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試煉場VII:啟示】群山

偌大的乾坤殿中,吟游詩人團隨鐘點龍鳴而唱,我已經(jīng)聽他們歌唱無數(shù)次,內(nèi)容大抵都是那些神話,還有瀛海王朝的開端:
瀛海曾名大瀛,因為這片陸地沒有凝膠,只有一望無盡的陸地,四周環(huán)山,山高不可攀,天高難以望盡。凝膠隱藏在群山滑落的泥土中,凝膠是食物,凝膠也是能源,群山中沒有礦脈,隨著大瀛人口的增加,凝膠供不應(yīng)求,大瀛人必須攀過高山,去尋求新的資源,謀求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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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山神曾說過:“無事莫犯邊。”
正當(dāng)大瀛人民生死存亡之際,有一名為黔霞客的上古英雄,帶領(lǐng)著部下,義無反顧地前往群山,在漫長的攀登中,他失去了兒子,部下,不僅如此,他自己也落得了殘疾,斷了左臂和右腿,但最致命的是他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偶然間那些逝去的靈魂變成了他的雙眼,為他指引了前路,他終于尋得一片一望無際的凝膠湖,他稱之為海。山神佩服他的勇氣,賜給他和他的人民一條凝膠礦脈,稱為坤脈;一條凝膠的虹,稱為乾脈??稍谄浜螅缴裼终f道:“無事莫犯邊”。
自此大瀛更名瀛海。
黔告訴瀛海人,現(xiàn)在地面的凝膠已經(jīng)使用干凈,這些新的礦脈,可以隨意使用。于是人們鑿開巖層,使坤脈噴出。本該功成名就,但黔不知為何留在了山神那,再沒了音訊。高山教留下教義——雖然黔霞客是英雄,但因為忤逆山神“無事莫犯邊”的規(guī)矩,被永遠的留在了群山外,所以不再允許人民前往群山以外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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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不知多少年,坤脈早就盡了,用盡之前,人們發(fā)明了懸浮的礦機,用來開采乾脈。
自黔霞客前往群山之外以后數(shù)千年,除了前些時日的那只失敗的叛國探險隊,始終沒有人敢再度攀上群山。
我不會忘記這些故事,不止因為教會無數(shù)次唱起,更是因為它的盡頭有我和友人的夢想。

友人的父親便是礦機的發(fā)明者。教團曾言:礦機有靈魂,礦機需要瀛海人與礦機溝通靈魂來操控。可不是人人都可以進行所謂的通靈,為了篩選出可以駕駛礦機的人才,便出現(xiàn)了所謂的“通靈測量”,通過考核來丈量通靈的強度,水平較弱些,就會被聘為礦機引航員;水平稍強些,便會被聘入教會下屬,來執(zhí)行管理和決策;水平最高的,則會加入教團,或者吟游詩人,來請求群山之意,咨詢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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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據(jù)教導(dǎo)員所言凡事都不絕對,從引航員被提拔而加入教會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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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友人對群山的彼岸無比憧憬,對群山之內(nèi)灰暗的世界無比厭倦,我們都想通過通靈測驗,駕駛礦機不顧教會,駛向遠方......友人消失前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既然山神曾說,無事莫犯邊,那為什么要留下黔,又為什么要賜予我們瀛海礦脈?”
