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離】炎云凈 貳拾玖·木瓜瓊琚(下)

早春時節(jié),山里還春寒料峭的。但因為別業(yè)建在陽坡避風處,陽光又照得實,也不覺得很冷。洛珉走進山門,來的時候松柏杉竹上的融雪落了滿身,他將一夜雪露抖落,目光落向不遠處的幾間屋舍。
風過處,松濤颯沓、竹浪瀟泠,似有弦唱輕逐葉聲而來。
洛珉一路走一面解下大氅,凝神聽著,那幽醇厚樸的琴聲越近越清晰。是《清江引》不錯。到了仲堃儀所居竹舍門口,他突然站住了沒有馬上進去。引路的門生回身訝異地低問:“洛師兄?”他擺擺手,也壓低了聲音:“你先去吧?!?/p>
一曲奏罷,弦音猶在梁間檐下縈繞不絕。最后一抹晨霧終于散去的時候,弦音也恰好消逸難尋。
“洛珉?”竹舍中人問道。
洛珉于是起了竹簾進去見禮:“是。學生見過先生。”
“方才為何不進來?”仲堃儀將手覆在弦上,抬起頭來笑著問他。
“先生奏《清江引》從來不許人驚擾,也不給旁人聽的?!甭彗氲?,“況且,開陽那邊的事不出先生所料,更不必打擾先生了?!?/p>
仲堃儀點點頭。沉吟片刻,又道:“開陽的事怎么樣了?”
“學生剛剛抵達開陽邊境,摯尹侯立時就率軍退出了九原山口,后聲稱我們設在開陽各地和九原道沿途的駐官、參將均系饑民暴動所殺,他起兵乃是為了鎮(zhèn)壓亂民。”
宮弦在仲堃儀指尖瑯然扣響,琴腔屋室回蕩著森然怒意。洛珉忙俯首:“摯尹侯囂張狂妄、欺人太甚,野心昭然,但其兵力畢竟有限,先生何不索性讓學生揮師北上誅滅之?”
仲堃儀合目深吸一口氣,扶額道:“國內守衛(wèi)并非金湯,到時候你一面進攻、他一面往我天樞腹地推移,春來農事方興,正是翻種麥黍的時節(jié),這么一折騰,九原生民還活不活了?”
“是,學生思慮不周?!甭彗肼郧妨饲飞?,“那摯尹侯還說,鎮(zhèn)壓亂民頗耗軍財,希望得到故鈞天闌州作屯兵之所?!?/p>
“呵,不愧是佐奕的堂叔,當真厚顏無恥、老奸巨猾。”仲堃儀冷笑,“算準了我們現(xiàn)在不會全力對付他,居然還坐地起價。”
“那闌州,我們到底給還是不給?”洛珉問。
“闌州乃鈞天鐵礦所在地,在兵家眼里是極其重要的冶鐵鑄戈之地。”仲堃儀頓了頓,“而且,它還是開陽進犯玉衡的必取之地……”
“開陽和玉衡確有世仇。”洛珉恍然。
仲堃儀起身支起窗戶,“玉衡是瑤光的臣屬吧?”
“是。上個年節(jié)玉衡郡侯還特意安排世子前往瑤光朝覲?!?/p>
“先隨他們鬧著吧?!敝賵覂x仰起臉任暖意融融的春陽將自己照得透亮,“開陽佐氏,玉衡鐘離氏,都不是好相與的,我們且觀他們梟隼互搏便是。”
洛珉重新披上大氅,一路下山,飛身上馬,回頭向著別業(y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拉過韁籠,絕塵而去。
仲堃儀在窗邊站了很久。這里暖和得叫人不想走。人情莫不貪生惡死、欺軟怕硬,沉溺溫暖安逸、憎恨寒冷勞碌。
他搭在窗欞上的手指不由得輕輕悸動了一下。人有無數(shù)個機會生活在天堂里,何必總把自己局限在那方鬼魅橫行、不見天日的地獄?
窗外陽光普照。這樣好的晴天總是能讓人想起那個溫暖如陽的少年。
他在一堆奏章里緊鎖眉頭??匆娝邅碛趾龅厥嬲沽嗣碱^。他笑起來和那些假裝開朗坦蕩的貴族公子都不一樣,先彎了眉眼,后忍不住便拉開了嘴角,露出兩排貝齒,總讓人想起這個季節(jié)里山間漱流的清溪和溪邊初露的蘭芽。
或者是,窗外開的迎春花。
天樞王宮的內侍都說,王上一年的笑影都不及和仲大夫在一塊兒的一刻。
【“仲卿可知「雪中四友」是哪「四友」?”孟章披著蒼青色大氅,雪白的貂領襯得稚氣未脫的臉龐越發(fā)小巧,笑意吟吟,身前一叢翠綠如瀑的枝葉間綴滿了金黃的花朵,繁密如星。
“梅花,山茶,水仙,還有這迎春?!敝賵覂x說著,彎腰拾起枝下一朵落花。
“那仲卿知道,這四友中本王最偏愛哪一品?”
