矣。天下有‘青樓三絕色’之語,江南萬玉燕、河北狄驚鴻,洛陽桂蟾月,蟾月即妾也。妾則獨得虛名,玉燕、驚鴻,真當(dāng)代絕艷,豈可曰天下更無絕色乎?”
生曰:“吾意則彼兩人猥與桂卿齊名矣?!?/p>
蟾月曰:“玉燕以地之遠(yuǎn),雖未得見,南來之人無不稱贊,可知其決非虛名。驚鴻與妾情若兄弟,驚鴻一生本末,請略陳之。驚鴻播州良家女也,早失怙恃,依其姑母。自十歲美麗之色,名于河北,近地之人欲以千金買以為妾。媒婆填門,鬧如群蜂,而驚鴻言于姑母,皆斥遣。眾媒婆問于姑娘曰:‘姑娘東推西卻,不肯許人,必得何許佳郎乃合于意乎?欲以為大丞相之妾乎?欲以為節(jié)度使之副室乎?欲許于名士乎?欲送于秀才乎?’驚鴻替對曰:‘若如晉時,東山攜妓之謝安石,則可以為大宰相之妾矣。若如三國時,使人誤曲之周公瑾,則可以為節(jié)度使之妾矣。有若玄宗朝,獻(xiàn)《清平詞》之翰林學(xué)士,則名士可隨矣。有若武帝時,奏《鳳凰曲》之司馬長卿,則秀才可從矣。惟意是適,何可逆料乎?’眾婆大笑而散。驚鴻以為,窮鄉(xiāng)女子耳目不廣,將何以揀天下之奇才,擇閨中之賢匹乎?惟媼女則英雄豪杰無不接席,而酬酢公子王孫,亦皆開門而逢迎,賢愚易辨,優(yōu)劣可分,比之則求竹于楚岸,采玉于藍(lán)田,奇才美品何患不得?遂愿自賣于娼家,必欲耗身于奇男。未及數(shù)年,名聲大噪。去年秋,山東河北十二州文人才士,會于鄴都,設(shè)宴以娛,驚鴻以一曲霓裳,舞于席上,翩如驚鴻,矯如翔鳳,百隊羅綺,盡失顏色,其才其貌此可見矣。宴罷獨上于銅雀臺,帶月徘徊,感古悲傷,詠斷腸之遺句,吊分香之往跡,仍竊笑曹孟德不能藏二喬,于樓中見之者,無不愛其才奇其志。顧今閨閣之中,豈獨無其人乎?驚鴻與妾,同游于上國寺,與之論懷,驚鴻謂妾曰:‘爾我兩人,茍得意中之君子,互相薦引,同事一人,則庶不誤百年之身矣?!嘀Z之矣。妾及遇郎君,輒思驚鴻,而驚鴻方入于山東諸侯宮中,此所謂好事多磨者耶?侯王姬妾,富貴雖極,亦非驚鴻之愿也?!?/p>
仍唏噓曰:“惜乎,安得一見驚鴻說此情也?”
楊生曰:“青樓中雖有許多才女,安知士大夫家閨秀,不讓娼扉一頭地乎?”
蟾月曰:“以妾目見,無如秦娘子者。茍下秦娘一等,妾不敢薦于郎君。然妾飽聞長安之(長安之)人爭相稱道曰:“鄭司徒女子,窈窕之色,幽閑之德,為當(dāng)今女子中第一。妾雖未親見,大名之下,本無虛事。郎君歸到京師,留意訪問是所望也?!?/p>
問答之間,紗窗已微明矣。兩人同起,梳洗畢。螗月曰:“此處非郎君久留之地也。況昨日諸公予,尚不無快快之心,恐不利于相公,須趁早登程。前頭叩侍之日尚多,何必為兒女予屑屑之悲乎?”
生問曰,“娘言誠如金石,當(dāng)銘鏤于心肝矣?!?/p>
遂相對揮淚分袂而去。
第四回 倩女冠鄭府遇知音 老司徒金榜得快婿
楊生自洛陽抵長安,定其旅舍,頓其行裝,而科日尚遠(yuǎn)矣,招店人問紫清觀遠(yuǎn)近,云:“在春明門外矣?!?/p>
即備禮段往尋杜鏈師。鏈師年可六十馀歲,戒行甚高,為觀中女冠之首矣。生進(jìn)以禮謁,傳其母親書簡,鏈師問其安否。垂涕而言曰:“我與今堂姐姐相別已二十年,后世之人,軒仰若此,人世流光,信如白駒之忙也。吾老矣,厭處于京師煩囂之中,方欲遠(yuǎn)向崆峒,尋仙訪道,鏈魂守真,棲心于物外矣。姐姐書中有所托之言,吾當(dāng)不得已為君少留。楊生風(fēng)彩明秀如仙,當(dāng)世閨艷之中,恐難得相敵之良配也。然從須商量,如有間日更加一來焉。”
楊生曰:“小侄親老家貧,年近二十而身處僻鄉(xiāng),未能擇配,方當(dāng)喜懼之日,反貽衣食之憂,誠孝莫展,歉愧深切。今拜叔母,眷念至斯,感荷良深矣?!?/p>
即拜辭而退。
時科日將迫,而自聞指婚之諾,稍弛求名之心,數(shù)日后復(fù)往觀中。鏈師迎笑曰:“一處有處女,言其才與貌,則真楊郎之配。而但其家門楣太高,六代公侯三代相國,楊郎若為今榜魁元,則此始事庶可望矣。其前,發(fā)口無益也。楊郎不必?zé)┰L老身,勉修科業(yè)期于大捷可也?!?/p>
楊生曰:“第誰家也?”
