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 ? ? ?自從感到身邊的一切逐漸變得陌生,我就開始逃避現(xiàn)實;所實施的具體方式,便是在白天睡覺。這么做的好處和壞處都很明顯:好處是時間會過得很快,就像玩視覺小說游戲的時候按下跳過鍵一樣;壞處是會落得個“朽木不可雕也”的評價,而且夜晚不見得就比白天好過多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的眼睛適應黑暗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甚至到了近乎失明的程度;我知道我這是患上了“夜盲癥”,好在它并不會太影響生活,只是晚上去客廳找水喝的時候有點麻煩而已。
? ? ? ?這種安靜如死水般的日子大概過了有兩個星期,我又覺得無聊起來,想要把夜晚的時間也一并拋棄。辦法有兩個,一是干脆一直睡下去,二是頂著伸手不見五指的視野找點事情干。永遠沉浸在夢里顯然不太現(xiàn)實,于是我只好開始練習在黑暗中找到向前進的平衡感。最初的幾天,我只敢走到臥室門口;對面居民樓的燈光從窗戶透過來,給屋子里的東西打上了模糊的輪廓。慢慢地,我能夠走出房間,靠著觸覺和記憶在客廳里行動自如了。
? ? ? ?但我不會滿足于此。在又花了一天做好心理準備之后,我在午夜躡手躡腳地打開大門,從家里溜了出去,動靜之輕微,甚至沒有喚亮樓道里的聲控燈。
? ? ? ?黑暗立刻張開大嘴吞了過來,像是要將我整個咽下;我緊靠著墻壁,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過了一會兒,我確定沒人從睡夢中醒來,便試探性地拍了拍手。然而我的力道控制得并不精準,弄出了很明顯的聲響,又沒能成功把燈點亮。我隨即緊張起來,想要用咳嗽掩蓋過去,又發(fā)覺咳嗽的聲音可能比拍手還大,只好硬生生地把到嘴邊的那口氣憋了回去。我回想著平常躺在床上時聽到過的那些半夜才回來的醉漢是怎么喊亮聲控燈的,越是想著越有一股破罐子破摔把所有人都叫醒的沖動。最終,回憶中別人的喊聲和我的聲音重合在一起,我沒來得及阻止自己,就已經(jīng)張開了嘴。
? ? ? ?“啊。”
? ? ? ?燈沒亮。
? ? ? ?“??!”
? ? ? ?樓道里如同突然升起一盞太陽。
? ? ? ?我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條件反射般地伸出手擋在眼前,卻發(fā)現(xiàn)掌心感受不到任何溫度。我明白我還在緊張,于是強制性地深呼吸了幾下,一點一點地觀察著再熟悉不過的家門口。等到聲控燈自動熄滅,我才緩慢地往前挪著步子。整個下樓的過程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艱難,在一只手緊抓著樓梯扶手的情況下,判斷下一節(jié)臺階的距離是很容易的事情。
? ? ? ?終于,我站到了敞開的單元樓大門后面。微弱但柔和的路燈將余暉淺淺地涂在門口,那是一種既能讓我看得清楚又不至于令我感到炫目的亮度。我走到門外,路燈的光照范圍肉眼可見,一個個銀白色的光球在路邊排成一排;在那之外的地方仍是漆黑一片,樓房和樹木草坪相互交融,從中偶爾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想來應該是覓食的流浪貓。
? ? ? ?好吧,我對自己說道,我出來了,現(xiàn)在我要往前走,先走到這條路拐彎的地方再——
? ? ? ?還沒等我邁出下一步,遠處的天空就被點亮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它比飛機更快,比流星更明亮;直到那團光焰變得愈來愈大,點燃了半空中的云,我才意識到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那東西徑直墜向地面,爆炸產(chǎn)生的火焰讓半邊天空變成了白晝;幾秒鐘之后,一聲巨響傳來,周圍一些住戶家里的玻璃應聲碎裂。路燈在眨眼間全滅了,然而不用借助路燈,僅憑遠處升起的火球,就能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 ? ? ?天空中翻滾著的黑煙莫名其妙地吸引著我。我站在原地,忘記了要轉(zhuǎn)身逃走。身后的居民樓里挨家挨戶亮起燈,有人跑到樓下,同樣震驚地看著墜落的方向。消防的警鈴聲由遠及近,混亂隨后而至。
