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玉麒麟·前篇》
“女難?”
燕青放聲大笑。
“老爺會遭遇女難?太好笑了!”
“放心吧?!?/p>
吳用平靜地說。
“我說謊了?!?/p>
“說謊?”
“想避免災禍,就要去東南方向。所以我故意說了相反的話?!?/p>
在晚風的另一邊,星星開始閃爍。
燕青凝視著吳用的臉。
“你到底是誰?”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到時候再告訴你吧?!?br/>
“先生——”
“一定會的?!?/p>
吳用背對著青年,帶著郁悶的李逵離開了盧俊義的家。
燕青在逐漸變深的黑暗之中,傾聽著鈴聲逐漸遠去。
“有人想知道天命嗎?只要一兩銀子我就能說出你的命運!”
「是泰山之神嗎?」
據(jù)說住在泰山的神——泰岳府君,是能夠支配人的生命的神明。也許他就是帶著鬼卒來幫助盧俊義渡難的吧。
燕青追了上去,他突然萌生起詢問自己命運的沖動。突然,他對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
「我這是怎么了?」
這世界上沒有神明。
如果有守護盧俊義的東西,那就是自己——燕青堅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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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泊軍在延伸到天邊的田間道路上向曾頭市行進。
由晁蓋率領的中軍,前方整齊地排列著一百輕騎,九百名步兵緊隨其后???、槍芒、和旌旗在陽光下閃耀著白色的光芒。隊伍以急行軍的姿態(tài)行進著。部隊的馬蹄聲轟鳴地響徹在烈日下的道路上。位于隊伍中央的晁蓋,身邊跟隨著劉唐、杜遷和宋萬。再之后是白勝。
“總覺得好懷念啊。”
劉唐回頭對白勝說道。
“懷念什么?”
“黃泥崗啊?!?/p>
烈日當空,閃耀著熾熱的光芒。干燥的風,從大地上掀起熱氣,在其中默默前行的人們,難免會想起那個夏天。
大家首次聚集在一起,為了搶奪梁世杰的生辰綱,在東溪村度過的那個夏天。那時的每一天,都是那樣地激動。
『白日鼠』白勝的心頭襲過一陣熱浪。
“你為什么沒去?”
劉唐探出頭來,看著白勝的側臉說道。
“誒?”
“阮小五他們走的時候,跟你說了吧?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去呢?”
白勝移開了視線。的確,阮小五和穆弘他們出發(fā)的時候,跟白勝打過招呼。但白勝沒有去。
“也沒什么原因啦?!?/p>
“不會吧?”
“劉唐哥哥怎么也沒去呢?”
“我嗎?”
劉唐笑了。
“我才不想去參加那種惡戰(zhàn)?!?/p>
劉唐似乎一直這樣機警。說完,他便策馬離開了。
白勝沉默著,望著馬兒搖晃的鬃毛。
「我為什么沒去呢?」
白勝緊咬嘴唇。
「我不能去?!?/p>
阮小五來的時候,白勝正和雜兵們一起賭博。
“我就不去了,大哥們自己去吧。”
白勝這么回答。
阮小五只嘀咕了一句“是嗎”,便帶著失落的表情離開了。
白勝背對阮小五,繼續(xù)加入到賭局之中。等他再回頭看時,阮小五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們已經(jīng)不是『北斗之黨』了……」
白勝暗自想道。
那時只有八個伙伴,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百人。如果再加上手下的嘍啰,就更數(shù)不過來了。打了好幾場大仗,像生辰綱這樣的事情,早已是家常便飯了。白勝沒有出場。
「晁蓋哥哥也慢慢把我遺忘了啊……」
在眾人的簇擁下,晁蓋策馬前行著。那個樣子對白勝來說是如此遙遠。白勝已經(jīng)連自己最后一次和晁蓋交談是什么時候都想不起來了。
聚集在梁山泊的男人們像星星一樣。如果晁蓋位于群星的中央,那么白勝就是那顆最渺小的星星。如果不揉眼睛仔細觀察,就無法注意到那微弱的星光。
「我為什么會在梁山泊呢?」
白勝仰望著火辣辣的太陽。
「梁山泊不需要我?!?/p>
既然如此,就這樣離開隊伍,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吧。