“因為黔忤逆山神,而賜予礦脈......大概是因為黔的勇氣吧?”我生來就欣賞黔的勇氣,我想要去往群山彼岸,也是因為黔的偉大和義無反顧。
友人卻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不只是這樣......如果黔被留下了是因為忤逆,那山神為何要賜予瀛海礦脈?這是不是更像是某種啟示?唉,我只覺得教會的思想太過于愚矩?!?/p>
語畢,他腳下的荒原泛起了綠色,我仔細地勘查,發(fā)現(xiàn)那是我未曾見過的事物,那綠色的土壤之上還浮現(xiàn)著一團五顏六色的、脆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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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綠色,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愉快地笑著,放聲歌唱,直至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去往了哪里,他也再沒回來過,我覺得他是去往了群山之外,跨過長虹,到達了傳說中的海。他只留下了他養(yǎng)的一條老狗和他的父親,教團保護了他的父親,并且檢查了我的身體,而老狗則被我領(lǐng)回了家。
那些醫(yī)生告訴我說那綠色是疾病,是病菌,自然界不會產(chǎn)生綠色,只有病人的臉色才會是綠色。
可我認為并不是,因為我接觸綠色后沒感覺身體有任何不適,相反看到那些東西我覺得很舒服,光團上還有幽幽的清香,仿佛在向我傳達著什么。沒有什么好的解釋,我也漸漸相信了這綠色就是病菌,但在我心底,他還象征著我消失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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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光團就總是跟隨著我,它經(jīng)常是安靜的,但也有時會嗚嗚作響,我覺得他是在指引著我,啟示著我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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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綠色變黃了,通靈測試也要到來了,不知道為什么,從那片綠色出現(xiàn)后,教團便在測試中增加了考核內(nèi)容,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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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dǎo)員是一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一頭雜亂的金色頭發(fā),碧藍色的眼眸和高挺的鼻梁告訴著我他曾經(jīng)是多么的英俊瀟灑,盡管他如今邋遢不堪,據(jù)他所說他曾經(jīng)身居高位,但不知為何現(xiàn)在居然淪落到一個小小的教導(dǎo)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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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dǎo)員的課程無趣繁瑣,他又很喜歡在上課的時候高談闊論,他時常提起自己曾在教會內(nèi)的生活,并且強烈建議我們成為引航員之后奮力向上爬。
“教會里的生活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我們引航員,礦工,都不過只是教會那些人眼中的渣滓!”他不屑地撇撇嘴角,“但為了擺脫現(xiàn)狀,過上自己要過的生活,過更優(yōu)越的生活,我們只能向上爬,你們都知道,通靈只是開端,你們的考核水平越高,自然就意味著越好向高位進發(fā)。乾坤既定,山神在上,只要肯練習(xí),就一定會在未來得到你們要得到的東西,知道不知道!”
教導(dǎo)員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向我們傳授著所謂通靈的虛無縹緲的知識,時刻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只看天分,卻又在教團標(biāo)準(zhǔn)禱告用語“乾坤既定,山神在上”后添加“練習(xí)就能成功”之類的話,明明前后矛盾,他卻怡然自樂。學(xué)徒通常拿他這一點尋樂子。
和其他教導(dǎo)員不一樣,他不會告訴我們要做禱念,做禱告。提到教會的時候,他總是帶著不屑的神情,但他又極力推薦我們進入教會。
他有一塊兒老舊的腕表,每當(dāng)他撫摸腕表的時候,啟示、意味著、說明,這三個詞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嘴邊。
“要是我當(dāng)時沒有退出教會,我現(xiàn)在肯定得是個主教,誰在這里管你們這些社會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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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認識一個人,他在教會里工作,什么場合都出口毫不忌諱,結(jié)果他就被排擠了,再沒有提升過,最后他退出教會,連引航員都不愿意要他,這件事情說明——做人要長眼色,要有眼力價!”