我因為偷跑出去挨了頓罵。第二天,電視上放出新聞,一架無人機墜毀在了附近的公園;但網(wǎng)絡(luò)上的聲音截然相反,有人把現(xiàn)場的照片發(fā)了出來,就算那東西被摔得只剩半邊,模樣也更像是一艘會出現(xiàn)在影視作品里的、來自外太空的飛船。一時間言論四起,警戒線拉到了小區(qū)門口,那座公園也被禁止進入;直到數(shù)天之后,第一個上當受騙的人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整件事又開始往另一個性質(zhì)轉(zhuǎn)變。當那位中年婦女還擔心著自己的兒子會不會被外星綁匪撕票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在陰謀論里猜測下一場世界大戰(zhàn)會不會就這樣爆發(fā)了。
? ? ? ?再后來,這次事故被定性為一次純粹的意外;所謂的飛船其實是用來監(jiān)測氣候變化的先進儀器,所幸事發(fā)深夜,并沒有任何人因此受傷。幾輛卡車運走了那塊殘骸,公園里圍起了一片進行修繕的施工區(qū)域。在有條不紊地維修了兩星期后,公園煥然一新,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 ? ? ?與此同時,距離我和那位天外來客第一次接觸,已經(jīng)過去了好一陣子了。
? ? ? ?我沒有因為挨罵而停止在夜間的活動,甚至就在那次墜落發(fā)生的第二晚,我仍在小區(qū)里游蕩。我迷戀上了這種把已知變?yōu)槲粗母杏X,膽子逐漸大了起來,每次出門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我走出了小區(qū),靠著路燈的幫助穿過馬路,踏進了公園的大門。
? ? ? ?午夜時分,公園里是沒有任何人工照明的;但即便如此,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那會兒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還沒被拉走,有不少人偷偷地越過擋路的水馬,圍著它拍照。我本來也想去看看,奈何摸不清具體的方向,只好沿著道路的邊緣慢慢地走著。然而在不知不覺間,我走上了一條通往人工湖的小路;腳下傳來的觸感逐漸從水泥的堅實變成了泥土的松軟,正當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備走出下一步時,有人開口攔住了我。
? ? ? ?“你再往前,就要走到湖里去了?!?/p>
? ? ? ?就像是為了證明他的話似的,不遠處傳來濺起水花的聲音——某條熬夜的魚在水面上翻了個身。
? ? ? ?“多謝提醒。”
? ? ? ?“你遇到了什么傷心的事嗎?”
? ? ? ?“不……不,沒有,真的。”我有些意外,“為什么這么問?”
? ? ? ?“我看你直勾勾地往湖里走,還以為你要做什么傻事?!?/p>
? ? ? ?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但那里只有一大片黑影。他完全融進了地面和樹叢當中,我無法看清他的樣貌。
? ? ? ?“我只是眼睛不太好?!蔽艺f道,“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東西?!?/p>
? ? ? ?“原來是這樣?!?/p>
? ? ? ?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
? ? ? ?“我記得這邊離那臺墜毀的玩意兒有些距離。你不是來看它的嗎?”我問道。
? ? ?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我,這讓我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了;結(jié)果他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
? ? ? ?“那對我來說就是‘傷心的事’?!?/p>
? ? ? ?“嗯?為什么?”