鏈師曰:“春明門外鄭司徒家也。朱門臨道,門上設(shè)棨戟者,即其第也。司徒有一女,而其處子仙也,非人也?!?/p>
生忽思蟾月之言,潛念曰:“此女子果如何,而大得聲譽(yù)于兩京之間乎?”
問于鏈師曰:“鄭氏女子師父會見之乎?”
鏈師曰:“我豈不見乎?鄭少姐即夭人,不可以口舌形其美也。”
生曰:“小侄非敢為夸大之言也,今春科第當(dāng)如探囊中物也。此則固不足掛念,而平生有癡呆之愿,不見處于則不欲求婚,愿師父特出慈悲之心,使小子一見其顏色如何?”
鏈師大美曰:“宰相家女子,豈有得見之路乎?楊郎或慮老身之言,有未可信者乎?”
生曰;“小子何敢有疑子尊言乎?凡人之所見各自不同,安保其師父之眼必如小子之目乎?”
鏈師曰:“萬無此理也!鳳凰麒麟,婦孺皆稱祥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高明。茍非無目之人,則豈不知子都之美乎?”
楊生猶不快而歸矣,必欲受諾子鏈師。翌日清晨又往道觀。鏈師笑謂曰;“楊郎必有事也?!?/p>
生曰:“小子不見鄭小姐,則終不能無疑于心。更乞師父念母親付托之意,察小子委曲之情,密運沖襟,別出妙計,使小子一遭望見,則當(dāng)結(jié)草而圖報矣?!?/p>
鏈師掉頭曰:“未易哉!”
沉吟半餉,乃謂曰:“吾見楊郎聰睿明透,學(xué)問之暇或知音律乎?”
生曰:“小子會遇異人,學(xué)得妙曲,五音六律頗皆精通矣?!?/p>
鏈師曰:“宰相之家甲第峨峨,中門五重,花園深深,繚垣數(shù)丈,自非身具羽翼不可超電。且鄭小姐讀詩學(xué)禮,律身有范,一動一靜合度合儀,既不焚香于道觀,又不薦齊于尼院,正月上元不觀燈市之戲,三月三日不作曲江之游,外人何從而窺見乎?且有一事或冀萬幸,而恐楊郎不肯從也?!?/p>
生曰:“鄭小姐如何得見?雖令升天入地,握火蹈水,何敢不從乎?”
鏈師曰;“鄭司徒近因老病,不樂仕宦,惟寄必于園林鐘鼓。夫人崔氏性好音樂,而小姐聰慧穎悟,千萬百事無不明知。至于音律清濁,節(jié)奏繁促,一聞輒解,毫分縷析。雖妙如師襄,神如子期,未必過此。而蔡文姬之能知斷弦,蓋馀事耳。崔夫人聞有新翻之曲,則必招致其人,使奏于座前,令小姐論其高下評其工拙,憑幾而聽,以此為暮景之樂。吾意楊郎茍解彈琴,預(yù)習(xí)一曲而待之。三月晦日,乃靈符道君誕日,鄭府每年必送解事婢子,赍米香燭于觀中。楊郎當(dāng)以此時,換著女服,手弄三尺綠綺,使彼聞之,則被必歸告于夫人。夫人聞之則必請去矣。入鄭府之后,得見小姐與否,皆系于天緣,非老身所知,而此外無他計矣。況君貌如美人,且不生髯,出家之人或有不裹發(fā)不掩身者,變服亦不難矣?!?/p>
生喜而謝拜而退,屈指待日矣。
原來鄭司徒無他子女,惟有一女小姐而已。崔夫人解娩之日,于昏困中見之,則有仙女把一顆明珠入于房櫳,而小姐生矣。名之日瓊貝。及長,嬌姿雅儀,奇才徽范,蓋千古一人也。父母鐘愛甚篤,欲得佳郎而無可意者,年至二八,尚未笄矣。
一日,崔夫人招小姐乳母錢嫗,謂之曰:“今日遭君誕日,汝持香燭往紫清觀,傳與杜鏈師,兼以表段茶果,致吾戀戀不忘之意?!?/p>
錢嫗領(lǐng)命,乘小轎至遭觀,鏈師受其燭,供享于三清殿,且奉三種盛饋百拜,而謝齋供錢嫗而送之。此時楊生已到別堂,方橫琴而奏曲矣。錢嫗留別鏈師,正欲上轎,忽聽琴韻出于三清殿迤西小席之上,其聲甚妙,宛轉(zhuǎn)清新,如在云霄之外矣。錢嫗停轎而立,側(cè)聽頗久,顆問于鏈師曰:“我在夫人左右,多聽名琴,而此琴之聲果初聞也。未知何人所彈也?”