他便又開始搓弄自己的那塊兒腕表,像是蠅蟲要搓去身上的臟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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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傳授自己無趣的理論的時候,我喜歡望向窗外,看著灰暗的天空,還有那些奇怪的光團。我不想去什么教會,當(dāng)什么主教,我只是想當(dāng)上引航員,能夠開上礦機,一睹群山之外的世界,追尋海,追尋我黔的足跡,完成友人未竟的愿望。
我想和友人對話——友人啊,如果我的腳下也能長出綠色,像我這樣沒有宏偉目標(biāo)和追求的人,也能與你看到同樣的景色嗎?這灰暗的天空,也會像你曾經(jīng)所說的那樣美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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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dǎo)員還在不停地扯些奇怪的理論:“那些綠色的物質(zhì),因為扎根于荒土,不甘于放棄才得以存在,被教會消減也不會消失,這就象征著努力的人,而那些被開采的凝膠,開采盡了就是盡了,那就是不思進取,甘于墮落的人!這啟示著我們,做事情要努力,只要努力,凡事都會有可能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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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暗罵吃凝膠摔死。這明明只是一個物理過程,能比喻個狗屁的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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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忍受的我站起來反駁他:“這是什么道理,綠色的是病菌,怎么和我們的凝膠相比?”教導(dǎo)員漲紅了臉,嘀咕半天,才義正嚴辭地說道:“我這是為了你們好,不談這些,里面的道理你們總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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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聲大笑:“你連病菌和食物都能弄混,連個科學(xué)素養(yǎng)都沒有,你有什么人生道理?真是吃凝膠摔死!”班上的人聽到了我說的話,都開始大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說完“吃凝膠摔死”這句話后,他的眼神似乎暗淡了許多,但我卻覺得內(nèi)心有難以想象的愉快與暢然,鈴聲剛好響起,他搖了搖頭,甩下一句微弱的“豈有此理!”便匆忙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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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團在灰暗的天空下游蕩,嗚嗚鳴叫,五顏六色的光變得單一,曾經(jīng)我靠近它它也親近我,但現(xiàn)在它卻離我很遠,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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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教導(dǎo)員得到的快樂不久便消失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失去友人和被光團影響的長久的迷茫和悲傷當(dā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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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看新聞的時候看到了一條消息。這消息沒什么特別的,只是講述吃凝膠摔死這句骯臟無比的罵人話的由來,大致是有一個出名的叛亂分子頭目滑稽地摔死了,盡管這件事情發(fā)生到現(xiàn)在都沒過多久,但故事早已家喻戶曉,甚至成為了寓言故事,啟示年輕人做壞事一定會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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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早就從高山教會那里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沒從這之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便隨手關(guān)掉了信息,去參加今天的培訓(xùn)。
當(dāng)我到達了教室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被分發(fā)了教材,只有我少了幾本,而且訓(xùn)練礦機里也只剩四分之一的凝膠,氣憤的我找到教導(dǎo)員,大聲地質(zhì)問他,結(jié)果他戲謔地看著我,叫來了全班的人,講述了他曾經(jīng)一個朋友在機關(guān)時不會和上下級打好關(guān)系,結(jié)果現(xiàn)在窮到要偷礦機里面的燃料來吃,最后他又用了他標(biāo)準(zhǔn)的強調(diào):“這說明,一定不要試圖激怒你們的老板!”
他還在搓弄腕表,一如既往。
我氣憤無比,可看見周圍人贊許的目光,又無話可說,摔下教材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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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之后,他就經(jīng)常給我使絆子,我也總捉弄他,每天在培訓(xùn)中,我只想著怎么能讓他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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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之間,距離通靈測試只剩三日,教室要空出來預(yù)備給下一屆學(xué)徒,所以清掃工作就落到了我們的身上,我做完了手頭的工作,他說高個子的學(xué)徒自愿留下,我是矮個子,便沒想那么多,而且我對這里心生厭惡,便離開了,覺得再也不會回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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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之后,友人留下的老狗躺在地上,抻長舌頭,一動不動。光團沒有反應(yīng),似乎它也在思索,走上前,發(fā)現(xiàn)老狗早已沒了呼吸,身體僵硬,沒有一絲活物該有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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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長久以來支撐我前行的信念悄然崩塌,沒來由的悲傷在腦海中橫沖直撞,記憶中我從來沒有哭泣的如此猛烈,從來沒有這么悲傷,大概是友人消失時本該出現(xiàn)在我身上的悲傷延時出現(xiàn)了在我身上。
仿佛我一直生活在幻想中,結(jié)果回過神來認清現(xiàn)實后,才發(fā)覺生命中的友人早已離我遠去。
那晚我一瞬間明白了許多,在與教導(dǎo)員的爭斗中,我本來優(yōu)異的成績一落再落。光團在閃爍,但沒有聲響,就這樣我放空思想,直到昏睡過去,一覺起來,已是清晨,草草埋葬了那老狗的軀體,我便再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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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測量那天,我早早地到了現(xiàn)場,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的區(qū)域堆滿了垃圾,根本沒辦法正常考試,我正焦急萬分之時,教導(dǎo)員又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故作語重心長地說:“你看,你不自愿留下,為集體服務(wù),集體就不會照顧你。這意味著,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是道歉,我可以叫人來幫你清理,不然你就自己想辦法吧。”說完他就摸著腕表要揚長而去。
氣打不從一處來,心態(tài)已經(jīng)扭曲的我心想本來也就考不好,何必要在這里受窩囊氣?我便撞開了教導(dǎo)員,跑出了通靈測量現(xiàn)場。我感覺肺部像是被抽空了一樣,便坐在地上休息,我丟棄了與友人相見最重要的步驟,未來的我該何去何從?我心中只有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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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友人的問題,山神為什么要這么做,山神究竟是什么人,又在想要啟示些什么......