白勝握緊韁繩。
這時,隊伍突然停住了。
前方可以看到被夏天的綠色覆蓋的高山。山頂附近有一座寺廟。
“聽說晁蓋殿要到那個寺廟祈禱戰(zhàn)爭的勝利?!?/p>
聽到這里,在酷暑中前進的士兵們紛紛高興的表示可以休息了。泄了氣的白勝也下馬坐進了樹蔭。
晁蓋下馬走上山路。劉唐、杜遷、宋萬三人跟隨在后。
「那時候多好啊……」
白勝呆呆地望著郁郁蔥蔥的山林。
突然,白勝歪了歪腦袋。
他對這里好像有什么印象。
「那座山……那座寺廟……」
白勝搖搖晃晃地在陽光下站起。
一個名字突然在他腦海中復蘇。
南竹山,還有阿姜。
「阿姜!!」
白勝向山路奔去。
晁蓋要去的寺廟,正是南竹山山頂尼姑庵。當初晁蓋等人搶奪生辰綱時,官兵窮追不舍,他們逃到梁山泊,阮家老母和阿姜則躲進了尼姑庵中。
白勝沿著滿是巖石的道路向后山的寺廟跑去。每跑一步,都會有時光倒流的感覺,過去的回憶在白勝的腦海中飛逝。
白勝是賭徒。阿姜是寡婦。他想要奪去生辰綱,成為富翁,給阿姜幸福。
“我一定去接你。”
那時他對阿姜這樣說道。
然而,阿姜死了。

白勝的腳步漸漸地慢了下,默默地走在開滿黃色花朵的原野上。
他轉動著視線,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久經(jīng)風雨洗禮,如今已然變得相當平坦的土饅頭——是阿姜的墳墓。
白勝緩緩走向墓地。
失去阿姜時的悲傷,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淡薄了。他并沒有看到阿姜的遺容,甚至覺得阿姜不過是跟自己走散了而已,總有一天,還會再相見——白勝一直這樣安慰著自己。
然而,直到如今,白勝到仍然是個碌碌無為的男人。要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見阿姜呢?
白勝蹲在墓前,沉重的低下了腦袋。他連一句佛都不會念,也沒有紙錢可燒。為了阿姜能做的事,一件都沒有。
「對不起,阿姜……」
忽然,一朵黃花浮現(xiàn)在他眼前。
白勝抬起頭來。

旁邊站著一個小和尚。
小和尚把握在手掌中像楓葉一樣的黃色花朵供奉在墳墓上。
“叔叔是軍隊的人吧?”
孩子的聲音,明亮、無邪、而清澈。園咚咚的大眼睛里,映照著白勝的臉。
“能不能把我也帶走?其實,比起當和尚,我更想當一名堅強的將軍!話是這樣說,但我還是只能每天念經(jīng)……”
白勝摸了摸孩子圓溜溜的腦袋。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就帶你去。”
“真的嗎?”
“是啊。”
“那就拜托您了!”
兩人用尺寸相差很大的手指拉鉤作誓。小和尚高興地在墓地周圍跳了起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杓兒?!?/p>
“杓嗎?真是個有趣的名字?!?/p>
“可是,媽媽說過,爸爸就是北斗七星里的杓!”
孩子抬頭看著白勝,天真的笑了起來。他的臉龐就像綻放的花朵一樣。
「阿姜!!」

那個笑容,白勝很熟悉。
「他是阿姜的孩子?。 ?/p>
阿姜藏進寺廟里時,這個孩子還在她的肚子里。孩子的親生父親是白勝的舊識,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白勝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高高抱起孩子。杓兒也高興地笑了。

金色的花朵在夏日的風中搖曳?;▋汉孟褚残α似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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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勝離開孩子下山之后,晁蓋等人已經(jīng)做好了進軍的準備。對于白勝無故離隊的事情,晁蓋并沒有說什么。
「晁蓋哥哥……」
白勝想向晁蓋道歉。晁蓋是特意讓白勝來到這里看望孩子的。白勝的事,阿姜的事,他從來都沒有忘記。
“白勝?!?/p>
晁蓋叫住了白勝。那是令人懷念的聲音。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p>
“我?”