鏈師菩曰:“日昨年步女冠自楚地而來,欲壯觀皇都,姑此淹留,而時時弄琴,其聲可愛,貧道聾于音律者,不知其工焉知其拙。今媽媽有此嘉獎,必善手也。”
錢嫗曰:“吾夫人若聞之,則必有召命,鏈師須挽留此人,勿令之他?!?/p>
鏈師曰:“當(dāng)如教矣?!?/p>
錢嫗出洞門后,入以此言傳于楊生。生大悅,苦待夫人之召矣。
錢嫗歸告夫人曰:“紫清觀有何許女冠,能做奇絕之響,誠異事矣。”
夫人曰:“吾欲一聽之矣?!?/p>
明日,送小轎一乘。侍蜱一人于觀中,語于鏈師曰:“小女冠雖不欲辱臨,道人須為之勸進(jìn)?!?/p>
鏈師對其侍婢,謂生曰:“尊人有命,君須勉往。”
生曰:“遐方賤蹤,雖不合進(jìn)謁于尊前,而大師之教,何敢有違?”
于是具女道上之巾服,抱琴而出,隱然有魏仙君之道骨,飄然有謝自然之仙風(fēng)矣。鄭府丫環(huán)欽嘆不已。
楊生乘小轎至鄭府,侍婢引入子內(nèi)庭。夫人坐于中堂,成儀端嚴(yán)。生叩頭再拜于堂下。夫人命賜坐,謂之曰:“昨日婢子往道觀,幸聽仙樂而來,老人方愿一見,得接遭人清儀,須覺俗慮之自消?!?/p>
楊生避席而對曰;“貧道本是楚間孤賤之人也,浪跡如云,朝暮東西,茲因賤枝獲近于夫人座下,是豈始望之所及哉?”
夫人使婢取楊生手中之琴,置膝摩挲,乃稱稱贊曰;“真?zhèn)€妙材也!”
生答曰;“此龍門山上百年自枯之桐,木性已盡于霹靂,至強(qiáng)不下于金石,雖以千金賭之,不可易也?!?/p>
酬答之頃,砌陰已改,而漠然無小姐之形影矣。楊生心甚著急疑慮,自起告于夫人曰:“貧道雖傳得古調(diào),而今之不彈者多,貧遭亦不能自知其聲之非今而古也。頃仍紫清觀眾女觀而聞之,則小姐之知音,則今世之師曠,愿效賤藝以聽小姐之卜教也?!?/p>
夫子使侍兒招小姐,俄而繍暮乍卷,香澤微生,小姐來坐于夫人座側(cè)。楊生起拜畢,縱目而望之:太陽初涌于彤霞,芳蓮改映于綠水矣。神搖哞眩,不能正視。楊生嫌其坐席稍遠(yuǎn),眼力有礙,乃告曰:“貧道欲受小姐之明教,而華堂廣闊,聲韻散泄,或恐不專于細(xì)聽也?!?/p>
夫人謂侍兒曰:“女冠之座可移于前也?!?/p>
侍婢移席請坐。雖已逼于夫人之坐,而適當(dāng)小姐座席之右,反不如真視相望之時也。生大以為恨,而不敢再請。侍婢設(shè)香案于前,開金爐,爇名香。生乃改坐援琴,先奏《霓裳羽衣》之曲。小姐曰:“美哉此曲,宛然天寶太平之氣象也!此曲人必解之,而曲臻其妙未有如道人之手段者也。此非所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乎?階亂之淫樂,不足聽也,愿聞他曲?!?/p>
楊生更奏一曲。小姐曰:“此曲樂而淫,哀而促,即陳后主《玉樹后庭花》也,此非所謂?!叵氯舴觋惡笾鳎M宜重問《后庭花》’者乎?亡國之繁音不足尚也。更奏他曲!”
楊生又奏一闋。小姐曰:“此曲如悲,如喜,如感激者然,如思念者然。昔蔡文姬遭亂披拘,生二子于胡中矣,及曹操贖遠(yuǎn),文姬將歸故國,留別兩兒,作《胡笳十八拍》,以寓悲憐之意,所謂‘胡人落淚添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也,其聲雖可聽也,失節(jié)之人曷足道哉?清新其曲!”
楊生又奏一腔。小姐曰:“王昭君《出塞曲》也。昭君眷系舊君,瞻望故鄉(xiāng),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以無限不平之心,付之于一曲之中,所謂‘誰憐一曲侍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者也。然胡姬之曲,邊方之聲,本非正音也,抑有他曲乎?”
楊生又奏一轉(zhuǎn)。小姐改容而言曰:“吾不聞此聲久矣!道人實非凡人也!此則英雄不遇其時,宅心于塵世之外,而忠義之氣壹郁于板蕩之中,得非嵇叔夜《廣陵散》乎?及其被戮于東市也,顧日影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xué)《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矣!嗟呼,《廣陵散》從此絕矣!所謂‘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者也。后人無傳之者,道人必遇嵇康之精靈而學(xué)也?!?/p>
生膝席而答曰:“小姐之英慧,出入上萬萬也!貧遭嘗聞之于師,其言亦與小姐一也。”
又奏一翻。小姐曰:“優(yōu)優(yōu)哉!沨沨哉!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跡,超脫塵舊之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乃千百歲后知音也。伯牙之靈如有所知,必不恨鐘子期之死也。”
楊生又彈一闋,小姐輒正襟跪坐曰:“至矣!盡矣!圣人遭遇亂世,遑遑四海,有極濟(jì)萬姓之意,非孔宣父誰能作此曲乎?必《猗蘭操》也。所謂‘逍遙九州,無有定外’者,非其意乎?”