? ? ? ?“因為那艘飛船是我的。”
? ? ? ?我的大腦沒有第一時間分析處理這句話,因為我自然而然地把它當成了一句玩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便繼續(xù)說了下去。
? ? ? ?“我在進入大氣層的時候有些操作失誤,再加上它本身離報廢也不遠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彈出座位,丟下它逃命。等我想讓它落在無人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還好這里是座公園?!?/p>
? ? ? ?我覺得我可能是遇上騙子了。接下來,他是不是要以維修飛船或者討口飯吃的理由管我借錢?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從身后的樹叢中竄出幾個人,進行一場真正的綁架。
? ? ? ?“啊,這樣啊,哈哈?!蔽绎w快地檢索著能用來脫身的借口,“那真是可惜——我是說,那還真是挺幸運的。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有緣再見?!?/p>
? ? ? ?我轉(zhuǎn)身向后跑去,顧不得能否看清腳下的路。他不是騙子,就是瘋子,反正不會是外星人。每天來公園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讓我遇上這種事?我一邊想著,一邊尋找有光亮的地方。
? ? ? ?但是他呆在湖邊做什么?這個時候,那地方幾乎沒有人會去。除非是一路跟著我……我越想越害怕了。
? ? ? ?第二天,我專門放棄了下午的睡眠,又憑借著記憶中的方向感回到了昨晚的位置。四下無人,只有幾條離群的錦鯉在水中游著;一股不真實感襲來,我開始懷疑昨晚的對話只不過是發(fā)生在夢境中的事情。
? ? ? ?我沒找到能證明更多東西的線索,便前去觀看搬運那塊殘骸的現(xiàn)場。周圍有許多新聞社來的人,無數(shù)長槍短炮對準被吊車吊在半空的金屬骨架,像是部署在地面的防空力量。人群散去,我從另一條路走出公園,在路上仍能聽見很多討論的聲音。我沒有心思仔細聽,昨晚的對話還在腦海中回響。
? ? ? ?“……因為那艘飛船是我的……”
? ? ? ?事到如今,我反倒有些希望他說的都是真的了。這幾天我總是在期待一些聽上去就很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比如說在大半夜逛公園,比如說在逛公園的同時順便結(jié)識一位外星人。
? ? ? ?于是當天夜里,我再一次返回到那湖邊的角落。還沒等我走近,就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 ? ? ?“你又來了。”他的語氣有些驚訝。
? ? ? ?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他的驚訝是合理的,畢竟我沒有連續(xù)兩次都走錯路的可能,也沒有專門回到這里的理由——除了那近乎找樂子一樣的心態(tài),但真要說出來,我仿佛就會成為某種心態(tài)很惡劣的無業(yè)游民。
? ? ? ?“呃,是?!蔽覔狭藫项^,“今天我看到他們把那個……那艘飛船給拉走了。你不是說那是你的東西嗎?”
? ? ? ?“我也沒有辦法?!彼麌@了口氣。
? ? ? ?“不試著挽留一下么?說不定還是有修好的可能的。”
? ? ? ?“這里不在飛船的售后服務范圍內(nèi),修理工趕不過來;再加上我其實覺得沒有修好它的必要,所以就……”
? ? ? ?他流暢且自然地說著,似乎默認了我能聽得懂這些話。
? ? ? ?“沒有修好的必要?為什么?”
? ? ? ?在他開口之前的幾秒鐘,離腳邊一步之遙的水面泛起淡淡的漣漪;微風拂過,身后的樹叢沙沙作響。有什么東西在周圍冒了出來,悄無聲息,滲進空氣當中,與他即將說出的話一起凝成洶涌的情緒,讓我提前感受著。半個星系在湖面旋轉(zhuǎn),我詫異地遏制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不知道這股悲傷從何而來。
? ? ? ?“我就快死了。”
? ? ? ?他沉默良久,接著說道:
? ? ? “我們的種族從有意識起就會知道自己的死期。但我在到處旅游的時候不小心把它忘了,等我想起這件事去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不夠讓我回家了。我總不能死在飛船上,讓它變成太空垃圾,只好就近選擇了在這里降落?!?/p>
? ? ? “結(jié)果出了意外?!彼猿暗匦α艘宦暋?/p>
? ? ? 我沒有接話,過往的經(jīng)驗并沒有教會我遇到這種情況時該說些什么。但一聲不吭顯然不太禮貌,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試探性地問東問西。
? ? ? ?“那……你還剩多少日子?”