“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我希望你能找到擅自出征的阮氏兄弟和穆弘等人,并把我的話傳達給他們?!?/p>
“要傳達什么?”
“就算要死的話,也一定要死在一起?!?/p>
晁蓋笑了。
白勝忽然發(fā)覺,晁蓋其實什么都知道。
白勝的心情、擅自離開的阮小五等人的心情,他都明白。阮小五他們,一定也和白勝想的一樣吧。
所以晁蓋想告訴他們。
如果會死的話,一定要死在一起。
白勝抬頭看著晁蓋。
如果可以的話,就為了這個人去死吧。
「把我這個整日以賭場為家的閑漢,帶到這里的,就是他。如果連為他放棄自己的生命都不肯,還算什么男人呢?」
阿姜的聲音突然在白勝耳邊響起。
回頭看去,杓兒正從山路上揮手。
他想起了就像黎明消逝的星星一樣靜靜死去的阿姜。
阿姜那在很久以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生命,似乎在此復蘇了。
他是北斗之子。
「是我的——我們的孩子——」
白勝的內心深處,一朵菊花綻放著。
那朵花,就像照耀著黃泥崗的太陽一樣,散發(fā)著耀眼而灼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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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p>
昏暗的走廊上,賈瀟湘輕聲呼喚著盧俊義。
算命先生離開宅邸后第二天的傍晚,賈瀟湘終于看見了丈夫的身影。這段時間,盧俊義往返于城里的幾家店面,或者出門拜訪其他達官貴人,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卻悶頭待進了店里,夫妻二人一面都沒有見到。連消息都是從燕青那里聽來的。
“真的要出去旅行嗎?”
盧俊義站在房間的中央,指揮著來往的仆人和店員。夫人耐心地等待著,直到事情全部處理完畢,才給了妻子一個極其簡單的答復。
“去泰山。”
明天就會出發(fā)。盧俊義坐在椅子上,默默拿起茶盞。夫人默默走了過去。在泛著青光的暮色中,賈瀟湘的金簪在發(fā)髻上微微搖晃著。
“可是……店里該怎么辦?要全都交給李固掌柜嗎?”
“我會讓燕青留下?!?/p>
“把燕青留下來?”
“怎么?”
“沒什么……”
賈瀟湘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睛,一時說不出話。盧俊義站起身來,向走廊招呼道。
“把房間里的燈打開,屋子里太暗了!”
有人回答了一聲“是”,隨后急匆匆地跑向走廊。夫人厭惡明亮,于是走出房間,掀起薄綢的裙擺走進了滿是蟲鳴的庭院。
宅院很大。無論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在昏暗的茉莉花和蘭花之間,夫人不停地向方前邁出腳步。

賈瀟湘是個美麗的女人。芳齡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擁有著一副艷麗的姿色??墒?,在那白皙的臉頰上,總是隱藏著一種黯淡的憂傷。
突然,蟲鳴戛然而止。石榴樹的影子下,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察覺到這一點的夫人,從眼中浮現(xiàn)出一陣驚訝和猶豫,同時,她似乎早就預料到男人會出現(xiàn)于此。
夫人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

“……夫人?!?br/>
男人用有略帶嘶啞的聲音呼喚著。他就是盧俊義最信任的掌柜李固。盧俊義對下人在外貌上的要求很高。眼前這個名為李固的男人,也有著高挑的身材和端正的面容。但與盧俊義和燕青不同的是,他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商人。
李固沉默不語,快步走向夫人。他帶著與店里完全不同的眼神望著夫人的面容。蘊含其中的激烈情感甚至讓夫人產(chǎn)生了逃走的念頭。
“我……”
男人迅速伸出手來,抓住準備跑開的夫人。夫人不禁發(fā)出嘆息般的聲音。
“不可以……”
妻子抬頭看著李固的臉。
“那天晚上……都怪我?!?/p>
“騙人的吧……”
李固用力抱住夫人的手臂。
“我不想再看著你這樣痛苦下去了……”
妻子筋疲力盡地把臉貼在掌柜的胸前。她感覺到有什么冰冷而堅硬的東西正觸摸著自己的肌膚。同時,李固從懷里拿出一個布袋。里面裝有很多銀塊。
“這些錢……”
“我像乞丐一樣流落到北京,被丈夫撿到,本以為能就此振興宗族,沒想到我的運氣早已用盡了。”
“什么意思?”