楊生跪坐添香,復(fù)彈一聲。小姐曰:“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于大圣人憂時救世之心,而猶有不遇時之歡也!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嵬嵬蕩蕩無得以名也,是必大舜《南薰曲》也。所謂‘南風(fēng)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者,無過于此者。雖有他曲,不愿聞矣?!?/p>
楊生敬而對曰:“貧道聞:樂律九變,天神下降,貧道所奏者只八曲也,尚有一曲,請玉振之矣?!?/p>
拂柱調(diào)弦,閃手而彈,其聲悠揚(yáng)闿悅,能使人魂佚而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乳燕雙飛,流鶯互歌。小姐蛾眉哲低,眼波不收,泯默而坐矣。至“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邀游四海求其鳳”之句,乃開眸再望,俯視其帶,紅暈轉(zhuǎn)上于雙頰,黃氣忽消于八字,正若被惱于春酒者也。即雍容起立,轉(zhuǎn)身入內(nèi)。生愕然無語,推琴而起,惟瞪視小姐之昔,魂飛神飄,立如泥塑。夫人命坐之,問曰:“師父俄者所彈者何曲也?”
生乍對曰:“貧道傳得于師,而不知其曲名,故正待小姐之命矣。”
小姐久而不出,夫人使侍婢問其故。傳婢還報曰:“小姐半日觸風(fēng)候缺安,不能出矣。”
楊生太疑小姐之覺悟,蹙蹙不安,不敢久留,起拜于夫人曰:“伏聞小姐玉體不平,貧道實切憂慮矣。伏想夫人必欲親自諗視,貧道請退矣?!?/p>
夫人出金帛而賞之。生辭而不受曰:“出家之人,雖粗解聲律,不過自適而已,敢受伶人之纏頭乎?因頓首而謝,下階而去。夫人憂小姐之病,即召問之,已快愈矣。小姐還于寢室,問于侍女曰:“春娘之病今日何如?”
侍女曰:“今日則已差,聞小姐聽琴,新起梳洗矣?!?/p>
原來春娘姓賈氏,其父西蜀人也,上京為丞相府胥吏,多有功勞于鄭司徒家矣,未久病死。時春娘年僅十歲,司徒夫妻憐其無依,收置府中,使與小姐同游,其齡于小姐較一月臭。容貌粹麗,百態(tài)俱備、端正尊貴之氣象,雖不及于小姐,而亦絕代佳人也。詩才之奇,筆法之妙,女紅之工,足與小姐相上下。小姐視如同氣,不忍暫離。雖有奴主之分,實同朋友之誼,木名即楚云,而小姐以其態(tài)度之可愛,采韓吏部“多態(tài)度春空云”之句,改其名曰“春云”,家內(nèi)之人皆以春云呼之。春云來見小姐而問曰:“朝者諸侍女爭言,仲堂彈琴之女冠,容如天仙,手彈稀音,小姐大加稱贊,小婢忘卻在病,方欲玩賞其女冠,何其速去耶?”
小姐發(fā)紅于面,徐言曰:“吾動身如玉,持心如盤,足跡不出于門,言語不交于親戚,乃春娘之所知也。一朝為人所詐,忽受難洗之羞辱,自此何忍舉面對人乎?”
春云驚曰:“怪哉!此何言也?”
小姐曰:“俄來女冠,果然其容貌秀美矣,琴曲妙矣……”
即囁嚅不畢其說:春云曰:“其人第如何?”
小姐曰:“其女冠始奏《霓裳羽衣》,次奏諸曲,其終也奏帝舜《南薰曲》,我一一評論,遵季札之言,仍請止之。其女冠言:有一曲臭,更奏新聲。乃司馬相如挑卓文君之《鳳求凰》也,我始有疑而見之:其窖貌舉止與女子大異,是必詐偽之人,欲賞春色而變服而來矣!所恨者,春娘若不病,一見可辨其詐也。我以閨中處女之身,與所不知男女半日對坐,露而接語,天下寧有是事耶?雖母于之間,我不忍以此言告之矣。非春娘誰與說此懷也?”
春娘笑曰:“相如鳳求凰處,子獨不聞耶?小姐必見杯中之弓影也?!?/p>
小姐曰:“不然,此人奏曲有皆有次第,若使無心求鳳之曲,何必奏之于諸曲之末乎?況女子之中,容貌或有清弱者矣,或有壯大者矣,氣象豪爽,未見如此人者也。予意則國試已迫,四方儒生皆集于京師!其中有誤聞我名者,妄生探芳之計也?!?/p>
春云曰:“其女冠果是男子,則其容顏之秀美如此,其氣象之豪爽如此,其精通音律又如此,可知其才品之高矣,安知非真相如乎?”
小姐曰:“彼雖相如,我則決不作卓文君也?!?/p>
春云曰:“小姐無為可笑之說。文君寡婦也,小姐處女也,文君有意而從之,小姐無心而聽之,小姐何以目比于文君乎?”