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正是教導(dǎo)員的辦公室,破釜沉舟,我似乎想到了其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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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ё懔松砩纤械哪z,偷走了教導(dǎo)員的礦機,跟隨光團,向著友人希望踏足的遠方飛馳。勝敗在此一舉,若是我能尋到群山的彼岸,便能解開謎題;若是我被教會抓獲,雖然難逃一死,但也沒什么后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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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追逐聲漸漸消失,只剩下礦機凝膠發(fā)動器的轟鳴聲,高山教的教義沒有問題,當(dāng)我跨越懸崖,登上高地之后,他們果然便停止了追趕,只是愣愣地看著我。
我內(nèi)心皆是歡喜,自此以后便會脫開與這里的一切聯(lián)系,生也是在外,死也不會回到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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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估了黔的偉大,低估了黔所經(jīng)受的苦難,低估了群山的無邊無際,礦機行駛了十天我也沒有看到幻想中的海,只有無盡的荒土。
溝壑的荒原,悄無聲息的流沙還有狂躁的颶風(fēng)逼迫礦機停息下來,這樣的荒原上礦機難以前行,我便取出所有的凝膠,要憑借雙腿尋得彼岸,尋得神話中的海。
不知走了多久,荒原,流沙,颶風(fēng)開始停息,隨之出現(xiàn)的是許多光團,和我曾經(jīng)能看到的一模一樣,他們在曠野上游蕩,漫無目的,我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嗚嗚——嗚嗚——”,像是瀛海的嬰孩在啼哭。
漸漸地,光團開始變得稀疏,但自始至終跟隨我的光團始終沒有消失,它的光愈發(fā)的璀璨,為我照亮了前路,我發(fā)現(xiàn)腳下的荒土開始出現(xiàn)綠色,和因為友人出現(xiàn)在瀛海的點點綠色不同,這是大片的,相連的綠色,踩上去柔軟又舒適,還有著難以言喻的芬芳。
我開始覺得光團似乎是指引我向前的方向,前路的盡頭似乎便是海,可我的凝膠早已告罄,走到這里全憑意志,終于,腳下不再有力量,我就靜靜地躺在地上,微風(fēng)帶來絲許涼爽,光團落在我的胸口。力量在緩緩地消失,無盡的曠野和死寂中,我閉上了雙眼,內(nèi)心雖然不甘,但又很平靜,預(yù)想中的死亡此時也該到來。
我仿佛變成了黔,用腳丈量大地,又仿佛變成了友人,在無盡之海播撒綠色......友人漸漸縮小,變成了光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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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閃現(xiàn),耳邊是機器的轟鳴,猛然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我正在教團的無人器上,無奈地嘆了口氣,遺憾不曾出現(xiàn),這便是我昏死前最后的思緒。

出乎意料地,教團沒有判處我死刑,只是給予我兩個月的禁閉反省期,我對外界發(fā)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只知道我昏迷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才蘇醒過來。
正當(dāng)我對教會沒有處死我而感到疑惑時,一個獄卒走到我的牢門前,告訴我一個人要來看我,說是探監(jiān),名字正是我那教導(dǎo)員的名字。二話沒說,我揮揮手,蠻橫地拒絕了探監(jiān),可獄卒卻戲謔地看著我,說道:“你的救命恩人,你也不想看是么?”