與此同時,屋子里傳來了傭人的呼喚聲。妻子連忙放開了李固的身體。
“我走了——”
“瀟兒……”
李固緊緊握住了夫人準備離去的手。
“如果能賺到一大筆錢,我就可以帶你逃出北京,我們去很遠的地方單獨生活……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夫人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回頭默默地看著李固。然后,又快步向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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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李逵正向吳用發(fā)泄自己的怒火。
“哇呀呀!老師,你又騙我!我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大鬧一場?。??”
“再等等吧?!?/p>
吳用一邊收拾旅館中的行李一邊回答道。
“我最守信了,再忍耐一下,你就可以大顯身手了?!?/p>
“真的嗎???”
“所以說,我們快點出發(fā)吧——要是遲到的話,你的功勞可就沒了喔!”
“好嘞??!”
李逵連忙扛起行李,催促吳用離開客棧。已經(jīng)從書生和仆人的裝扮恢復到原本面貌的兩人,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北京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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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忘了看信了?!?/p>
出發(fā)那天的早晨,盧俊義才注意到這件事。
還沒有查看以關勝為署名寄來的信。盧俊義從燕青手中接過信函,邊走邊看。
信件并非來自『大刀』關勝,而是出自其義弟郝思文之手。信中沒有記載什么特別的事。只說關勝一如既往,沒什么變化。最近,每天都在和郝思文下棋。二人的棋藝似乎不相上下。
盧俊義歪了歪頭。
「還好……」
關勝的名字,已經(jīng)向梁世杰提過了。
「如果不情愿的話,自己會拒絕的吧?」
宅院門前,李固帶著十輛滿載商品的貨車,以及二十多名挑夫和馬匹,一字排開地等待著。傭人們和夫人也來送行。
“主人——”
燕青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無論如何,請您也把我?guī)?!?/p>
燕青對盧俊義只帶走李固的決定感到不滿。雖然燕青沒有說出自己和算命先生交談過的事情,但這幾天,他曾多次向盧俊義請求帶自己同行。但是,盧俊義并沒有按照的期望行事。
“我不在家時,除你外沒人能讓我放心。”
盧俊義縱身躍上馬背。

“出發(fā)!”
一行人在晴朗的夏日天空下,向泰山一路進發(fā)。
太陽高懸在天,城門的黑影落在街道上。黑暗之中,有一雙眼睛一直緊盯著盧俊義一行。
是一位頭戴斗笠的中年女道士。昨天,女道士看到吳用和李逵離開了北京,也知道梁世杰已經(jīng)派出使者去了東京。現(xiàn)在,她正目送著盧俊義一行人離開。
女人的嘴唇邊浮現(xiàn)出陰險的笑容。
太陽的光芒像火箭一般灼燒著北京的街道。
女道士的身影就像融入陽光一樣,緩緩消失在北京城中。
沒有任何人看出,她就是已經(jīng)改頭換面的『白骨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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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國國都,東京開封。
這天早上,童貫在文德殿等待天子早朝期間,來到休息室里準備喝些茶水。已經(jīng)有幾位朝臣在此等候。他們都已向身為樞密使的童貫請過了安。童貫慢慢品起清茶,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緩緩開口。
“我就說怎么感覺今天的空氣特別清新,原來是因為宣贊沒來???”