? ? ? ?話一說出去我就被自己蠢得后悔了,好在他似乎不太在意。
? ? ? ?“明天。”他說道,“明天的這個時候?!?/p>
? ? ? ?擺在眼前的情況有些復雜。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我面對的是一個生命走到盡頭的外星人;倘若他只是一個入戲太深的普通人,那聽他的意思,怕不是明晚就要自我了斷?我該想辦法阻止他嗎?
? ? ? ?“我好想回家啊?!彼钸吨?/p>
? ? ? ?“你們沒有那種技術(shù)嗎,什么‘蟲洞’、‘傳送門’之類的?”
? ? ? ?他搖了搖頭:“那聽起來簡直是魔法?!?/p>
? ? ? ?我努力地尋找著下一個話題。
? ? ? ?“你的家鄉(xiāng),是什么樣子?”我問道,“和這里很像嗎?”
? ? ? ?他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像,但也不完全像。那里有很多的海,陸地只有一小塊。所有人都是從海里出生的,也必須要在海里死去。”
? ? ? ?我突然非常好奇他究竟長什么樣子,但刻意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去看未免也太冒犯了。
? ? ? ?“在海里死去……可這里是內(nèi)陸城市,根本沒有海???”我意識到有哪里出了問題,“離這里最近的海岸線有將近一千公里,你趕得過去嗎?”
? ? ? ?“我個人對‘?!亩x比較寬泛?!彼f道,“如果海洋只是一大坑水,那就太無趣了。你見過海嗎?”
? ? ? ?“我只見過一大坑水的那種?!?/p>
? ? ? ?我在臨海城市四業(yè)上過幾年學,對大海的記憶還停留在湛藍、廣闊和遠處的許多大船。但我不屬于那里。無論是在白天看到在沙灘上嬉戲的人群,還是在晚上聽到對著大海說出的約定,都讓我覺得陌生,仿佛那不是我親身經(jīng)歷,而是一場看了半途的電影。
? ? ? ?“海的位置,我寫在這里了?!彼蹟嘁唤貥渲Γ砼詡鱽韯澾^泥土的聲音,“如果你有興趣,在明天的夜幕降臨之后,就能在那里看到我。”
? ? ? ?“會很遠嗎?”
? ? ? ?他沒有回答,應該是離開了。我又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回家,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目睹了拂曉的到來。
? ? ? ?他在地上寫下的是一處經(jīng)緯度的坐標,用地圖查看,位置指向了城市北邊郊區(qū)的山腳下,那個面向公眾開放的免費的小景點。不知道是何種心理作祟,我用腳抹平了地上的痕跡,就好像那是什么不能被別人知道的藏寶地似的。
? ? ? ?我沒有給自己“去”和“不去”的選擇,我就是為了這種事情才天天在半夜出門的。當天下午,我找人借了一輛舊自行車,一路騎到了山下的景區(qū)入口。夕陽掛在天邊,似乎完全沉沒到地平線下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 ? ? ?視線隨著時間明顯地模糊起來,好在這片地方到了晚上就是周圍居民散步的場所,路燈比公園里的還要亮。我坐在自行車上等待著,天空的色調(diào)越來越深,在某顆星星的光芒變得突兀的那一刻,我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十分,距離昨晚他親口預言自己死亡的時間還有將近五個小時。
? ? ? ?突然,周圍的光線全部消失了;在廣場上的人發(fā)出陣陣驚呼,猜測著是不是供電線路出了問題。等到最后一束手電筒發(fā)出的光也走遠了,我聽到身后傳來他說話的聲音。
? ? ? ?“板塊運動對于宇宙間任何一顆星球來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數(shù)億年間,地面上升下降,海水時進時退,又經(jīng)過百萬年的錘煉,最后形成了這種……凝固的巨浪?!?/p>
? ? ? ?他說話的速度比以往都要快些,語氣里帶有隱約的狂熱。
? ? ? ?“你能想象嗎?如果把它們看做深邃的海溝,那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大抵就是海面;再然后,地下就是曾經(jīng)的陸地和天空?!?/p>
? ? ? ?我搖搖頭:“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座普通的山而已,甚至和其他的山比起來,它也算是毫無特點的那種。”
? ? ? ?“你每天都能看到它現(xiàn)在的樣子,自然會習以為常?!彼f道。
? ? ? ?“難不成你見過好幾億年前到處都是一片汪洋的地球嗎?”