我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你說什么?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啊,你還不知道呢?快去吧,看見他你就知道真相了?!?/p>
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塊兒熟悉的腕表,和之前相比,他的打扮干凈利落了許多,對于看見我,他沒像我這么驚訝,只是淡淡地微笑著,讓我覺得很不爽,但為了弄明白真相,我還是決定坐在他的對面。
“想說什么就說,監(jiān)聽器我都讓人關(guān)掉了,也沒有人監(jiān)視。”
“為什么他們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沒什么,只是讓你減免了一次死刑罷了。”他擺擺手,仿佛這是一件多么小的事情。我還是無法相信他這樣的人,真的能做到這樣掌控一個人生死的事。
“你是怎么做到的?”
“記得我說過我曾經(jīng)在教會中嗎?”
“嗯。”我不可置否地點點頭,之前的我權(quán)當(dāng)那是在吹牛。
“我讓我的一個朋友對外宣稱是礦機出了故障,才讓你跑出去那么遠,至于說為什么你昏迷的時候,離報廢的礦機又是很長的距離?放心吧,沒人能知道的。”他笑著搖了搖頭。
“所以是你讓教會的朋友把我搜救回來的,對嗎?”
“腦子還不算愚笨,你可要知道損毀了幾臺無人器?要不是我的朋友地位比較高,別說給你死刑了,大概都懶得去找你吧?!?/p>
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言語在此時是蒼白的,我只好低著頭,說道:“謝謝。”
“嗨?!彼麛[擺手。
“那么,你為什么要救下我?!蔽覀冎g的關(guān)系不算好,我也總是讓他出丑,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有仇,我覺得他是一個言行不一、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對我的看法也理應(yīng)不會好到哪去。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緩緩開口道:“你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反正你在監(jiān)獄里也沒什么事情?!?/p>
“好?!?/p>
“這個故事,呵,要不是教會不對你我監(jiān)視,我還真有點兒不敢說......”在對教會的滿口不屑中,他開始講述他的故事:“我兒時有一位玩伴,他很厲害,所有的通靈測量都能得到滿分。他出身低微,他沒有母親,只有一個身份是低級管理員的父親,靠著高山教團每個月的撥款過活。我和他都是從最低級的引航員開始做起,一步一步攀爬到了高位,當(dāng)時的人都覺得他會是新一任的大主教,畢竟他是各方面都最優(yōu)異的教員,結(jié)果他在加入教團之后,竟然冒著禁閉風(fēng)險向教團提出要組織探險隊,跨過群山尋找黔曾踏足的無盡之海,可笑吧?”
探險隊,這三個字讓我想到了曾經(jīng)的那件震驚瀛海的事,但我又不能確定,只得繼續(xù)聽他講下去。
“高山教團的一個不成文教義便是——永遠不能踏足高地之外,否則將降下神罰......這你應(yīng)該都知道,當(dāng)時教會批評我的朋友褻瀆神明:‘山神給予你乾坤,你還得寸進尺?’民眾對他也是不屑一顧:‘我們應(yīng)付賦稅就已經(jīng)盡全力了,哪還有時間考慮乾脈這么大的一條虹消失以后的事?那時我玄孫都入土了吧!’其他官笑他剛上任三個月便跳的如此厲害,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他家......”
“因為他是近些年最出色的教徒,教皇也很看好他,他動用了他能動用的一切,在他的軟磨硬泡下,那天中午,在乾坤殿里教皇和他當(dāng)面對峙,在眾多民眾和教員的見證下,教皇勉強地答應(yīng)了他無理的要求,可他不知道那只是教皇給他下的套子?!彼昧Φ劐N了一下桌子,痛罵道——
“該死的教會,他們沒有一個好東西。”
對他這種想法,我始終覺得可笑,教會只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愚矩,而不能代表他們每個人都該死,但我不想說話,便一直沉默。直到他的怒火漸漸平息,他才略帶歉意地看著我,繼續(xù)講道:
“于是他召集了千來號人,聲勢浩蕩,向群山進發(fā),當(dāng)時教團對外宣稱說科考團要研究群山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進行改造......那千來號人,大多數(shù)都是引航員,他將他財產(chǎn)交給他們,教會也承諾出資支持,他們第二天就要出發(fā)......”