童貫來回端詳了一圈身邊官僚們的面孔。在那之中,看不見他最討厭的男人的身影。
“宣贊殿今天告假了?!?/p>
一旁的侍從向童貫解釋道
“告假?是生病了嗎?”
“不,是他夫人郡主大人的忌日,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請假?!?/p>
“是討厭那家伙的丑陋,在婚禮之夜自殺的那位郡主嗎?”
童貫的臉上浮現(xiàn)出憐愛的笑容。
“據(jù)說每年的這一天,城中所有花店的花都會消失。”
侍從講述著街上的傳言。
“『丑郡馬』抱著堆積如山的鮮花,乘著馬到郡主的墓地祭拜她——童謠里是這么唱的。”
童貫聽著侍從念出的童謠,聯(lián)想到歌謠中的場面,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
衙門防御使宣贊出身名門,身高八尺,善使鋼刀,武藝超群。曾經(jīng)在天山山麓與蠻族戰(zhàn)斗,在與番將的斗箭中獲得勝利。敵將射下了十只飛鳥,而宣贊用連珠箭射下了十二只。因此,宣贊獲得了郡王的贊許,并將以美貌聞名于世的郡主許配他為妻子。
但是,在華麗的婚禮過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在房間里看到的,是新娘自縊身死、面目全非的樣子。
“郡主是閉月羞花的美貌女子。讓絕世的佳人嫁給異形的怪物,上天可真是殘酷?。 ?/p>
聽了童貫的話,在座的許多人都笑了起來。
突然,笑聲停了下來。原本笑著的人們,要么輕聲咳嗽,要么裝做喝茶的樣子,房間里瞬間靜了下來。
童貫挑了挑眉毛,看向門口。
被門衛(wèi)領進來的,正是『丑郡馬』宣贊本人。

就像他的綽號那樣,宣贊的容貌非常怪異。
錦緞頭巾完全覆蓋著整張臉,除了眼睛的位置開有兩個洞外什么也看不見。
那個樣子與其說是丑陋,不如說是可怕。
宣贊在最里面的椅子上坐下。茶酒司的侍從奉上了茶水。接過茶杯的那雙手上的皮膚,像杉樹的樹皮一樣粗糙。
童貫移開了臉。
依靠后宮的勢力,坐上了軍事方面最高長官職位的童貫,同時身為軍人和宦官,具有著截然相反的兩面性。他喜愛勇猛和美麗的東西,討厭丑陋的事物。像宣贊這樣的人,哪怕是看一眼都覺得不爽。
休息室被尷尬的沉默包圍著。
不久,宰相蔡京被許多隨從簇擁著現(xiàn)身了。人們紛紛站起來行禮。蔡京的視線停留在宣贊身上。
“啊,宣贊殿!”
蔡京親切地呼喚著,緩緩走近宣贊。
“明明是休假日,還要把你叫來,真是不好意思!”
“不——”
宣贊只有一個美麗之處——就是他的聲音。那優(yōu)雅悅耳,富有張力的嗓音。如果隔著墻壁聽到,一定會把他當做絕世的美男。因此,有著宦官特有的尖銳嘶啞聲音的童貫,每每聽到就會格外地嫉妒。
“請問,有何見教?”
“嗯……昨晚,我在北京的女婿寄了封信來,推薦了下一次征伐梁山泊的將領——關勝。那個人,被我一時遺忘,提及起來,我也覺得他很合適?!?/p>
“但是,那家伙的話,恐怕不會輕易出山?!?/p>
童貫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您那位女婿大人倒真是高看關勝,我記得,那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隱居了吧?以前朝廷曾向他發(fā)過好幾次文,請他出仕,但都被他冷淡地拒絕了?!?/p>
“所以,我才請到與他私交甚好的宣贊殿。若非這樣的熟人,恐怕無法完成請他出山的任務。因此,可否請宣贊殿帶著圣旨,親自去請關勝將軍來京呢?”