兩人嬉嬉談笑,終日自樂。
一日,小姐侍夫人而坐,司徒自外而入,持新出榜眼,以授夫人曰:“女兒婚事,至今未定,故欲擇佳郎于新榜之中矣。聞狀元楊少游,淮南人也,時年十六歲,且其科制人皆稱贊,此必一代才子。且聞其風(fēng)儀俊秀,標(biāo)致高爽,將成大器,而時未娶妻,若得此人為東床之客,則于我心足矣!”
夫人曰:“耳聞本不如目見,人雖過稱,我何盡信?必也親見而后方可定矣?!?/p>
司徒曰:“是亦不難?!?/p>
第五回 詠花鞋透露懷春心 幻仙莊成就小星緣
小姐聞其父親之言,還入寢室,謂春云曰:“向日彈琴女冠,自稱楚人,年可十六七歲矣?;茨霞闯?,且其年紀(jì)相近,吾心實不能無疑也。此人若其女冠,則必來謁于父親矣。汝須待其來到,留意而見之?!?/p>
春云曰;“其人妾未會之見,雖與相對,其何知之?春云之意,則不如小姐,從青鎖之內(nèi)親自窺見矣?!?/p>
兩人相對而笑。
此時楊少游連魁于會試,及殿試,即被揀于翰苑,聲名聳一世矣。公侯貴戚有女子者,皆爭送媒酌,而生盡卻之。往見禮部權(quán)侍郎,以求婚于鄭家之意,縷縷告之,仍要紹介。侍郎裁一札而付之,生即袖往鄭司徒家,通其姓名。司徒知楊狀元之至,謂夫人曰:“新榜狀元來矣?!?/p>
即迎見于外軒。
楊狀元載桂花,擁仙藥,進(jìn)拜于司徒。文彩之美,禮貌之恭,己令司徒口呿而齒露矣。一府之人,惟小姐一人之外,莫不奔走聳視焉。春云問于夫人侍婢曰:“吾聞老爺與夫人唱酬之言?前日彈琴女冠即楊狀元之表妹,有彷拂處乎?爭言曰:‘果是矣’。視其舉止容貌,小無參差,中表兄弟何其酷相似耶?”
春云即入謂小姐曰:“小姐明鑒果不差矣?!?/p>
小姐曰:“汝須更往聞其為何語而來。”
春云即出去,久而還曰;“吾老爺為小姐求婚于楊狀元,狀元拜而對曰:‘晚生自入京師,聞令小姐窈窕幽閑,妄出非分之望矣。今朝往議于座師權(quán)侍郎,則侍郎許以一書通于大人,而顧念門戶之不敵如青云濁水之相懸,人品之不同如鳳凰鳥雀之各異。侍郎之書方在晚生袖中,而慚愧趑趄不敢進(jìn)矣。’仍擎而獻(xiàn)之。老爺見而大悅,方促進(jìn)酒饌矣?!?/p>
小姐驚曰:“婚姻大事不可早卒,而父親何如是輕諾耶?”
語未了,侍婢以夫人之命招之,小姐承命而往。
夫人曰:“狀元楊少游,一榜所推,萬人所稱,汝之父親既許婚,吾老夫妻已得托身之人矣,更無可憂者矣?!?/p>
小姐曰:“小女聞侍婢之言,楊狀元容儀,一如頃日彈琴之女冠,果其然乎?”
夫人曰:“婢輩之言是矣。我愛其女冠仙風(fēng)道骨,拔出于世,久猶不忘,方欲更邀,而家間多事計,莫之邀矣。今見楊狀元宛如女冠,相對以此,足知楊狀元之美矣?!?/p>
小姐曰:“楊狀元雖美,小女與彼有嫌,與之結(jié)親恐不可也?!?/p>
夫人曰:“是甚怪事,怪事?吾女兒處于深閨,楊狀元處于淮南,本無干涉之事,有何嫌疑之端乎?”
小姐曰:“小女之事,言之可慚,故尚未得告于母親矣。前日女冠即今日之楊狀元也。變服彈琴,欲知小女之妍媸也。小女陷于奸計,終日打話,豈可日無嫌乎?”
夫人驚懼無語。
司徒送楊狀元,入內(nèi)寢,喜色已津津矣。謂小姐曰:“瓊貝,汝今日有乘龍之慶,甚是快活事也?!?/p>
夫人以小姐之言傳之。司徒更問于小姐,知楊生彈求鳳曲之顛末,大笑曰:“楊狀元真風(fēng)流才子也!昔王維學(xué)士,著樂工衣服,彈琵琶于太平公主之第,仍占狀元,至今為流傳之美談。楊郎為求淑女,換著衣服,實多才之人,一時游戲之事,何嫌之有?況女兒只見女道士而已,不見楊狀元也。楊狀元之換女道士,于汝何關(guān)也?卓文君之隔簾竊見,不可日道也。有何自嫌之心乎?”
小姐曰:“小女之心,實無所愧。見欺于人至于此,以是憤恚欲死爾!”
司徒又笑曰:“此則非老父所知也。他日汝可問之于楊生電。”
夫人問于司徒曰:“楊郎欲行禮于何問乎?”
司徒曰:“納帶之禮,從俗而行之,親迎則稱待秋間。陪來大夫人后方定日矣?!?/p>
夫人曰:“禮則然矣,遲速何論?”