我仿佛可以確定他的友人是誰,看著他似乎并沒有什么悲傷的情緒,我心生疑惑。
“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他就摔死了,是窒息后摔死的,那狗屁教會糾察說他是在陽臺上吃凝膠噎住了,凝膠掉在腳下,他一個不留神滑了出去,因為凝膠卡在他的嗓子眼兒,陽臺上也全是凝膠的痕跡。第二天,團隊里爆發(fā)了叛亂,有人拿著不知從哪來的凝膠槍,燒死了隊友與營地附近的百姓共計十三人。于是所謂的科考隊伍被鎮(zhèn)壓了,幾乎是剛出事,教團那該死的禁軍就到了,抓了一百來號人,處決了十三個。之后探險的事變成了全城禁傳的禁語,只有老一輩的人才知道這事?!彼麤_我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那是他曾經(jīng)總喜歡摸的腕表,“他死的時候,手里攥著這塊兒腕表,只有我知道,這是他父親的遺物?!?/p>
“這件事最后被傳為叛亂分子頭目滑稽摔死,在人群中流傳......吃凝膠摔死成為了年輕人兒時讀的寓言故事,啟示他們干壞事的人一定會收到山神的懲罰。吃凝膠摔死也成了罵人的俗語。這個你應(yīng)該都知道。”他聳了聳肩。
盡管早就預(yù)想得到,想到我曾經(jīng)對著他大罵吃凝膠摔死,我的胃中翻涌,嘴巴里變得苦澀。
“你知道么,我曾問他,你為什么要向外走,他說,我們和那些教員不一樣,我們不是生來就地位顯赫,我們是打拼上來的,礦脈始終只有兩個,坤脈盡了還有乾脈,但如果乾脈也盡了呢?我們?nèi)匀换斐缘人溃考南M诮虝蛱烨笾??沒有人敢走出桎梏,那么就不會再有黔的誕生!”教導(dǎo)員咬著牙,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怒。
“教會的人全是混蛋,從那之后我就退出了教會,我拒絕和這群惡魔接觸。”
聽罷故事,我仍然心生疑惑,便問道:“所以你有證據(jù)表明是教會害了他?”
“不然你覺得呢?”
我沒吭聲,教導(dǎo)員那不知變通的腦子還是沒有改變,我只是覺得他有那么一些可憐,他雖然救了我,但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便站起身,握了握我的手,松手時,他正欲轉(zhuǎn)身,我拉住了他,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你救下我,是因為你的朋友么?”
“你知道嗎,我真的見過綠色,長在荒土上,就在我友人的腳下?!彪S后他便離開了,從他來到離開,他一句口頭禪都沒說。
我坐在了椅子上,看向周圍,空氣中似乎少了什么東西。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弄明白少了的是那光團。
“你知道嗎?我真的見過綠色,長在荒土上,就在我友人的腳下?!蔽乙苍娺^那綠色,想起他在培訓(xùn)上,做比喻的時候用到的綠色......似乎一切都變得合理了起來,但我的內(nèi)心仍然沒有愧疚。他是個混蛋,就算救了我,他也仍然是個混蛋。
我不想再思考教導(dǎo)員的事,我只是一直在回憶,我仿佛又陷入了幻想,我開始回想我的友人,我開始思索他對我提出的疑問,我開始回想群山之外的景色......我開始思索我要探尋群山的目的,我友人要探尋群山的目的。
猛然回首,發(fā)現(xiàn)我的目的早就從追隨黔的腳步變成了追尋友人的腳步,看著窗外,那光團似乎又出現(xiàn)在眼前。
心底有了更多的疑惑,仍未弄懂教導(dǎo)員救下我的目的。
出獄之后,經(jīng)過詢問,我知道他仍然做著那份寒酸工作,又回到那培訓(xùn)教室,我發(fā)現(xiàn)他正在訓(xùn)練礦機前做些什么——偷吃凝膠。
恍然大悟,原來他舉的反面示例都是他自己,隨之而來的是憤怒,如果當(dāng)初沒有他偷吃我那四分之三的凝膠,我怎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對于他是混蛋這個想法,始終沒有改變,在這種憤怒的催動下,我沖上前去,抓住他的領(lǐng)子將他撲倒在地上。
我是矮個子,他是高個子,再加上人生閱歷,我本不是他的對手,可他沒有還手,雖然我們扭打在一起,像是戴著鐐銬舞蹈的罪人,他始終都被我騎在身下,我對他揮拳,他也只是阻擋。
他的動作遲緩,他已蒼老,看著他未擦凈的嘴角,我停下了拳頭。他也松開了緊繃的神經(jīng),大口的呼吸著。
他是偷吃了我的凝膠,可他無不在為我指明會讓未來坦蕩的道路,我們的互相怨恨,不,我的單方面怨恨只是因為他......和我的觀念,經(jīng)歷不同,恍惚間我開始理解他的固執(zhí)和悲慘,我們都是失去了友人,只在群山中茍延殘喘的人。
我沒能說服他,他也沒能說服我,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想說服我。盡管這樣,我卻開始逐步的理解他了。
他抬起手腕,發(fā)現(xiàn)那腕表已經(jīng)被我不知不覺間打碎,本以為他會生氣,他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看著棚頂,自言自語著:“總算走出你的陰影了,老朋友......”