蔡京領著宣贊,走向滿朝大臣所在的文德殿。童貫邊走邊注視著一旁的宣贊。
“今天也和往常一樣,排在隊伍的后面吧。過一會兒皇上可能會喚你到御前,到時候還是拿掉頭巾比較恰當。”
“如果取下的話,反而失禮?!?/p>
童貫想到宣贊取下頭巾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寒顫,趕緊止住了話題。
————————————————————
盧俊義一行人走在通往泰山的道路上。
泰山位于北京以東三百六十里。盧俊義一邊享受著路邊的風景,一邊慢慢地行進著。
一連走了幾天。這天,一行人在街邊賣完東西,準備到路邊的客棧吃頓午飯。當眾人在旅館一樓的餐廳吃過了飯,正準備出發(fā)時,酒館的主人過來搭話了。
“再往前走二十里左右,就是通往梁山泊的入口。雖然從未發(fā)生過山賊襲擊無辜行人的事,但還是要小心為妙,如果沒什么要緊的事,還是趁早改變道路為好?!?/p>
“改變道路?”
“雖然會有點繞遠,但確實有別的路可以繞開梁山泊?!?/p>
“要繞遠路嗎?”
盧俊義想了想。
“老板,請借我些筆墨?!?/p>
盧俊義讓李固從行李中取出一張白絹,攤在桌上。隨后,他將手中的毛筆充分含墨,一氣呵成地寫下了一篇詩:
慷慨北京盧俊義,遠馱貨物離鄉(xiāng)地。
一心只要捉強人,那時方表男兒志。
看見詩文的李固臉色驟變。
“老爺,您要干什么?”
“一看就明白了?!?/p>
盧俊義命令挑夫把白絹綁上竹竿,插在貨車上高高立起。
“要抓住山賊,展示男人的志向——難道老爺要插著這面旗子從梁山泊走過嗎?”
“是的。”
“請不要這樣……”
“不必多言?!?/p>
盧俊義不顧李固的苦苦哀求,面無表情地走出了店門。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這里嗎?”
“???”
李固吃了一驚。
“你雖說是個精明的男人,但還缺乏勇氣。只能按照別人的吩咐做事。要想做好生意,光這樣可是遠遠不夠的。今天,我要教會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盧俊義命令一行人立刻出發(fā)。
盧俊義親自拿起棍棒,悠哉悠哉地走在最前。他頭頂墨跡鮮艷的白絹旗幟,在夏風中飄揚。
————————————————————
過了一會兒,道路忽然轉入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茂密的樹群投下青黑色的影子。別說是人跡,連鳥鳴和野獸的氣息都沒有。只有馬具和馬車的車輪踩在干燥的泥土上的聲音在林間回響。馬的呼吸聲異常地急促。盧俊義依然站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帶著輕蔑的目光打量著寂靜的森林。
忽然,林中響起了鑼聲。
“是山賊!”
盧俊義立刻命令下人們拿起武器。

樹陰中出現(xiàn)了山賊們的身影。『撲天雕』李應與『鬼臉兒』杜興位列中央。鄒淵、鄒潤帶著五十名手下跟隨其后。山賊們吶喊著向盧俊義等人撲去。李應的飛刀劃破了盧俊義的旗幟。盧俊義舉起棍棒。下人們是盧俊義特意挑選出來的,擁有面對山賊仍然毫不畏懼的膽量。
盧俊義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這些男人的樣子真是奇怪……」
除李應之外,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兇惡。其中最為丑陋的男人高聲叫喊起來。
“這里梁山泊的『撲天雕』李應殿下!如果不想成為飛刀下的亡魂,就趕快放下行李逃走吧!”