遂擇吉日,捧楊翰林之幤,仍請翰林,處于花院別堂。翰林以子婿之禮,敬事司徒夫妻。司徒夫妻愛翰林如親子焉。
一日小姐偶過春云寢房,春云方刺繍于錦鞋,為春陽所留,獨枕繍機(jī)而眠。小姐因入房中,細(xì)見繍線之妙,歡其才品之妙矣,機(jī)下有小紙寫數(shù)行書,展見則即詠鞋之詩也。其詩曰:
憐渠最得玉人親,步步相隨不暫舍。
燭滅羅維解帶時,使?fàn)枓亝s象床下。
小姐見罷,自語曰:“眷娘詩才尤將進(jìn)矣。以繍鞋比之自于身,以玉人擬之于吾,言嘗時與我不會相離,彼將從人必與我相疏也。春娘誠愛我也?!?/p>
又微吟而笑曰:“春云欲上于吾所寢象床之上,欲與我同事一人,此兒之心已動矣。”
恐驚春娘,回身潛出,轉(zhuǎn)入內(nèi)室,見于夫人。夫人方率侍婢備翰林夕饌矣。小姐曰:“自楊翰林來住吾家,老親以其衣服飲食為憂,指揮婢仆損傷精神,小女當(dāng)自當(dāng)其苦,而非但于人事有嫌,在禮亦無所據(jù)。春娘年既長戒,能當(dāng)百事,小女之意,進(jìn)春云于花園,俾奉楊翰林內(nèi)事,則老親之優(yōu)可除其一分矣。”
夫人曰:“春云妙才奇質(zhì),何事不可當(dāng)乎?但春云之父會已有功于吾家,且其人物出子等夷,相公每欲為春云求良匹,終事女兒,恐非春云之愿也?!?/p>
小姐曰:“小女觀春云之意,不欲與小女分離矣。”
夫人曰:“從嫁婢妾千古亦有,然春云之才貌非等閑侍兒之比,與汝同歸,恐非遠(yuǎn)念?!?/p>
小姐曰:“楊翰林以遠(yuǎn)地十六歲書生,媒三尺之琴調(diào),戲宰相家深閨處于,其氣象豈獨守一女子而終老乎?他日據(jù)丞相之府,享萬鍾之祿,則堂中將有幾春云乎?”
適司徒入來,夫人以小姐之言,言于司徒曰:“女兒欲使春云往侍楊郎,而吾意則不然。行禮之前先進(jìn)媵妾,決知其不可也?!?/p>
司徒曰:“春云與女兒才相似,而貌相若也,情愛之篤亦相同也??墒瓜鄰?,不可使相離也。畢竟同歸,先送何妨?少年男子,雖無風(fēng)情,亦不可獨棲孤房,與一柄殘燈為伴。況楊翰林乎?急送春娘以慰寂寞之懷,恐無不可,而但不備禮,則太涉草草,欲具禮則亦有所不便者,何以則可以得中也?”
小姐曰:“小女有一計,欲借春云之身,以雪小女之恥?!?/p>
司徒曰:“汝有何計?試言之!”
小姐曰:“使十三兄如此如此,則小女見凌之恥,可以除矣。”
司徒大笑曰:“此計甚妙矣?!?/p>
蓋司徒諸侄子中有十三郎者,賢而機(jī)警,志氣浩蕩,平生喜作諧謔之事,且與楊翰林氣味相合,真莫逆之交也。小姐歸其寢所,謂春云曰:“春娘,吾與汝頭發(fā)覆額,心肝已通,共爭花校,終日啼呼。今我已受人聘禮,可知春娘之年,亦不稚矣,百年身事,汝必自量,未知欲托于何樣人也?”
春云對曰:“賤妾偏荷娘子撫愛之恩,涓埃報未由自效。惟愿長奉巾匜于娘子,以終此身也。”
小姐曰:“我素知春娘之情與我同也,我與春娘欲議一事爾。楊郎以枯桐一聲,弄此閨里之處女,貽辱深矣,受侮多矣,非吾春娘誰能為我雪恥乎?吾家山莊,即終南山最僻處也,距京城僅牛鳴地,而景致瀟灑,非人境也。賃此別區(qū),設(shè)春娘之花燭,且令鄭兄導(dǎo)楊郎之迷心,行如此如此之計,則橫琴之詐謀,彼不得更售矣,聽琴之深羞,可以快湔矣。惟望春娘毋憚一時之勞。”
春云曰:“小姐之命,賤妾何敢違乎?但異日何以舉而于楊翰林之前乎?”
小姐曰:“欺人之羞不猶愈于見欺者之羞乎?”
春云微微笑曰:“死且不避,當(dāng)惟命焉!”