? ? ? ?“在前人留下的旅行手記里看到過照片。”他又是很自然地說著一些不得了的話,“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之一。要不是我忘了今天就得死,還把飛船摔了,我肯定會留在這兒,把最著名的山峰都爬一遍。”
? ? ? ?相比于遠古時期地球就有外星人造訪的事情,我更在意一顆全是水的星球有什么值得旅游的地方。
? ? ? ?“我們走吧。”他說道,“雖然在最后做不到像計劃好的那樣順利,不過隨機應變一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 ? ? ?我憑借著感覺向登山的臺階走去,而他形同鬼魅,連腳步聲都沒有。正當我準備扶著巖壁往上走時,我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 ? ? ?“廣場上的燈剛才全滅了,這爬山的路也漆黑一片,是你干的?”
? ? ? ?“當然不是?!彼f道,“只是一次巧合罷了?!?/p>
? ? ? ?我接受了這個解釋,繼續(xù)往前走著。我頭一次覺得夜盲癥是相當麻煩的毛病,這座山頭并不高,平時我花一個小時就能爬到頂;而現(xiàn)在我每向上一個臺階,都要浪費好幾分鐘的時間來確認自己有沒有走到懸崖邊上。那個外星人也指望不了。他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管我,而是徑直往上沖去;不過這也能理解,如果他不是騙子,還有幾個小時他就要死了,自然不能把爬山的過程作為最后一次旅行的重點。
? ? ? ?我有些煩躁,思緒不受控制地到處亂飛。我想起在四業(yè)市上學時看到的海,那算得上是當?shù)氐臉酥局?;可我并沒有對它產(chǎn)生更多感情,正如我沒有對正在攀登的這座山有什么感情一樣。那個外星人,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旅行的途中,即便如此還在為不能回家而遺憾不已;哪怕要死在陌生的星球,也要來到這幾百萬年前就已經(jīng)干涸了的海洋,只是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傳統(tǒng)。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好像比我這個本地人還要重視這座山,以及那片我們都素未謀面的海。
? ? ? ?爬了一半,我有些累了。這幾天睡眠不足,再加上幾乎無時無刻都在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讓我感到久違的疲憊。不過仔細一想,這些事情好像和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是我自己非要湊上前來的。我靠著欄桿,抬頭向上看去,今晚的天氣也一如既往地晴朗,月光的存在漸漸明顯起來,我的眼睛也開始緩慢地適應著黑暗。
? ? ? ?越往上,山坡越陡,臺階越高。山頂?shù)囊蛔鸬袼芊瓷渲y白色的光,看到那個,就說明離登頂不遠了。
? ? ? ?“那是什么?”他突然在身旁發(fā)問,嚇了我一跳。
? ? ? ?“原來你一直在這兒嗎!”我差點摔倒,扶住欄桿將身體穩(wěn)住,“那是以前封礦時留下的,形狀是一根彎曲的針,寓意是努力縫補被破壞的環(huán)境?!?/p>
? ? ? ?“它有名字嗎?”