“王上所愛,想必是迎春?!彼虼揭恍Α?/p>
“你怎么知道?”孟章那雙澄澈的眼眸里閃爍著驚喜。
“王上總不見得會在迎春面前說喜歡其它的花吧?”仲堃儀狡黠地沖他眨了眨眼。
孟章微愣了愣,繼而拊掌大笑:“好啊,上大夫原來也會投機取巧,本王見識了?!?/p>
“微臣在王上這里,從來有什么說什么?!彼㈩h了頷首。孟章抬手止住他,柔聲道:“我知。”
又吟:“幸與松筠相近栽,不隨桃李一時開?!?/p>
“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敝賵覂x續(xù)道。
孟章點點頭,低頭看向那些沾著霜露的迎春花:“迎春又名清明,清明花開了又落,而后有桃李爭春、楊柳依依。秋菊之“此花開盡更無花”固然是氣節(jié),然不免是末世的蕭索,清明之“我花開盡百花開”同樣曠塵高舉,卻是重開一世的胸襟氣象?!?/p>
“世間有此種品格,吾愿從之。當下雖則荊棘榛莽,世道艱難,然人道有為,我代為始,盛世傳沿,亦未可知?!?/p>
一縷寒風吹過宮苑,吹開他身上披著的鶴氅,上面挑金的蒼龍出云紋樣躍然如生。孟章在日光花影里笑著回過頭,抬手擷下燦金一朵,別在他腰間所配的玉玦的環(huán)眼間。
“好看?!彼羝鹱旖切α耍涣羯裼致冻隽藘膳艥嵃椎呢慅X。
“王上。”他失神叫住了他。
“嗯?”
“‘未有花時且看來’,若是有一個早春王上等花等得心焦,不如回頭來看這清明花,”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發(fā)顫,“若是有一天王上等不來別人,微臣也一直在這里?!薄?/p>
【孟章走的時候其實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冬晨。他兩日前便已不進水米,所以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有一天我終于等不來別人,你也早已離去。
也好。
畢竟天樞的冬天啊,越來越冷了?!?/p>
他蜷在被子里,聽著殿外鳥鳴啁啾,數(shù)著檐下冰凌融化低落的水滴聲,像一個將要入睡的小孩子,醒來又能精神百倍地瘋玩一場。
一滴、一滴。
終于一滴也聽不見了?!?/p>
他曾經(jīng)視如性命的一切,他會拼盡一切去保護。任何妄圖染指的人,不論這是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都得死。
沒有他的人間已然冷得像地獄,他不介意再下一層。
山外別業(yè),天樞王孟章的靈位前供著一只白玉凈瓶,里面開著一枝迎春花。也有人喚它作清明花。
葉芽青翠,瓣蕊燦金。
瑤光軍隊在山道上行了兩日,即將抵達天權。
“開陽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摯尹侯還有勇氣和天樞叫板,也真是奇事?!眻?zhí)明和慕容黎并轡而行,一路閑聊。
“一來不甘寄人籬下,二來仲堃儀得勢之后若想全面控制開陽,必要剪除原來的親貴王族。他煽動天璣舊貴與我為敵,緣由便是說瑤光新政抬舉庶民、危害貴族,可若他掌權,左不過也是和我一樣。”慕容黎淡淡道,“世道欲新,必先蛻陳,天理如此。”
“仲堃儀原先派往開陽、而今被屠的官將幾乎全是天樞原來殘余的世家子弟,如今看來,倒是一條借刀殺人的妙計?!眻?zhí)明也道。
慕容黎怦然一驚,從來只把注意力放在摯尹侯和仲堃儀身上,這一層他倒不曾想到。他轉頭認真地看著執(zhí)明,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被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家伙騙了。
“摯尹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對佐奕這個侄子倒是沒有過二心。若是……罷了,佐奕此人本就該死?!蹦饺堇柰蝗婚_口。
“其實,”執(zhí)明猶豫著開口,“佐奕還活著?!?/p>
“還活著?”慕容黎佯訝道,“此人不是已經(jīng)被王上下令處死了么?”
“沒有。他活著比死了有用。”
”那六壬殘卷?”
“在我這里?!眻?zhí)明有些心虛。
“那日在城門口?”慕容黎心下一片了然。
“是我故意試探?!眻?zhí)明內疚道。
慕容黎突然策馬向前而去,將執(zhí)明甩在身后。
“阿離!”執(zhí)明心里一涼,忙也放開馬力急急追趕。好容易趕上,慕容黎倒也放緩了沒有再次甩開他。
“阿離……從前是我不好,”他聲音低了下去,連著額前那撮紫發(fā)都耷下去了些,“我都說了實話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別生我的氣……或者至少別不理我……”
慕容黎不說話,兩個人同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有些發(fā)軟:“到底我對不起王上在先,王上該恨我,我也恨我自己?!?/p>
他從來不介意仲堃儀視他為天下大亂的元兇首惡,因為他自己有時也這樣覺得。
“我不恨阿離,”執(zhí)明頭搖得潑浪鼓似的,“我也不要阿離恨自己。為什么出了事就要找什么來歸咎、來恨呢?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們完全可以誰都不恨的?!?/p>
“萬物生于緣起,緣滅……”慕容黎喃喃道,繼而又低笑,“王上很通佛理?!?/p>
執(zhí)明見他笑了,心中長出了一口氣,歡喜得將漫天神佛都謝了一遍,“本王哪里懂什么佛理,也從來不信神佛,只要不得罪他們便好?!毙∨衷诤竺孢h遠地看見自家王上整個人都要歪到慕容國主的馬背上去了,心里一陣糾結。
蕭將軍從后面趕上來,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主子們的事,那里是我們管得了的。”
主君威儀什么的,隨它去吧。

嗚嗚嗚仲孟太苦了 我都不忍心向方方土這只小貓咪動手了??????
為什么我重出江湖之后就沒有旁友評論了(手動扎心)嘻嘻還是希望大家和以前一樣踴躍吐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