我不再壓著他,站起身,他也從地上爬起,拍了拍我的肩,笑著說:“發(fā)生了這么多,你也總該受到了些啟示,明白了些什么吧?”
“......”
他沒轉(zhuǎn)身,也沒再說其他的話,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城市的陰影。
恍惚中,光團似乎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輾轉(zhuǎn)又是幾個月,我終于擺脫了過去的自己,重新回到教會培訓(xùn),在一名新的教徒手下做學(xué)徒,只是我這次培訓(xùn)地點與老混蛋那里相隔甚遠,我也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很奇怪,我竟然開始時常想起他,雖然他在我心里,仍然只是一個混蛋。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因為要幫教徒辦事,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培訓(xùn)室,透過玻璃,望著老混蛋曾經(jīng)的辦公室,周圍的人說,他不在這工作已有幾個月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老混蛋可能仍會繼續(xù)消沉下去,但我想他不會再故弄玄虛之后老老實實地就事論事了。
“這是他的聯(lián)系方式和住址,他說有事可以去找他?!敝車娜诉f給我一張字條。
“有事,有事......”我在心底默念,一種大膽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產(chǎn)生。
“無事莫犯邊”,黔尋到海之前,尋到海之后山神都說了這兩句話......
這個山神既然能創(chuàng)造礦脈,又留下了黔,我想山神是鼓勵人們向群山進發(fā)。如老混蛋的友人所言,乾坤是會窮盡的,瀛海人若不向海走去必定會死亡。
山神的話是警示,無事對應(yīng)的是有事。那凝膠消失,生死存亡關(guān)頭不算做有事嗎?但似乎人們被黔付出的代價與山神創(chuàng)造礦脈的能力嚇住了,自發(fā)的把這山神的啟示理解為不要打擾山神的安寧,這點饋贈是神仙的仁慈,為了讓人們不去打攪他。
世界與世界里人的扭曲,就是因為這單一方向解讀積聚在一起,忽視了其他的思考與自身的局限,這是日積月累而制造出的產(chǎn)物。
但想要打破這個局面不是一日兩日能完成的,它需要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啟示與新的解讀,找準(zhǔn)一個平衡的狀態(tài),不完全導(dǎo)向某一個解讀。
回想那些該死的啟示,哪一個不是聽來頭頭是道?念起來朗朗上口?教團那顛倒黑白的寓言,老混蛋那自殘一樣的教導(dǎo),山神那謎語一般的惜字如金,產(chǎn)生了什么實際的正向作用嗎?一個也沒有。我仍想見到海,但我不會再當(dāng)眾嘲諷一個可憐人的局限,也不會再不做足準(zhǔn)備便投身四荒。這可不是那些人嘴里的玩具,而是實打?qū)嵔虝宋乙恍┑览淼模沁^往給予我思考的厚禮。
那被稱作“病毒”的綠色幽香,搖曳著在群山的彼岸盛開。
我仿佛看見,友人在向我微笑,我轉(zhuǎn)身走進灰暗的世界里,我看到友人的腳印,我看到教導(dǎo)員的腳印,我看到教導(dǎo)員朋友的腳印,他們的腳印里,那抹綠色將唯一一束射入群山中的光折向天空。
我向身邊望去,光團仍在閃爍,在我的身邊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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