? ? ? ?“縫山針?!蔽一卮鸬?。
? ? ? ?他沒再說話,似乎又像之前那樣往前走了。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曾以為那個雕塑是用來接收外星信號的天線,莫名覺得有點好笑。要是他來得再早些,在我對一切的態(tài)度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淡漠時把飛船停在公園里,我又會是什么樣子?
? ? ? ?最后幾節(jié)臺階修得很平整,我一口氣跑了上去。這里和記憶中并沒有太大差別:幾乎和山下廣場一樣大的平臺、被圍起來的雕塑,以及能眺望城市全貌的視野。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卻還有一些建筑亮著燈;零星微光點在夜幕,與頭頂?shù)男强湛椩谝黄?,看不清楚天際線在什么位置。
?? ? ? ?“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爬過山?!蔽艺f道,“沒想到這里夜晚比白天的光景還要漂亮。”
? ? ? ?他還在沉默。我偷偷看了一眼表,離昨晚他說的時間還剩一個多小時。難以言喻的氛圍彌漫在山頂,山下傳來貨車駛過的聲音。
? ? ? ?“你說得對,這里的確很普通?!彼f道,“我在其他地方見過的山,要么奇形怪狀,要么高聳入云。”
? ? ? ?“你說的那種,地球上也有,只不過不在這兒?!蔽医忉尩溃拔液湍阏f過,這里毫無特點,只是很久以前——”
? ? ? ?“很久以前是一片大海?!?/p>
? ? ? ?我聽到摩擦地面的聲音,他好像從地上撿起了什么。
? ? ? ?“你覺得這兒行嗎?”我問道,“作為……呃,作為你死去的地方?”
? ? ? ?“我很滿意,不如說這地方再合適不過了。”
? ? ? ?“就算它這樣普通?”
? ? ? ?“我還能奢求什么呢?”他輕笑一聲,“宇宙中葬身于傳奇之地的冒險家有很多,可我并不是那樣的人。最后的日子里還能見到曾經(jīng)是海洋的地方,對我來說就足夠了?!?/p>
? ? ? ?剩下的似乎就只剩等待了。我并非什么只會找樂子的流氓,也沒有背負著什么“見證一位外星人生命終結(jié)”的使命;事到如今,讓我留在這里的理由,連我自己也想不出來??晌胰赃B續(xù)好幾個晚上和他交談,頂著夜盲癥和沒有照明的路爬到了山頂。就像我明明對四業(yè)市的海和腳下這座山?jīng)]什么話可說,卻依然在每每提及它們的時候,腦海中的畫面都會鮮艷生動一樣。
? ? ? ?“差點忘了,我有個東西給你?!彼f給我一個盒子,“權(quán)當是一份謝禮?!?/p>
? ? ? ?“我什么也沒做?!蔽覔u搖頭。
? ? ? ?他沒多說什么,我也順從地接過了那個盒子。我把它打開,里面是一副眼鏡。
? ? ? ?“夜間專用。”他說道。
? ? ? ?我摘下自己的眼鏡,把那件禮物換上。視線穿過鏡片的一瞬間,周圍像是變成了白晝一樣明亮。黑暗褪去,圖像和色彩重入眼簾。當我扭過頭,試圖看清他的樣貌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消失不見,原先站著的地方只有一片潮濕的水漬。那是屬于他的海洋。
? ? ? ?我在山頂又坐了一會兒之后,把那眼鏡放回盒子里,摸著黑小心翼翼地下了山。等我走回山下的廣場時,天邊的顏色已經(jīng)略微的明亮了起來;路燈不知道什么時候重新恢復了正常,附近的村莊傳來公雞啼叫的尖銳聲響。
? ? ? ?像是刻意賭氣似的,我轉(zhuǎn)過身,望向還處于夜晚中的山峰,對著它說道:
? ? ? ?“這到底還是一件無聊的事。我對你的看法不會改變。”
? ? ? ?而它始終保持著洶涌澎湃的姿態(tài),回應我的只有那跨過億萬年間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