杜興的威脅反而讓盧俊義更加高興。
「外出旅行時,發(fā)生這種情況也是在所難免的。」
盧俊義一鼓作氣,奔向林間的李應。他踢開擋住道路的鄒淵,躲開鄒潤的槍尖,打飛杜興丟出的飛刀。盧俊義準備向李應發(fā)起挑戰(zhàn)。但李應似乎并沒有要戰(zhàn)斗的意思,連武器都沒有使用便轉身撤離了。在李固帶著其他二十多名挑夫阻擋山賊雜兵之時,盧俊義已然踢開包圍自己的山賊朝李應追去。
接著,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口哨。朱仝和雷橫帶著五十名手下從樹影中跳了出來。李應已經(jīng)從盧俊義的視野中消失了。
「好像有點意思……」
盧俊義高興地舉起棍子。雷橫猛地跳了出去。手下們紛紛沖向盧俊義胯下的坐騎。盧俊義像飛燕一樣舞動著身體,從狂暴的馬背上飛躍而下。朱仝在前面等待已久。盧俊義用棍棒抵擋朱仝的樸刀,在地面上奔跑起來。盧俊義與揮舞著樸刀的朱仝、雷橫二人陷入了修羅場般的死斗。不久,李固帶著挑夫們追了上來。下人們負責對付雜兵,盧俊義則與兩名位山賊的頭領進行對抗。

這次的敵人很強。眨眼之間,便有幾個挑夫被打倒,其他人連忙躲了起來。但李固卻出乎意料地忠誠。他一只腳死死踩進土里,狂亂地揮舞著扁擔。十來個山賊把他團團圍住,挑夫們都藏進了樹影之中,只剩下他一人咬牙堅持。
「有進步呢——」
盧俊義在與雷橫、朱仝戰(zhàn)斗的同時,打倒了一兩個靠近自己的山賊雜兵。不久,可能是發(fā)覺情況不妙,山賊們相繼退進了森林。這次,盧俊義擔心林中藏有陷阱,并沒有追趕上去。盧俊義重新收拾好行李,準備帶傷者回到馬車上去。可回頭一看,馬車已經(jīng)快被山賊們全數(shù)搬走了。領頭的山賊是一位臉上有青痣的男人。
「這家伙,原來是軍人吧?」
盧俊義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楊志無言地舉起棍棒,盧俊義也拔出腰間的樸刀,站到對方身前。對視的同時,盧俊義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喜色。
「這種反應才對嘛——」
盧俊義的皮膚沸騰起來,全身都充滿了力量。這才是盧俊義所期待的感覺。
緊接著,一個和尚和一名行者帶著一百多名手下出現(xiàn)在樹林中。盧俊義等人已經(jīng)被完全包圍了。但是,他的心態(tài)絲毫沒有動搖。對方有再多的手下也無濟于事。在盧俊義眼中,敵人只有青痣男、和尚、行者三人。
樸刀斬斷空氣的聲音、武器相互碰撞的聲音、人們吶喊的聲音,一切都讓盧俊義無比興奮。
“真厲害??!”
魯智深用禪杖接住盧俊義的棍棒,微微一笑。
向周圍看去,盧俊義手下的挑夫幾乎被全數(shù)打倒。人群已經(jīng)逃散了。
“玩得差不多了?!?/p>
楊志拔出了吹毛劍。魯智深、楊志、武松三人再次包圍了盧俊義。
「有趣!太有趣了!」
盧俊義從心底歡呼道,同時握緊棍棒,再次向眼前的三個男人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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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藏在灌木叢深處,怒視著眼前的情景。吳用就站在一旁。
“老師!我忍不住了!”
“機會只有一次,如果失敗,就再也無法殺掉他了?!?/p>
“嘿嘿!”
李逵猛地從樹叢中跳了出來。

盧俊義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新的敵人。是一名手握兩把板斧的黑壯男人。
「這家伙……」
盧俊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盧俊義還在回憶此前遇見的道童的時候,李逵手中的板斧已經(jīng)瞄準了他的脖子。盧俊義往后跳了一步,與此同時,斧頭從李逵的手中甩了出來。雖然盧俊義重新?lián)炱鹆藰愕?,但手中的武器已?jīng)被板斧砍斷了。
盧俊義愣住了。他從未和這樣的野獸戰(zhàn)斗過。
眼前的男人筆直地沖了過來,身上還散發(fā)著黑色的光芒。盧俊義連忙向林中跑去。板斧砍下樹枝,從身后追了過來。
「真是怪物!」
盧俊義沖出樹叢,跳入山賊的包圍圈中。他連續(xù)打倒五、六個人,搶走了他們手中的武器。盧俊義回頭看去,漆黑的男人正逐步向自己逼近。連作為他同伴的山賊雜兵,也因為恐懼逃走了。盧俊義重新握緊了武器。
“我是北京的『玉麒麟』盧俊義!”