翰林職事,儤直之外,無奔忙之矣。持被之馀,閑日尚多,或?qū)づ蟀l(fā),或醉灑樓。有時跨驢出都,訪柳尋花。一日鄭十三謂翰林曰:“城南不遠(yuǎn)之地,有一靜界,山川絕勝,吾欲與一游,瀉此幽悄?!?/p>
翰林曰:“正吾意也,遂擊壺榼屏騶隸,行十馀里,芳草被堤,青林繞溪,剩有山樊之興。翰林與鄭生臨水而坐,把酒而吟。此時正春夏之交也,百卉猶存,萬樹相映,忽有落英,泛溪而來。翰林詠春來遍桃花水之句曰:“此間必有武陵桃花源也。”
鄭生曰:“此水自紫閣峰發(fā)源而來也。會聞花開月明之時,則往往有仙樂之聲,出于云煙縹緲之間,而人或有聞之者。弟則仙分甚淺,尚未得入其洞天矣。今日當(dāng)與大兄,躡靈境尋仙蹤,拍江崖之肩,窺玉女之窗矣?!?/p>
翰林性本好奇,聞之欣喜曰:“天下無神仙則已,若有之,則只在此山中矣。”
方振衣欲賞,忽見鄭生家家僮流汗而來,喘促而言曰:“娘子患侯,猝嗟走,請郎君矣?!?/p>
鄭生忙起曰:“本欲與壯游于神仙洞府矣,家憂此迫,仙賞已違,向所謂仙分甚淺者,尤可翰矣。”
促鞭而歸。
翰林雖甚無聊,而賞必猶不盡矣,步隨流水轉(zhuǎn)入洞口。幽洞冷冷,群峰矗立,無一點飛塵,朗襟自覺蕭爽矣。獨立溪上,徘徊吟哦矣。丹桂一葉,飄水而下。葉上有數(shù)行之書,使書童抬敢而見之。一句詩曰:
仙龍吠云外,知是楊郎來。
翰林心竊怪之曰:“此山之上,豈有人居?此詩亦豈人所作乎?”
攀蘿緣壁,忙步連進(jìn)。書童曰:“日暮路險,進(jìn)無所托,請老爺還歸城里?!?/p>
翰林不聽,又行七八里,東嶺初月在山腰矣。逐影步光,穿林撇澗,惟聞驚禽啼,而悲猿嘯矣。已而星搖峰頂,露鎖樹梢,可知夜將深矣。四無人家,無處投宿,欲覓禪庵佛寺而亦不可得。方蒼黃之際,十馀歲青衣女童洗衣于溪,邊見其來,忽而驚起,且去且呼曰:“娘子,娘子,郎君來矣!”
生聞之尤以為怪,又進(jìn)數(shù)十步,山回路窮,有小亭,翼然臨溪。竊而深,幽而闖,真仙居也。一女子被霞帶月影,孑然獨立于碧桃花下,向翰林施禮曰;“楊郎來何晚耶?”
翰林驚見其女子,身著紅綿之袍,頭插翡翠之簪,腰橫白玉之佩,手把鳳尾之扇,嬋妍清高,認(rèn)非世界人也。乃慌忙答札曰:“學(xué)生乃塵間俗子,本無月下之期,而有此晚來之教何也?”
女子請往亭上共做穩(wěn)話,仍引入亭中,分賓主而坐,招女童曰:“郎君遠(yuǎn)來,慮有饑色,略以薄食進(jìn)之?!?/p>
女童受命而退。少焉排瑤床,設(shè)綺食,擎碧玉之鐘,進(jìn)紫霞之酒,味冽香濃,一酌便醺。翰林曰:“此山雖僻,亦在天之下也。仙娘何以獲瑤池之樂,謝玉京之侶,辱屬于此乎?”
美人長吁短嘆曰:“欲說舊事,徒增悲懷。妾是王母之侍女,郎是紫府之仙吏。玉帝賜宴于王母,眾仙皆會,郎偶見小妾,擲仙果而戲之。郎則誤被重譴,幻于人世。妾則幸受薄罰,謫在于此。而郎已為膏火所蔽,不能記前身之事也。妾之謫限既滿,將向瑤池,而必欲一見郎君,乍展舊情,懇囑仙官退卻。一日之期己至,郎君將到此而止待耳。郎今辱臨,宿緣可續(xù)?!?/p>
時桂影將斜,銀河已傾。翰林?jǐn)y美人同寢,若劑玩之入天臺,與仙娥結(jié)緣,似夢而非夢,似真而非真也。才盡繾綣之意,山鳥已啅于花梢,而窗紗已微明矣。美人先起,謂翰林曰:“今日即妾上天之期也。仙官奉帝敕,備幢節(jié)來迎小妾之時,若知郎君在此,則彼此將俱被譴罰,郎君促行矣。郎君若不忘舊情,又有重逢之日也。遂題別詩于羅巾,以贈翰林。其詩曰:
相逢花滿天,相別花在地。
春色如夢中,弱水杳千里。
楊生覽之,離懷斗起,不勝凄黯。自裂汗衫,和題一首而贈者。其詩曰:
天風(fēng)吱玉佩,白云何離披!
巫山他夜雨,愿濕裹襄衣。
美人奉覽曰;“瓊樹月隱桂殿霜,飛作九萬里外面目者,惟此一詩而己?!?/p>
遂藏王香囊,仍再三催促曰:”時已至矣,郎可行矣?!?/p>
翰林?jǐn)v手拭淚,各自保重而別。才出林外,回瞻亭榭,碧樹重重,瑞藹朧朧,如覺瑤臺一夢。及歸家,精爽倏忽,忽忽不樂,獨坐而思之曰:“其仙女雖自云已蒙天赦,歸期在即,安知其行必在于今日乎?暫留山中藏身密處,目見群仙以幢幡來迎之后下來,亦不晚也。我何思之不審,行之太躁耶?”