“嘿嘿!那跟老子有什么關系??!”
盧俊義不寒而栗。
他們是認真的。
他們真的想殺了自己。
李逵、魯智深、武松、楊志。四個人把盧俊義圍在中間。

四個人一齊沖了過去。板斧、禪杖、戒刀、和吹毛劍一齊瞄準盧俊義的脖子,迎風斬了過去。盧俊義從李逵的腋下鉆過,逃了出去。
「這叫什么事?。?!」
盧俊義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跑了出去。他不禁暗自呢喃起來,難道『玉麒麟』盧俊義要在這種地方死于山賊之手嗎?
「這難道就是命運嗎?」
盧俊義在黑暗的森林中奔跑著。他已經(jīng)忘記了方向。只是為了躲避追殺者的氣息,不斷朝相反的方向奔跑著。不久,樹影的另一邊出現(xiàn)了水。走出森林的盧俊義,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廣闊無際的湖泊。
一陣冷風吹過。盧俊義走到岸邊,撩起一灘水來。追殺者似乎已經(jīng)被甩開了。
盧俊義環(huán)顧四周。忽然,他發(fā)現(xiàn)湖對岸邊似乎有人影在移動。是一支隊伍。盧俊義睜開雙眼凝視,不禁低聲沉吟起來。
在對岸的道路上行進的,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家貨車。李固和挑夫們被山賊用繩子綁了起來,趕著馬車走在前面。在他們的上方,由盧俊義親筆寫下詩文的旗幟迎風飄揚著。耳邊傳來了山賊們的歌聲。
乾坤生我潑皮身,賦性從來要殺人。
萬兩黃金渾不愛,一心要捉玉麒麟。
山賊們哈哈大笑。
突然,一股怒火涌上盧俊義心頭。
憤怒本是與盧俊義毫無瓜葛的感情。因為沒人會惹他生氣,他也從不會遇到不愉快的事情。
「不可饒??!」
盧俊義移開視線,向湖面看去。
有一艘小船停留在與山賊們所在方向相反的蘆葦叢里。船上有一個男人,正坐在船頭垂釣。

“那邊的船——”
盧俊義為了不讓山賊們察覺,把聲音壓的很低。
可是,釣魚人只是默默看了盧俊義一眼,就像遇到什么麻煩似的,立刻拿起魚竿,把船向湖中心移去。
“等等!”
盧俊義一步踏進淺灘,分開蘆葦,把手搭在小船的船緣。
“借舟一用?!?/p>
他將樸刀舉向船頭。
上船之后,盧俊義立刻命令男人把船開到山賊們所在的對岸。如果在樹叢中登陸,就可以埋伏其中。拉著貨車的盜賊大概有二三十人。盧俊義有一人拿下所有敵人的自信。他低身撩開褲腳,為接下來的戰(zhàn)斗做起準備。
風從鬢間吹過,盧俊義的心頭涌上一陣興奮。
然而,船卻一個勁地往湖心開去。
“喂,你去哪里?我要你開到對岸去……”
船夫依舊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向湖中心劃船。
“所以說,你也是山賊的同伙嗎?”

盧俊義剛一站起,『混江龍』李俊就扔下船槳,鉆進了水底。緊接著,天地仿佛都搖晃起來,盧俊義也落入了水中。生于北京的盧俊義不會游泳,一下子就陷進了水里。
「算命先生所說的劍難……難道是——」
來不及繼續(xù)思考下去,青白色的湖水已然淹沒了盧俊義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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