悔心憧憧,達(dá)霄不寢,惟以手書空,作咄咄字而已。翌曉早起,率書童復(fù)往昨日留宿之處。則桃花帶笑,流水如咽,虛亭獨留,香塵已闃矣。翰林悄憑虛檻,悵望青霄,指彩云而雙曰:“想仙娘乘被云而朝上帝矣,仙影已斷,何磋及矣。乃下亭倚桃樹而灑涕曰:“此花應(yīng)識崔護(hù)城南之恨矣?!?/p>
至夕,乃憮然而回。
至數(shù)日,鄭生來謂翰林曰:“傾日因室人有疾,不得與兄同游,尚有恨矣。即今桃李雖盡,城外長郊柳陰正好,與兄當(dāng)偷得半日之閑,更辨一場之游,玩蝶舞而昕鶯歇矣。”
翰林曰:“綠陰芳草亦勝花時矣。”
兩人共轡同行,催出城門,涉遠(yuǎn)野,擇茂林,藉草而坐,對酌數(shù)籌。傍有一壞荒墳,寄在于斷岸之上,而蓬莽回沒,莎草盡剝,惟有雜卉成叢,綠影相交,數(shù)點幽花,隱映于荒阡亂樹之間也。翰林因醉興,指點而嘆曰:“賢愚貴賤,百年之后,盡歸于一丘土,此孟嘗君所以汩下于雍門琴者也,吾何以不醉于生前乎?”
鄭生曰:“兄必不知彼墳也,此即張女娘之墳也。女娘以美色鳴一世,人以張麗華稱之,二十而夭,瘞于此,后人哀之,以花柳雜植于墓前,以志其處矣。吾輩以“一杯填其墳,以慰女娘芳魂如何?”
翰林自是多情者,乃曰:“兄言可也。”
遂與鄭生至其墳前,舉酒澆之,各制四韻一首,以吊孤魂。翰林之詩:
美色會傾國,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鳥學(xué),羅綺野花傳。
古墓空春革,虛樓自暮煙。
秦川舊聲價,今日屬誰邊?
鄭生之詩:
問昔繁華地,誰家窈窕娘?
荒涼蘇小宅,寂寞薛濤莊。
草帶羅裙色,花留寶靨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鴉翔。
兩人傳看浪吟,更進(jìn)一杯。鄭生繞墓徊徨,至崩頹之處,得白羅所書絕句一首而詠之,曰:“何處多事之人作此詩納于女娘之墓乎?”
翰林索見之,則即自家裂衫制詩,以贈仙娘子者也。乃大驚于心曰:“向日所逢美人,果是張女娘之靈也?!?/p>
駭汗自出,頭發(fā)上竦,心不能自定而已,自解曰:“其色之美如此,其情之厚如此,仙亦天緣也,鬼亦天緣也,仙與鬼不必辨之矣?!?/p>
鄭生起旋之時,更酌一杯,潛澆于墳上默禱曰:“幽明雖殊,情義不隔,惟祈芳魂鑒此至誠,更趁今夜重續(xù)舊緣?!?/p>
禱畢,拉鄭生還歸。
是夜獨在花園,倚枕敢坐,想其美人,思甚褥涸,耿耿不成眠矣。時月光窺簾,樹影滿而,群動已息,人語正聞,而似有跫音自暗中而至。翰林開戶視之,則乃紫閣峰仙女也。翰林滿心驚喜,跳出門限,攜來玉手,欲入房中。美人辭曰:“妾之根本,郎已知之,得無嫌猜之心乎?妾之初遇郎君,非不欲直吐,而或恐驚動,假托神仙,叨侍一夜之枕席,榮己極矣,情已密矣。庶幾斷魂再續(xù),朽骨更肉。而今日郎君又訪賤妾之幽宅,澆之以酒,吊之以詩,慰此無主之孤魂,妾于此不勝感激,懷恩戀德,欲謝厚眷,面布微悃而來,敢欲以幽陰之質(zhì),復(fù)近君子之身乎?”
翰林更挽其袖而言曰:“世之惡鬼神者,愚迷怯懦之人也。人死而為鬼,鬼幻而為人。以人而畏鬼,人之駭者。以鬼而避人,鬼之癡者。其本則一也,其理則同也。何人鬼之辨,而幽明之分乎?我見若斯,我情若斯,娘何以背我耶?”
美人曰:“妾何敢背郎君之恩而忽郎君之情哉?郎君見妾眉如蛾翠,臉如猩紅,而有眷戀之情,此皆假也,非真也。不過作謀巧飾,欲與生人相接也。郎君欲知妾真面目也,即白骨數(shù)片,綠苔相縈而已。郎君何可以如此之陋質(zhì),欲近于貴體乎?”
翰林曰:“佛語有之,人之身體,以水漚風(fēng)花,假成者也。孰知其真也?孰知其假也?”
攜抱入寐,穩(wěn)度其夜,情之縝密,一倍于前矣。翰林謂美人曰:“自今夜夜相會,毋或自沮?!?/p>
美人曰;“惟人與鬼其道雖異,至情所格,自相感應(yīng)。郎君之眷妾,誠出于至情。則妾之欲耗子郎君,夫豈賤耶?”
俄聞晨鐘之聲,起向百花深處而去,翰林憑欄送之,以夜為期。美人不答,倏然而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